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血冕礼赞 作者:十载如憾 文案 残酷的世界 温柔的国王 总要有人学会爱这个世界 第七纪元后期,宽容的血族国王在暴风雨里走近了人类的西港口, 将来自理想国的祝福赐予了刚刚降生的混血婴儿。 不过如何教养血脉不同的孩子,是个超级麻烦事。 “我真的真的……必须要去睡觉么?” “是的,你的王在命令你。” 第九纪元前期,混血王女离开血族国度,踏入人类世界; 她拿起了刀剑和盔甲,不再是血族的殿下,也不再是无私的稚子; 女教皇披上了白金色外袍,覆盖了阳光。 那个世纪最终响起的,是红色与白色的礼赞。 “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做梦。” “只是我已梦醒。” “你是我的爸爸么?” “不是。” “你是我的指引者么?” “不是。”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王,从你踏入这个国土的那一刻起,我会用一生来祝福你。” 你在得意于可以肆意任性于比你强大的人时,也许只是他不愿意伤害你。 教育宝典+黑化童话【薄荷国王与夜莺教皇的故事】 这么文艺正义的文案意思就是想看工口父女的都,叉出去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血族 搜索关键字:主角:修沃斯,克维尔顿 ┃ 配角: ┃ 其它:血族   ☆、楔子      “很久很久之前,在遥远广袤的依布乌海,白涯树交织在黑色的土地上,博维科酒从湍泉中顺流而下。蓝色月光下的子民们雕琢着绽放的殿堂。”   “在这深邃的尽头,存在着亘古不变的国王。”   “他步行在雪象牙的长阶上,注视着孩子环抱着初纪元生长出的古木;他抬手让水玫瑰盛开在空中,鲜血铸成的冠冕点缀着迷人的容颜。”   “他传承于最原始的血脉,他的温柔能让依布乌海中最坚硬的荆棘软化于糖,他的祝福能让依布乌海中最冷酷的黑枭开口歌唱。”   “他是修沃斯,他是依布乌海的统治者,他是我们永恒的王。”   戴着羽毛毡帽的傀儡师拉开了满是褶皱灰尘的幕帘,蜘蛛网四处粘连,这个故事中的所有木偶都脱落了彩漆,僵直伫立在舞台中央,沉寂,等待。   “又一个纪元过去了,我承诺过将这个故事再讲一遍,最后一遍。”   窗外狂泻着暴风雨,闪电坠下,照亮幕帘前孩子们污泥的脸。   “这是一个温柔的故事。”傀儡师说,“很温柔,像爱一样。”      ☆、深海      克维尔顿的第一篇日记再往前推两千一百八十九个昼夜,对于她而言,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她出生于诺丹罗尔靠西的港口,这个港口在第四纪元之前都是被废弃的。渔民每天只能在满载秽物的近海面上捕捞,大多只是半死不活的小鱼苗,女人们拎着刷洗过十几回的瓦罐走到沟渠边,将隔天馊臭的残渣倒下。   但是第四纪元中期,有一个商人改变了西港口的格局。   没有书籍记载这个商人的名字,但是对于他出海的那条船“深海号”却耗费了无数篇章。据说这个商人不顾渔民的劝阻,在一个下午招募了十八个水手,从破落的西港口起航。   渔民非常不理解:“我告诉你……”   商人神定气闲叼着烟斗:“是的,蒸汽发动机,水手价钱面议,橘子带够了,明天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信教,诺丹罗尔保佑,还有事情么?”   渔民:“……”   一个月,两个月,西港口的渔民早就忘记了那艘船,然而十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渔民们在沙地上发现了被冲刷上来的船体残骸,他们翻开了这一堆散架的碎片,发现了僵死的商人,他半截身躯在海水中泡的发白,紧紧抱着的一个铜箱。   铜箱被撬开,里面是满满的十二瓶浓郁液体。渔民大着胆子打开了其中一瓶,醇厚的味道顺着微腥的海风荡开,附近所有的海鸥都被迷惑,摔进了臭水沟。   “深海的神酿”自此传开,最终传到了诺丹罗尔的教皇耳中。   诺丹罗尔是这一片土地的名字,也是十八个同盟国和四十六个附属国的权力中心。在诺丹罗尔的土地上,人类的战争已经从第一纪元中期持续到第二纪元后期。最后教皇胡蒂安格罗以百万狂热教徒的尸骨铸成了王座,以最强宗教的面孔统御了众国。   教皇凯勒图十六世只品尝了一口这令人沉醉的酒液,随即征召座下十八个同盟国以及他们的附属国,集结三百万的军队,去征讨这个遥远偏僻的国度。   然而和开拓这段艰险路程的商人不同的是,军队乘风破浪抵达了依布乌海,结果却是——   惨败。   沿着西港口几千里的水域,都飘散着战船的碎片,真正归来的战士们不足二十万。整个诺丹罗尔震惊了,从指挥使的口述中,“依布乌海”这个曾经被视为天府之国的地方,渐渐被蒙上了阴暗的面纱。   或是说揭开神秘的遮羞布,意思一样。   第五纪元前期,有一位探险家留下了一本手写的书。第一次有人给依布乌海的怪物们取了名字,在他的书里,称他们为“血族”。   吸食血液的种族。   可尽管被贴上“邪恶的巢穴”“吸血的怪物”之类的标签,探险者与商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出航,寻找那个传说在深海尽头的国度。   然而很少有人能说起这个故事中的王国,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也有人找到了,但是旅途太过险恶,在归途中留下只字片语与珍稀物品,撒手人寰。   只是西港口再也不见了穷苦的渔民或是恶臭的水沟,它变得鲜活起来,水手的吆喝声与蒸汽船鸣笛声日夜不绝,崭新的码头矗立着历代教皇的雕像。   … …   克维尔顿的故事开始,是在第七纪元的后期。那个暴风雨的夜里,旅店紧紧闭着门,船舶收帆抛锚,涨潮的海水漫过了码头。   她出生于这个雨夜的港口,竟然没有被淹死,命硬。   克维尔顿的母亲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扯断脐带,然后就不知所踪。不过这也怪不到她母亲,试想一下,挺着肚子跨越了万里海峡,从传说中的依布乌海跑出来还成功生下了孩子,这简直是人类史上的奇迹,探险家们听了都要羞愧而死。   幸亏她母亲是个血族,最大程度挽救了人类的自尊心。   克维尔顿被泡在海水里,跟螃蟹一起吐了几十分钟的泡泡。直到惨白的码头汽灯扫来,一双戴着古曜戒指的手伸入了浪潮里,将血迹洗刷干净的婴儿捞起,银亮如月的发丝从竖起的衣领内侧漏出,因为潮湿水汽而贴在了风衣的银扣大氅上面。   这本不应该由一个国王出场,然而依布乌海的君主就这么来到了这个港口,弯腰抱起了这个孩子,隔绝了怀抱外面一切暴风雨的肆虐。   数十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四散开来,最终有人在水中捡起了两片东西,那是微尖的耳廓,失去了全部血色,触感都变得可怕。   国王沉默了很久,声音在雨夜都像是轻柔的丝绸:“我从不想驱逐任何一个子民,可她竟放逐了自己。”   王不再停留,转身行走于海水中,黑衣侍从跟随身后,其中领头的侍从忽然低声问道:“王,您已经允许这个孩子进入国土么?”   “是的。”国王说,“任何种族都有活下去的资格,人类不祝福她,那么我会。”      ☆、混血      克维尔顿这个名字,在血族语中,意译为“遗落手心的温柔”。   这个名字不是非常罕见,但是在依布乌海,指的几乎都是王女殿下,因为国王不会轻易给人取名,这代表着专属抚养权。   国王原先的意思,是让总管摩西雅拟定合格抚养者的候选名单,按这个套路,一出生就得到国王碰触并且接受祝福的孩子,在依布乌海是很抢手的,但是这次出了问题。   血脉问题。   总管得到了所有候选抚养者的一致回答:“王之旨意,我等不胜惶恐,但是……”   一般看到这里,就可以把信件扔掉了,因为之后的话基本是一个意思,没戏。   无奈之下的总管将情况如实回复了国王,国王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抬头看向女侍抱着的白嫩团子,婴儿的正低头啃着女侍的一条胳膊,头顶上是深色的胎毛。当国王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侧时,懵懂抬起的那一双眼瞳,透明得像是雨水。   女侍将婴儿放到了国王的手里,柔弱的一团,国王歪着头看着婴儿乱动的小脑袋,第一次真正感受有一个生命,这么信任而依赖窝在他的手臂里。   于是第七纪元八百七十四年的深秋,国王修沃斯确立了依布乌海的第一王女,并亲自为她举办了诞生礼赞。   “克维尔顿。”国王垂头亲吻她抬起的爪子尖,“愿你的人生充满温柔,世界爱你。”   … …   由于克维尔顿的血脉不同,国王特地请来王宫最权威的医师前来为她检查身体。   医师十分尽职,整个过程耗时两天,最终等医师检查完毕,克维尔顿抬手给了他一爪子。   医师把这软绵绵的一巴掌从脸上拨下去,转身将一叠检查报告递给了国王:“王,殿下的身体基本健康,只是有些事项需要注意一二。”   “譬如?”   “她的饮食,她需要进食人类幼婴需要的流质物。”   “那是什么,没有替代物?”国王绕过医师,俯身抱起了快掉下圆台的克维尔顿,任由她捏着自己的手,偏过头看她软红的牙床,“蜂蜜浆不可以么?”   “不可以,王,她的牙床太脆弱了,以后她会长蛀牙。”   国王默默地点头。   “我知道了,还有么?”   “您抱她的方式不太对。”医师张开手示意道,“她会感觉不舒服,不过她的脾气还是非常温和的,比起努曼伯爵家的那个孩子好得多了。”   “那个孩子刚长了牙齿,难免喜欢咬东西。”国王在指导下慢慢调整抱的姿势,看向克维尔顿慢慢偏到一边去的小脑袋,突然问道,“她会不会长尖齿?”   “王,这种事说不准,不过我先行会为王女殿下备好磨牙纸。”医师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真的需要磨牙,您需要更注意一些。她相比之血族愈合能力非常脆弱,如果不小心磨伤了牙龈,估计一周都无法正常进食。”   “我会注意,她的成长时间会与血族不同么?”   “从殿下的骨骼来看,目前还没有什么变化,之后的事情谁也不敢断言,毕竟混血这个种族,是稀少的奇迹。”医师微笑,“奇迹的绽放,总要亲自去探寻。”   国王修沃斯面临的第一道坎,是要解决克维尔顿的食谱问题。   依布乌海每年与诺丹罗尔的暗交易总值达到上千万金币,就在一世又一世的教皇眼皮底下,也在无头苍蝇一般的冒险家中,血族的商贸已经逐渐形成。   书记官面对着购买回来的冷冻血浆,有些疑惑:“王,为什么不去攻陷那块富饶的土地呢?如今的人类与我们的差距很大,但他们进步得非常快。”   “人类是很聪慧的种族。”国王轻声说,“他们需要的,不是压迫,而是引导。”   “引导什么?”   “世界之中,一视同仁。”   由于克维尔顿特殊的饮食,国王召见了总管摩西雅,吩咐她记得采购一种人类饮品,这个事情催得很急,当天夜里总管就从返航的血族里接到了这份货物。   医师深夜赶来时,国王正坐在王座上,拿着一个密封好的玻璃瓶轻轻晃荡。   “王,出了什么事么?”   国王将玻璃瓶递向了前方:“非常难喝。”   医师用宽袍子拢了下手:“王,恕我直言,血脉会影响味觉,也许王女殿下会喜欢呢?”   “我尝过,可她刚才也吐了。”   医师沉默了一会,然后:“王,请再恕我直言,殿下……可能是在吐奶。”   国王轻皱眉间:“什么意思?她生病了?”   “也许不至于。”医师微微躬身,“可以让我为殿下察看么?”   “需要晚一会,她刚刚睡着。”   这回换成医师不解:“按理说,我是说小孩子就算性情再好,折腾这么几天也应该哭上一哭。”顿了一下,他忽然恍然道,“啊,您不会是用了催眠之类的……”   “不,她只是玩累了。”   国王抬起手,缓慢张开五指,光粒从他手中如藤蔓扬起,就像是依布乌海上空点缀的星光,轻盈舞动成各种形状,幻化作一尾尾蓝色的鱼,照亮了他冠冕下轻柔垂落的银发。   医师睁大的血色眼瞳中蔓延着惊叹,在那场血族浩劫一般的“贝烈梅之战”后,这种小玩意儿已经没有多少血族能随手做出来了,血统的限制越来越严重,也越来越明显。   国王轻轻指向医师,蓝色的光鱼活泼地在空中扑向了他,摇着柔弱的尾鳍。医师不禁伸手戳了一只,在蓝光闪烁中放轻了声音:“王,您就是用这些哄小殿下入睡的么?”   “她喜欢夜莺,暖棕色的。”   “也许这就是殿下未来的发色。”   “是很可爱的颜色。”   “我记得她的母亲诺兰丹陶尔是红发,看来这个遗传自她的父亲。”   “那也很好,克维尔顿的眼睛很漂亮,不是血色。”国王微微昂头看着空中游弋着更多的蓝色小鱼,光芒滑动,映在他深邃殷血的瞳仁里,“就像雨水一样。”   寂静片刻,医师忽然一脸严肃,戳走了乱游的小鱼:“王,我觉得我们跑题跑得有些远。话说回来,关于殿下的食谱,我建议还是将血浆与白乳混合在一起,至于比例的多少,很遗憾地告诉您,我的研究数据目前为零……”   … …   连续测试混合比例三十四天后,克维尔顿抱着奶瓶心满意足。   国王终于放心,给她添完食粮后,轻蹭了一下她刚有些尖耳梢的轮廓,柔软的耳朵立刻抖了抖,过了一会,克维尔顿又抬起小白爪子,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尖。   这个小动作好玩又有趣,国王伸出手同时轻轻点了一下她的两只耳朵尖,这一下的幅度抖得更大,克维尔顿蹬了一下腿,双手松开奶瓶,往上用力盖住了自己的耳朵。   当国王记录“碰克尔的耳朵,她会感觉到痒”的当天,晚餐时分,克维尔顿食欲不振,蜷成一团对奶瓶不理不睬。   刚休息了几天的医师又跑了一趟,在得知事情原委后,委婉地表示:“这个在血族中不曾有过先例,不过既然殿下不喜欢别人碰她耳朵,那就不要碰吧。”   国王若有所思抬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尖:“也许还是遗传自人类,他们的耳朵很敏感么?”   “抱歉,王,我对人类并未有太多研究。”医师想了想,“不过我有听说,人类孩子犯了错,会被母亲揪耳朵嚷嚷。”   国王点了点头,忽然又问了一句:“那如果克尔犯了错,我该拎耳朵么?”   医师沉默了一下,然后建议:“其实您可以先尝试血族惩罚孩子的方式,不给磨牙纸。”   “她还没有长牙。”   “是的,王。不过我想在殿下还没长牙之前,她应该不会犯什么错。”   “……”国王揉了揉额角,闭了一下眼,“说得也是。”   … …   克维尔顿学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克尔成长集》已经翻过了七十四页。   至于她人生中说的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连事无巨细的成长集都没能记下来,主要原因是等国王欣喜地翻出书集准备记录的时候,他握着笔停顿了几秒,然后侧过脸问旁边的侍卫:“克尔刚才说了什么?”   侍卫茫然回望:“……”   国王:“……”   这件事,就这么被搁下了。   克维尔顿学说话学得不快不慢,当她终于能用软软的嗓音说出“修沃斯”这个名字的时候,期待已久的国王用黑曜和黄晶做了一顶夜莺之冕,戴在了她暖棕色的短发上。   总管摩西雅捧着那个小小的精致王冠,不禁询问:“王,殿下的冠冕不需要做得更大一些么?”   国王微微摇头:“那会压到她的耳朵。”   克维尔顿学会走路后,依布乌海的臣属们都习惯性在袍服的袋里装上几颗血浆蜜糖,等散完朝会走出殿堂的时候,或许能碰见坐在白涯树冠上晃着腿的小王女。   这样做导致的结果,就是某天国王非常严肃地在朝会上提出了一项决议,依布乌海幼年血族严禁吃含百分之四十甜蜂蜜的血浆糖,包括混血族。   臣属们坐在朝会中低着头,默默不语,只用眼神交流。   “话说昨天不还是议论博维科酒的税率问题么,怎么今天就突然关注幼年血族的牙齿健康了?”   “王这个命令是蛮奇怪的。”   “反正我是听说王女殿下长蛀牙了……”   克维尔顿学会写第一篇日记之前,仰起头看向靠在窗框边的修沃斯王,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在殿堂中的国王永驻容颜犹如星辰凝华,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随着灯光偏移而忽明忽暗。   “你是我的爸爸么?”   国王略怔地回过头,微微一笑。   “不是。”   “你是我的指引者么?”   “不是。”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王。”国王放下手中书籍,走过来弯腰从腋下抱起克维尔顿,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偏过头看着她雨水般的瞳仁,“克尔,从你踏入我的国土的那一刻起,我会用一生来祝福你。”   _   注:指引者,依布乌海中对于“教师、长者”的称呼。      ☆、姓氏      “在诺丹罗尔最遥远的西方,跨越海峡,攀过山脉,会看见只存在故事中的,名为依布乌海的宽广大地。”   克维尔顿或许是唯一一个出生于诺丹罗尔,却生长于传说中的依布乌海的种族,很久之后出自她撰写的《依布乌海修沃斯王礼赞》,人们惊异发觉浮现于纸笔间的,仅仅是一个温柔的银发国王,带着清凉的薄荷味道,长伫于白涯树丛间。   世界不曾了解他,尽管他已拥抱世界长达上千年。   六点,快到黎明了,克维尔顿调好了咕咕闹钟,钻入了被窝。   平心而论,克维尔顿的成长的确要比一般的血族快一些,同龄的血族此刻牙齿才冒出尖尖头,而她已经会自己磨牙了。   而且她竟然还会掉牙齿,医师崔恩也吓了一跳,研究了很久,直到翻出人类的资料,才吐出一口气,回复了国王:“殿下应该是在换牙,她会长出新的牙齿,还会更加坚韧。”   国王拿着那粒小小的平白牙齿:“那,这个?”   医师崔恩又说:“在诺丹罗尔,孩子的乳齿都会被收集起来,做成贴身的手链,用以避祸……当然依布乌海没有这个传统,全看您的意思。”   国王若有所思。   第二天崔恩就撞到了气呼呼的小王女,克维尔顿见着他,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伸出手腕,一条缀秘晶的银链抖了出来,缠了两圈,有几个锁扣,其中一个锁扣上镶了一颗牙齿。   崔恩蹲下身,对国王的品位非常欣赏,赞叹道:“殿下的手链很漂亮。”   克维尔顿一爪子抵到他头上,推远了些:“大骗子!   崔恩愣愣地看着她。   克维尔顿抖着自己的手链,压低声音:“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不要让修沃斯知道我掉了牙齿!早知道你这么多嘴,我就自己去埋。”   崔恩扁了扁嘴:“殿下,这还真不是我说的。王信任诚实的血族,如果我对你不守信用,会被撤销职务的。”   “你是说还有谁知道吗?”   “王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自第五纪元中期,他成为依布乌海的统治国王,他将血脉已经联接到他治下的国土每一寸,永远不要小觑他的感知,小王女殿下,或许你的牙齿松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   克维尔顿沉默了半天,按在崔恩额头上的小手掌也无力落下,半晌,她忽然闷闷地跺着地板:“既然修沃斯什么都知道,那你那次自称偷偷跑来的,是不是撒谎?”   “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通报摩西雅总管……”   “让我误解居然还不解释,崔恩大骗子。”   “……这也怪我?”   当克维尔顿掉了三颗牙后,终于长出了血族象征的尖齿,但是只有一颗。   崔恩检查完克维尔顿的牙齿,对旁边沉默抱臂的国王汇报:“看来我准备的磨牙纸派不上用场,必须定制新的,否则会磨坏殿下其他的牙齿。”   国王用手指轻轻抵住鼻尖,半垂着殷血色的眼眸:“会对她的进食有影响么?”   “目前不存在;如您所见,尖齿是猎杀的武器,而依布乌海是和平安详的国土,只要您还是我们的王,我想战火永远不会灼烧白涯树。”   国王微微一笑,弯腰将拽着深红袍服的克维尔顿抱起来:“我将永恒的生命祝福依布乌海,你们的命运也值得我背负一生。”   … …   第七纪元八百八十三年春,依布乌海王女进入欧柏学院接受教学。   血族成长缓慢,幼年血族接受教育的年龄定为十五,然而克维尔顿身为混血族,有些事情根本无法按照规矩来,更何况,近期还发生了一件令国王动怒的事。   真是罕见,近两个纪元了,依布乌海的君主的怒气再一次点燃了安格火山。   事情源于不久前爆发在诺丹罗尔的一件动乱。   这场动乱开展的时候很可笑,结束的时候也很可笑——教皇巴罗伊四世是个无能的主宰者,他并不昏庸,但是怯懦。他从小在教宗们灌输的“血族黑暗理论”中长大,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想要消灭诺丹罗尔中所有的阴暗角落。   一场围剿血族的革命就在一道指令下匆忙掀起,同盟国与附属国都积极响应了教皇的号召,然后派遣特殊的军队开始灭杀。   剿杀持续了三个多月,无数异教徒与疑似血族者被送上了绞架,饱食的秃鹫穿梭于风干的尸骨,人们惊慌而沉默,朝不保夕。   而真正的血族同样沉默,在绞架台下看着人类将自己的同胞一个又一个勒死。   最终浩劫过去,教皇心满意足宣召停止,驻守诺丹罗尔的血族总督清点了血族数量,名册上的签名一个没少,看来大家都在围剿中过得很开心。   这一场实则“打着绞杀血族的名号铲除政权异己”的动乱过去后,血族总督却完全没有掉以轻心,他连夜赶回依布乌海,面见了国王,除了报平安之外,他提出了个至关重要的话题。   是的,几个纪元过去,人类的发展太快了,对血族莫名其妙的仇恨惧怕却丝毫不曾减少。   “人族的手段越来越强硬,总有一天,他们会忘记他们只是被淘汰的物种。”总督一字一句,“王,在几个纪元之前,他们还不敢与狮子搏斗,然而如今,他们已经制造出来可以射杀狮子的武器。虽然这次的动乱对血族产生不了任何伤害,但是我无法得知,在未来,他们是否可以真正制造出足以威胁到血族的武器。”   高踞王座的国王拾阶而下,流水一样的银发顺着丝绒的袍服披落,鲜血凝成的冠冕压迫感极重,总督不得不退后一步行礼。   “如果把种族看作是天赐的礼物,不被淘汰也是世界的选择。”   国王声音温和而不失威严:“无论血族,还是人族;强者,还是弱者,我都绝无偏颇。”他将手伸向总督的面前,骨节分明,修长美丽,“波因尔,允诺他们的生存,我相信他们会更感恩这个世界的。”   总督不语,躬下身小心地亲吻国王食指上的血冕之戒,这一个瞬间,因为远离依布乌海而遗失多年的情结又破土而出,复苏于皮肤的每一寸,他深深吸气,褪去在诺丹罗尔沾染的冷酷,感受着来自理想国土的美好和温暖。   “我明白,王,不负您的期望。”   如此和平解决的事情,在依布乌海激不起多大波澜,只是激起了王城中无所事事的侍卫侍女的疑问。他们在谈起诺丹罗尔的动乱时,对人类毫不留情绞杀自己的同胞实在难以理解,更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还需要区分教徒与异教徒。   在依布乌海,修沃斯王就是全部的信仰。   于是他们在巡海日找到了混血族克维尔顿,这是依布乌海中唯一在血脉中与人类亲近的种族,然后开始玩大家来找茬。   外貌的差别找出来非常容易,不同于血族的瞳色和牙齿,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往内心深处的挖掘。   而克维尔顿完全不明白这是一场带着微妙恶意的种族攻击,可是越到后来越无法遮掩住不对劲,她从开始礼貌的有问必答,逐渐变得茫然而沉默。   “你知道自己其实是从人类的国土上被捡回来的吗?人类小时候会有记忆吗?”   “王会收养一个混血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王会亲自拥吮一个孩子作为继承人。”   “她不可能是继承者啦,你看她长得太快了。”   “等等你看,她手上的链子……啊牙齿!居然会掉牙齿?好奇怪,掉了还能长吗?还是一直会秃?”   克维尔顿握紧了手链,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慢慢往后挪动脚步。   “克尔殿下,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她在后退中撞到了在后面的一个侍卫的护靴,那个侍卫阻挡了她的路,蹲下身子看向了她。   克维尔顿刚想回答,然而想起之前无论她说什么都会引发笑声,这次过了很久,她才又低又轻地说:“我没有姓氏。”   “不对,除了王,依布乌海里任何族群都有姓氏的。”   克维尔顿忽然有些着急:“我没有。”   “只有血族历史上最原始血脉的君主们,才有资格拥有独一无二的名字,让后代们以他们的名字为姓氏——所以殿下,你一定有姓氏。”   克维尔顿抬起头,如以往学到新知识时如出一辙的神情:“所以我是姓修沃斯的么?”   她不由自主抖了抖耳朵,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动,有时候是冷了,有时候是饿了,还有时候是修沃斯照例拿着磨牙纸给她睡前磨牙。   不过这个小动作又惊起一阵热闹的哄堂大笑。   克维尔顿立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沉默很久后,她的声音从喉咙里细弱地发出,不解而无助。   “为什么……修沃斯从不这样笑我的,这很好笑吗?”   等所有人笑够了,才有血族嘻嘻着告诉她:“也许你姓陶尔,这是你母亲的姓,诺兰丹·陶尔。你不能姓王的名字,你根本没有传承他的强大血统。”   克维尔顿茫然:“陶尔是吗……”   突然另一个侍女打断她:“也许你应该跟你父亲姓,但是没人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或许你的母亲知道,但是她不要你了……我听说在人类的诺丹罗尔,无姓的孩子都是私生子或是孤儿的。”   “我不是……”   “我们没有说是殿下,这都是诺丹罗尔的事情,那些被冠名为冒险家的人类无数次起航想侵犯我们的家国,被风暴与礁石吞噬后,血族却背负了一切罪恶的称呼,我们杀人了吗?我们用以饱腹的血液是建立在人类自愿的基础上交易而来,我们的后裔是从他们遗弃的成千上万个婴儿房中挑选再拥吮。血族比人族高出太多,我们永生、强大、遵守格律,比起那些对吃的动物肉无所谓对同胞生死更无所谓的人类,为什么?不是我们来统……”   “够了!”   沉稳冷漠的女声霎时席卷了整个长廊,冲击力之大甚至形成了疾风,所有侍卫与侍女瞬间屏息退开,露出走廊尽头端庄的女性血族,黑袍宽带垂落在地,一侧肩上戴着金色的徽章。   王城总管,摩西雅佐。   摩西雅走向了满脸警惕的克维尔顿,停在了她面前三步外,手指覆上自己的额头,接着握拳,抵在心口处,叩击三下。   这是依布乌海的古老礼节,意味着效忠或是永远的不伤害,然而这样的宣告也无法让对面的孩子放松,克维尔顿依然绷紧了背在身后的手臂,小长靴也往后蹭了一点。   摩西雅沉默很久。   这时候有侍女走出来,低声解释:“总管,我们刚才只是在跟王女殿下开玩笑,并未有实质性的伤害行为。”   摩西雅不为所动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尤茜。”   “全名。”   “尤茜·凯斯特”   “那我现在叫你尤茜·去他妈的,你告诉我,感受到侮辱和伤害了么?”   “……”   “我的本意并没有嘲讽或是贬低你,只是想让你知道,这种伤害同样很暴力,还很无耻。”摩西雅淡淡说,“我的语言能力是弱项,但是我清楚一件事——王已经在巡海归来的途中,我想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立刻会获知,请在场所有人原地静立,另外,克维尔顿殿下,您是否决定离开此处?”   克维尔顿抬起头,想了很久,又像是在犹豫中下了决心,轻轻问出声:“摩西雅,我……真的没有姓吗?”   摩西雅再一次做出那个古老礼节,然后说:“殿下,我想这个问题,王会亲自回答您。”      ☆、指引      依布乌海的最北端,以博维科荆棘花为界,再往里九百英里,是著名的安格火山。   然而在第三纪元早期,这里就已经被定为了禁区。   之所以严禁血族踏足,是因为一项古老的孑遗仪式,旧的君主老去,新的君主必将经过这场洗礼,让自己的血脉与依布乌海紧紧缠绕,密不可分,自此,河流将是他的血液,土地将是他的肌肤,云雾将是他的吐息,在这片国土上发生的一切,都会切身反映到君主的身体上。   虽然这样做让每一任血族君主都将守卫国土列位第一责任,然而巨大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君主们的负面情绪同时影响着依布乌海的安宁,尽管每一任继承者都要学会克制一切的情绪,从里到外变得完美而深沉,但是在一生中,这种情绪波动总是无法避免。   第二纪元晚期,王座上的斐吉赫王察觉到了自己的年老,陷入了沉睡。他的继位者为伽伊王,性情容易暴躁的伽伊王沉默面对因为控制不住的愤怒而变得苍夷的土地,尝试良久,最终强行改变了怒火的流向,他在依布乌海的最北端抬手筑起了一座火山,以荆棘花为界,划为危险地域,并下了禁令。   这座火山被命名为安格,然而自修沃斯王登位以来,依布乌海的子民已经近两个纪元都未曾见它喷发了。   第七纪元八百八十三年的一个黎明,依布乌海北端轰隆燃起了烈焰,猛然爆发的火山口滚下了炽热的熔浆。   巡海日结束,蓝色的月亮渐渐隐去,黎明快要到来了,天际已经透出一丝阳光。   国王身上还披戴着深红色的金边袍服,沾染海上的水雾潮湿了竖起来的衣领,冠冕上的宝石反射着危险的阳光,睫毛下殷血色的瞳仁像是千年的霜冻,竟有些骇人。   他直接走向走廊那一端,克维尔顿还站在原地,低着脑袋,悄悄抬头后又低了下去,只是抖了抖耳朵,但是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迅速将耳朵蒙上。   国王蹲下.身与她平视,摘下了自己所有的戒指,缓缓向她伸出温和有力的手,克维尔顿抿着嘴沉默了半晌,试探地松开了压住耳朵的手,然后轻轻握住了国王的一根手指。   国王慢慢执起她的小爪子,低头亲了一下她的指尖。这像是个可以相信的承诺一样,克维尔顿顿时精神了一点,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后,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国王的脖子,闷闷地呼吸,鼻尖隐约有海风和薄荷叶的味道。   摩西雅看着国王轻拍王女的背心,心里刚刚放下一桩事,但是王女细弱的一句话立刻又将局面变冷。   “我没有姓么?”   国王毫不犹豫地轻声回答:“没有姓氏能代表你,克尔,你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将来会有后裔,那么混血族的姓氏将以你的名字——克维尔顿而命名。”他轻柔地说,“克尔,这是值得尊重的,值得世界尊重,也值得你自己尊重。”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我是不同的吗?就我一个?”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只是你更加独特,所以你更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更有理由爱这个世界。”   克维尔顿不确定道:“耳朵……就是我的理由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们的耳朵都不会动。”克维尔顿伸手捏了一下国王藏在银发中的耳朵尖,“你也不会觉得很疼。”   “好疼。”   克维尔顿忽然笑了:“你骗人,才不疼的。”   “真的,你捏太重了……”   摩西雅沉默牵过被国王顺毛的小王女,黎明已经到来,早就到了入睡的时间,克维尔顿绷紧的神经放松后,已经靠在国王肩上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   “先带她去睡吧,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国王对摩西雅轻声说,“安格火山不曾熄灭,事情还没有结束。”   摩西雅领命退下。   面对不安的侍卫侍女,国王并没有勃然大怒,也许温柔的岁月太过漫长,除了象征意义的安格火山,他已经忘记了愤怒的滋味。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问?”   国王声音如夜风般轻柔,然而却像是阳光般令人生畏。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根本没有什么?克尔还那么小,能懂什么呢?或许她长大就忘了,又或许,她会仇视自己的人族血统,跟你们一起同仇敌忾……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很好玩?”   终于有个侍卫苍白着脸出声道:“王,我们并没有……以此消遣王女殿下。”   “是么,那你告诉我,这一场对话,克尔反驳了多少次?又被你们反斥了多少次?”   “……”   “除去沉默的反驳,她出声了五次,而每一次,你们都用恶意的话去误导她。你们看不见她的茫然和反感,以为笑声可以掩盖一切,就觉得她不会记在心里么?”   “王……”   “在我的年代,你不尊重她的年幼,在未来的时代,她也不会尊重你的年迈。”国王旋转指尖,空中幻化出一道纯白的白涯树叶光影,很快在空中飞去了远方。   “我已经命令礼教官增加学位,你们需要重新学习种族论和平等学说,即日起革去一切王城职务。”   侍卫与侍女们默默地列队走出走廊,经过国王时依次躬身按胸行礼。   国王的袍服边角被他们走动时带起的微风掀起,当他们将要前往礼教官处时,国王忽然转身叫停了他们。   他缓缓叹息,将血冕之戒重新戴回食指,然后向前伸出了手。   所有血族都怔住了。   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有领头的侍卫虚浮着脚步上前,跪下侧头小心翼翼亲吻这一枚戒指,眼眶泛红地离开,随后一个接一个诚挚地上前,随后躬身退开。   “我不可能放任你们伤害克尔,也不会对你们扭曲的思想无动于衷。”国王温柔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倦意,血冕之戒的光泽似乎也黯淡了一些,“我愿再次赐祝福予你们。”   … …   处理完因为安格火山而耽误的政事,国王看了一眼厚重窗帘间隐约的灿烂阳光,刚准备熄灯,寝殿的门忽然响了一声,然后静默片刻,才钻出来一个小脑袋。   国王:“克尔,夏天的坏习惯不能带到冬天,你又光着脚到处跑。”   克维尔顿不说话,踮着脚跑过来扑在了床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小枕头。她从床脚爬到床头,然后将黑绒的大枕头挪到了一边,将自己的小枕头塞了进去。   国王:“……”   克维尔顿鸠占鹊巢一样直接滚进了厚被子,突然又冒出个头,将藏在枕头里的咕咕闹钟翻了出来,探出大半个身子努力够到床头的盏台,放好后又缩了回来。   国王还没说什么,她忽然又一把掀开了被子,抖了下耳朵,然后用手顶住了一排牙齿上突兀的尖齿,意思十分明显——磨磨磨!   国王:“……”   国王披上外袍去找磨牙纸了。   磨完牙后,克维尔顿舒服地蹭了蹭枕头,熬到这个点实在太晚了,国王也不能赶她回去自己睡,只得给她拢了拢被子,然后熄灭了灯。   还没安静一会,克维尔顿忽然想起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修沃斯,耳朵真的是我的理由吗?你还没回答我呢,不要睡啦。”   “你的理由不止于此。”国王展开五指,金色的光粒顺着手心流淌进了枕头,停顿了一会,突然从耳边传来轻微的破土声,前所未有的金色藤蔓舒展而起,生长得无比迅速,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最后从裂出缝的果实里露出了一个小夜莺玩偶。   克维尔顿惊奇地捧起纯金色的小夜莺:“它也有理由吗?”   “有的。”   “我也有么?但是我为什么不明白?”   “你有很多理由,你慢慢长大,就会慢慢明白。”   “说一个,我不要听太多。”克维尔顿将小夜莺放在了枕头底下,困得闭了眼睛,但还不忘拽了拽手心里的银发,“你就说一个嘛。”   “世界需要你的存在。”   “可是我跟世界一点也不熟,它需要,我为什么就要存在?”   “我也需要你啊。”   “……哦。”   等克维尔顿呼吸渐渐平稳悠长,国王一点点从她掌心里把揉得乱糟糟的银色长发抽出来,简单梳理后,用丝带挽起,然后轻轻吻了一下克维尔顿温暖的额头。   ——克尔,不要对人类有偏见,对血族也不要有。   就像你不能抱怨羔羊,也不能仇视狼。   … …   在每天照例的朝会结束后,总管摩西雅叩响了政务室的门:“王,您传唤我?”   国王双手松散地交握在檀木桌上,示意摩西雅进来,深思熟虑后开口道:“我准备让克尔进入欧柏学院,她是时候需要接受教育,也应该有同龄的朋友。”   摩西雅躬身:“我会为殿下安排妥当。”   “不仅如此,我希望你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除去她在学院内接受的知识,还有更为重要的品格与责任,这些你来担当指引者,我非常放心。”   摩西雅停顿了一下:“王,您不亲自做她的指引者么?”   “我无法时刻伴随在她的身边,我要对依布乌海每一个子民负责,不单单是一个。”   摩西雅默默行礼:“不负您的期望,我愿意成为王女殿下的指引者,栽培她,爱护她,以我的爱,辅佐她的成长。”      ☆、书籍      欧柏学院是依布乌海最古老的学院,创始者们来自七个爵位世家,前后获得三位君主审批,十六次扩建。   曾经的斐吉赫王曾经在这里举办了自己的成年礼赞,并且由衷祝福着这座学院:“这将是依布乌海的智慧起源,愿每一任君主都善待它,爱它如爱自己的思想。”   总管摩西雅的行动力非常强,因此她很少打搅国王,但是这一次,她有些烦扰。   王女克维尔顿死活不出王城。   克维尔顿对于“去欧柏学院上课”这几个字非常抵触,很认真地看向摩西雅:“你说的那个地方离王城太远了,如果有什么事没办法当天回来,你能给我磨牙么?我自己不会磨的。”   摩西雅:“殿下,我想我可以尝试。”   “我只有一颗尖齿,只有一颗,磨坏了翻脸给你看哦!”   “我……”   克维尔顿趁胜追击:“还有的!你知道怎么帮我戴小礼帽不碰到我的耳朵吗?绝对不能碰到一丁点的,不然我一天都不会理你了!”   摩西雅:“……”   最终摩西雅只能用出最无可奈何的一招:“王女殿下,跟随我出王城,可以有血浆糖。”   克维尔顿抱着自己的枕头,闷声拒绝:“修沃斯说我会长蛀牙,不能吃含有甜蜂蜜的糖——可是不甜的糖又不好吃!不吃!我还就不吃了!”   摩西雅败得很彻底。   总管只能敲响了国王休息室的门,国王听完这位王女指引者的汇报,思考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笔:“你去问问克尔,她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是的,王,是前往欧柏学院么?”   “不,琥珀窟。”   依布乌海中最有趣的地方,莫属琥珀窟。   这个神奇的地方全名为“金棘琥珀浮雕洞窟”,早在第一纪元初期,被一次猛烈的风暴冲击过的依布乌海东南端,浮现出了成千上万的密封着金棘花的琥珀群。   血族十分惊异这琥珀的洞窟,于是每当自己将长眠于灰烬时,就会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刻在某一块金棘琥珀上,七个纪元过去,这里排列的故事如同史诗。   国王换上了一身休闲银装,用薄荷花的胸针将黑色披风扣在衣领上,牵着克维尔顿从胡桃船舷处走下来。   博维科湍流是最快捷的河流,只要有一艘胡桃船,可以在一天时间内穿行整个王国。   克维尔顿抓着国王的手,左顾右盼,头顶上的软呢帽子根本盖不住她乱翘的短发,刘海中仍有几缕头发软软地在风中舞动。   “我们要去哪里?”克维尔顿伸手按住帽子不让它掉落,然后抬头望着国王。   “就是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   国王罕见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每个年幼的孩子总会有很多正襟危坐或是稀奇古怪的疑问,克维尔顿也一直没有停过“为什么”“哪儿”“是对的吗”之类的语调,甚至有时候她很快会忘记你的答案,再一次好奇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国王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她,这是孩子的权力,就算没有耐心和足够的知识去教授解释,也起码要学会尊重。   国王牵着她走到金棘琥珀的前面,俯身将襟口的一束金棘花抽出,轻轻放到最显眼的琥珀前面,侧过头看向克维尔顿:“还记得我跟你讲的故事么?”   克维尔顿眼睛亮了亮:“都记得!”   “那些故事不是我想出来的,其实全在这里。”   “就是这些……”克维尔顿使劲辨认上面的字符,看了半天也无法读懂,“这些石头上面的东西,就是故事么?”   “是的,每一块琥珀都有一个故事。”国王说,“但是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记全每一个故事。”   克维尔顿睁大了眼睛:“记不住的故事,就消失了吗?”   过了一会,她皱着脸,看起来有些心疼,又有些舍不得,“太可惜了,你真的没办法记住更多吗?哪怕就一个?”   “所以我要带你来这个地方,克尔。”国王弯腰轻轻拨开克维尔顿乱卷的刘海,“我们记不住的故事,又不甘心让它们遗失在岁月中,就会将它们编纂成文字,记载脱落的树皮里。”   “那是什么?”   “书籍。”   “书上面就是这些东西吗?可是我看不懂。”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会一点点学习这些被创造出的文字,理解古老的指引者们想告诉你的知识。你会知道一朵花是怎样盛开;一滴水是如何汇向海洋;天空中的云是怎么从依布乌海飞向诺丹罗尔;血族是怎么拥有新的生命……”   “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但是无法告诉你这世界上的所有。”   “为什么?”   “有我不知道的,都在书中。”   克维尔顿的小脑袋都歪到了自己的肩上,她想了好长一会,抖了下耳朵,才鼓起勇气问:“那……书在哪里啊?”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下一个地方了。”   … …   欧柏学院地处依布乌海中央偏东的位置,数十棵古木蜿蜒缠绕,在空中构成基座,雪白的象牙城堡被笔墨渲染。   学院的西南角,是第四纪元兴建起的欧柏图书馆,这里拥有依布乌海最丰富的书籍收藏量,宽敞的玻璃长窗嵌在鎏金的建筑上,每一本书都整齐放置在软垫上,灯源处不约而同安放着一小簇薄荷花。   刚刚走进这里,克维尔顿就想到处跑。   国王松开了她的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衣服下摆:“你自己去看,我去问一下你需要的教科书在哪里。”   克维尔顿好奇道:“教科书是什么?”   国王说:“一种比较枯燥的书。”   克维尔顿立刻嫌弃脸:“那我不要!”   国王温声道:“克尔,如果你一天都不进食的话,会怎样?”   克维尔顿大惊:“我会没力气去睡觉的!”   国王捏了一下她的脸:“同样的道理,你不学习最基础的教科书,你就无法看懂更有趣的书籍。它的枯燥,只是暂时的,而你的一生很长很长。”   克维尔顿默了半天,哦了一声。   欧柏图书馆里还有不少血族在选购书籍,因为临近学院,孩子们也穿梭其中。克维尔顿蹬着小长靴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挑挑练练,忽然看见了不远处有轻微的说话声。   克维尔顿抖了一下耳朵,抬起了头。   “我不喜欢这个书!”   “别吵别吵。”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书!”小男孩在一旁转着圈跳脚,“我看不懂没有图画的书啦,一点都没有意思!爸爸你不要买可以吗?”   “不可以。”   “你给自己买的书已经有四本了!我呢我呢?这本我不喜欢啊!”   那个年轻的男性血族头也不回:“你妈妈喜欢就可以了。”说完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又嘴欠地补了一句,“我管你喜不喜欢。”   小男孩委屈地瘪了嘴:“……”   克维尔顿突然高度紧张——她可是挑好了好几本书!如果修沃斯不给她买怎么办?   她低头翻了翻手中的童话书,放了回去,忽然又舍不得。   纠结了好一阵子,她咬着牙沿途跑了回去,一转弯正看见在认真翻一本《公文处理基础论》的国王,挑了半天书的克维尔顿也有了经验——这种封皮就黑漆漆灰蒙蒙的书,最无聊了!   不能要这个书!绝对!   克维尔顿当机立断伸手够着国王的袖子,扯住就往下拽:“我不要这个书!我看不懂!我不要不要不要!”   国王莫名其妙地合上书,刚想说什么,看见克维尔顿眼中居然湿漉漉的,顿了顿,还是将书放下了:“好好,不买。”   克维尔顿松了口气,又拉着他的袖子往一个方向扯:“在那边,我要看有图的书!”   国王迁就地走过去:“全是图画么?”   “也……也有字的!”   “字没有多少吧?”   “很多了!一页有七八个字呢!都可以连成一句话了!”   “……”   果然好多字呢。   … …   总管摩西雅在王城处理了一天的事务后,终于等回了国王与王女。   还有一大坨书。   与之前抗拒的小王女不同,克维尔顿扭捏了半天,最终同意在欧柏学院的报名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的模板还是国王写出来让她照着描的。   摩西雅放心地收好了报名单,严肃地说:“殿下,我会尽力学会如何磨一颗尖齿,以及戴小礼帽不碰到您的耳朵,至于甜蜂蜜的血浆糖,这个这是王对您的爱护,我无法违抗。”   克维尔顿的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用小长靴磨着地面,半晌才低低说:“对不起。”   摩西雅怔了下:“什么?”   克维尔顿声音又低了一点,尖耳朵耷拉着颤了一下:“我会自己学着做这些事情的,只是我还比较小,没办法做好,所以要你们帮忙……就像我现在没法看懂书,修沃斯才会念给我听。”   摩西雅看着她。   克维尔顿将头抬起来了一点,试探地看向摩西雅:“修沃斯说,你是我的指引者,我理应尊敬你、爱戴你,将我未来所能创造的辉煌,回馈于你对我的教导。”   没有得到回答,克维尔顿又拿脚蹭了蹭地面,轻声问:“这样说不可以么?”   摩西雅忽然俯身,扶住她的肩,抬起克维尔顿有些不安的脸,凑上前轻轻吻上她的前额:“殿下,这样是对的,你是个好孩子。”   你是唯一的混血之族,依布乌海的夜莺王女殿下。   你是王遗落手心的温柔。      ☆、粮食      在第四纪元期间,欧柏学院的结构经历了一场较大的变动。   那次的变革引动了依布乌海历史上第十二次大型听审朝会,共有一百五十三位爵位血族出席,超过三分之二血族子民共同决策,最终通过的决案还是压倒了反对的声音。   于是欧柏学院主体分为两大院校,原院校称为“玫瑰之院”,新增“金斧之院”。   简单来说,这是血族步入人族社会的一个标志。血族从小可以自己选择,究竟是留守依布乌海,还是默默无声地进入诺丹罗尔。   这一点从院校名称上就可以看出。   “玫瑰”一直是血族传统的族徽,而拥有原始血脉的王族封名,几乎都是以各种玫瑰称呼而命名。举个例子,如今血族最后一位原始血脉的修沃斯王,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封名就是“薄荷王子”。   在血族语中,薄荷花有“水玫瑰”之意。   至于“金斧”,则是诺丹罗尔中第一任教皇的家徽,所以就算教皇家族也不知道更迭了多少,为表敬意,家徽上面永远会出现一把金光闪闪的斧头——要么是一只鹰抓着斧头,要么是一头熊握着斧头,最令人诟病的一任家徽是同时出现了金银铁三把斧头……   之后那个教皇政权垮台,家徽之旗被砍倒。后上任的教皇政权为了羞辱失败者,将徽旗劈成了三块,送入了拍卖行。当时正好一位身份为富商的当地血族统领想买点给女儿的礼物,张口就拍下了三分之一,兴致勃勃,手起牌落。   拍卖师含蓄地问:“阁下,您是要拍这把金斧头,还是银斧头,还是铁斧头呢?”   血族统领挥手:“金的金的。买了别的色儿,我女儿会说我舍不得花钱买正版,她会哭的。”   … …   理所当然,克维尔顿第一天入学,就被招生官问及了这个选院校的问题。   王女殿下简直是不假思索:“玫瑰之院!”   也许是回答太迅速,指引者摩西雅俯身,用非常端庄的神色跟她说:“殿下,这是很严肃的一次选择,请认真对待。如果选择驻留依布乌海,那么任何试图前往诺丹罗尔的行为,在法典上会被定义为偷渡——除非您将‘金斧之院’的课程重头到尾修完。”   克维尔顿振振有词:“通向诺丹罗尔的道路是勇敢者的行为,我很激赏,但是我又不勇敢!”   摩西雅:“……”   半晌后,摩西雅面无表情道,“殿下,与其余血族不同的是您的血统。我只是希望您慎重考虑,并不要求您背诵王的原话——还是篡改过的原话。”   克维尔顿抬头看她:“我才不要去诺丹罗尔!一辈子都不要!”   “为什么呢?”   这一次克维尔顿沉默了很久,在招生官鼓励的目光下,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我的父母都在那里,修沃斯也说他们很爱我,只是因为某些理由……”还没说完她就一缩头,神情迅速一萎,耳朵尖轻颤了几下,“……可是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接受他们的爱?难道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拥抱,才能温暖自己吗?”   摩西雅哑口无言。   王城总管的确不擅长这种口舌战,她奉行的一直是简单粗暴的执行手段。身上的一切美好品德,也只能通过潜移默化,要是让她说出什么道理来,实在太难为血族了。   克维尔顿忽然挠了挠耳朵,又一脸义正言辞地说:“况且,我才不会丢下修沃斯去诺丹罗尔呢!我跟你说实话哦,他现在都有睡前习惯了,不磨我的尖齿他会手痒的!”   摩西雅:“……”   到底是你牙痒还是王手痒?殿下请不要本末倒置好吗!   摩西雅用力按了一下额角,忽然想起国王曾经放置公文的盏台,现在似乎全部码着整整齐齐一垛子特制磨牙纸。   ……我去。   这糟糕习惯到底是谁惯出来的!   沉默半天后,招生官摩挲了一下笔尖,呃了一声,探头问道:“讨论好了嘛?小殿下想选哪个院校?”   克维尔顿一口咬定:“玫瑰之院!”   招生官点头,又看向了摩西雅。虽然孩子的第一志愿永远领先,但是指引者的建议也的确需要慎重参考。   摩西雅微微叹息,同时向招生官颔首:“我已经以指引者身份向殿下提出了建议,引领她的思考,并且……尊重她的选择。”   招生官点头致意,随即低头签授了一份玫瑰之院的入学邀请函,将一枚院徽胸针一起放在一枚红色信封中,递给了克维尔顿。   “欢迎入学,小殿下。”招生官微笑,“唔,同时也是欧柏玫瑰之院的初等生,克维尔顿——来握个手?”   很久很久之后,踏上诺丹罗尔西港口的克维尔顿沉默了一整夜,忽然想起那一次的握手,只觉得天地寂寞,唯有手心温暖犹存。   如果我当年选择的是金斧之院,是不是会更加快速适应人类的社会?   更快的……   尊重他人的选择,也是将未来的责任从自己身上卸下的表现。于是当年尊重我的选择,数年后我肩上沉重的包袱,将无人替我背负。   就像国王可以祝福依布乌海持续几个纪元,但他无法背负整个世界。   … …   王城,绽放殿堂。   诺丹罗尔总督通常不会在加急公文上面标注红色,一旦标注,证明这个事情刻不容缓。   国王拾起身旁盏台上的拆信刀,割破皮筋系带后,从信封里抽出了加急公文,摊开来快速看完,沉默了一会,将公文重新折好。   “摩西雅。”国王叫住刚送走克维尔顿的总管,“今天我务必会召开会议,去整理一下议事殿堂,将厚重的帘子都放下来。”   摩西雅行礼,不免问了一句:“最近依布乌海似乎并无大事发生,究竟是什么事,需要通宵议会?”   “不是我的国土,而是诺丹罗尔的血液供量问题。”   粮食问题大于天,这话是真的。   由于诺丹罗尔的教皇巴罗伊四世之前发布的血族剿杀令,引发枉死的尸骨成堆叠加,没有及时焚烧。从而在这初春时节诱发了疾病,经过一个星期,确证为瘟疫。   血液的质量是必须保证的,然而这场被命名为“虫尾热”的疫病发散极快,短短几个星期就侵蚀了四个同盟国的土地。有几个血族误食了携带虫尾热的血液,精神萎靡了好几天,脾气易躁,喉咙极度干燥,通过强灌了数倍正常血液才逐渐恢复正常。   因此总督撰写的加急公文附信上,难免又有几句抱怨之词。   “不是我信口胡言,可是说真的,王,人类这个种族真的好烦啊……”   总督果真不是信口开河,在议会上说完此事的来龙去脉,果真有臣属望天,然后用一种半死不活的语气说道:“王,我们真的不能将人族圈养起来么?他们总是弄出一堆幺蛾子破坏食物链循环……真的,真的好烦啊!”   国王:“……”   然而这个很烦的□□最终不曾烧起来,国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轻犹如海岸礁石上绽放的水玫瑰:“是的,我们无法决定诺丹罗尔的局势,这也是不可决定的。在我们眼中羔羊一般的族裔,毕竟是从第一纪元繁衍的种族,在我还不是原始血脉的仅存者时,我们也与他们有过最亲密的交集——然而结果呢?”   无人回答。   “我以王之名,请所有人不要忘记贝烈梅之战,它的惨烈,以及它留于我们的教训。”   … …   欧柏学院中,无论是内部的两个院校课程如何不同,分级倒还是一个模子套的——初等院、高等院,以及终身院。   当克维尔顿抱着自己的课表,穿着深红色校服,跟随来接她的指引者回家时,总会撞上几个抱着一摞书籍的高等院学生,还在赶着课。   “亚利教授发给我们的参考资料,你背了多少?”   “他授两门课,你问的是《古戒律》还是《六党史》?”   “当然是六党史,我背了整整一周,看到那个封皮眼睛都睁不开……”   “比金斧之院那边好很多啦,据说他们还有一门《实战学》,那个很难通过的,十个血族去考试,被考官斩下马的起码有八个!”   “别胡扯,实战学算什么!他们必修的《人族社会理论学》简直是神经病一样的课,我偷偷跑去听了一次,把我给听吐了……”   克维尔顿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瞥了一眼高等院校高耸入云的建筑,然后扯了扯摩西雅的衣角,悄悄问她:“我可不可以一辈子都是初等生?”   摩西雅皱着眉回头:“殿下为什么会这么想?”   克维尔顿才不傻,收回看向高等生的敬而远之眼神,立刻找了个别的理由:“因为我不想长大,我长高长瘦了就不可爱了对吧?”说完她憋着劲想抖耳朵,憋了半天,还是只能自己拨着软软的耳尖上下摇动,“对吧?是对的吧?”   摩西雅:“……”   对您个头。      ☆、会议      议事殿堂的会议持续到下午四点左右,离血族平均起床时间还有两三个小时。   “修沃斯什么时候出来睡觉?”   “议事结束。”   克维尔顿双手撑着身体两侧,晃了晃小腿,然后又仰头问道:“他什么时候出来?事完了没有?”   摩西雅在她身边微微叹气:“殿下,太阳还没有升起,而这次的议事会进行很长时间。”   克维尔顿缩了缩头:“哦。”   过了一段时间,克维尔顿偷偷掀开帘子眯了一眼,然后迅速撤回,小腿摇晃得更欢:“他可不可以出来睡觉了?太阳升起来了!不信的话,我拉开来给你看哦!”   摩西雅:“……”   这小祖宗真是不折腾掉血族半条老命不罢休……   克维尔顿原本还坚持抱着自己的枕头等在殿堂外头,但是在等到中午十一二点时,有点熬不住,但还是跟钉子一样赖着不走,困了就在枕头上磨磨,蹭得头发都翘起来了。   摩西雅半抱着快掉到地上的小王女,也不知道要怎么哄。她刚开始拿了一个布偶夜莺在克维尔顿眼前晃来晃去,想引诱她回房间睡觉,结果克维尔顿麻木看了半天,然后说:“好低级哦,你喜欢玩啊?”   摩西雅:“……”   能用指间星光变出夜莺的把戏实在有点难,摩西雅尝试了很久,也只能让手心上有萤火一样的小光粒旋转。   正在她使劲想让光粒凝聚成形时,克维尔顿忽然伸出手轻轻盖在了她的手心。摩西雅吓了一跳,在光粒被扑灭时,她抬头看向克维尔顿,她半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声音也含含糊糊的:“摩西雅……”   “什么?”   “修沃斯为什么还不去睡觉?”   “王在处理事情。”   “有什么事比睡觉更重要呢?”   摩西雅声音放轻了很多:“因为王要保证我们在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安心入睡,所以有很多事情,远比他的睡眠重要。”   克维尔顿勉强睁开眼睛,来回磨蹭枕头:“可是我想修沃斯陪我睡觉。”   摩西雅忽然严肃了脸色,按住克维尔顿的肩,摆正了姿态:“殿下,您要明白王的责任,这是作为一位君主所必备的品德与一生必将履行的行为。作为臣民,我们需要理解、尊重、拥护他的决策……您真的懂了么?那好,反正您待在这里也是没事,思考一下,然后写一篇听后感,介于您是初等生,两百字就够了,不会的字可以翻一下教科书。”   克维尔顿茫然抬起眼睛看了她半晌,沉默片刻,然后站了起来,拽着衣角拖沓地往外走:“我去洗洗睡了,晚安摩西雅。”   摩西雅:“……”   喂……不写了吗?   还有殿下您的枕头忘拿了!   … …   明媚而致命的太阳几乎落下海平面,议事殿堂的门才从里面被推开,臣属们匆匆走出来,衣角带起细微的灰尘,在厚重窗帘透出的微弱光线下沉沉浮浮。   摩西雅虽说陪了王女半个白天,但还是如往常一般早起。此时在门边接过会议结束后的重要文件,委派给了各个书记官,随后就听见国王轻声问道:“克尔怎么样?”   摩西雅回身行礼:“王,殿下睡得比较晚。”   “她的牙是你帮她磨好了么?”   “殿下自己动手的。”   国王慢慢扯下自己的深红色手套,闻言停顿了一下:“那肯定出血了。”   “王,我无能为力,她除了您不许任何血族碰她的尖齿。”   “我了解的。”国王将手套递给了摩西雅,微笑了一下。   摩西雅接过手套,上面附着的一缕淡淡薄荷香味弥散在空气中,扑面清凉,激得人精神一醒。   国王边整理袍袖边走出了长廊,摩西雅低头翻开了手套单薄的内里,里面是一朵水玫瑰,清色的花瓣还像是被采摘下来的,应该之前还佩戴在国王的胸针上。   通宵议事会必备品。   摩西雅拾起来,轻轻凑到鼻端,醒神的感觉瞬间冲击了全身上下。   摩西雅又迅速交代了几位书记官注意事项,随后静静跟随国王走了一段路,才带着许些疑问道:“王,我先前见着格尔木侯爵脸色尤其不好,是会议中的重要问题无法解决?需要王城作什么预防么?”   国王想了想:“该解决的都完成了。格尔木的脸色不好,估计是因为议事中的额外话题,关于……那场战争的。随口问了他一个问题,他没答上来,我叫他回家反省一下。”   摩西雅眼色一暗:“那场战争……经历第四纪元的血族都不该忘记。”   “所以,我还让他反省的时候写一篇《论种族异己性思想于贝烈梅的推动性》。”国王走到自己的寝殿门前,轻悄悄推开了门,侧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也轻柔了下去,“最近事情比较多,回头你记得让他交给我检阅。”   寝殿中安安静静的,厚重的窗帘拉起来,人鱼灯溶溶暖暖的一团光。   克维尔顿正在睡觉,不过能一个人把整个大床折腾得没地方落座,也是蛮有本事的。   国王默默地从床上拖起一条绣着水玫瑰的枕套,摊开来,上面的不规则的窟窿像是被刺猬戳出来的,再低头一看,绒芯的枕头不约而同往外冒着绒絮儿。   国王:“……”   没法用了。   他就知道克维尔顿自己根本磨不好牙,一旦擦出血立刻罢手不干。然后晚上牙痒痒,就喜欢到处啃东西,这些都还是无意识行为,她咬东西的时候口水还湿了被子一角。   这德行……   国王走近精铜窗,伸出一根手指轻微挑起了一点厚帘,透进来一丝耀眼的余辉。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还不是时候叫醒克维尔顿起床。   她睡得太晚了。   国王无声地褪下含着清冷气味的深红色金线袍服,随手搭在高背椅上,走到床边俯身轻轻亲了一下克维尔顿的额头。然后将一旁破洞的枕头翻了个面,小心将克维尔顿的颈脖勾起,移到干净平绒的枕面上,又拉起被子帮她掖好。   床边的盏台上,除了王女专属的咕咕闹钟,就只剩一垛子磨牙纸了,连个放书的地方都没有。克维尔顿的提包耷拉在床脚,教科书一本不差地放在里头,看来回来了就没正经翻过。   国王捡起了她的提包,拎到寝殿另一侧的桌案边,点燃了一盏人鱼灯,从中抽出几本细细翻阅,有明显的折角痕迹,《血族官方语音与地方五大语种》这本书还做了笔记。   虽然也看不懂她写了什么。   国王旋开一小罐墨水,取了笔蘸取,按照课表摊开几本教科书,阅览后开始标注侧重点,代克尔预习完后还抬手拿了几小片醒神的薄荷叶,分别夹在书页中。   寝殿门外响起了礼貌的叩门声:“王,朝会的袍服已经送到,现在可以进来么?”   “可以。”   国王轻轻应声,随后将教科书叠起,在桌案上垛整齐后放进克尔的提包,顺便系好带子。门边的侍女已经将银质推车上的端庄袍服展开,天色已经接近暗黑,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记得等克尔起来,把床上的枕被用品都换一下,她太能折腾了。”   … …   克维尔顿今天过得有点糟糕。   早上被咕咕闹钟吵醒的时候她还满脑子昏沉,不过当看到自己用牙磨坏了一整张床的枕头被子时,吓得她立刻清醒,赶紧将绒絮乱飞的枕头和被子都拽到了地上,然后塞进了床底下,又将床帘往下面使劲扯了扯,争取盖住。   看着空荡荡的床,发现床单上还有一滩口水痕迹,原地转圈啃手指抖耳朵半天,克维尔顿爬到桌子边,拿起了一罐墨水,装模作样地倒了上去,成功覆盖。   干完这一切后,克维尔顿觉得安心了,洗漱后拎起提包就王城外面等摩西雅。   摩西雅还觉得奇怪,王女殿下看起来精神气蛮好的,就是莫名……怪怪的:“殿下,您昨晚睡得怎样?”   克维尔顿努力点头:“好啊好啊,倒头就睡。”   摩西雅也点头,乘上胡桃船后又问了一句:“功课都复习了么?”   克维尔顿心虚地摇头,但是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但是我在学院都认真听了!特别认真!”   摩西雅又摆出一副责问的脸色:“您怎么能这样无视学习?我想请求看您的教科书,查阅一下您的认真。”   克维尔顿抗拒地拎着包,在沉默中坐立不安半晌,还是泄了气,扯开包带子掏出一本书递了过去。摩西雅接过来,翻开几页后就挑了眉,一声不吭。   克维尔顿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由也偷偷探头去看,这一看立刻兴奋起来,转了转眼睛就开始编瞎话:“看吧看吧!我很认真学了!我今天刚起床还打翻了一瓶墨水呢,这后面教授还没有教我就开始学了……”   摩西雅面无表情:“殿下,很抱歉打断您,但这是王的笔迹,我认得的。”   克维尔顿:“……”   过了好半天,她才缩了脑袋,伸出爪子捂住帽子,耳朵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扑棱扑棱抖个不停,低低道:“哦……那等我学够一百个字,我就去写检讨……”      ☆、午餐      克维尔顿今日糟糕的还不止于此。   午夜时分,课间休息的午餐时间,她一爪子掀开自己的午餐盒,伙食居然跟昨天一模一样,红糕堡配可可血酱,连个赤樱桃都没变过。   克维尔顿的脸顿时就拉下了。   其实她这个脸拉得很有道理,不能骂她。   这个时候的幼年血族正是断血的时候,过高纯度的纯血对他们的成长没有好处,易焦易躁易冲动。必须学会适当吃一些用血液混合其他食物而成的正餐,只是这一过程非常痛苦,习惯性品尝甜美血液的口腔要食用完全不同的杂质,父母就必须得学会一项技能。   制作午餐。   晚餐反正在家里吃,孩子吃多少父母心里都有数,午餐就不一样了,之前幼年血族情愿饿肚子都要把午餐盒倒入垃圾桶的事情没少见,如何让孩子心甘情愿吃下午餐,这是个非常考验父母的技术活。   这个现象甚至在第五纪元被提上了朝会议案,最终国王和一位名为涅尔维斯的殿堂画师的意见达成了一致,创造出一种特殊的午餐。   修沃斯王毕业于欧柏学院,在他还身为王子的时候,曾任高等院校的学术领袖。如果不是后来爆发的贝烈梅之战,也许他将毫无悬念进入终生院,在某些领域成就非凡。   因此他担任了指导师,最终做出一种“午夜城池”的星光图纸,这是一套可以使午餐变化成故事的创造物;用法简单,用特制的笔在一套图纸上作画,然后将解开这套图纸的维系绳,让它们溶入枯燥单调的午餐,第二天打开时,午餐中的所有食物会组成一个故事。   国王亲自参与“午夜城池”的试验期公测,画师维斯先精心在星光图纸上创造了三个故事,然后秘密请来十个孩子尝试打开午餐盒。   效果很棒,午餐盒中只剩下了瓜蒂果核之类咬不动的,剩余的一干二净。   有血族父母前来接孩子时,见到了正在给孩子们读故事的国王,行礼后有父母牵着自己家吃撑了不想走的孩子,问了一句:“王,请原谅我的无礼,只是我们可以设立监督孩子午餐的监管者,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从食物下手呢?”   国王合上故事书,微微一笑:“没有人能管住孩子们的心,诱惑会一直在那里,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他们无形中学会克制,而不是我压制住他们。”   自此,“午夜城池”的受欢迎程度,曾经一度超过了被诺丹罗尔称作“深海的神酿”的博维科酒。王城官方做好的图纸只能哄哄刚刚断血的幼年血族,一旦孩子到了上学年纪,父母只能自己担负起这个重任了。   一般来说,断血的适应期要持续到初等院毕业,因此对于初等院新生的王女殿下来说,用个官方低级版本糊弄两次午餐的行为,不能忍。   忍不了,不吃了。   克维尔顿咯嘣咯嘣咬着牙,转头去看其他同学的午餐盒,有的正为了玫瑰少年和蔷薇姑娘的相遇而吃掉不断蹦跳的血薯块路障;还有的正在用小叉子聚精会神戳到处乱滚的小红栗子,旁边椰果壳做的小松鼠正在扭动着鼓掌。   克维尔顿抹了一把口水:“……”   王女殿下很想去蹭饭。   有了这个前奏,不得不说安瑞格尔木的出场时间真是掐的完美至极。   早一刻王女殿下还怒气磅礴,晚一刻估计王女殿下就跑去蹭饭了。于是当安瑞抱着自己吃了一半的午餐盒跑到克维尔顿的对面时,他们的距离被一个午餐盒拉得无比贴近。   克维尔顿看着将午餐盒推过来一半的亚麻色头发的男孩,盯了他半晌,然后抄起叉子,迅速戳走了一颗用血脂做的门牙糖豆。   安瑞也放下心来,他是有备而来,身为初等院三年生,选课中得分最高的是脚本创作,昨晚上他就缠着母亲将自己写的《牙科病》脚本画成了“午夜城池”的图纸。   他的目的就是要讨好王女殿下,然后恳求一个事。   这个事还要从之前的那场通宵会议说起。   安瑞格尔木是侯爵之子,他的家族除去政治才学,在艺术创作中非常有天赋,但是学术研究领域就差了点。   在昨天国王召开的关于“诺丹罗尔虫尾热引发的血液供量问题议案”的会议中,话题不知怎么一度跑偏,跑到了曾动荡整个依布乌海的贝烈梅之战上去了。然后侯爵回家后,就抓着头发苦思冥想一个论题——《论种族异己性思想于贝烈梅的推动性》。   侯爵夫人非常奇怪,热了一杯加了糖的血茶给格尔木侯爵端去,温声问道:“你前几天创作的油画还没收尾,是新购买的颜料不合心意?”   格尔木侯爵揪着头发痛苦不堪:“那个先放放吧,这个……是王让我写的,因为我没答上一个关于那场……战争的问题。”   侯爵夫人若有所思:“你不该忘记啊,那是我们经历过的。”   格尔木侯爵年轻时也在欧柏学院进修过,但是曾经因为选错了课,导致有一段时间课业的成绩单惨不忍睹,当年被委派寄送成绩单的是九个学术领袖,修沃斯王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这时格尔木侯爵整张脸都埋在了参考的书中,闷声闷气道:“我就那么一晃神,就仿佛看到曾经的修沃斯学长……又拿着成绩单提问我问题……我……我满脑子都是挂科……”   侯爵夫人:“……”   格尔木侯爵捶着书:“这不能怪我!当年我父亲让我学那个课,我是拒绝的,看吧看吧,我已经给王留下‘不学无术’的坏印象了!”   安瑞格尔木很同情他爸爸。   特别是在起床后溜到书房,看见爸爸用作参考的厚重书籍中随便翻一页,都能捻出脱落的头发,一下子同情心泛滥不可收拾。   于是天时地利,安瑞就抱着午餐盒出场了,虽然因为课间太饿而吃了一半。   好在王女殿下看起来没有嫌弃。   安瑞撑着头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克维尔顿,注意力被吸引到她轻轻抖了一下的耳朵,盯了半天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手,琢磨着角度,然后迅速碰了一下那软软的耳尖。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克维尔顿突然一哆嗦,迅速一巴掌将午餐盒拍在了安瑞脸上,弯腰钻进了自己的椅子底下,捂着耳朵再也不吭声了。   安瑞:“……”   ……诶?   安瑞莫名其妙,匆匆拿了张手帕擦脸,然后也蹲在地上往椅子下面看:“你别躲啊。”   “不躲才怪呢!”   安瑞迟疑看了看自己的手:“对不起……我就是看你耳朵很可爱。”   “可爱就可以乱碰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   “走开走开!你不走我是不会出去的!”   安瑞也有些焦急,揪着校服衣角半晌,突然道:“其实我是过来求你个事,关于王的,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能听我说完吗?”   克维尔顿怀疑地抬起眼睛,从椅子下面看着他,就这么充满敌意地盯了半晌,忽然皱起眉头极度排斥道:“你不要想了!修沃斯才不可能让给你的!”   安瑞:“……”   谁要跟你抢王啦!   午餐结束铃响起,克维尔顿坚持蹲在椅子底下,死活不出来也什么都不听。于是安瑞任重道远前来,赔上半盒午餐,无功而返。   不过克维尔顿面对摩西雅的“今天是否交到朋友”这类的问话,终于能有个不错的回答:“我今天跟同学共进午餐了。”   幼年血族通常非常孤立,护食性非常强,能与不是家人的血族坐在一起用餐是非常罕见的。因此摩西雅也放下心来,接着教导:“您是否表达了您的善意以及热情?”   克维尔顿坐在胡桃船上,望着天空片刻,才磨磨蹭蹭地回答:“有的吧……”   摩西雅:“……”   一看殿下这表情,铁定没有。   … …   王女殿下做完功课后,就迫不及待跟国王投诉了午餐事件。   寝殿中燃着无味的人鱼灯,国王翻开作业集认真给她检查作业,一边安抚地摸着她洗完后还乱翘着的头发。克维尔顿从左跑到右,从前跑到后,一遍又一遍地义愤填膺。   最后克维尔顿跑累了,坐到了国王的腿上,窝在他手臂间,用尖齿啃他的衣袖扣子,瓮声瓮气道:“我想吃甜血浆糖……”   国王正拿着笔,仔细将她写错的字抄在另外的薄册上,闻言轻声说:“你不能吃含蜂蜜的血浆糖。”   “我要吃甜蜂蜜血浆糖!”   “会长蛀牙的,过甜的东西甚至会腐蚀你的牙龈,等崔恩说你的牙齿成熟了,就让摩西雅去给你买。”   克维尔顿忽然扭来扭去:“我不要牙齿了!我就要吃!就要吃!”   国王微微叹息,放下笔抱起克维尔顿,抬起眼沉静地看着她。   克维尔顿垂着眼睛才不想看国王殷血色的眼瞳,很少有血族能将怒气维持到见到他们的王,漫长的岁月逝去,他们的王从未变过,无论是亘古的祝福,还是不老的温柔。   黎明快要到来,克维尔顿伸手轻轻捏着国王散落在肩的银色长发,如凉水流淌在手心,她已经不想吃糖了,但是偏偏心口就是闷着一口气,让她不想服软。   然而这样无意义的对峙最终要被打破。   “晚安,克尔。”国王忽然轻柔吻了她的额头,然后站起来将她抱到床上,坐在新置的深红被单上,然后从旁边的盏台上挑了一张磨牙纸。   克维尔顿双手抓着被子,抬起眼睛看向国王。   “从今天起,我会为你做午餐。”国王低头将磨牙纸卷成恰当的样子,示意她张嘴,“但是没有蜂蜜血浆糖。克尔,我愿意让你尝试,你也已经有了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的教训,我不希望这个教训再一次降临在你的身上。”   克维尔顿因为正在磨牙而声音含含糊糊:“那你……你希望我……我不吃糖吗?”   “我希望你学会爱自己。”   … …   当黎明到来时,等克维尔顿抱着枕头睡着后,国王披上了外袍,召来了“午夜城池”创造者之一的画师维斯,当涅尔维斯打着哈欠面见国王时,面前是一叠星光图纸。   国王握着笔,正踌躇如何勾勒图画,见到画师,轻声问道:“涅尔,你会不会画简笔动物?”   画师:“……”   大白天的您在搞什么鬼?   国王又说:“太难的我怕学不会,从最简单的开始教我,夜莺怎么画?”   画师:“……”   您是要开始考虑德育体美十项全能发展了吗?   我去!      ☆、违规      在殿堂画师涅尔·维斯的悉心教导下,国王的绘画水平有了显著的提高,不过仅限于简笔动物,其中尤为夜莺画得最为出众。   摩西雅曾问过涅尔:“除了简笔,你就没想过教点额外的?”   涅尔一副你别逼我的警惕样子:“我已经教了王画飞行动物、爬行动物以及哺乳动物,你还想怎样?你是要王抢我饭碗吗?”   过多的练习当然也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当苦逼的格尔木侯爵呕心沥血地交上《论种族异己性思想于贝烈梅的推动性》这篇长达四十五页的稿件时,国王在末页检阅签字的地方,没多想,顺手就涂了一只简笔夜莺。   涂得还挺好看。   只是格尔木侯爵拿回稿子的时候,忐忑不安想看看国王批复的意见,结果跟一只尾巴冲天的夜莺撞上了眼,一瞬间表情惊骇莫名。   卧槽……   王这是几个意思……   格尔木侯爵心事重重地捧着一卷稿子,走两步停三秒,披着袍子无声无息凑到王城总管旁边,又有些犹豫地摊开稿子最后一页,悄声问道:“总管,我着实不太明白王的意思,能否透露……”他比个了手势,“一点点?”   摩西雅矜持地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沉默了。   “……”   半晌后,摩西雅捂住了脸。   王,您画得这么惟妙惟肖道貌岸然,都不好意思打幌子说这是您的艺术签名……   … …   自从国王亲自参与“午夜城池”的剧情设计,克维尔顿的食欲就像一个百米冲刺,每日睡觉前都不忘敲几下饭盒提醒。   而这几日被委派去诺丹罗尔的医师团也传回来好消息,“虫尾热”疫病被基本控制住,领衔医师崔恩·图林已经在归来途中,并作为监护官运送回约十英担合格新鲜的血液。   王城总管摩西雅安排了港湾舰队接待了崔恩,这个温和白衣的宫廷医师罕见的佩着剑,穿着贴身的黑色皮甲,外面松垮地套着白色长衫,眉目间带着隐隐的不耐。   摩西雅打量着他:“崔恩,你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我迫不及待想见到王。”崔恩解下腰间的佩剑,扔到一边。   “怎么?”   “诺丹罗尔是被污染的土地,我要向王提议,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让血族踏足那里了。”崔恩烦躁地说,“充斥钱权的法律条款、面具沙龙乱伦、圣堂里的交.媾。摩西雅,我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只有钱和肉体……贪婪而饥渴,恶心得要命。”   摩西雅双手交握腹前,沉静地看着他:“崔恩医师,容我提醒你,依布乌海法典规定非金斧之院毕业的血族,不得擅自前往诺丹罗尔——王当时并没有考虑过从玫瑰之院毕业的你,然而你却一再请命,并且调制药剂立下字据,保证自己不会被那里的负面影响。”   “可是那里——”   “我相信其他同行的血族并没有你这么大的反应。”摩西雅侧过身,伸出一只手作出邀请的姿态,“王在等着你,崔恩·图林。”   崔恩这一趟诺丹罗尔之旅,的确被惊吓到了,这种不同于他以往生活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以至于他走进铺着柔软地毯和温和灯光的殿堂室内时,仿佛感觉重新活了一次。   银发的国王坐在宽大舒适的高背椅上,抬手免去了他的行礼,示意他坐下。不同于崔恩归来时全副武装的皮甲长衫,国王的袍服渲染着大片的纯色,刺绣都在边角处,平和而安详。   崔恩吸了一口气,忽然局促起来:“王,有些冒昧,我应当去换件衣服。”   国王不置可否:“换件衣服,就能让你的内心平静么?”   崔恩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先说你的见闻吧。我想我还能抽出一些时间,用来了解你心中的诺丹罗尔。”   崔恩是全身冒着黑气说完这段时间的长途跋涉的,最后咬着牙下结论:“王,我觉得就算金斧之院的毕业生,也不能去那个充斥堕落的地方。我面见了总督波因尔,我对他能坚持驻守那么久而不改本心表示了由衷敬佩——但是,也非常同情。”   国王伸手将银发别到耳后,抬起眼眸:“你同情他?那除了这些,崔恩,你注意到波因尔额外在意的么?”   崔恩不明所以:“……什么?”   “你说的所有,在波因尔之前频繁给我寄来的信函上,全部囊括了,甚至更全面。”国王轻微一笑,十指交握,“而现在,我面前是他最近寄来的信函,我允许你拆开阅览,然后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崔恩行礼,站起来走到信函盏台前,从袖扣的夹层中抽出拆信刀,割开了蜡封,展开这封信函,快速从头到尾扫完。看完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捏着信纸,抿着嘴唇并不说话。   “波因尔在这之前的一封信中提到了你。”国王并不在意崔恩的沉默,声音淡淡,“他说起你优秀的医治水平,你的无私、博学、温和,任何一个依布乌海的医师都应该是你的样子;不会因为染病人族的丑陋而放弃,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感到快慰。”   崔恩艰难道:“我……”   “我相信你也有被感动的时刻,也得到过穷苦之人微小的回报,即便是你不需要的面包渣,只不过你没有记住。”国王扶着高背椅站起来,“崔恩,我不否认人性是有漏洞的,但是美好的东西,譬如最真挚的信仰,永远不会因为欲望而腐烂。”   崔恩深埋着头,将信函折好,双手递到国王面前,然而国王并未再次拆开。   “我不能逼迫任何一个血族的一生,苦难、困顿、挫折、艰辛,都是你们自己的,我能给的唯有包容和爱。那些金斧之院孩子们的毕业典礼,我的出席,是让他们铭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依布乌海与他们同在,我的祝福同在。”   国王声音依旧如初的温柔:“对你,我也一样。”   崔恩弯下腰,缓慢将嘴唇贴上国王指间那一枚血冕之戒,深深地呼吸,混合着薄荷气息的故土芬芳。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所谓敌人,生命很漫长,但值得庆幸的是,爱同样漫长。   ——欢迎归来,依布乌海的臣民。   … …   欧柏学院,玫瑰初等院。   经过上一次摸耳朵的教训,安瑞·格尔木费尽心思,终于能跟王女殿下建立友好感情;因为这次被老爸委以重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格尔木侯爵要求儿子帮忙从王女殿下这里探听一点王最近的消息,那只简笔动物签名实在把心思敏感的侯爵搅得有些心神不宁,绘画创作都搞砸了好几幅。   不过安瑞这次做得很是不错,甚至邀请到了王女放学一起走到胡桃船停靠岸,还非常绅士有礼,主动帮忙拎包。   克维尔顿一抬头就见到了格尔木侯爵家的管家,又瞅了一眼那艘胡桃船的停靠位置,忽然说:“安瑞,你家的船今天是不是停错地方了?这里停了没办法掉头啊。”   安瑞挠了一下鬓发:“这个嘛,因为我妈喜欢安静,家比较偏,所以要抄近道的话直接在这条水道调头就好咯。”   “可是……其他的胡桃船全是往学院驶,你反着过去,不怕撞吗?”   “靠边儿就可以了!”   “可是沿途还有执行官……”   “他们我都认识,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克维尔顿抬头看着安瑞不作声,嫌弃不赞同的态度相当明显。   安瑞熬不住了,掰着手指严肃说:“克尔,我绝对能清楚认识到这个行为是违规的,但是这是我爸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跟他学坏的!”   “但是你这样做不对啊。”   “可这样我才能赶在晚餐之前回家啊……反正等我长大了,进入高等院校住校,就不用这样了。”   克维尔顿望天半天,才哦了一声,拿回自己的提包:“那明天见。”   王女殿下是个言而有信的混血,当天做完功课,就趴在国王肩上询问最近发生了什么,还顺带提了一下,朋友安瑞格尔木家里违规行驶的事情。   国王听完后,轻轻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但是宫廷画师涅尔又被召见了。   第二天,克维尔顿特地抱着饭盒去找了安瑞,将盒盖一把掀开,糕点蹦跳着组成了四幅图,加上了一些简易文字,透露出一股肃然之气。   克维尔顿公事公办地指着午餐盒,顺带传话:“安瑞,修沃斯叫我来转告你,因为违章的事情,叫你爸爸回头记得去检察官那里喝杯血茶。”   安瑞:“……”   安瑞手中的叉子哐当一声掉到午餐盒里,砸翻了一颗正在努力翻跟斗的豆子。   放学后安瑞灰头土脸地回去,遵守船规而错过了晚餐时间也不敢吱声,躲在管家身后,然后将这一噩耗告知了老爸。   格尔木侯爵:“……”   侯爵狠狠搓了几把自己的老脸,深重地叹气。   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猪队友的儿子啊……   一旁的侯爵夫人立刻放下手中正在调色的颜料笔,整理起袖口:“我陪你去,快去换衣服,态度放端正点……你还在写什么?自省书?王都不想私下见你了,你写这个有什么用?而且你这个字……唉也是让人提不起看的兴趣……”   格尔木侯爵还在奋笔疾书:“检察官又不是欧柏学院毕业的,王当年可还是我的学长,大家都是校友,活到现在都不容易,体谅体谅,我就求个情嘛……”      ☆、领袖      自从父母被检察官请去喝过血茶写过检讨后,安瑞对王女殿下敬而远之。   克维尔顿该吃吃该睡睡,对于突然少了一个经常在课间辛苦跑来的朋友,表示没闲工夫感兴趣。   她最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欧柏学院举办第一百四十一届的苏路曼义卖。   这个活动举办得非常平常,来历却不小,最早提议是在第三纪元末期。   众所周知,欧柏学院作为依布乌海头一号的重量级学院,无论是指引者的配备,还是庞大的书资,都是偏远地方的学院无法匹及的。正是由于这一点,欧柏学院每次的招生数额都膨胀到饱和。   第三纪元末期绝对是血族数量的大爆炸时期,当年执政的苏路曼王是个好战分子,在他的一力主张下,血族大肆侵入诺丹罗尔,无限制的拥吮人类,不论年幼年长,最终引起了人族的警觉。   仅仅一个学院根本负荷不起那么多学生,很快院长开始限制招生名额,设立诸多门槛,譬如有爵位印章的推荐信、天资测试,最后甚至发展到血统歧视。   院长的决策是迫不得已,但这的确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这样苛刻选出的孩子根本不匹配他们本来的心性,他们眼中的世界,像是镜子一样影射到他们内心。   虚荣、自大、冷漠、空虚。   扭曲的人性。   学院中设立的监督生根本没用,学生们金迷纸醉,将大人们挥霍攀比的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恶作剧去扒掉初等院学生的校服,用尖齿割成碎片;在教授的讲稿上乱涂乱画,还将老花镜的碎片藏在鞋子里。   血族历史上最动荡至极的时代,就是从这里开始。   然而,血族历史上第一次的慈善机构提议,也是这个时候。   欧柏学院一直以来遵循着一个传统,以层层考核,选拔出九位学术领袖。他们站在学院的巅峰,可以说凭这九个血族,完全能撑起依布乌海的未来。   如今的修沃斯王,也曾经是这九个之一。   当年的学术领袖们聚集在一起,连夜讨论出具体方案构建与实施,沿途遇到的难点都拿了张红条黏在稿子边上。最后所有血族望着红成一片的稿件,不约而同端起手中杯子,默默喝了口血压惊。   只有勇敢者才能踏出一条道路,等领袖们回完血后,就开始干了。   稿件中有一项,是征得苏路曼王的同意与支持。这是个挺难的点,因为苏路曼王的脾气跟伽伊王有的一拼,伽伊王就是创造了安格火山的那位,可想而知,那时候安格火山的喷发次数是按天数算的,对于依布乌海的子民们,就是家常便饭。   但必须有个血族要去碰霉头。   领袖们坐成一圈,撑着下巴半天,然后一致转动眼珠看向了薄荷王子修沃斯。   修沃斯:“……”   你们都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血族左右瞟了瞟,见大家意见一致,立刻站起来大步走向修沃斯,一本正经:“学长,重任已经压在您的肩头!您身为殿下,我赞成您去说服王!”   修沃斯看了他片刻,忽然侧过头,瞥向旁边捂脸假装不存在的那个:“哥哥,身份相同,我们一起去?”   同样身为王子的那个痛苦地挥手:“我前天才被那老头骂过,不要拉着我……性格最软的先上!温柔的没用我们再来硬的!”   修沃斯默默地看着他。   “我跟你直说吧,他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跟我说养儿子就要养个好看的,看着脸就消了一半气儿,骂着骂着说不定就开始心疼了,一听这词儿我就知道不是瓦拉塔也不是伊温,暗指的就是你。”   “……”   “父亲跟你说话都会自动降两个声调,四个兄弟中独一份儿,我听得出来,真的。”   修沃斯沉默地偏过了头。   在全体领袖殷切坑队友的目光下,修沃斯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了书稿,卷起来握在手心,微微致意:“今夜我会在晚餐时分向王提出这项决议,但是提前说明,我没有把……”   “我们都没有把握,说起来还是你更有把握一些。”兄长诚恳地打断,顺便补充了一句,“晚餐我不出席了,我知道你跟父亲肯定吃不愉快的,我陪你们饿肚子。”   修沃斯慢慢听他说完:“哥哥,我说过很多遍了,不要像这样经常打断父亲的话,安格火山也不会喷发得那样频繁。”   这场晚餐中的谈判以学术领袖一派胜出,事实证明修沃斯殿下通宵整理的腹稿没白用,餐桌上一伙兄弟都听得有些懵。   苏路曼王抿下最后一口血酒,打量着身旁的空座说:“我知道为什么帕亚特那小子不出现了。”   修沃斯低头切开一块糕点:“父亲,这项决议由九位领袖提出,我居功劳之一,哥哥同理,我们都是您的骄傲。”   “别在餐桌上提他,影响食欲。”   修沃斯看了父亲半晌,忽然道:“好的,那我今晚不给他送餐食了。”   苏路曼王突然啧了一声,直起身,扭过头看过来。   修沃斯平和地与之对视:“您牵挂我们每一个,请不要试图否认,这不是善意的谎言。”   苏路曼王示威一样瞪着修沃斯,瞪了半晌眼睛有些累,两根指头刚揉了一下眼角,瞧见修沃斯轻悄悄推过去的蘸酱,一口气就泄了半口,拿起一块饼干就死劲戳。   旁边的最年幼的王子伊温眼巴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埋怨:“父亲,蘸一下就吃,再蘸要排队的!你指甲里面全是酱!”   义卖制度在欧柏学院立刻推行,王城主动拨款以示支持,新建立的学院遍布了依布乌海,偏远的地区同样建立城镇,用来安置数量庞大的子民,空前紧张的关系像是融冰间奏起的舒缓节拍,宛若春季湍流。   举办庆功典的王城之下,帕亚特依然穿着欧柏学院的长袍校服,望着准点到来的弟弟,一脸无谓的样子:“你上去吧,父亲在等功臣。”   修沃斯抬头望了望上方,又垂下眼睫,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帕亚特:“你忘记了你的礼服。”   “我不需要。”   修沃斯看了他一会:“这是父亲叫我带来的。”   帕亚特撇了下眉毛,又伸手挠了一下:“他是不会在意我的,他在等着炫耀他最得意的儿子。”他顿了一下,又不耐烦地挥手,“你快上去上去,小心那老头又搞得安格火山喷发!”   “哥哥,请定义‘得意’。”   “你明白我的意思。”   “事实上我不明白,一个月之前的储君礼赞,你和父亲相处的不是很愉快么?”   “那是政治作秀,作秀你不懂吗?”   “诚实回答我,你被父亲握着手走到殿堂之上时,当真没有因为他的年迈而感到迷茫和恐惧?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当众闹出事来,你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不是么?成年礼赞上你爬到桌子底下,用切蛋糕的刀把父亲的皮带割裂了。”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修沃斯打开了盒子,摊开那件金线缝制的储君礼服,声音温和似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如约为你举办礼赞,他做到了竭尽所能,将这个国度的未来交付了一半在你手心,说起来如此轻松,可你的作秀也是这样轻松吗?”   “……”   修沃斯将礼服搭在自己臂弯间,绕到兄长的背后,试图将礼服直接套上去。帕亚特的后背霎时绷紧了,还没想好是坚持抵抗还是顺坡下,修沃斯的话就顺着风传来,极轻极柔,又转瞬被空气揉碎。   “你转身踏出殿堂,接受朝贺时,父亲在你后面哭了。”   帕亚特怔了怔,又扯了一下嘴角,语焉不详地含糊:“是么,也许他觉得交付错了吧,应该选择的是……”   修沃斯从礼服衣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啪得一声贴在了帕亚特的嘴唇上,止住了他的话。   “他说你长大了。”   帕亚特慢慢摊开那张纸条,盯了半晌,突然哼了一声:“这种煽情话,他肯定也给你写过,还加个爱心的那种。”   “……”   修沃斯将礼服扔在了帕亚特的肩上:“衣服自己穿。”   近来苏路曼王的心情格外好,因此对两个儿子的迟到也没瞪眼,慷慨激昂祝福了依布乌海后,随即转向了伫立一旁的儿子们。   帕亚特看着自家老头依旧没有面朝自己,吐出一口气,朝修沃斯丢了个“看吧还是老样子”的眼神,就抱着胳膊准备开溜。   “谢谢你做的一切。”苏路曼王握了握修沃斯的手臂,停顿了一下,眺望了一眼远处,忽然抬手按在了帕亚特的肩上,加重语气道,“你们。”   帕亚特倏地抬头,措不及防撞入了父亲还未移开的眼眸。   如酒深沉。   有的时候,责怪他偏心与其他兄弟谈笑风生;其实他无限制包容你的冒犯和挑衅,比那些短暂的欢笑还要多得多。   很遗憾,帕亚特在很多年之后,才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 …   不得不在史典中提上一笔的是,苏路曼义卖极大缓解了依布乌海紧张动乱的气氛,连后来的史学学究也承认:“它确实拖后了依布乌海的爆发,将贝烈梅之战——至少延迟了小半个纪元。”   很久之后,依布乌海的新国王在继位礼赞之前,提出了想查阅法典的要求。   他望着上面熟记的每一个字,当指尖划过“苏路曼义卖”的条目时,缓慢顿住,眼神忽然一瞬间黯淡,落寞犹如霜雪凋零。   不明意义的礼仪官上前,询问道:“王,有不妥之处么?”   国王略微一笑:“没有,只是这条决策有我的参与,当年付出了很多。”   礼仪官没有抓住重点,迟疑道:“所以王是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这是一条正确的决策,尽管过程坎坷。”国王垂眸看向自己的血冕之戒,隔了很久,才渲染出如往常的语气,“我为此感到骄傲。”   骄傲于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温暖岁月,即便这早已碾碎成灰,无可挽回。   骄傲我年轻的路上有你们驻足。      ☆、壁画      在苏路曼义卖之前,学院特意拨了时间,为首次接触义卖的初等生们普及了一下历史。   虽然授课者已经尽力简化,并且增加了许多故事性元素,但是这段历史的确是枯燥的,再好的调料也祛除不了乏味的本质,听了一半已经有初等生架着眼皮打瞌睡。   克维尔顿晕头转向听了半天,笔记也是半半拉拉一团糟,反面都在涂鸦。但她觉得自己非常能干,起码有东西可以交差。   摩西雅同样收到了学院的通知,她非常重视苏路曼义卖,作为王城总管,在这件事上有诸多政务需要筹备,因此难得没有贴身随行王女殿下,放任她自己去为义卖做准备,收集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   这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因为才过了一会,就有侍卫一路小跑过来报告:“总管大人,王女殿下把绽放殿堂里的壁画给抠下来了!”   但是当摩西雅赶往绽放殿堂之时,克维尔顿背靠着失去了几颗星星的壁画,抵死不认。当被摩西雅严厉指责不能狡辩时,她愤怒地盯着摩西雅,忽然大叫:“不是我弄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摩西雅身后还有一串长队排着,每个血族手上都有诸多的事务要总管签字处理,就算总管平素沉稳冷静,此刻也有些气闷,面对完全不合作的王女,摆出了脸色,直接下了硬性命令:“请把您的手伸出,打开来,然后离开原地,这些壁画非常珍贵,我们必须仔细查证。”   “不是我!你不要那样看着我!”   “殿下,我并非不相信,请拿出证明,如果我错怪了您,我自然会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   “请……”   “我没有裁下那些星星,我连句子都写不到一行,怎么可能用刀割得那么整齐?”   “那请您解释,为什么您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它们失去了原本的橘红之光?”   “我不知道!你不许怀疑我!”   克维尔顿充满敌视地望着摩西雅,这样的对峙接近了一刻钟,最终摩西雅接过了身旁书记官递来的文书,迅速扫完整篇,签完字就递了回去,只留下了笔。她用那支笔迅速写完一张便条,折起来递给侍卫:“先拿着,然后等我命令。”   克维尔顿警惕地看着她,两只耳朵尖也微微向上挑,摩西雅将笔别在了自己的领口,撩起衣裙半跪,与她平视,放低了语气:“殿下,我希望您明白几点;第一,绽放殿堂的壁画出自初纪元的第一任依布乌海君主·黛布安王之手,第四纪元惨遭战火摧残后,又被慎重修复,因此这是王权的象征,不可轻易亵渎;第二,您的诚实比壁画更加珍贵。”   克维尔顿的双手死死握着拳头,仍旧倔强地盯着摩西雅。   “我最后再问一次。”摩西雅说,“请您诚实回答,您拿走了壁画上的星星么?”   克维尔顿忽然崩溃:“说来说去还是壁画壁画壁画!我都说了不是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我很诚实,你为什么总认为我在……撒谎?”   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苍白虚脱。   摩西雅看着砸在地上的泪滴,一时间失语,刚想伸手摸克维尔顿的头发,却被她发狠一把甩开。沉默半晌后,摩西雅出声:“侍卫。”   “是。”   “请王过来一下。”   足足半个多小时,冗长的政务商讨会才告一段落,接到侍卫送上前的便条,国王将几件事简单告知了书记官后,直接赶赴绽放殿堂。   摩西雅站在殿门外,正在低头处理繁琐事务,见到国王后合上了手上的文书,与旁边等待批复的书记官一齐躬身行礼。国王瞥了一眼殿堂,解开了披风的扣子,将之搭在了臂弯间,微点了下头回礼,没有说什么,直接走了进去。   殿堂内的人鱼灯没有完全点燃,外面蓝色的月光只冷冷清清透过来一道弧,殿堂里每一丝洁白的花瓣雕塑都仿佛含苞怒放,一切辞藻都卡在了喉咙,一切嘈杂都被无声埋没。   国王很容易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她几乎没有挪动位置,背靠着壁画,甚至不肯示弱地蹲坐在地上,像是一杆钉子杵在那里。   空气中还残留着眼泪的咸味,国王微微蹲下,将宽带披风抖开,像是松鼠细心包裹着过冬栗子一样,将克维尔顿整个人围了起来。克维尔顿低着头不住颤抖,手臂使劲动了动,发觉自己没办法从紧实的布料中挣出两只手,套着披风就一把扑到了国王的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呜咽了一下,然后猛地放声大哭。   国王垂下眼睫贴着她的脸,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你那么久……”克维尔顿哭着咳嗽起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都不在调子上,“你那么就都不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他们咳……他们都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可为什么他们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从来不骗人……”   淡蓝月光中,王女的耳尖慢慢松软了下去,像是紧绷的线渐渐垂下。   孩子们犟着不肯接受四面八方伸出的手,不是因为他们可以坚强到承受一切,而是在咬牙等着某个他们觉得可以安心躲避风雨的拥抱。   如果等不到,宁愿死扛着,也不想让自己遭受不可预知的二次伤害。   克维尔顿哭得停停顿顿,等她收了声,披风连带着国王袍服的肩膀颈窝处已经彻底遭了殃。国王挑起披风没有镶嵌碎钻的一角,小心地擦了擦克维尔顿弄脏的脸,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克维尔顿伏在国王肩上,一时不慎哭得有点多,正在打嗝,嗝一下耳朵就没力气似的起伏一下。国王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缓慢展开五指,殿堂中的人鱼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随后整个壁画都纤毫毕现呈现在眼前。   国王伸出手覆在了壁画上,指尖轻轻捻了一下,拇指与食指轻微磨匀后,将手指凑到自己鼻尖下,停顿了半晌,忽然出声道:“摩西雅。”   殿堂外立即传来声音:“王,许可进入么?”   “进。”   克维尔顿原本还恹恹的,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扯过披风,把自己脑袋都裹了起来,整个人拱成一团。   摩西雅并未走近,总管的特制长服一丝不苟,她半垂着眼帘,因此向来冷漠谨肃的面容上罕见存着一点无可奈何,或是不知所措。   “你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指引者,我不会否认这一点。”国王轻声说,“但是我想在处理这个事情之前,普及一个比较偏僻的知识点;三个半纪元前,依布乌海推行了一种新的拓纸,将旧拓纸的一味污染原料,替换成无垢石粉;这个微不可见变革的原理论文是我发表的,我记得,无垢石粉其中的一项特性,就是汲光性。”   摩西雅忽然抬眼。   国王伸出手,他翻开掌心,金色的光粒争先恐后地从他手掌中盛放,指间捻取那一抹细小的粉尘像是突然被点燃,随风飘洒出金色的河流。   “绽放殿堂的壁画很奇特,那些繁星不是画笔可以描绘的,它们被镂空,点缀上无垢石棱,用于汲取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国王说,“我想,克尔应该是拿了拓纸,想拓下壁画的一角。由于拓纸上的石粉浓度比壁画上的略强,反汲了光源,导致繁星失去光泽。”   国王微微抬起下颚,朝不远处看去:“从这个角度,就像是它们被裁出来了一样。”   殿堂中沉寂了片刻,摩西雅吐出了一口气,面向王女,用手覆上自己的额头,握拳,停在心口处叩击。这是她曾经对克维尔顿做过的古老礼节,即便王女已经蒙住头不看不听不说,她依旧慢慢做得标准,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   “我很抱歉。”她说。   国王用温和的目光注视她:“指引者和孩子之间,也是需要相互磨合的,没有绝对完美的指引者,我相信你足够优秀。”   摩西雅摇头:“王,我承诺会尽最大努力,只是并不觉得自己能完全胜任——譬如这件事。”   “我并没有说你的教育本质是错误的,但当你无法用学识判断一件事的真伪时,那么一个指引者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孩子,没有例外。”   “王,我问过她……只是,殿下的反应过于激烈。”   “她有反驳,只是你将她的证据视为了狡辩。”国王闭上眼,与依布乌海链接的血脉清晰倒映出时光中的每一幅影像,“克尔的证词非常到位,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无理之处。她才刚刚学会写字,握笔都不稳,你认为她能用那么精准的刀法割出如此完整的形状?”   摩西雅顿了一下:“我非常抱歉……”   “我并没有在责斥你。”国王沉默了一下,又道,“只是,我希望你能保护克尔;更希望你可以让克尔觉得,你能保护她。”   当她出现敌对的模样时,这不是做样子,也不是一门心思跟某人赌气,这只是孩子的脆弱。   觉得周围没人保护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冷漠保护自己。   … …   “等到明日黎明,壁画应该可以完全复原,这一点不用担心。”   等到国王刚踏出殿门,摩西雅忽然转身:“王,有一件事我有疑问,王女殿下拓印壁画是做什么?”   国王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脸,银发洒落肩背:“刨根问底是好习惯,但是不太适用在这个时候,给我和克尔一点私人空间吧。”   摩西雅迟疑了一下,才慢慢退开了一步,颔首行礼:“是的,王。”   “谢谢,你可以退下了。”      ☆、义卖      国王一路抱着克维尔顿穿过长廊,走到半路上克维尔顿就偷偷摸摸掀开了披风,钻出个乱毛脑袋,越过国王的肩膀往后面瞄了几眼,然后又重新缩回来。   一直到抵达寝殿,克维尔顿都没有说过话,国王俯身将她放到地毯上,卷成乱糟糟的披风被取下,挂在一旁的高架上。   克维尔顿在原地蹭了一会,就自己跑到桌边,取下校服上的校徽,然后又掏了掏口袋,把什么东西遮遮掩掩地放到了柜子的角落里,还压上了自己的课本。   做完这一切后,她就跑去衣橱旁边,拿了白绒的浴巾和睡衣,自顾自走向浴池,将手上的干净衣物塞在了藤筐中,使劲拖了进去,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啪得一声关上了门。   国王走到书桌边,瞥了一眼半开着的柜子,伸手将桌面上摆放的一叠公务文件整理了一下,拿到了床边,点燃了盏台上勾起的人鱼灯。   批阅到第六份文件时,浴池的门被哗得拉开,克维尔顿费力地拽着门把手,穿着湿透的拖鞋,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水,终于拉船桨似的将门拖开。   满浴池的水汽全部冲了出来,克维尔顿咬着指头,试探地抬起一只脚,棉布拖鞋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滴,她偷偷抬眼望床边瞧了一眼,慢慢将脚放在了门外的地毯上。   床边没动静。   克维尔顿胆子大了,另一只鞋也踏了出来,因为吸了水太重,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磨到床脚,克维尔顿拽着被子就往上爬,沾水的脚直接往被套上蹭了蹭,然后就迅速滚到了床头,披着一头湿发就去拿咕咕闹钟。   调完闹钟后,她坐在床上玩了一会手指,翻了几个跟头,犹豫半天,还是伸手拿了一叠磨牙纸,然后在床沿围着国王铺在上面的文件,一份文件上面,发一张磨牙纸。   这个暗示实在是明显过头,不注意都不行。   国王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在床沿扭来扭去的克维尔顿抱了起来:“今天怎么了?”   克维尔顿原先想到苏路曼义卖这个词就莫名兴奋,但是此刻只是耷拉着小脑袋,闷声闷气:“学院就要举办义卖了,知道义卖是什么吗?就是全校都不上课了,全去卖东西,你买我的我买你的——我听说这还是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那时候大家都很穷,于是觉得上学一点都没用,还不如卖东西,这样卖着卖着就有钱了,大家都会很开心……”   国王:“……”   哦。   克维尔顿对之前发生的事,记得快忘得也快,说着说着就来了劲,抖着耳朵来回摇晃:“这两天还是登记期限,就是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列成清单,贴在十个指定的古木枝干上,我也贴了的,我想要诺丹罗尔的玩偶,听说人类会将玩偶做成他们自己的形状。”   国王微微抬手,衣橱中一条毛巾飞了过来,他慢条斯理擦拭克维尔顿的湿头发:“我还以为你会要蜂蜜糖。”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反驳道:“不可能,那种东西我可以偷偷在街上买,义卖就是要买自己买不到的东西啊……我这个要求怎么啦,我还看见有人想买……买……”   国王继续擦头发:“嗯?”   “反正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国王耐心听她说完,然后问道:“你确定授课者就是这么跟你讲解的?”   克维尔顿比划了一下,不确定地低下了小脑袋,嘀咕了一声:“他说得又多又复杂,我记不下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国王沉默了一下:“克尔,去把你的史学笔记拿过来。”   克维尔顿立刻警觉,想起自己乱涂乱画的痕迹,心底又有点慌张,啃着国王的衣领死活不下去:“为什么?我告诉你认真听了的!没有上课睡觉,绝对没有!你不相信我!”   国王摸了摸她软茸又湿漉的头发,亲了一下她的前额:“你的理解力很好,我只是想在你的想象之上,再告诉你一些故事,一些不像历史的故事。”   克维尔顿好奇道:“那是什么?”   “苏路曼义卖的历史,不单单有它的意义、它的政治本质,或是它带来的影响;其实在最初的最初,它只是存在一个混乱世界中的故事。甚至这个义卖的冠名,都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血族,他英勇、有一点坏脾气、对孩子总是口是心非,但是非常伟大。”   “他是谁?苏路曼吗?”   “他是我的父亲。”   这个睡前故事太长,但是温暖如同灯火。克维尔顿甚至都懒得等牙磨完,抓着笔就开始在史学笔记上涂涂画画,从最开始欧柏学院的一瓶墨水,到王城燃起的连天烽火,顺着笔迹,仿佛一个故事顺着无法阻挡的脚印,狂风骤雨般铺展开。   只是克维尔顿今天哭得有点多,听到一半就开始犯困,昏昏沉沉趴在枕头上,手中还捏着笔:“后来呢……”   国王轻轻将她的笔记合上,又从她手中抽走了沾着墨水的笔:“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情非常悲伤,但是一切都已过去,只是留给我的爱还在,怀念犹在。”   克维尔顿困得睁不开眼,伸手抓住了国王的衣领,把脸蹭了上前,嗓音低微黏糯:“我学会写了很多字……我还能看得懂你看的本子了……”   国王轻轻拍着她的背:“嗯。”   “我还看到有一个本子上说……还没有寻找到新的金矿……”   国王有些疑惑,低头看向快睡着的克维尔顿时,她又咕哝出声:“王城是不是会变得很穷?不过没关系,我看到有个高等院的教授贴了登记纸条,说想花很多很多的钱买很漂亮很少见的壁画拓本……”   国王:“……”   克维尔顿忽然抬起头在国王脸上亲了一下,又歪下去埋在枕头里:“我一定会卖到很多钱的!修沃斯也要早点睡觉。”   “……”   国王垂眸看着沉沉入睡的小王女,忽而微笑:“好。”   … …   第一百四十一届苏路曼义卖,欧柏学院。   在义卖期间,初等生的指引者允许进入学院,由于活动终结时依布乌海之王也会到场,所以国王可以略微调动日程,推迟一点朝会,送王女殿下拎着一大包东西前往胡桃船舶。   湍流旁边,王城总管端庄伫立,看着克维尔顿目不斜视,自己背着包爬上了船,摩西雅脸色如常,没有尴尬退缩,如以往一样向国王行礼,随后跟着踏上船。   国王看向趴在船沿上的克维尔顿,轻轻点了一下头。克维尔顿扁着嘴,跺着脚半晌,最终还是扭捏着转身,又别扭了很久,才一把抓住了摩西雅的手,但是还是迅速将脑袋偏到了一边。   摩西雅突然被握住半个手掌,怔了一下,感受到手掌上的温度,她微微蹲身,试探着接过克维尔顿手中的包带子。好在克维尔顿只是象征性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松了手,趴在船舷上到处看。   这一路上罕见的沉默,但是谁也没松手。   克维尔顿一到学院就跑开了,拖着自己的东西就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铺好棕色的厚毡布,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件又一件物品,跑去学院主办窗领了站台板,拿起笔就开始写,然后端端正正放在厚毡布前方。   摩西雅走过来的时候,只见克维尔顿跪坐在地上,现场填写着小标签上的标价,她面前的站台板无比醒目——“卖特别贵贵贵贵贵贵贵贵贵贵的东西”。   摩西雅:“……”   依布乌海有那么贫富不均吗……   总管反省了一下自己签署的账目,然后得出结论,很过得过去啊。据说诺丹罗尔还挖空了一座主要金矿,目前没有找到合适的矿源,教皇御下的诸国君主都有些入不敷出,经济产生了连锁问题。   不过这对于依布乌海是件不错的事,譬如运送过去的博维科酒提成又加了四成三左右……那么话说回来,王女殿下对苏路曼义卖这样高的热情是闹哪样?   摩西雅沉默了很久,还是上前,开始帮王女摆放价格标签。   真是搞不懂小孩子。   克维尔顿一直是兴高采烈,左蹦乱跳一直持续到午餐时间,因为抱着饭盒到处转的缘故,没找到摩西雅,就往旁边一坐,打开午餐盒就开吃。   今天的午餐被赋予的“午夜城池”是一个果壳女孩,身上层层叠叠都是漂亮的衣裙,扑面就是食物的甜香血味。克维尔顿抄起叉子,一层一层吃裙子,从外面的晶菜沙拉外袍,一直吃到奶椰中衣。   吃得正起劲,突然耳边一个声音好奇道:“快吃快吃!吃光了的话最里面的是什么?”   克维尔顿吓了一跳,啪得一声关上午餐盒,一转头就看见愣愣的安瑞格尔木。安瑞看见王女殿下那张脸就觉得大事不好,刚想火速转头,克维尔顿突然一巴掌抵住他额头把他推了出去:“大流氓!”   安瑞:“……”   不不不,我只是好奇……我真的只是好奇……   王女殿下抱起午餐盒,踩着小靴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身后安瑞坐在地上,学自己老爸狠狠搓了一把脸……唉。   克维尔顿还是对安瑞的话留了心,吃到最后一层连衣裙时,再也不吃了,忍着馋盖上了午餐盒,回到自己的站台板那里,然后将盒子塞进了包里。   摩西雅一直都坐在那里,见克维尔顿终于不到处跑了,跟她并排坐着,半晌后突然开口问道:“殿下,今天刚出行时……是王让您主动牵我的手么?”   克维尔顿玩着刚刚买回来的小玩偶,嗯了一声。   摩西雅垂下眼睛,又问道:“为什么呢?”   克维尔顿的声音含含糊糊的:“我原本不同意的,分明是我比你小嘛,应该你先牵我的……”她抬了一下玩偶的胳膊,歪着头,“不过修沃斯说,你比我害羞,那我来好咯……反正你昨天也道歉了。”   摩西雅默默地看着她。   “也没什么大不了啦……”克维尔顿嘀咕着摆弄玩偶,“谁先谁后都是一样的,只要不甩开来,其实也分不清是谁先……”   摩西雅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整个拳头圈在了手心,软软的,又有点凉。   “是我先,殿下,我是你的指引者。”   克维尔顿顺从地被牵着,看着玩偶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女孩      义卖接近尾声时,克维尔顿跑向了欧柏图书馆的方向。   由于苏路曼义卖的不同寻常性,通常由依布乌海的王族亲自到场主持落幕。曾经这项仪式由苏路曼之子、帕亚特王子出席,但是在那场持续了近一个纪元的狂暴战争后,原始血脉几乎全篇陨落,只有最后孤驻的君主,年复一年坚守着轻埋于泥的约定。   克维尔顿到场的时候,几乎大半的学生都慕名而来,克尔紧张地捂着自己的耳朵不被人碰到,背靠在观礼栏的柱子上。   有不少学生都集中在欧柏图书馆前沿的搁浅湾,站在观礼栏之内。最前方的是欧柏老院长,半披着及膝的赭色长服,胸前别着一支水玫瑰,肩上整整齐齐排列条状勋章,犹如一根标杆站在最前面。   在他身侧是几位穿着笔挺的学术领袖,新一代的领袖,每张脸上都焕发着一种糅合着沉稳和自信的神色。但这种充斥着朝气的氛围砸到旁边的几个老血族身上,却似被礁石狠狠抛了回去。   老血族们正在漫不经心数星星。   学生们也都见怪不怪,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了,终身院最著名的几个学究,都莫名其妙地厌烦学术领袖,如果不是公开礼节场合,他们甚至都不到场。   曾经有一次某位学究破天荒开了一次课,准备冲击终身院的学子们都推掉其他的课,兴致冲冲跑去听讲。结果数量略多,书稿台下面都窝了三四个,于是学究非常不耐烦。   然后他走到门边,一脚踢开,指着外面说:“凡是学术领袖,都给我出去。”   抱着笔记的学生们都傻了。   沉默了一会,襟口别着徽章的领袖们依次站了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门边向学究颔首行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   最终这个事情的解决方式很奇怪,学究讲完课后,亲自写了几封致歉信给学术领袖们,但是结尾一段话明明白白标注:“我清楚你们学术或者品格无可挑剔,也并未对你们获得领袖资格有任何否认,但是请以后不要私下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后面还附上了其他几位重量级学究的签名以示附议。   领袖们看完后,面面相觑,都很茫然。   苦思了一会,有个领袖突然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猜测:“难道……看不惯学术领袖是终身院的传统?”   这个问题令几位领袖都感觉有些惊悚,沉默了一会,终于另一位领袖打破了僵局,他从包里掏出两本笔记放到桌上:“那堂课的笔记我借来了,咱们抄完了再想。”   领袖们见此纷纷拿出了墨水和笔:“说的也是……”   “有理有据……”   “无法反驳……”   … …   学生还是源源不断涌入观礼栏。院长瞥了一眼过度拥挤的站台,看向了旁边的学术领袖们。   顿了一会,其中一位学术领袖点点头,离开了湾口,挥手带领六位监督生越过学生群,率先进入图书馆,取得暂时开放高阶楼层窗沿位置的权限,引领无多余空位的学生进入图书馆。   缓解了臃肿的局面之后,其中一名监督生上楼,询问那位伫立窗前轻敲玻璃的学术领袖:“道格学长,不下去么?”   道格侧过脸,微微致意:“图书馆高阶楼层是以我的权限开启,我将在此处直到权限闭合。请转告院长,麻烦他代我传达对王的敬意。”   监督生犹豫了一会,忍不住开口:“学长,这样屈指可数的直面机会,放弃掉……委实有些遗憾。”   “当然咯,我昨天还翻出了全套的礼服,从头到脚熨了一遍。”道格翻过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袖口,示意给监督生看,微垂的眸光却静谧,“可是我的领袖终极考核中,只因为我比金斧之院的那位多出了来自伦理学的一分,导致我现在能掌控的……巨大权限。”   监督生没有说话。   “你可以选择下去。”道格伸手覆上窗框,月光洒在他的手指上,“我留在这里,当然我相信校友们不会激动到损毁珍贵古籍,只是……我这身熨得很好的礼服,沉重到我没法带它下楼。”   他昂起下颚仰望窗外浩瀚星空,垂下的头发轻轻掩盖住襟口领袖徽章的光芒。   掌握着权之力,那么就要坚守此处,为之承担起这一切的责任和后果。   “……我明白了。”   监督生深深点头,缓步退下。   … …   克维尔顿抱着一根观礼栏,目送一堆高等院校的学长们依次进入图书馆,等脚下这块地方有空隙能摇来晃去时候,已经可以远远望见依布乌海君主的仪仗船正在缓慢靠近。   仪仗船稳稳靠岸后,王城侍卫率先步下伫立两旁,国王扶着船舷下来,身披着黑色长袍,薄荷胸针别在襟口,他低声跟上前几步的院长谈了几句,轻微点了一下头,开始顺路向学院门口走去。   沿途学生微微躬身行礼,国王颔首回应。克维尔顿绕着观礼栏的柱子一根根跑过去,一直默不作声跟到了主办处的长剑葵圃。   克维尔顿从花圃中钻了进去,但是没办法靠近侍卫队,她犹豫半晌,还是叩了叩一个侍卫的靴子,等他低下头时,冲里面伸出指头跟他商量:“我可不可以进去?”   侍卫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他掏了掏身上唯一的口袋,从一堆硬币和两支笔中挑出了一粒糖,蹲下来递给了克维尔顿:“王正在准备致词稿,殿下晚些再来好吗?”   克维尔顿不开心地左摇右摆了一会,还是抓住了那颗糖:“哦。”   接过糖果后,克维尔顿就准备转身去找摩西雅。她还是有点情绪低落,毕竟跑来跑去跟了那么久,但是这个时候的克尔总有种怪癖,习惯把一切都联系到承诺上,不论对象,不论内容,我同意了你的话,就是我们的约定了,我会遵守,糖果为证。   孩子习惯于相信别人,不是因为他们单纯,而是他们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遵守承诺,那么其他人应该也是。   相信这种事,有时很脆弱,有时却出人意料的坚固如磐石。   但是克维尔顿没能成功走掉,她一头撞在了摩西雅的衣服下摆处。   摩西雅是来送一份文件的,见到克维尔顿怔了一下:“殿下怎么在这里?”   克维尔顿抖了一下耳朵,憋了很久才说:“我有件事要跟修沃斯说。”   “什么事?很重要么?”   “很重要的!”克维尔顿生怕摩西雅不能理解,用劲撑开双手比划,“特别重要!”   托王女殿下所谓“特别重要”的事情,摩西雅肩负重任,前去跟侍卫谈了一会,还是将克维尔顿领了进去。克维尔顿经过侍卫身边,将捏了很久的糖果犹犹豫豫地递了过去,但是又舍不得,垂着脑袋闷声道:“还给你……但是你能不能就当是送给我了啊?”   侍卫:“……送您了送您了。”   克维尔顿一进去就兴高采烈到处跑,最终快摩西雅一步扑到了正在看稿子的国王身上,金线刺绣的黑色长袍被压出了褶子,国王讶然放下稿子,然后弯腰把王女抱了起来。   克维尔顿靠在国王的肩上,在国王耳边摩擦了半天,才悄声说:“我今天午餐没吃完。”   国王偏过头看她:“怎么了?”   克维尔顿半是告状半是责怪:“我不知道吃下去会不会让那个果壳女孩脱光,所以给它留了一件奶泡沫连衣裙……”   国王还没说话,拿着文件的摩西雅忽然抬头,疑惑出声:“果壳女孩?王不会画女孩子啊,画师不是只教了……简笔动物么?”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是真的,不信你去看我的午餐盒!”   摩西雅动作缓慢地转头看向了国王:“……王?”   国王:“……”   四周都尴尬地寂静了一刻。   国王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克尔,那个没问题,你可以吃的。”又尽量简短措辞道,“是因为昨天涅尔完成了《树顶的海女》给我过目,我就试着画新的东西,但是没有指导……摩西雅说得对,你吃完就知道了,里面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那是什么?”   “是夜莺。”   “不早说!”克维尔顿突然挣脱开来,拽着国王身上的袍子就要滑下去。   国王双手扶住她以防掉落:“克尔?你要干什么?”   克维尔顿落地后,撒开腿就往外跑:“我去吃掉那件泡沫连衣裙!”   等克维尔顿一溜小跑出去后,国王无奈地拿起放到一边的稿子,将之卷起,眼睫下殷血色的眸子温润地看向了摩西雅:“看得出来你与克尔的关系恢复如常,我很高兴。”   摩西雅正在用线扎起散落的文件,闻言语气依旧肃然,却像是掺了花瓣一样变得有些柔软:“王,您不应该让殿下先向我示弱。”   “这不是示弱,是勇敢。毫无疑问,克尔做的很好,你做的也同样好。”国王伸出一只手握住文件的一端,方便她系线,“你支付这份勇敢的同时,回报你的将是截然不同的温暖,这是来自孩子从不吝惜的馈赠,他们敢于付出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我相信我已经收到这份馈赠。”   国王拿起桌上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时间,重新放回稿子上面。摩西雅将扎好的文件整齐放在一旁,随后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王,您怎么会突发奇想画了这样一份偏向于游戏类的午餐?平时不是都是画故事的么?”   国王看了摩西雅一眼,单是微微一笑:“我卡文了。”   摩西雅:“……”   国王拾起桌上散落的笔,盖上笔帽:“我差点忘记了,劳烦你去图书馆选购几本故事书,我没有时间去挑选。”   摩西雅:“……”   国王斟酌地:“女孩子太难画了,我觉得还是编故事简单一点,你说呢?”   摩西雅:“……”   还说个什么……   买。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我收到了甲的严肃责问:你居然开黄.腔! 我:…… 腔个毛线啊,国王顶多会画个萌宠,画果体手办也太为难了吧……   ☆、告白      王女殿下因为午餐未完而离开长剑葵圃的决策,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挺未仆先知的,因为义卖落幕时百年难得一见地出了乱子。   敢在国王面前公然闹事,整个依布乌海,也只有欧柏终身院的学究们做得出来。   每次那些学究闹事的起因都令人恼火到莫名其妙,这次也毫不例外,只因为有其中一名学术领袖,列尼迪·道格整理书页的时候,不小心飞出一张落在某个学究的脚边,这个学究默默弯腰捡起后,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嗯,到这里一切进行地还出人意料的和平。   还不等道格受宠若惊地道谢,学究忽然冷冷开口:“有个提议,我想说很久了,我要求废除学术领袖制度,从此再不复用。”   前一秒还松了口气的道格错愕抬头,但仅仅懵了一瞬,立刻冷静发声:“汉索先生,有个问题,我也想问很久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让您这么敌视欧柏学院的领袖制度?这项制度既不虚有其表也没有腐坏,为什么连您在内的四位学究,都如此憎恶?”   汉索盯着那个年轻血族的红色眼瞳,无喜无悲,仿佛蒙上海面千年不散的浓雾:“因为你们都还年轻。”   道格愤然道:“汉索先生,这不是您否认的理由!”   “当年的我也不想否认,你襟口的徽章,也曾经戴在我的胸前。”   随后就彻底闹大发了,正在前方与国王谈话的一位学术领袖也被惊动,国王淡淡地看向不远处两个争辩的身影,没有表情,片刻后眼瞳中仿佛浮上了朦胧的水烟。   “王,我实在不解。”那个扭头看着的年轻血族终于忍不住开口,英俊面孔上含着一丝不常见的疑虑,“是我们不够优秀么?”   国王笑了一下,轻轻按住他的肩:“你们当然足够优秀。”   学究们都聚集起来,站在一边,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学术领袖不甘示弱全部起立,在长剑葵圃之外学生们惊疑不解的神色中默默与之对峙。   “汉索先生,您这种观念根本就是错误的!”   “我比你多活了三个纪元之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更清楚。”   道格皱眉:“先生,我并不是一个永远遵循传统的人,但是我无法从领袖制度中挑出刺。您也说您曾是前一任的领袖,难道前任领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风气不好么?”   汉索有些僵硬:“那不关你的事。”   道格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先生,我只希望领袖得到公正的待遇,至于前任领袖遭遇过什么,这是您的隐私,我不便多问,我只想争取新一代的权利。”   “权力是一切的祸根。”   “那是你们的那一代!”道格激动起来,大声反驳,“你们不能代表我们!每一位学术领袖都经过了千挑万选,我有信心我们的未来比你们更强。如果您执意要废除制度,那么我们也可以……宣战!”   汉索的瞳孔一刹那鲜红。   电光石火间刀光剑影,除了面色冷漠的学究们,就算是学术领袖中金斧之院的佼佼者,也不曾看清汉索是如何抽出那柄肃杀的锐器,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和平年代的血族很少能有这样凶狠的攻击手段,甚至他们从出生起都不曾见识过。   老血族露出了獠牙,森白的牙齿不知曾经洞穿过多少染血的喉咙。   但是他没能下手,一道身影仿佛在空中划过残影轨迹,速度瞬间突破音障,礼台上仿佛有过短暂轰鸣,随后一只手准确地扯住了汉索的后领,并无声地拉到自己的面前。   所以血族都往后略微退了一步。   国王微垂着眼帘,声音轻如雾气,俯视汉索的时候眼中是吹出霜花的柔冷:“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轻轻放,不要扔,别让我以为你在对我甩脸色。”   纯正的血族官方口音产生的压迫感是无与伦比的,尤其以原始血脉说出,震在其他血族耳中犹如钟鸣,仿佛一瞬间沉入深海万里之下,胸腔中的软骨都要被碾碎。   有不少血族立刻望向北端,安格火山并没有动静,这令人稍稍放心。   “我是前任的学术领袖之一,也在终身院进修过一段时间。”国王并没有放开汉索的后衣领,只是微微提起来一点让他站直,“卡梅缇可·汉索,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谈一谈;此外我重申一遍,不要对孩子发火,更别在我走之后动手。”   其中一位学究慢慢抬头:“王,您不难过么?”   国王看了他很久:“我为过去难过,但绝不是未来;所以我为你们难过,但不会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泄愤于新一代的孩子。”   学究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开口了几次,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卡梅缇可·汉索在终身院早已经因为学术造诣极高而闻名,同时闻名的还有他的坏脾气,但他跟在国王身后的时候,却一直没有说话或半途偷跑离开。   国王来到休息室,背对着他倒了两杯血,微微加热,转身递给了他。   汉索默不作声接过触感温润的骨瓷杯,拿勺子搅拌了半晌,忽然说:“您今天生气了,但是没有动怒,是因为曾经的回忆么?”   国王缓慢举起杯子,稍稍抿了一口,语气静谧:“卡梅缇可,跟孩子们比拳头,跟我讲回忆,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汉索笑了一下:“不然呢?你总是向着孩子,我们之间也就那些交情能拿得出手了,修沃斯学长。”   “年幼的血族需要更多好的教育,你能自己教育自己,就不需要我出面了吧。”   汉索忽然大吼:“我要教育他们‘宣战’不是随随便便说的话!”   “我想他们应该是说学术研究的比拼,你太敏感了。”国王将骨瓷杯放在杯碟上,轻碰出一声脆响,“我会没收你的十字遗剑,等你能和蔼地跟孩子说话,再拿回去。”   汉索脸上的神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今天是苏路曼义卖……第一百四十一届了,还记得第一届么?第一届的时候,我们九个学术领袖……都还在的。”   片刻没有得到回答,汉索继续道:“真怀念学长你曾经还穿着欧柏校服的模样……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还会因为我们玩笑开过了而发脾气,你的字是我们中写得最好看的,好多崇拜你的学弟学妹都在猜测你的兴趣到底是音乐还是绘画,其实你哪一项都不会,你最拿手的……也许正是为守护这个国土而生。”   国王沉默良久,因为背着光而将神情埋没在阴影中,他轻声开口:“我已经学会会画一些东西,虽然没有那么好。”   “请别引开我的话题,学长,我将这些话埋在心里,足足埋了两个纪元。”汉索的嗓音沧桑如海潮,“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每次说起血族的长眠,无论是父母还是指引者,都说我想太多也想太远,这些问题等我长大,等我老去……再去考虑……然后我现在老了。”   国王没有说话。   “学长,等我老了,我想跟人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发现没有熟悉的长者听我说了,我来不及问他们,甚至来不及跟他们诀别……他们每一个都离开地那么急促,就是因为那该死的战争,我不想揭任何人的伤疤,但是学长,这些伤口已经溃烂至今,再无法忽略。”   星空都寂静不动,空气中只有汉索剧烈的呼吸声,混着窗外遥远海潮的拍打声反复回响。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过了很久,国王才缓慢出声:“年轻的时候,都会以为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年老了,就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可笑,那只是因为你心已苍凉,不堪重负。不要以年龄见识擅自否定新一代,他们很好,只是坚硬的心永远只会诞生在血与火的淬炼间。”   汉索胸腔里的喘息变作闷响,刚发出笑声就咳嗽起来,含着丝丝悲怆。   国王抬起眼眸,殷血瞳仁里还有战火灼烧的刻痕,然而却透出温柔至极的神光。   “我以这颗心,铸成他们坚硬的外衣,这就够了。这是我的国土,我会耗尽一生爱它,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血族不需要被鲜血和痛苦一遍一遍的磨炼,因为我是他们的王。”   … …   克维尔顿蹑手蹑脚绕过礼台跑到休息室外时,只隐隐约约听见悦耳低沉的嗓音混合着月光,轻柔蔓延:“我愿你初心未改,我将永远祝福你。”   克维尔顿眯起一只眼,偷偷从钥匙孔中往里面看去。   “我拒绝。”   汉索偏过头,并没有去看那枚血冕之戒,似乎被灼伤了眼,声音中带着落叶萧索的沙哑:“……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费祝福……我只希望您能一直永恒,王。”   克维尔顿连忙跑开躲到帘子后面,随后门被推开,汉索步伐间有些不稳地离开。等他走远了,克维尔顿才冒出个脑袋,左右望了望,摸进了门内。   她不敢发声,这休息室里用于营造舒适气氛的昙花都收拢了花瓣,人鱼灯熄灭了大半,桌上两杯血热气散尽,骨瓷冷如铁。   国王靠在软枕上,仰头望着星辰,没有表情,蓝色月光洒在他的银发上,似冰似雪。   “修沃斯?”克维尔顿凑过去,扯了扯落到地上的黑色长袍。   国王转头,微笑了一下,一如既往伸手理顺了她的头发:“与摩西雅走散了么?”   “不是的,义卖结束了。”克维尔顿气鼓鼓的跺脚,“明天又要上课了,而且我跟他们商量我能不能不募捐了,结果他们跟我说没这个先例……可我卖得也很辛苦。”   国王轻声问:“然后呢?”   克维尔顿泄了气:“捐了……他们说得好像都很有道理,好像很对的样子,后来我听糊涂了,然后就……就那个样子了呗。”   国王嗯了一声:“他们说什么了?”   “差不多是……什么爱什么的,他们说得都好烦,乱糟糟的,听不懂。”克维尔顿将挠到耳朵鬓发往后拨了拨,“修沃斯你教我嘛。”   “我说得也很枯燥,爱只是在你的生命中,才会拥有活力。”   “我想听。”   “每一朵花盛开前的甘露,每一只鸟破壳前的孵化,每一滴水融汇前的引导,每一粒沙粘黏前的濡湿……”国王说,“你有一双能看见这一切的眼睛,这就是世界在爱你,它向你展示了它的美丽和宽容。”   “我不伤害这个世界,是不是我在爱它?”   “是的。”   “那我可以爱你吗?”克维尔顿抬手指着窗外,“你爱你的王国,而我从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受过伤害,那我也可以爱你么?”   国王眼眸温柔,神色却寡淡:“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   克维尔顿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晌。   “开心,修沃斯开心一点。”克维尔顿忽然努力将国王的嘴角往上挑,一遍又一遍踮起脚,讨好道,“你开心一点嘛。”   国王顺着她手指的弧度而淡淡一笑,按住了她的手。   克维尔顿扑在国王身上,侧滚了两下,然后抬起脸,忽然学着摩西雅那种肃穆的脸色,用非常官方的口吻郑重其事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国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说真的!”克维尔顿抱着他的腰,“你开心起来最温柔了,世界上不应该有伤害你的人,世界上既然有爱,就不应该还有伤害啊。”   克维尔顿认真地与国王对视,那双雨水颜色的瞳仁中,映着整个世界的纯净。   国王轻笑了一声,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   “谢谢,克尔。” 作者有话要说:  甲给我来了一张摸鱼   ☆、乐器      苏路曼义卖后的黎明是阴暗的,持续了一个白昼的暴雨冲刷着土地。就算克维尔顿的睡眠质量过硬,也被惊醒了一次,听闻外面是在罕见的打雷,欢快地光着脚丫就爬下床,掀起帘子就要看闪电。   国王披起长袍,拎起甩到床底的毛绒拖鞋蹲在克维尔顿旁边,示意她把脚伸进去。   克维尔顿顺势将脚踩了进去,一脸兴奋:“好大的雨!”   国王出神良久:“是啊。”   克维尔顿一巴掌拍在了玻璃上,在白雾上糊出一小片透明:“不要停不要停,要涨过欧柏图书馆的搁浅湾!”   国王:“……”   所以那么高兴的本质,就是希望学院临时放假是吧?   依布乌海王城地区很少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作为政权中枢,即便是雨水,也是悄然无声的。被雷声和闪电吸引的血族,在短暂的诧异过后,都对这场不自然的雨缄口不言;只有欧柏终身院的几位学究,打开窗,用手接住了雨。   意外的温和,仿佛这雷霆浩荡的大雨落到半空,忽然变轻了,慢悠悠的飘下来,落在地上,如绵雨一般沥沥无声。   “卡梅缇可。”有学究回头喊了一声。   汉索慢慢的走来,站在窗边,扑面都是雨丝的凉气,还有白涯树醇厚的木香。他嗅着这清新的味道许久,摘去了鼻梁上架着的镜框,合上了眼。   “院长的信筏,询问终身院是否明了这场雨的来历……这来历明知故问,没有意见的话,我就实话实说地回复了。”   “不。”汉索忽然出声,他抹去脸上的水汽,低声道,“是我,我不小心……试验出了差错,本来是想申请给学生们弄一次天气演习,结果没有保管好,提前将试验品……就是这样,不关修……王的事。”   正提笔的学究撇撇嘴,重新蘸了墨:“谁要写王的事,自作多情,本来就是你啊,还想着有学长替你的错吗?”   “……没有了。”汉索声音变得如雨一样轻,“再没有了。”   … …   克维尔顿在睡觉的时间雀跃了好长时间,一大早居然还一咕噜爬了起来,跳下床猛地拽开厚实帘子,抹去窗上的白雾,但一瞬间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雨停了。   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憋闷的事情了。   国王已经去参政朝会,克维尔顿闷着一口气将桌上的课本划拉到包里,打理好自己后,又一脸欠我八百颗糖果的神色磨蹭着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殿堂,就撞见了正忙着的摩西雅,摩西雅见她一身校服,怔了一下,才问:“殿下?”   克维尔顿丧气地说:“摩西雅,我跟你说,今天估计要抽查小测,我还盼望着大雨能帮下我淹一下欧柏图书馆的搁浅湾,淹到限定水位就够了我也不要太多……”   “哦,是这样,各科目的考试周的确要到了,殿下要悉心复习。”摩西雅从手中一叠文件中翻了一下,抽出一只信封递给了克维尔顿,“顺便说一下,由于雨水淹没搁浅湾三分之一,导致胡桃船无法正常航行停靠,停课一天。”   克维尔顿猛一抬头:“……啊!”   摩西雅看王女一脸惊喜呆住的样子,淡定补充了一句:“殿下,学院还顺便寄来了考试周的科目时间表,一并拿着吧。”   克维尔顿:“……诶?”   等摩西雅拿着账目走远,克维尔顿还是有气无力地一手拿着一只信封。   ……就不能先问一下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给我个心理准备吗?   克维尔顿珍而重之地将临时放假通告的信封塞进了口袋,然后复杂看着左手上的考试时间表,这东西不能扔也不能撕,半晌,克维尔顿只能对着信封哼了一声。   放假都不给学生好过的学院真是太讨厌了!   忧喜参半的克维尔顿拖着步子回到国王寝殿,翻出课本摊了一桌子,练了半小时的字,趴在书上眯了半天,就去翻昨天苏路曼义卖购买的战利品。   东西并不多,两枚串了染色珠子的笔,一颗必定是要偷偷藏起来的低浓度蜂蜜血浆糖,还有一支兰德式风笛。   克维尔顿玩弄了一下风笛,这是来源自依布乌海偏远的兰德城镇,据说在海边吹起这种风笛,能召来传说中用珍珠交换花朵的海女。她们全身都是湛蓝色,最喜欢的东西是陆地上鲜艳的花朵;当得到一株花后,她们会小心翼翼做出一个水泡,让花根汲取过滤的水,花瓣吞吐空气,清晨的时候,海女们会成群结队浮上海面,让手中的花享受阳光。   宛如海面上开出了花。   “花在海里会死的。”克维尔顿曾在义卖中较真地反驳。   卖风笛的血族笑了笑:“所以后来海女们就不这么做了。”   “是因为看见自己的花死去,很伤心吗?”   “也许吧,还有诺丹罗尔的渔民将这个技巧卖给了教皇军队,人类曾以‘异教种’的名义对她们进行过捕杀。很长时间过去,我在家乡吹过很久的风笛,都再见不到海女前来……听说她们中的女王让族人全部发誓,再也不要靠近陆地,再也不许奢望花朵。”   克维尔顿低头沉默了好久,才摸了摸那枚风笛:“我想要它。”   “是很粗糙的乐器哦,而且兰德式风笛的老师也不好找。”   “可是它能召来海女啊,我想送给她们一朵能在海中生存的花……等我找到,我就去海边,吹起风笛让她们听到,然后把花放在礁石上,等我走后,她们就会拿走的……吧?”克维尔顿说完不太确定,又小声补道,“吧?”   卖风笛的血族看不到王女的脸,她蹲着身子,垂着脑袋,一手垫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一点点摸过风笛,灯光下的指腹像是在碰一朵花的蕊那样轻柔。   “会的,她们很喜欢花朵。”   卖风笛的血族轻声应道,“像你喜欢她们一样。”   … …   王女指引者的摩西雅一直认为,想学乐器是个好事。   欧柏学院也不乏能吹拉弹唱的学生,曾经有位号称“乌海的零度羽翼”,一手羽管键琴出神入化,恨不得都在琴键上吃喝睡,每每学院组织活动都以前奏秒杀对手,甚至在学术领袖的考核的加分考中摆出羽管键琴,弹了一首血族著名作曲家贝克拉尔·盼德的《裂痕之吻》,导致赢得了一次在学院举办自己个人琴会的机会。   但是摩西雅很慎重,因为她很尽职地收集了资料,众多指引者表示——与被指引的孩子们之前,最能导致关系错开决裂的原因之一,就是关于乐器。   所以在克维尔顿兴致冲冲抱着风笛来找她的时候,摩西雅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事必须从长计议——那就先把考试周度过了,我们再促膝长谈这个话题。   克维尔顿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指引者是越做越熟练的,摩西雅推开一堆文件,空出桌面,拿出纸笔画了一张图,然后拿着笔后端指着图上的利害关系:“殿下,请您认真比对一下,再告诉我您的决定。”   克维尔顿趴在桌上,看了半天,然后抬头问:“你写的是字吗?”   摩西雅:“……”   摩西雅为了节省时间,懒得将潦草的字再描得一笔一划,只能讲给她听:“乐器不是学几天就能奏出好听的曲子,要花费很长时间练习,而且要坚持,甚至可能会耽误学业……殿下您还年幼,以后冒出很多想法,也许想做这个,也许又想做那个,也许到那个时候,您已经忘记现在说的,会一直学下去的这些话。”   克维尔顿抱着风笛,扁了扁嘴:“我真的会……的吧。”   “您自己都不确定。”   “那是因为……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能在海水中绽放的花啊。”   摩西雅皱着眉:“什么花?我们是在说乐器的话题,如果您要说养植物的事,那又是另一桩了。”   “……”   摩西雅收起笔:“所以说,我并不是反对您学风笛,只是……等您考试周结束再说吧。”   克维尔顿低着头:“可是我真的很想学……我怕我会忘记去找花,我日记写了太多,我怕某一天我都找不到那一页,但是学了风笛,我就会一直记得了。”   摩西雅觉得自己跟不上王女的思维跳跃程度,俯身拍了拍她的肩:“殿下是不是做梦了?为了一个梦去学一样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东西是莽撞的,决心是需要很多理由,否则将无法坚持。”   克维尔顿低着头良久,耳朵抖了一下,才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 …   不用去学院的一天总是过得特别快,克维尔顿的晚间磨牙时分来临得似乎也早了许多,她一手拨着咕咕闹钟,一手夹着风笛左右摇摆,试图引起国王的注意。   国王调暗了人鱼灯,将乱动的克维尔顿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轻声问道:“我不会风笛,你再展示给我看也没用。”   克维尔顿舔了舔被磨好的尖牙,蹭了几下枕头:“听说风笛的声音特别特别特别好听……”   “你想学,我会提供资源。”   克维尔顿眼中亮了一下:“可是我去找摩西雅,她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学……我想了很久,还是有的怕……到底怎么办?”   国王任由克维尔顿啃着自己的衬里袖口,以一种睡前故事的语气温言道:“这的确是件非常乏味的事情,但是非常珍贵。”   克维尔顿眨了眨眼睛:“如果后来,我真的不想学了呢?”   “我不会逼迫你,摩西雅也不会,但等你再次看见这风笛的时候,也许会觉得非常可惜。”   “可是我……”克维尔顿泄了气一般,“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啊……”   国王低眸望着她许久。   “如果某一天你厌烦到一生都不想看见它,而且坚定到能立刻将这风笛砸碎,那么我允许你放弃。”国王的字音在窗外晨光朦胧之下,仍带着清晰如冰缘的质感,“但是如果你疲倦了,却又觉得不甘心,你可以来找我;我给你三次这样的机会,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劝导你、鼓励你,直至让你重燃信心。”   “只有三次?”克维尔顿蹙着眉掰着指头,有些期希地问,“不能再多了吗?”   国王微笑,以非常珍重的姿态抚过那支风笛,将它放到了克维尔顿的心口处   “不要滥用这样的机会,学会珍惜它,如同珍惜你的乐器。”      ☆、考试      欧柏学院的考试周持续了整整十天,克维尔顿生不如死。   初等生的基础课程是三门,《法典》、《官方语言与书写》和《形式学起步》,另外可自选一至两门扩展课程。   克维尔顿在必选课中的成绩,也就语言书写过得了关。依布乌海跨域甚广,不同地方的血族新生口音总会受到一些扰乱,就算练起官方语有时候也有些口齿不清;在这一点上克维尔顿占了大便宜,国王平日一言一行都象征着依布乌海最正统尊贵的仪态,无论口音还是字体都是克维尔顿的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因此,在克维尔顿考完这一门后,被初等新生含糊刻板的声音轰炸了遍的考官简直身心愉悦,递给她专门给新生预备好的糖果后,想了想,又偷塞给了她一颗。   但是之后,《法典》这门课考试的时候,克维尔顿脑袋嗡嗡叫成一团,啃着指节不知所措;《形式学起步》更糟糕了,掰着手指都算不来;至于她自选的那门《食谱学》……   呵呵。   平时上课不都是吃吗?这些奇怪的营养名词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克维尔顿几近倒地不起。   不过比她更倒地不起的多得是,她的考试课程在考试周中只是非常小的比例,甚至有几天完全不用来学院,但是高等院校的学生们每天都水深火热。   “我下一个学期绝对要换课!”   “科伦教授的课?他进度是快了点,有点跟不上,不过很尽职啊。”   “他尽职得我要哭了,他的规矩是考不过的学生会给指引者寄温馨信件……”   “啊对了,我居然跟道格学长在一间考场!天哪《古戒律》这门课我快学疯了,奋笔疾书写了四个小时还没写完三分之二,结果道格学长写了两个半小时后,提前交卷了走了。”   “我想我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的考场是《论血族氏族的起源发展》,他半途过来,顺便考完了这一场……”   “……我一直担心的就是学术领袖每次选课都在十七门课朝上,真的不会撞到缺血吗?”   “说到血,有点饿了……”   “是呢……”   克维尔顿随便抓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都快被埋在茂密树冠间,往下瞄了一眼,见到那两个高等院的血族一路跑去街边的店铺买血糕,又转过头来,将树上坏死的枝桠折了下来。   她考完了,全部科目考完的血族必须义务劳动一下,这是个传统。   被替代工作的授课者正帮着她扶梯子,不断回答她的问题,让她别折错了树枝。授课者很心惊胆战,因为克维尔顿总是乱动,弄得梯子极其不稳当。   “这根上面的叶子顶端变成白色了,但是脉络颜色没有变,我们还需要它吗?”   克维尔顿认真盯着一根枝桠,瞧了好半天,等着下面的答案。   “需要,它变成白色,是因为夏夜季节。”   克维尔顿停顿了一下,猛然低头,欣喜地挥了挥手。   梯子下方是披着浅色长衫的国王,襟口刺绣着花纹一路蔓延到高领,银色的长发被拢在风帽中,他扬起头的时候,风帽边沿才微微被掀起。   授课者惊了一下,差点没扶住梯子:“王!”   国王伸手接替了他扶住橡木梯的两侧,向授课者颔首致意后,朝克维尔顿轻轻一笑。   克维尔顿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直接扑上去吊在了国王身上,期希地用小靴子踢了踢,“我们走嘛!走吧走吧?”   授课者抬头看了看修理了大半部分的古木,又看着小王女一脸热切的模样,有些犹豫;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国王一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抱着克维尔顿让她站在了梯子上:“继续做完你的义工任务,我会在这里等你。”   克维尔顿一脸不乐意,整个脑袋埋在国王的衣襟处磨蹭了半天,又侧过头看向伫立一旁的授课者,哀求道:“能不能走啊?”   授课者往后退了两步:“……”   这种事不要问我,我只是个路人。   克维尔顿一脸挫败,又蹭了好久,才勉强让理性压倒感性——如此高深的词还未在小王女脑海中成形,她纠结了半天,在修沃斯不高兴和我不高兴之间,最终……垂头丧气在国王臂弯间转过身,两只脚轮流跺着梯子,重新爬了上去。   工作量还有一小半,然而克维尔顿的效率简直翻倍,刚刚授课者讲述的信息迅速过滤,需要和不需要的枝桠特征依次分类,从下面往上看,像是见到一只小动物拼命往树冠里钻,抛出的枯死枝桠纷纷落地。   “我完成了!”   这一声像是等待已久的号角,克维尔顿钻了出来,顺着梯子直接滑了下去,细小的树皮屑顺着她带起的风翻飞起小小的卷,落了国王一身。   似乎觉得没有得到应当的回答,她又强调了一遍:“我完成了。”   国王拂去肩上的灰,对视面前还神采奕奕又一副矜持模样的小王女,弯腰牵起她的手,像第一次教她写字一样将她蜷成团的柔软爪子握住:“很好,一个无憾的起始,也应该会有一个无缺的结尾。”   克维尔顿哦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吗?”   “也许是的。”   停顿了一下后,国王问出了任何一个年幼血族都喜欢听的话,“你想去哪里玩?”   … …   如果要是格尔木侯爵那一家子遭遇这个问题,只要格尔木侯爵敢问,他儿子安瑞就敢一口气说出:“琥珀窟、绽放殿堂、兰德海岸、白涯树林、安格火山边境、千羽湖、黛布安城、氏族遗迹阵、诺丹罗尔西港口……”等十多个遍布东南西北的各大景观。   而且侯爵永远分不清他是真心想去,还是说着玩的——说着玩这种混账事,他确实也干过,还让侯爵窝心许久。   后来格尔木侯爵学乖了,每次都豪情万丈一挥手,如同遛狗:“走,儿子,带你出去转转。”然后出门左拐买一袋切碎的血煎饼,递给他后,就跟自家夫人挽着手享受月光散步去了。至于跟在后面的尾巴,闻着空气中血煎饼味儿不散,证明儿子就没走丢。   国王没有格尔木侯爵如此丰厚的经验。所以当医师崔恩照例按时为王女做完检查后,略微提醒了一句:“这个时候的孩子需要长者带领玩耍,更有益身心健康。”,国王思考良久,最终还是问了出来:“玩什么?”   崔恩原本觉得自己可以说一箩筐,但是刚想阔阔其谈,突然哽了一下。   ……玩什么?   啊这个问题,莫名有点高深。   仔细想起来,好像没什么可以玩的,孩子有时候玩得也莫名其妙,毫无剧情的一个小布偶就够他们移来移去玩一天。   崔恩也沉思了一会,最后诚恳道:“王,我认为殿下会带领您;孩子的游戏,您不应该是主导者,权力在他们的手上。”   崔恩自我感觉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这个建议非常符合当下情况,那场在苏路曼义卖之后的暴雨把他吓得不轻,就算大雨只是持续了较短的时间并且落时如绵雨,但崔恩坚持这个事情非常严重,必须从源头疏导。   为此他找到了王城总管:“我觉得,张弛有度适当放松是必不可少的事,你觉得呢?”   摩西雅只盯了他半天,回了一句话:“平时没见你这么关心王,你是瞄上了王女殿下,准备间接献殷勤么?”   崔恩:“……”   总管你这逻辑思维就跟喝了博维科酒一样。   也是醉。   不过好在国王接受了他这个建议,除了无法更改的朝会,调整了提案批审以及各项政议的时间,御前接见一律押后,最终能留出半天时间的空白。   崔恩很满意这样的一帆风顺发展方向,但是这个方向抵达到王女殿下身上时,转了个舵。   王女说:“那我们能不能去围观考试呀?”   国王:“……”   克维尔顿碰到“玩”这个字,自然反应当然是兴奋激动手舞足蹈,但是想起曾经安瑞拼命跟她套近乎的时候,透露过他最烦的就是被格尔木侯爵带出去玩。每次提到这一点,安瑞就很忿忿:“要么说这个地方不好玩,要么嫌那个地方太远,还总是听我妈的,陪我玩又不是买菜,怎么还带这么挑挑拣拣的!”   克维尔顿对这个前车之鉴很警觉,况且她并不认为哪里有什么好玩的,更多的时间不如窝在王城——幼年血族都是共同性是非常排外,虽然指引者都每天教导他们需要结交朋友,然而如果真的有一大票朋友,那就反常得过分了。   总之,凭着刚被考试轰炸完毕的脑子,克维尔顿也想不出来玩什么,她无心想玩的时候一粒灰尘都可以玩出花来,绞尽脑汁想怎么玩的时候,就算漫山遍野的花也是浮灰。   半晌后,克维尔顿决定遵从内心的感觉,抱着国王的手臂在学院中到处乱走。   这种类似于散步的举动不应该发生在孩子身上,因此国王一直没明白克维尔顿在做什么。   还没学过“占有欲”这个词的克维尔顿也不知道。   但是这种感觉超爽的。      ☆、沙滩      欧柏学院的基座为初纪元的繁茂古木,夏季的潮湿温热气息从东方徐徐掠过,白涯树纷纷收拢了枝叶,人鱼灯下似有略微蝉鸣;在白昼经久烘烤的湍流源头,隐约升腾起淡白雾气。   克维尔顿用小勺舀着混合着血脂的榛子布丁,想起来就咬一口,然后踩着旋律在阶梯上跑来跳去,深红色的校服坎肩歪到了一边。跟在她后面的是简装的国王,帮忙拿着三小罐同种口味的布丁,风帽垂落的边沿随风荡出折纹。   恢弘的雕塑群坐落绿茵之上,边缘凌厉,克维尔顿好奇地碰了碰,看向了上方烫金的字样,有些拿不准,倒退了几步贴在国王的身旁。   欧柏·金斧之院。   金斧之院内的建筑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在此的学生需要数以百计的锤炼,必修的考试项目严苛到极致,达不到标准不予毕业。   由于在这种氛围下待久了,金斧之院的学生纵然一颗燃情似火的心,待人处事都疏离得很;曾经有个出身玫瑰之院的教授过来,在研讨课上讲到兴起,举起双臂大喊大叫:“都跟着我的思路!拿出你们的热情!嗨嗨!”   ……然后足足冷场了两分半,金斧之院的学生们握着笔低着头,如果教授能趴在地上往上看,见到的估计都是如出一辙的便秘脸。   热情这个东西……委实憋不出来。   矜持、严肃、冷漠、学术化、抗击打力强;比起玫瑰之院的浪漫主义,金斧之院更偏向于现实,但也只有这份现实,才能在未来踏上诺丹罗尔的时候,依旧保持本心不变。   “学会爱这个世界,不论在依布乌海,还是诺丹罗尔。”   赠言于此,愿铭记到生命尽头。   … …   路过三条重要支线上的竞技馆,国王迎面见到了一群还是初等院的孩子。在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没有过于严厉的考试,不过对于高等院著名的“实战学”这一科,普遍抱有极大的好奇和向往。此时就一同蹲守在竞技馆的外面,照猫画虎地比划着。   克维尔顿已经吃完一个血脂榛子布丁,叼着勺子也踮起脚尖往里看,旁边的孩子还特意留了个空给她,同色校服挤在一块有种莫名的稚嫩可爱。   国王轻轻弯了一下嘴角,安静地站在一旁的白涯树下。   过了好长一会,等待克尔的国王才被一个偶尔转身的孩子发现,这个孩子留着柔软的刘海,合身的深红色校服上缀着金斧徽章,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忽然跑上前扯住了国王的衣角。   国王顺从地蹲下来,温和注视着他:“怎么了?”   那个孩子眼睛一动,忽然就流露出开心的神色,小声说:“我认得你。”   望着风帽拂起间的几缕渲银长发,孩子伸手去抓了几下,似乎突然又想起这种举止有些僭越,怯怯收了手,不好意思看向国王,顿了顿又贴近一点,像是要说什么秘密:“义卖的时候我记得你穿着黑色的衣服,侧面的银色花纹跟头发缠绕在一起,是水玫瑰的样子……”   国王讶然:“可是我今天并没有穿那件衣服。”   孩子理所当然点头:“是呀,但是花纹没变,王。”   也许还不熟悉这个世界的孩子们,所以总会格外注意一点。那些常常被大人一掠而过的东西,印在他们的敏感的瞳仁深处中,演化成最瑰丽的记忆和想象。   片刻后,似乎里面的竞技已经告一段落,孩子们纷纷从窗沿边转身,短暂的怔愣后纷纷围了过去,在一点点态度试探中很快活泼起来,其中一个还大胆地瞅着国王手中的甜品,伸手摸了摸布丁罐子。   “王,这个能吃么?”   紧紧抱着国王手臂的克维尔顿突然炸毛,她尽力将国王往后拖,非常抵触那些凑上来的小血族,甚至露出了尖齿。   国王笑着反手抱住克维尔顿:“可以,但我只是帮克尔拿着而已,如果她愿意分享,我毫无异议,如果不愿意,我也无权处置。”   这时竞技馆的门被推开,刚考完的高等院校学生依次将指定长剑收入墙壁上的剑鞘,一个赛一个的严谨沉稳,瞥到这边一群团子像争食一样围成球,其中一个血族少年怔了一下,还是带着诧异走了过去。   被孩子们围在正中间的身影举止典雅,浅色长衣的后摆铺在了地上,高领上缠绕花纹,由于风帽垂落的原因看不清容貌,但是修长手指上的那一枚血冕之戒仿若一道雷劈。   “王!”   国王闻声抬头,微微一笑:“实战学结束了?”   血族少年匆忙行礼,忽然有些羞赧地挠头:“王……是来看我们考试的么?”   “我陪克尔过来走走,看了一会,很不错。”   少年紧张地点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那……王能不能指点一下?”   国王略微一顿,委婉道:“抱歉,我不是金斧之院毕业的,没有进修过实战学。”   少年懊悔道:“不不,是我一时忘记了……我……冒犯了……”   “没关系,这不算冒犯。”   在国王与高等院校的学生说话之时,克维尔顿进行着艰巨的抗击战,就像一只松鼠正努力在同胞的暗搓搓眼神中,努力藏着自己的大松果,还有大松果手上的几罐甜食。   正当她忍不住抗议出声的时候,一声沉喝在竞技馆门前炸开:“初等院的!你们都在挤什么?全体过来站好!”   竞技馆中走出了褐色头发的教官,随手将练习剑刺入刀鞘,正准备以睥睨的眼光示意那一窝初等院的讲究点规矩,冷不丁撞见一双温润的殷血色瞳仁,纯粹如赤霞石。   “……”   教官默不作声地老老实实躬身行礼,然后呃了一声:“王,需要我帮您把这些小家伙挪走吗?踩着您袍子了都……”   “没事,我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固定行程。”国王轻拍着克维尔顿的背,又问道,“接下来还有实战考么?”   “刚刚已经是最后一批。”教官答,“难得提前考完,赶早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潮汐。”   “家在海边?”   “是的,诺亚城镇,晚餐的时候还有沙滩宴会。”教官想了一会,才试探地提议,“王的晚餐有指定安排么?”   克维尔顿现在烦不胜烦,因为没办法将她的大松果完全拖走藏起来,在耳朵敏锐听到谈话内容的时候,迅速反应过来,这绝对是一个脱身的大好时机,于是立刻举起爪子表态:“我去!我去!”接着怂恿起国王,“我们去海边玩嘛!”   这个时候教官才注意到了小王女,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问候:“殿下也在啊……”迟疑了一下,“诺亚城镇有些远,殿下真的要去吗?”   克维尔顿眨了下眼睛,想起安瑞的惨痛历史,拿不准国王的意思,仰头去看他的脸,国王低头一笑:“如果想去,那现在就要出发了。”   … …   王女殿下坚持贯彻玩到哪里算哪里的方针,随着胡桃船舶一路辗转,抵达了依布乌海的最东端,诺亚城镇。   这座城镇只是依布乌海众多地域之一而已,不像黛布安城那样富有史诗颜色,也不像音乐之乡的兰德城,更比不上血族王城的气势恢弘。简简单单的一座城镇,用灰色的石浆铺着路,蔓延到枝桠交错的白涯树丛,弯腰潜进去,海潮声一瞬间扑面而来。   教官巴铎·玛卡脸上是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他指着一个方向:“王,他们已经开始为宴会做准备了,您是过去,还是我先过去拿来一些诺兰产的血浆果酒?”   国王微笑:“一起过去吧。”   克维尔顿在最初的震惊中忽然扑在了沙滩上,手掌中握着一小撮细软沙子。这些感触也许只有身临其境才得以完整,海的宽广,天的无迹,风的咸腥,沙的细碎。   “克尔,不走么?”国王回过头。   克维尔顿挥舞着手:“我想玩沙子。”   “那里也有,还会有海浪。”   “海浪也可以玩吗?”   “当然。”国王低眸,伸手牵住爬起来的小王女,“前提是别被冲走了。”   沙滩宴上铺满了干净的桌布,诺亚城镇的居民们都将自家做的食物摆放在上面,高高支起的人鱼灯下,扩散着独特海风味的酒液。   教官巴铎脱去了长靴,大步上前跟一位笑容甜润的血族女性拥抱,抱起来转了一圈后,才搂着她脸红耳赤地向国王介绍:“这是我的妻子,米拉。”   米拉往前看了一眼,低低叫了一声,使劲拍了一下巴铎在她腰上的手,连忙牵裙行礼:“王。”   国王微笑颔首:“我只是陪孩子过来参加宴会,不必拘束。”   “王女殿下也到了?”米拉惊讶道,“她在哪里?”   国王默默低头,克维尔顿早就学着巴铎的样子脱掉了小靴子和袜子,趴在了桌布上,抱起一盘烤的金黄的蜂蜜馅饼,挑出一块就开始嚼。吧唧吧唧了半天,忽然一僵,记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将怀里的馅饼还了回去,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将吃剩的一半递给了国王。   国王看着她:“记起来了?”   克维尔顿哼哼:“要礼貌。”   “沙滩宴可以简化用餐礼仪,我并没有追究你的吃相。”   “……晚上不能吃甜蜂蜜的东西。”   国王俯身,拿出一张纸巾擦了下她满脸的甜酱:“记得睡前刷两遍牙。”   群众中突然爆发出闪烁星光,欢呼声迭起,更多的桌布被摊开,酒瓶被插在沙子里,宴会已经开始,依布乌海子民们的笑声混在海风中。   克维尔顿跑到海潮边,赤着脚踩水花,笑得好开心。除了早就脱下的坎肩,校服湿了一大半,然而在一群小血族的嬉闹泼水中,已经算是好运的。   成年血族轮流品尝着桌布上的食物,跟孩子们一起挖沙子,弹奏不成调的乐器。巴铎抱着一瓶珍贵的博维科酒,给面前每一个杯子都斟上一点。   米拉提着裙子过来,往他嘴里塞了颗果子:“这些都要我端过去吗?”   “不,‘深海的神酿’会将他们吸引过来的,拿走我们的那两杯就好啦!”   “嗯,我得去拿一下衣竿和毯子,孩子们的衣服全湿透了,等下估计会冷得哆嗦。”   “怎么都还在玩水?”   “那倒没有……具体来说,只有王女殿下一个还没上岸。”   克维尔顿玩疯了。   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是时候入睡,但考试周刚结束,身边有修沃斯的陪同,还在这么有趣的地方狂欢,她根本停不下来,有些冰凉的海水冲刷着她的脚,还踩到了硬贝壳。   终于上岸的时候,她自觉地钻到毯子里,跑到一座座沙子堆砌的城堡前,蹦蹦跳跳地向国王挥了挥爪子。   国王回以微笑,沉静地靠坐在巨大的风化礁石下,风帽被掀开,银发飞散。   他的面前是千丈银河直坠入海,尘世繁荣。   … …   这场沙滩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黎明。   海风寒意更甚,克维尔顿蜷在国王的膝上,用头发蹭了蹭,听着海潮声延绵不绝,沙滩上的血族们已经将桌布和碟子收拾起来,也许阳光下一刻就要突破海平线,他们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家拉起窗帘睡觉。   克维尔顿慢吞吞地穿上自己的鞋袜,情绪有点低落,她忍不住问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来这里?”   国王将外衫褪下,将衣服半湿的克尔裹住,轻声回答:“可以的。”   一路上克维尔顿都意犹未尽,回到王城后,迎接他们的摩西雅总算松了一口气。简单处理了一些积留政务后,国王回到寝殿,克维尔顿已经哈欠连天地洗完,翻来覆去将被子全裹到了身上,拱来拱去,还晃着小脑袋:“我是海里的鱼,游啊游,游啊游啊游……”   国王帮她把被子整理开来,又拿了盏台上的磨牙纸。   克维尔顿忽然坐起来,像是要宣布什么一样激昂:“我喜欢这个世界!”   国王温柔一笑,拨开她贴在额头上的棕发,轻吻了一下。   “我也喜欢。”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这个世界这么美,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      ☆、选课      第七纪元八百八十九年,依布乌海又迎来冬季,白涯树一夜萌芽。   初冬的温度比较寒冷,血族学生们将书塞进包里后,将厚实的围巾从包里抽出来,层层叠叠裹在下半张脸上,又揉了揉被绒毛塞住的鼻子。   依布乌海王女殿下,克维尔顿成功拥有了在初等院选三门科的权利。   初等院是个模糊的概念,因为它不像高等院那样有明确分级,因为选科的原因,也许有的一级需要读好几年,但是有的一年可以跃过好几级,所以几年级的标准并不通用。   判别一个血族在初等院的学术等级,重要的是看他们能自主选几门科目。   最基础的新生只能选一门课,其余三门都是必修课程;这个阶段基本会持续三年,其中所有成绩不予公开。三年过去后,如果觉得仍旧感到吃力,可以继续进行基础课程;但如果申请下一个阶段学习,必须参与进阶考,通过将获得选修三门的权利。   克维尔顿一直都觉得初等院基础课程太爽了,为了保护学生成绩完全密封,而且时间没有上限,完全没有必要去申请下一阶段的学业——但是后来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总是留级……有点丢脸。   身为混血,她的成长有些与众不同,似乎比同龄血族快上一点,但是相比起医师崔恩手上的人类数据,看起来又十分缓慢。克维尔顿觉得自己应该对得起这个成长速度,终于发狠了一次,冲击进阶考。   指引者摩西雅终于放下心,她曾经因为王女迟迟不申请进阶考而脾气糟糕,几次跟国王提起此事,希望可以起到旁侧敲击的作用,毕竟她逗留基础课程的时间太长了。   但是让摩西雅感到奇怪的是,国王并未出手干预王女的学业,最后摩西雅忍不住找了个空闲时间,与国王进行了一次长谈。对于摩西雅的种种焦虑,国王只是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思虑,但是你可以相信孩子。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当他们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就会更近一步地走向这个世界。”   摩西雅依旧皱眉:“王,我非常担心殿下的学习能力……”   国王声音温润如水:“我想欧柏学院设计这种方式的初衷,应该就是考虑到孩子们的天资。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血族的生命比起人族要漫长,既然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那么天资与否,并不重要。”   摩西雅又叹了口气:“那如果殿下因为留恋这种放松的环境,因为懈怠而一事无成呢?”   “身为指引者的你,我相信你对于克尔人格和心性的教育非常完整。既然她已经拥有优秀的品质,那么我觉得,剩下的事情她自己会有决断。她会因为长时间而产生羞耻感,也会因为憧憬更多的有趣课程而努力。”   国王靠在高背椅上,淡淡一笑:“尊重她的选择,她自己会感受世界的变化,不需要我多说,当她想寻求帮助的时候,自然会找你。”   当摩西雅默然告退时,国王忽然叫住她,在桌前找了一下什么,然后走过来递给她:“克尔的风笛演奏取得了奖章,这是礼品,她想送给你,但是每次看到你的样子又不敢说。”   摩西雅低头,在国王手心的是一颗糖,含着一点点蜂蜜,在克维尔顿看来也许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国王轻微叹息:“别总是让孩子安慰你,更需要安全感的是他们才对。”   … …   欧柏学院的冬季会有绵绵小雪,克维尔顿的混血体质格外耐不住冷,搓着手半天,还是忍不住跑去买了一杯冒热气的血浆果汁,双手捧着杯子,将课表盖在了脸上,思考选课的问题。   克维尔顿斟酌了很久,首选必定是“古戒律”,因为很装逼。此门科目的格调简直高到飞起,没选过这门课的都不好意思公开课表——当然这也是唯一没有设立点名的科目,因为听了一次就要换课的概率也荣登学院巅峰之最……学生纷纷表示,这么有逼格的课,听一次提升一下品位就够了,贵精不贵多。   其二决定为《基础医学及衍伸研究》,这是崔恩的意见,作为一个很有道德和责任心的医师,崔恩对于混血体质非常提心吊胆,觉得自己没办法像个陀螺一样围着王女转,那么让小殿下对自己更了解一点,也是非常不错的事情。   为此他还无偿送出自己撰写的十几卷定制人类资料……克维尔顿觉得自己没法辜负崔恩的良苦用心。   而第三门课,之所以会选择非常偏门的“百老鉴赏”,起因是一卷剧本。   这份剧本很是不同凡响,但要说最不同凡响的一点,倒不是其中跌宕起伏的剧情,也不是可歌可泣的情感,更不是如坠梦境的世界——相比起这些,不如说那随便落款的名字更醒目。   公爵潘。   这个名字活脱脱是个荣誉雕塑一般的存在。在诺丹罗尔,有人猜测他是一个挥霍无度而穷困潦倒的编剧大师,幼年不幸孤独缺爱,导致作品独树一帜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也有人猜测她是一位玩弄感情的沙龙少妇,在每个金迷纸醉的夜晚,都会以性感女主人的身份出场,指间夹着一支荆棘酒或是燃情烟,倾听无数失意人的故事,笑容浓烈如血。   而在依布乌海,血族们只是将此剧本设为“只许借阅”范围,因为没办法找到著作者获得授权,并支付税款……   没有人找得到公爵潘,这个人仿佛只存在于传说。   克维尔顿填了课表,心满意足,又搓了搓手,刚转过身就撞见同样将脑袋包得密不透风的安瑞·格尔木,两只腮帮子鼓成了球,费力地嚼着什么,见到克维尔顿吓得脖子一缩,窝着肩就要溜走。   这家伙是被吓怕了,自从被王女殿下有意无意的坑过几次,连着他老爸都不敢和蔼地跟王女殿下套近乎。   完全不明白真相的摩西雅,一直都非常奇怪王女和安瑞的关系,有次无意透露后,导致国王也对这种奇怪关系有点疑惑,不过崔恩倒是胸有成竹。   “王,这是女孩在这个年龄都会有的一种心理状况,她们会本能的排斥男孩子,这个不用担心,过了这个年龄段,这种症状会消失的。”   国王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克尔也会疏远我么?”   崔恩沉默了一下,才以一种非常官方的口吻道:“王,请注意我的措辞,我说的不是所有男性,而是小、男、孩。”   国王:“……”   这么有力的强调是几个意思……   “你为什么每次见到我就蹿掉?”   克维尔顿很轻松就勾住了安瑞的后衣领,她憋屈得很,前几天崔恩忽然说奉命过来,给她上了一节长达四小时的疏导课,重点是如何正确处理与男孩子之间的正常关系。   简直莫名其妙。   安瑞努力吞咽嘴里的血煎饼:“唔唔唔唔唔!”   克维尔顿放松了一点拉他后领的力度:“勒到你也不至于哭吧?”   “唔唔唔!”   “不能再松了,你跑掉我抓不到你的。”   “嗝!”   “……”   安瑞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倒霉老爸给传染了霉运,不久前格尔木侯爵为了和夫人享受度假,腆着脸交了一份病假的申请——休假定额时间已经被他用光了,议政贵族唯一能旷工的条件就是病假,不过为了携夫人去观赏千羽湖的盛景,格尔木侯爵拼了。   千羽湖不愧于它的名声,漂亮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冬季,霜花甚至像是凝结到了月亮上面,湖泊犹若幽蓝宝钻,落花如羽。   格尔木侯爵深深感觉不枉此行,选择性无视了还在苦苦看家的儿子,决定多逗留几天跟夫人浓情蜜意……然后他就留出麻烦了。   在比预期晚了好几天的归途中,格尔木侯爵直接遇上了前往芬可城的国王仪仗,在心惊肉跳中立刻让胡桃船舶靠边并单膝行礼,这时国王侧过脸,轻描淡写瞥了他一眼。   “……”   格尔木侯爵觉得自己的议政生涯混到头了。   果然刚回到王城,就被检察官郑重请去喝血茶了,连写个检讨的时间都没有。被遗忘在家的安瑞在紧张中还有点幸灾乐祸,最严重的不过革去议政之权或是降爵位,这对他们一家而言都不算什么,搞艺术的嘛,算是为了艺术而献身。   安瑞最近申请了自选五门课的进阶考,因为爸妈不带他出去玩而化悲愤于学业,竟然达到了合格线,正在学院里吃着血煎饼转悠,准备找个带了笔的校友交流一下心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老爸对上国王时的寒毛卓竖。   安瑞艰难地将血馅饼咽了下去,牙齿打颤了半晌,胸腔突如其来一阵闷,又憋出了一个字:“嗝!”      ☆、芬可      第七纪元后期是血族史上最为安逸宁静的时光,浅蓝的月光透彻直下,细碎地洒在晾晒的纱布上,透过白涯与雪松的枝桠,湍流旁弥漫着水玫瑰的清香,四季静谧变幻,悄然无声。   想象一下,在这样一个细雪冬季与深红长衣的女孩相遇,记忆中的黄纸页像是瞬间复生,风吹过黄昏,眉目间用眼神丈量光阴……多么让人享受的时刻,若是某个有情怀的诗歌家,说不定一首衔着隐隐情愫的诗篇将诞生于此。   但安瑞·格尔木不享受,他很想夺路而逃。   连续打了十几分钟的嗝后,安瑞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他眼睁睁看见王女殿下好奇地翻遍了他的书包。   “构图分割解析?不是说图吗为什么全都是字?美术史论学……哇你居然还有这个素养!唔……这是什么?用三根线条画出一副静坐像,你还真就用三根?就算五百字论述文,我还会适当性超两三个字呢。”   “……”   喂你确定这两个的作业画风一致?   嗝完了的安瑞默不作声蹲下来,看着克维尔顿畏冷地从袖口伸出两点手指尖,捻着书页角儿翻过去。安瑞扣着自己白底靴子上的挂饰,摇来晃去,在心里一遍遍盼望王女殿下翻完他的作业,他绝对二话不说就拎包遁。   “你这个表格还没填。”克维尔顿忽然点了点那本子的最后一面,封皮套中夹着一页纸,她将手缩在袖子里,然后将整个本子往安瑞面前推了推。   安瑞垂头丧气:“没带笔……”   克维尔顿又抖了抖肩:“笔扣在我衣领上。”   安瑞试探地拿下那只别在玫瑰校徽上的笔,琢磨了一下,才抱起本子开始填:“你……这是伤了手吗?”   “没有,我冷。”   “这个温度不是很冷,还不到深冬。”   “我跟你又不一样!”克维尔顿蹲着移了移位置,探头看安瑞写字,“进阶回馈表格?你为什么写了好多理由?”   安瑞随口道:“因为本来就有这么多理由啊,为了兴趣为了理想为了我那不靠谱的爸妈……唉,那你写的是什么?”   “为了有点脸。”   “……”   沉默了一下,安瑞才将被风吹到眼前的亚麻色头发撩到后面,问:“王,他没对你这个理由……嗯流露过什么表示吗?”   克维尔顿奇怪道:“我说的是实话啊,如果不说实话为什么还要填这个表格?你说你的实话,我说我的,理由本来不需要太多,有一个让我有勇气递上申请就够啦。”   安瑞默了一下:“也是哦。”   等到整张表格填完,安瑞站起来将笔还了回去,挠着头发半天,忽然问了一句:“你选没旬遗迹探寻’这门课?会有很多野外旅行的,不过麻烦的是如果选课者不足十个,则会酌情取消,其实我就是想说……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才说:“可我选够三门课了。”   “是不是有古戒律?说真的,那个课听一次就够了,我就是前车之鉴。”   “很难懂吗?”   “还好吧,只是听完会略微怀疑一下自己的生存意义……等下,为什么路这么软?”   安瑞和克维尔顿面面相觑,然后缓慢往下看去。   他们脚下的泡芙路,这是欧柏学院的特色,然而踩上这条路的是初等院新生的特权,为了防止幼年血族发生磕碰意外。   这条路是定期维护的,如果有学生不遵守规定踩入此地,那么只有……旁边正在用轧铲护理路段的授课者抬起头,捡起另一把,礼貌地扔给了两个踩入范围的进阶学生。   克维尔顿缩了缩,自从捧在手上的血浆果汁热气渐散后,她整只手掌都缩进袖子里了,只留了个冻得通红的爪子尖戳着杯子。   顿了一下,安瑞挎上包,迟疑地伸了一下手,还是将克维尔顿拉开泥软的泡芙路,上前一步踩在了她的靴印上。   然后他弯腰一把抄起轧铲,说:“我来吧。”   算了,倒霉已经倒习惯了。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这是一座岁月浅薄的城池,然而却被封作遗址城垣,也是唯一能够享受与血族初始君主?黛布安王的遗址的同一待遇。   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封尘了太过沉重的历史。   贝烈梅之战。   国王定期到访了这里,挥手遣散所有的侍卫与随从,独自缓慢入城。   曾经贝烈梅之战终止后,加冕为王的修沃斯王驱逐了全无理智的反叛者,以权杖为祭,锁住了九片地域,彻底压入深海。   芬可城却是个特例,它同样是个放逐之地,却不拘于深海,因为镇压的是——反叛者唯一的领袖!   芬可拉姆·亚蒂。   国王走过破败的城池,城中心是随意堆置的一些桌椅家具,孤零零的矗立于废墟中。他走上前,弯腰扫去高背椅上的浮灰,将手边一百多年前的沉年血茶筛去碎叶,透过纱网注入骨瓷杯中,轻轻放在盏台上,随后落座,往后靠在软垫椅背上。   “许久不见,芬可拉姆。带来了一点血浆奶酪和焦糖饼干,还有我为你挑选的一本书。”   坐在对面的男人此时才合上了手中的厚书,抬起的脸孔带着笑意,垂落于背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色泽如蒙尘红宝石。   “许久不见,修沃斯。谢谢。”   芬可拉姆·亚蒂成为血族,是第三纪元的事情,当年他十六岁。   第三纪元,是个无限制的拥吮的时代。数量庞大到爆炸的新血族涌入依布乌海,多数是已经具备思考能力或是适应诺丹罗尔的成人,现实的人。   什么是现实?   苏路曼王曾经愤怒问过:“什么是现实?”   新血族咧着嘴笑答:“在诺丹罗尔,小孩子也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大人们只要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现实。”   “我活了近两个纪元!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实就是欺骗、尔虞我诈、残酷漠视,我的国土上没有这些东西!依布乌海的现实,是理想与希望。”   “是的,血族之王,依布乌海温柔得就像一场梦,但是梦总会醒的,一直沉睡下去,那叫死亡。”   苏路曼王觉得自己三观都要被颠覆了,烦躁地甩了一桌子的文书后,决定出去静静。   当年的芬可城容纳了巨量的新血族,街道吵吵嚷嚷,大部分血族都光着脚板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吆喝着畅饮鲜血,石板上流淌着无数条污痕。   新血族个个都是心花怒放,走路都带着高人一等的睥睨,漫长的生命、无需担心的血液供应、稳定的王国……如果不是女性血族太过稀少,他们会更热血沸腾。   众多新血族过着寄生虫般的美梦,对于王城发出的“申请学院接受教育”的号令不置一词。原居血族数量比例太小,仅仅够收养一部分的幼年新血族,更多的成年新血族拒绝被监护,他们在芬可城如癞皮狗,饿了去闹市扫荡新鲜血液,烦了就公然推搡斗殴,毫无章法。   “我们也是依布乌海的子民,血族让我们变成怪物,还管我们这样那样?凭什么?”   “滚蛋!想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在诺丹罗尔都没人敢管!依布乌海还这么大规矩?”   “食物不是人类血液吗?为什么不杀回去?我有好多仇家在诺丹罗尔呢!我带你们去杀人!很多人!”   触目惊心。   这时候的某个十六岁红发少年——芬可拉姆还是个跑腿的脏孩子,他在诺丹罗尔是个木匠学徒,在依布乌海还是找了个木匠当学徒。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也许我一辈子就要跟木头打交道啦,我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木匠!”……因为言辞修养不太过关,所以每次想表达自己强烈愿望时,只会重复着某个词。   芬可拉姆确实是个很好的学徒,他辛勤地跟着老师刨木头、切割轮廓、磨砂板面、锤钉子;但是与其他学徒不同的是,他是极少数申请了欧柏学院的新血族之一。   当年的欧柏学院,还不曾分裂出金斧之院,由于原居血族对于新血族的极端不认可,学院中派系也分化严重。就算是平常的一次舞剧演出,也挑起两派争斗的暗火。   “芬可拉姆,你去偷点你老师的木料,做出些小玩意,让那帮本土的家伙们瞧瞧!”负责排练的学生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不耐烦道,“快点快点,明天就要!”   芬可拉姆握紧了手中的钻子:“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不会偷?还是不会做?我教教你现实,你这样以后没办法生存的,油滑一点,你老师发现赖在别人身上不就好了!”   “……”   “就当你答应了,你不想我们新血族赢吗?那边的家伙们可是个个高傲的很,你不想在这里混,趁早滚出学院吧!”   第二天,芬可拉姆背来了一个麻布袋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件又一件木制品,依次摆放在地上,碰歪了的不厌其烦地摆正。   有人不耐地大叫:“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不能直接倒吗?”   芬可拉姆充耳不闻,等全部弄好后,将袋子折叠好握在手上,鼓起勇气道:“就,就是这些。”   领头学生有些嫌恶地扯了扯嘴角:“好丑啊。”   哄笑声顿时四起,舞剧演员们忙着上台,所有人都笑着站到自己的位置,将地上整整齐齐的木制品踢乱了,这些小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既然丑了就不要了,反正也没影响。   芬可拉姆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漠视或嘲弄的脸,喉咙中像是被割了一刀,流出辛酸的血,往上逆流,辣得他呼吸困难。   世间每一件成品都是不容易的事情,画匠的每一笔都是心血,木匠的每一锤也都是心血,心血是一样的,伤害也是一样的。   芬可拉姆离开了舞剧后台,抱走了他耗费了整整一个通宵做出来的东西,蹲在了芬可城外,痀偻着背,像是一条流浪的狗。   “你好,这些是你做的么?”   芬可拉姆怔了一下,发觉对面是在跟自己说话,迟疑了半晌才抬头:“……你是?”   “修沃斯,我们应该是校友。”穿着深红校服的血族捡起一个掉落在地的木制品,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做得真有创意,我猜这个是猴子?”   芬可拉姆耷拉着脑袋,憋住眼眶里的涩痛,过了很久,才迷茫又酸楚的,问出个丝毫不搭界的问题:“现实……是什么?”   修沃斯声音柔和:“现实就是现实。”   芬可拉姆的嗓音颤抖:“就是……这样了吗?”   修沃斯有些诧异,随后上前将手搭在他瘦弱的肩上:“现实就是理想和希望,所以在这里,无论飓风还是暴雨,都会避开它的荣光。”   “可他们说现实不是这样……”   修沃斯轻轻笑了:“你是说诺丹罗尔?在那个地方,现实或许不同,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否认人性的光辉,就算现实将它掩埋,却永不熄灭。”   修沃斯将木制品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然后递还给了芬可拉姆:“愿你初心勿改。”   现实不重要,因为它一直都在变;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如初珍贵。   泛黄褶皱的记忆中,红发的少年靠着有些破败的高耸城墙,望着拥挤嘈杂的城门。   忽然他带着朝气跳跃起来,仰望着天空,像是要将整个星空纳入怀中:“这个城的名字跟我的好像,那我决定了,我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我要这个城跟王城一样美丽安宁!”   他的眼角是希望的红。   然而最终,这点红色化作死亡烽火,燃烧了整个依布乌海。      ☆、床腿      年轻的梦想明媚而蓬勃,修沃斯望着在城墙下充满勇气的少年,忽然微笑:“跟一座城说这种话,你怎么不跟女孩子说?”   十六岁的芬可拉姆挠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还没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呀。”   战火涤荡过去近三个纪元,英雄碑上的痕迹早已模糊成灰,曾经的繁荣不再。   在这片广袤的废墟之上,国王重新忆起那个问题:“那么有魄力的话,你怎么不跟女孩子说?”   芬可拉姆沉默了很久,笑容沧桑疲倦:“若我丢了一个女孩,我或许就不能陪在她身边了;但是如果我弄丢的是一座城,我还可以陪着它,一起荒老。”   … …   依布乌海,欧柏学院。   安瑞一边勤奋铲地一边挥汗如雨,脱了围巾都搭在了克维尔顿的头上。克维尔顿蹲坐在旁边,咬着杯沿,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对于光看着安瑞劳动,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思量了半天,还是带起了一个话题:“你刚刚说《遗迹探寻》那门课有野外旅行……是去干什么呀?”   “你修过战争史吗?”   “没有。”   “反正你以后也要知道的,第四纪元有一场很大的浩劫,我爸妈经历过,但很少提起这个,叫做贝烈梅之战。”安瑞换了只手铲地,抬头看她,“第五纪元的依布乌海是在废墟之上建起的,所以有非常多的遗迹,除了九个封锁遗迹不能触碰,其他都是可以开放的,只要能找到它们。”   “为什么还有九个不能碰?”   “因为是被王封锁的。”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下,然后很义正言辞地反驳:“修沃斯有时候做的事也是不对的!”   安瑞惊讶盯了她半晌,又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怎么了?王做错过什么事情吗?”   “有啊,”克维尔顿又沮丧又烦躁,垂头抖了下耳朵,“他不让我跟他睡觉了。”   安瑞:“……”   喂这很正常好吧!你都多大了啊殿下!   克维尔顿觉得很不正常,自从很久之前那次巡海日发生的事情后,她抱着枕头过去,就在国王寝殿安了窝。   她熟悉那里的一切,知道怎么样爬上高高的书桌,自己的浴盐在第几个位置,早上起来的时候,闭着眼睛下床就能走到衣橱边。要是在这里过一辈子她都觉得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某天摩西雅忽然说要跟她商量一些事情……然后她就炸毛了。   摩西雅口吻很正经:“殿下,您必须养成独立的性格,我相信您已经会自己磨牙、穿衣以及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而且您的成长速度很快,我觉得应该有一个独立隐私的空间,王也非常同意这一点,所以您将会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寝室。”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克维尔顿使劲跺脚,情绪异常激动,耳朵尖也跟着频率扑棱扑棱抖起来,“谁告诉你我长大了?我又矮又可爱,你不要胡说哦!”   摩西雅默了一下,继续说:“总之,崔恩医师认为,您的年龄将很快进入一个特定阶段,在这个阶段,会有较多的逆反和特立独行,我想应该给您提供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我这么乖你看不到吗?”   摩西雅:“……”   哦,没看到。   结果简直令克维尔顿难以忍受,摩西雅最后只像发布公告一样说了一句:“这段时间里,王的行程都会在芬可城,我想您可以趁这个时间适应一下,或者去布置一下您的新空间。”   克维尔顿眼眶里包着水汪汪的一片,雨水般浅淡的瞳色如同水洗:“我不要理你了!”   摩西雅无奈地看着她:“您不可能永远居住在王的寝殿……”   “我不理你了!”   “我说的是实话,您以后也会有喜欢的男孩子,或者因为要做喜欢的事情离开王城——这些的前提是独立。我没有过早要求您的独立,但您真的到了这个年纪了。”   “你没看见我没有在理你吗?”   “……”   哦,看到了。   克维尔顿纠结这个问题到现在,这几天每次睡觉都会拖一把高背椅抵在国王寝殿的门背后,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吓得连做了几个可怕的梦。   克维尔顿急于证明自己还不能独立,带着一种少见的忧郁逮着安瑞问:“你觉得我长大了吗?”   安瑞看着她的脸色,犹豫道:“嗯……个头蹿了不少。”   克维尔顿继续忧郁问:“但还是比你矮对不对?”   安瑞:“……”   喂殿下这没有可比性好吧……我比你年长了很多岁诶,还看在我是血族成长缓慢的份儿上!   安瑞想了想,又哀叹着捂住了脸——而且我爸妈秀起恩爱来谁会管我睡哪儿啊!   此时的克维尔顿就是刨根问底的楷模,得不到想要的回答,糯糯地碎碎念了好长时间。安瑞最后有些被攻克了,脑子一抽,突然就神来一笔地支了个招:“要我说,你要是真的不想挪窝,你就先一点点搬空寝殿中的东西,床也拖走;要是王问起来,你就理直气壮说分居是不可能的事,要么睡沙发,要么让王也跟着你搬。”   克维尔顿眨了几下眼睛,迟钝地说:“这样就行吗?”   安瑞一惊,猛地察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只想塞住自己这张嘴:“别别别!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你别真用!”   克维尔顿眉头一蹙,异乎寻常的坚定:“嗯你说得有点道理,我试试。”   安瑞快要哭了:“不不不,我爸的情况真的不适合用在王的身上……我爸被我妈赶去睡沙发这是正常画风,王睡沙发这个猎奇画风我无法想象啊……”   克维尔顿已经开始在策划了:“床有点大,不过殿门够宽,我看看能不能锯了腿装轮子拖走……”   安瑞:“……”   完蛋了。   麻木了片刻后,安瑞做出了最后的挣扎:“好吧你开心就好,不过克维尔顿殿下,我求你了,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说是我的主意……不然我估计王会找我好好地谈一谈,我还年轻,不想未成年就有被请去喝血茶的人生经历……”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暗红长发的男人了拿起一块焦糖饼干蘸了点奶酪,尝了一口,然后将国王带来的新书拿到自己的膝上,委实是很厚的一本,硬质封皮,里面还夹带着几张插画。   “上一次我带来的书,你还没有看完?”国王问。   “这个作业就不要检查了吧。”芬可拉姆用硬书壳敲了敲座下的木椅子,“你坐的那把,可是这城里唯一的木匠花了五十年做出来的,感觉怎么样?”   “我听说你会给旁边小镇的居民打造桌椅,来的时候见识过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彻底封锁芬可城,有时那个镇上的女孩子做多了晚餐,还会给我塞一份。”   国王轻轻笑了笑。   “这个时代的故事,都没有类似大魔王的存在吧……树林里的灌木、雪兔、夜莺、松鼠,不论春夏秋冬它们永远长存,也永远不会分开,跟我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一样。”   芬可拉姆抖落书页上的饼干渣,忽然转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又准备进入九大深海封锁遗迹,想尝试让当年的血族叛乱者恢复理智?”   “我的王国没有所谓敌人。”   “第四纪元,我们曾经的课题做得很明确了,如果被血族拥吮不完全,后期又饮用了巨量新鲜纯血,丧失理智是不可逆转的事。这份报告盖了章,通过了审查,是定论。”芬可拉姆,“可你居然还不相信你曾经承认的东西,试图让那些无脑野兽正常起来……有什么意义呢?”   国王望着他沉默,风沙掠过,衣袍扬起。   “我不会放弃他们。”国王说,“就像我不会放弃你。”   芬可拉姆默默地仰望星空很久:“我们期许的是不同的未来,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你能建立起童话的王国,而我只相信权力的残酷,不过能活到这么有爱心的份上,谈起残酷我也是蛮失败的。”   “最后放弃的永远都是自己。就算仅剩的一个人放弃了你,我相信你还会躲在角落里给自己打气,但是如果你自己都累到懒得爱自己,那么全世界都放弃你了。”国王轻声说,“也许在深海封锁遗迹中,还有奋力用一丝理智与狂暴本能抗衡的血族,让他们唯一能坚持的希望就是有人来救他们,他们没有放弃,我为什么能放弃?”   “应该杀了他们,修沃斯王,这是永绝后患的办法。”   国王若有若无地微笑:“如果当年你夺取了贝烈梅之战的胜利,暴权当政,你会杀了我么?”   “……”   像是足足寂静了一个纪元,芬可拉姆嗓音如砂砾刮过长空:“不会,如果连你都死了,那这个世界就太悲伤了,我都无法对未来燃起希望。”他顿了顿,揉了一下额头,“我有些困了,您走吧,谢谢您的书,我会看的。”   “好,那再见了。”   国王站起身,缓慢沿着夜幕中的道路向城外走去,身影溶在了浅蓝月色中。   芬可拉姆坐在木椅上,嘴唇轻轻翕动:“……晚安。”他摊开了书,不再看向城门的尽头,伸手触摸书页中字体流畅优美的批注,一行行摩挲。   在这个本是残酷的世界……唯愿您永恒。   … …   回程途中,国王忙于处理政务,其中有一封从王城寄来的信件,令书记官非常费解。   书记官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开口,思量了半天才为难地向国王汇报:“是这样的,总管大人说您寝殿……呃,有四个床腿不翼而飞。”   国王停了笔:“……”   这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睡你麻痹起来嗨!   ☆、懵懂      在国王仪仗归来的前夕,王城中人人自危。   摩西雅眼刀异常凌厉,像是能隔空刮出一层皮,在一排杵在殿堂走廊处的侍卫侍女身上依次割过,终于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国王寝殿的门,沉着嗓音道:“诸位,我想这个事情,我需要合理的解释。”   平时整洁典雅的君主寝殿简直像是个毛坯房,靠里的床所占空间已经全部空白,地毯上空留着床脚长年累月压出的折痕,书柜倒塌了一半,衣橱空空荡荡,连厚重的三层窗帘都被拉塌下去一大段,星光直射进来,一地狼藉。   这得是多少只狗啃过才能是这个鬼样子……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个侍卫缩着脖子嗫嚅道:“总管大人,有目击者的,说是王女殿下……嗯。”   摩西雅沉默了一会:“道理我都懂,可她哪儿来这么强的动手能力?”   走廊中寂静了片刻,风过止息,突然摩西雅默默抬头看向天花板:“同谋是谁?站出来。”   此刻的王女殿下躲在王城外的白涯树林里,带了一大杯热腾腾的血浆果汁捂手。   这件闯祸的事情还真是克维尔顿一个人干的,不光热情高涨效率太快这一个原因,还因为没办法找到帮手。   敢徒手拆国王寝殿的这个肥胆,不是每个血族都能吃出来的。   可见王女殿下前途无量。   足足过了半天,君主仪仗才隐约从胡桃湍流那端驶来,搁浅于王城后,国王有些疲倦地扶着船舷下来,用指节轻轻顶着额角,银发披落在肩,只有发梢被风吹起一些弧度。   摩西雅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汇报道:“王,我并不想多说,您可以前去亲自看看您的寝殿——这种破坏性行为,非常恶劣。”   国王听她斥责完,低头笑了笑:“去让侍从将我的房间收拾一下吧,我可以在这里等一会。”   摩西雅皱了一下眉:“王,我觉得您应该亲眼见识一下这种恶劣性。”   “我相信我能理解你所说的恶劣性,既然如此,那就先将我的房间整理好吧。”国王的声音轻而坚定,“我想就算看见干净的房间,对我的决定也没有什么影响。”   沉默了一会,摩西雅点头应是,随即带领一队随从走向殿堂方向。   摩西雅前脚刚走,后脚克维尔顿就从白涯树林中跑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踩到国王的拖尾衣摆处时摔了一跤,手中大杯的血浆果汁全泼到了国王的天鹅绒长袍上。   国王垂下眼帘,弯腰伸出手,将被厚衣服裹成球的王女扶起来。   旁边两个书记官窃窃私语:“看样子王并不是很生气?都把王女殿下拉起来了!”   “那是因为殿下个子还不是特别高,没泼到王的脸上吧……”   “殿下越来越调皮了,我记得上次的捣鬼假日,她可是泼了摩西雅大人一头一脸的血。”   “那是因为她本来想走廊处绊倒王,结果没留神先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克维尔顿颇有一种做了大事的兴奋,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开口,揪着国王的衣角半天,开门见山就说:“你跟我一起搬吗?一起搬有床,不然……就去睡沙发……”   国王牵着她的袖子往殿堂方向走去,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把房间搬空的?”   克维尔顿努力从长袖子里探出手,握住了国王的手指:“我想了好多天,在学院借了木溶剂、王城中用来装坚果的木桶、锤子太重了轮不起来我就没拿,然后窗帘太高我爬了上去又滚了下来,它掉下来噼里啪啦落了我一身……”   在通往殿堂的这么多路中,王女殿下倒豆子一般彰显了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国王最后点点头,望向了身后奋笔疾书的书记官:“方法都记下来了么?”   书记官应声:“是的,都记下来了,一共三十七种。”   “修补应该不难?”   “是的,三个小时后可以调出匹配文案。”   “好,别再让我的房间被弄成这样了。”   此刻国王已经站在自己寝殿的面前,虽然被简单整理了一下,但是里间那张床被空出来那么大块,真是无比显眼,令人感觉整个空间都……焕然一新。   摩西雅早看到了躲在国王身侧的克维尔顿,叹了口气,偏过头不去看她了。   克维尔顿觉得胜利在望,期希地碰了碰国王:“你说话,说话?”   国王解下浸了一大片污渍的天鹅绒长袍,随手搭在了被搬走两个垫子的沙发上,淡淡看向克维尔顿:“记得去书记官那里拿损坏程度的文书,如果你不能将你破坏的东西还原回来,那我就睡沙发好了。”   克维尔顿:“……”   诶!这个剧本走向不对啊!!   安瑞的馊主意教会了王女殿下一个道理——自己搬空的房间,跪着也要把它搬回来。   国王果真履行了诺言,归来的第一天晚上就睡着在沙发上,由于空间窄小,只能将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然后顶着额头休息一会。   克维尔顿第一次就将沙发的靠枕搬了回来,还多加了两个枕头。她本来想将大床先滚回原位,但是被她用溶剂消融然后敲断的四个床腿坑坑洼洼,显然是不能用了,书记官遗憾地说只能定做新的床骨框架,这个需要时间。   在克维尔顿急于快速恢复寝殿时,国王召见了医师崔恩,询问了一下王女殿下如今的情况。   崔恩用笔尾挠了挠头发:“混血这个课题真是十分难办……对于殿下的独立年龄我没有办法进行准确推算,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非常抵触,嗯,或许还没到……吧。”   国王站在巨大的落地铜窗前,望着窗外星空:“我感觉得到,她长大了。”   “王女殿下的成长的确迅速。”   “我曾经以为,她会选择金斧之院。”   崔恩沉思了一会:“世界上的孩子都会长大,都会远去,这与玫瑰或是金斧没有关系;王,殿下是个好孩子,我想无论去哪里,她都会是您遗落手心的温柔,您不必担心她的未来。”   “我没有担心她的未来,任何孩子的未来都是他们自己的希望。”国王最后的话轻到模糊,“我担心的是……”   这句话无疾而终。   在第三天晚上,克维尔顿辗转反侧,从属于自己寝室的床上爬下来,蹬蹬蹬就跑去了国王寝殿,用力推开门后,直接扑到了沙发上。   国王被惊醒,微微抬起头就看见克维尔顿两腋各自夹着一个抱枕,两手挤在前面还夹了一个枕头,正准备叼起第四个。   国王疑惑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克维尔顿坚持不懈地抢枕头:“我已经受够了!你今天晚上必须跟我睡!”   国王看向她,不动声色。   “克尔,我还在生你的气。”   克维尔顿一把扯开今天才装好的窗帘,遥远天际一道鱼肚白线,天空快要黎明,她指着最北端的方向,很生气地反问:“胡说!什么还在生气?那安格火山为什么还不喷发?”   “……”   一针见血,无法反驳。   … …   格尔木侯爵的住宅位于非常偏僻的红杉林,这是依布乌海上遍地白涯树中少见的一种树木颜色,然而却是侯爵夫人的钟情之物。   格尔木侯爵跟夫人的假期一结束就被检察官叫走去审查了,近几天才被放回家,瞧见阔别已久的儿子分外激动,决定共同准备了场人鱼灯晚餐。   安瑞纯粹是埋头吃饭,他自觉自己做了蠢事,低调为上。   侯爵夫人喝着掺血浆的博维科酒,本来还陶醉于千羽湖罕见的景色,然而话锋突然一转,说起了一件事:“在王城这几天,听说王女殿下一时兴起,把王的寝殿给拆了?”   安瑞拿叉子的手僵了一下:“……”   格尔木侯爵咬了一块果脯:“那倒是的,也不知道是谁出得主意,王女殿下瞧着不像是鬼点子多的,你看她捣鬼假日的小玩意,也就摩西雅陪她玩了一下。”   安瑞一脸不关我事地嚼着糕点:“……”   “应该是空间独立的事情吧,小孩子到那个时候总要闹几回,安瑞当初不也是这样,被我踹出去几次就好了。”侯爵夫人晃着酒杯,突然停了一下,“难道身为混血族,原来这个时间段这么快么?看来她不久就可以到情感懵懂期了啊。”   格尔木侯爵恍然大悟:“啊呀呀,这个时期的女孩子最可爱了……是的夫人你永远都在那个时期我爱你。”   安瑞在心底呵呵了一句,继续吃:“……”   这时格尔木侯爵忽然一把搭上儿子的肩,语重心长提点了一句:“当年还是个小婴儿的王女殿下这么快就长大了,长大了好啊,说不定你还能追她了呢……”   安瑞吓了一条,叉子最终脱手,铛一声砸到了脚趾,麻木着脸说:“爸,你坐正点,别坑我了。我还是个初等生,我不想某一天突然上课的时候被叫出去,然后王请我喝了顿血茶,十指交叉地坐好,说有件事情叔叔想和你谈一谈……”   格尔木侯爵:“……”   叔叔是个什么鬼?儿子啊你都已经意淫到这个份儿上了吗?!   嗯,可造之材!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了一个微博账号【甲乙王巢】,里面是一些创作随札之类,同人图也方便转发(@我就好啦) 已经发了一篇《帝授录》的人设随记,看过那篇文的可以去看看,我不会发长微博,那条长微博甲跟我一起花了几个小时才弄好……可能以后都会以文章的形式发 另,已经有人在用“十载如憾”这个微博账号,为了区分,就不以这个为微博号,别搞混就行……   ☆、男票      时光飞逝,格尔木侯爵很快将挑拨儿子这件事给忘了一干二净,因为就算第七纪元已经濒临尾声,在王女殿下身上却如同岁月静止。   就算是王城中的首席医师崔恩·图林,也有出错的时候,具体表现在计算王女生理成长的规律,他被事实狠狠打脸了。   在第七纪元的最后十一年内,王女殿下似乎进入了一个生长断层,除了学业上成功通过选修五门课的进阶考,其他似乎看不见有明显的进展。崔恩很惭愧地修改了自己的资料笔记,然后跟国王汇报:“王,殿下这个情况呢,我觉得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国王沉默地签订完手上的文书,随后说:“我理解,但是我想看到一份克尔心理的演变稿件,希望你能写得工整点,会比较容易翻阅。”   崔恩没明白:“做出这个资料干什么?”   国王看了他一会:“因为自从克尔把我寝殿拆了后,她还在跟我一起睡。”   崔恩还是没懂,非常茫然:“我刚才承认过事实超出了我的计算了……也就是说目前殿下应该还没有进入独立期或懵懂期,也许快了吧……我不知道。”   国王往后靠在高背椅上:“那你说一下这个阶段的特征。”   “独立期的血族会有领地意识,与幼年的疏离很像,但并不一样。他们的想法会有一个突变,我手中有一份资料,证明独立期的血族与指引者的背道而驰,是所有年龄段中的最高峰。”崔恩斟酌,“而懵懂期,这是个爱情萌发的季节,我不用多说。”   “懵懂期的血族非常擅长装扮,是么?”   “这倒是的。”   国王略微点头:“你应该知道我只有一个浴室,如果你能成功在一个小时内从属于克尔的一百种香料中找出我的浴盐,那这个课题就不用做了。”   崔恩:“……”   国王翻开另一本文书:“或许她的懵懂期在独立期之前,也说不定。”   … …   依布乌海在第七纪元的900年深冬,迎来了第八纪元的初年。   对于纪元的年历,一般来说定为九百年,这是在整个纪元都处于和平宁静的情况下。如若有大事爆发,那么等这一事件平息,将终止这个纪元,以示铭记与警醒。   迄今为止,除去“初始纪元”长达四万余年的例外,也只有贝烈梅之战,导致第四纪元仅仅只有三百五十二年。   国王为第八纪元的开端举行了盛大的礼赞,依布乌海满天星辰闪烁,议政臣与贵族在诚挚宣誓之后走下殿堂台阶,与王城中狂欢的子民们一同庆祝。   在这个季节种植的多维沙橘多得吃不完,到处都是甜橘的香味,国王披着长袍,手边是甜橘酿制的酒,站在殿堂之上望着千家万户亮起灯火的城池。   摩西雅静静伫立在一旁,克维尔顿大约又跑到哪里去玩了,她转悠在摩西雅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早就学会了自己乘船去学院,自己思考如何抉择事情,很多时候不再需要指引者的建议和指点。   不过王女殿下对国王的依赖性仍旧让人感觉够呛。   在第七纪元结束的那一年,克维尔顿被安瑞蹿腾选了“遗迹探寻”这门课,硬着头皮第一次出了远门,背着包跟导师去做旅行课业。   然后第四天她就跋山涉水地跑了回来,挠了半夜的门,见没人帮忙开,熟练地跑去跟驻守侍卫借了一柄勺子和餐刀,撬开了书房的窗口,栽了进去后溜去浴室洗了个澡,理所当然地甩着湿头发就拽着被单爬上床。   本来已经入睡的国王被惊醒,和她面面相觑,时间一瞬间静止。   最后还是国王先问话:“克尔?”   克维尔顿拱进了被子里,然后在软和的被窝中转了个头,整个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等蹭够了才仰面躺倒:“我不要去了!”   “为什么?”   “时间太长,导师还要拖延时间,居然要外出七天。”   国王起身拿了一块毛巾垫在枕头上,托起克维尔顿一头湿发放在了上面:“可你已经度过了四天。”   “不行!”克维尔顿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多一天都绝对不行。”   国王默默看着她在被子里蹬了蹬脚就偎着睡着,将被沿轻轻压在她下颌处,拨开她微干的刘海,俯身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 …   第八纪元前期六年,克维尔顿终于又开始缓慢长高,接着参加了“遗迹探寻”的又一次旅行课业,为期十二天。   这一次她却没有提前跑回来,顺从地跟着带队导师一起回学院,拖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木箱子回王城,还给摩西雅带了礼物,一个遗迹中的小香料瓶——这种不是古籍或残骸之类的小物件,参与的学生是可以留作纪念的。   摩西雅弯腰抱了她一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快去吧,王在等您。”   克维尔顿嗯嗯地点头答应,脱掉沾了尘土的靴子,踩进软绵绵的拖鞋就连忙赶去餐桌,路过一位端盘子的侍从,又倒回来几步,拿了一块糖酱点心含在嘴里。   连跑带颠进入殿堂,克维尔顿绕到国王背后,整个人都扑到他背上,晃来晃去:“我回来啦!”   国王放下餐勺,拍了拍她的胳膊,微笑道:“想吃什么?”   “要吃糖!”   国王刚想说话,忽然一个侍卫从殿门外走进站定,微微躬身:“王女殿下,有您的一封信,送信人正在外面,您要现在拆阅么?”   克维尔顿慢慢站直,从侍卫手中拿过信筏,拆开看了一遍后,叠起来塞进口袋,眉飞色舞地开始扎头发:“等等等我先出去一下,帮我留那一盘血浆糖!等我回来就吃!”   王女殿下如一阵风又跑了出去,国王看了一眼那个有点傻眼的小侍卫,颔首让他退下:“无论是政务还是私事,如果不是特别重要,注意下次不要在用餐时通报。”   侍卫退出殿门,人鱼灯点亮的餐桌悄无声息,国王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博维科酒。   直到晚餐结束,克维尔顿都没有回来。   国王留下了那盘血浆糖,等候门外的书记官已经递来接见名单。国王用毛巾擦完手,拿起名单阅览了一遍后再递还回去,沿着长廊走向绽放殿堂。   走到半途时,却遇上摩西雅,按理说这个时候王城总管不该在这里,然而摩西雅什么都没说,默默示意国王看向窗外。   绽放殿堂外的白涯树连成一片,纯白色的叶脉上流淌着月色的荧光,树下亚麻色头发的男孩用手比划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暖棕色长发的女孩靠在一根白涯枝桠上,含着笑意。   “安瑞·格尔木,侯爵之子,欧柏学院玫瑰初等院。”摩西雅低声说。   “我知道。”   窗外树下的男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腼腆地从兜里掏出一个胸针,是用金丝绞成的夜莺,瞳仁处用水晶点缀,反射有些耀目的月光。   克维尔顿双手背在身后,靠在枝桠上来回摇晃了一会,忽然一把拿过那枚胸针就转头跑,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扎起的发梢卷卷的,跟着她一起跳跃。安瑞没有去追,往后压在了白涯树干上,一直看着克维尔顿跑近了殿堂才转过来,用力挥了挥手,于是他也抬高了手臂告别。   国王看了看怀表时间,示意书记官先去殿堂将议案分发下去,然后嘱咐摩西雅:“记得告诉克尔一声,吃完晚餐才可以吃糖。”   摩西雅怔了一下:“王?”   国王无声地笑笑:“这是她的人生,需要的只是正确的引导,至于经验,这个不需要教,也不需要干涉。”   摩西雅皱着眉:“可是……”话说了半截,她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锁眉。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情,摩西雅,在这件事情上真的无法过于保护,你不能替她找一个能共度一生的爱人,适不适合她自己会知道。我能做的,也只是告诉她,依布乌海的法典禁止血族成年之前的结婚行为和过逾举止。”国王轻声说,“你现在阻止她,她只会想跟那个孩子一起,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   摩西雅沉思片刻,问道:“王,需要找格尔木侯爵谈一谈么?”   “不需要。上次他的无故度假事件已经被剥夺了议政权,我告诉他如果再一次被请入王城,就要降爵位了。”国王笑了笑,“别让孩子的事情吓到他。”   三棱铜窗框后的厚重深红窗帘被夜风吹起流苏,国王转身无声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画册      安瑞·格尔木最近很是心惊胆战。   原因之一是他老爸听说了他跟王女正处于暧昧时期,俩个成天有事没事都见见面说说话。这时的格尔木侯爵完全没有当初拍着他的肩一脸挑逗,木着脸看了他半晌,问道:“有个问题,王……知道这个事吗?”   安瑞挠了挠头:“应该还不知道吧,克尔说她还没说。”   格尔木侯爵说:“哦,那你小心点。”   安瑞茫然:“怎么了?”   格尔木侯爵复杂地看着儿子:“如果我有个女儿,某天突然听闻有个……像你这样的,我会先揍那家伙一顿,留口气再坐下来好好审问。”   安瑞:“……”   爸,亲生无误。   格尔木侯爵站起来泡了杯血茶,在热气腾腾中叹了口气:“我担心王会觉得不爽,因为我当初娶弗莱蕾的时候,她父亲也非常不爽。当初我从他臂弯里接过他女儿走向宣誓书时,他在我背后狂竖中指,我从窗玻璃上看到了。”   安瑞试探问:“娶我妈这么不容易啊?”   格尔木侯爵啧了一声,纠正他:“我夫人。”   安瑞:“……”   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最后格尔木侯爵跟儿子总结了一下:“你跟王女之间的事呢,我不便多问,感情这个东西是你们的,怎样怎样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不过注意一点,记得去重温一遍学院的生理教育课,还有别越过法典的那条界限,这点很重要……你红什么脸?我在教育你!”   安瑞耳根烧起来,梗着声音道:“爸你想太多……”   “我就是这么说说,况且女孩子很大程度上会将男伴跟父亲相比。我当初耗费了整个高等院生涯完成了二百四十余成品画作,租下整个欧柏雕琢馆举办了画展,才让弗莱蕾对我刮目相看。”格尔木侯爵大力拍着安瑞的肩,“王当年是学术领袖,二十七门精修课全部满分,学业成绩你不用跟他比了,这可能有点遗传因素,我比不过你也比不过;他最拿手熟练的是政务……你也不用比。要比的,是王的弱项,你可以学习我,用画作轰开一条大道!”   安瑞惴惴不安问道:“可是我马上要去兰德城采风,将画直接寄去王城,不会被拦截没收吧?”   格尔木侯爵用“啊你好可怜”的脸色瞅了儿子半晌,然后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叫你要小心一点嘛。”   安瑞:“……”   我小心有个屁用啊!按老爸你这个逻辑我死定了好吗!   … …   克维尔顿近期一直维持着心情很好的状态,深红色的校服上,与玫瑰校徽并列的是个金丝夜莺胸针,柔软的暖棕色长发披落时,微卷的发梢常常被胸针勾住。   她的确到了这个年纪,也许血族的血统会让她在这个年纪的时间更加延长一些,有更多的时间去等待,可是有些事情突如其来,譬如在上一次的遗迹探寻课业中,安瑞和克维尔顿落单了。   遗迹的地点通常都不太稳定,然而整个依布乌海的地基都被每一任君主用血脉倾力守护,就算有偶尔的小范围的坍塌,也就会落自己一身灰,爬出来就没事了。   但是安瑞遇到了意外,他摔进了一个深坑,爬不上来。   有着丰富经验的安瑞很快解下了身上的包袱,找出了警示长旗,一截截拼接伸了出去,深红色的长旗在高空飘荡了几米之远,然而跑来的只有克维尔顿。   安瑞抬头望着奇怪看着他的王女,问:“你过来干什么?”   克维尔顿实话实说:“我掉队了。”   安瑞:“……”   两个家伙一个趴在坑上一个坐在坑下说了半会话,天际慢慢露出一线光,安瑞忽然站起来跺了跺脚,伸出双臂:“你跳下来,太阳快出来了,那些柱子挡不住你。”   克维尔顿拎着包犹豫:“你还是想着怎么上来吧,到中午,这个坑也挡不住你。”   “你看到的只是坑的一部分,下面还有通路,不过我不确定,就没敢走。”安瑞抖了抖手臂,让她放心跳,“要抵达最近的城也要好半天,我们跑不过阳光的。”   克维尔顿想了想也是,就先把足有她个头那么高的包扔了下去。   安瑞嗷得一声惨叫。   安瑞将警示长旗直接插在了坑壁上,又用力压了几块石头固定,给忘点人数的导师立了指示标后,带着克维尔顿弯腰钻进了坑底的小通道。   这着实是一条无比蜿蜒的小路,绕了大半天,终于看见出口的时候,外面已是黄昏。绚烂的云层和幽蓝的天空交织,两人躲在里面等了一会后,太阳已经沉入海平面,留下一丝丝光芒,天际金橘色和浅紫色的色彩渲染了整个视野,在面前的平原上铺上光影。   克维尔顿偷偷看了好长时间:“好漂亮。”   安瑞闭着眼睛:“我准备等我快老死了再看,我还年轻,等我画完我想画的所有东西,再画这个挑战性的——光。”   “你真的能画出来吗?”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个时候,我都用生命来完成画作了,说什么也要画出点样子吧。”   太阳全部没落,夜幕降临,星空璀璨。克维尔顿和安瑞走了出去,扑倒在茵地上,温凉的风吹过平原,撩起他们的发梢,远方的城池燃起了灯火,早餐的香甜味道弥散开来。   休息了很长时间,两人才慢慢爬起来。   “导师应该在找我们了。”安瑞从包里拿出软刷,来回刷掉自己和克维尔顿身上的尘土,“前面有城镇,我们去那边写信给导师,然后去睡觉。”   克维尔顿重新梳理自己的头发,忽然问道:“你为什么都不会走错路?”   安瑞将亚麻色头发撩到耳后,有些茫然:“我当然也会走错,现在不就错了吗?”   “不是,这个地方特别漂亮。我跟着导师,三天都只能看到破破烂烂的地方。”   安瑞想了想:“因为我未来一定是个画师,所以比较容易找到这种地方。”   “那我跟着你好啦。”   克维尔顿仰着头,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星辰在头顶旋转:“我掉队的时候,也只能找到你。”   … …   安瑞和克维尔顿之间的情愫已经能让人看出苗头,王城最近又收到了一本用缎带扎起的画册,摩西雅已经淡定了,确认了标签后就让人送给克维尔顿。   其实格尔木侯爵忘记了跟安瑞说一件很那什么的事,那就是无论画得多么惹人怜爱都不要送简笔画,因为这个实在不能算国王的弱项。于是安瑞头一遭画小册子就踩了雷,画的是小夜莺的童话,当摩西雅拿到册子征求国王意见的时候,国王正赶时间去朝会,略略扫过一眼封皮,随口说:“没有我画得好看。”   摩西雅:“……”   哦,所以这个可以有是吗?   第八纪元初期零一二年,克维尔顿首次被安瑞邀请去红杉堡,当然这不是一场“见父母”,只是因为克维尔顿曾经偷偷带安瑞在王城殿堂里转悠了一圈,安瑞觉得也应该回礼。   红杉堡的位置非常偏僻,然而景色优越,格尔木侯爵和夫人都喜欢买一些看起来精巧其实屁用没有的物什,这样的小东西偏偏摆满了住宅,将干正事的桌椅挤得没地方放。画作挂满了几次翻新的墙壁,风景画居多,一片一片连起来的红杉林,仿佛依旧置身于外面。   克维尔顿头一回见到这种样子的家宅,新奇地到处逛,安瑞拉住她指了指上面,压低声音:“我爸妈估计在画室,我们去吓吓他们。”   两个家伙蹑手蹑脚顺着楼梯爬上去,安瑞走在前面,绕着圆形的台阶走向一扇扇雕琢不同图案的门,然后指了指一间虚掩着的门,比划了一二三后,猛地撞开准备打招呼。   克维尔顿:“啊啊啊啊啊啊!”   安瑞:“哇哇哇哇哇哇!”   没穿衣服的格尔木侯爵,和满身油彩的侯爵夫人齐齐转头,睁大着眼睛沉默,诡异又尴尬地看着他们。   “……”   诶这个开门方式好像错了,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僵了一瞬,安瑞一马当先,退后一步拉开克维尔顿,顺带啪得一声把门拍上了。   面面相觑的安瑞和克维尔顿靠坐在墙边,安瑞率先捂脸,卧了个大槽,这吓得到底是谁……   该解释的还要解释,安瑞生不如死地替爸妈开脱:“这个……我爸平时不是那样的,估计是他们在搞艺术创作,人体肖像什么的,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克维尔顿捂着额头,估计冲击力有点大,这绝壁是最难忘的一次见父母了,缓了好一会才说:“我是第一次见活裸的场面,不过你在学院修过人体肖像,不至于叫得跟我一样吧?你把我都吓一跳!”   安瑞沉默了一会,抱紧了膝盖:“我也是第一次见老爸活裸……”   这场红杉堡之旅无疾而终,穿戴整齐的格尔木侯爵用一副英勇就义的脸,将王女顺利送回了王城。对于国王询问的王女状态问题,格尔木侯爵视死如归地说了一下过程。   国王看着他沉默。   格尔木侯爵也觉得自己是日了狗了,跟夫人在家陶冶情操玩点情趣,没招谁没惹谁,不犯法不干坏事,完全是躺枪行为,况且他也没做什么嘿咻的事情,谈不上误导孩子身心健康的发展吧?   国王看着格尔木侯爵一脸苦大仇深,写了一封文书推了过去:“孩子的方面我已经着手,你回去写一份《论随手关门的重要性》,没有字数强求,但是请让我看到你的确记住了这一点。”   格尔木拿着文书哭笑不得,沉默了一会还是讨价还价:“王,我把这个标题抄一百遍行不行?这样我也能记住。这个看起来黑历史的论题我到底能憋出来什么嘛……”      ☆、继承      格尔木侯爵人体对克维尔顿的确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崔恩受命来安抚她的时候,国王沉默地握住桌上的一方人鱼灯柄,很久才放开,轻声说:“她该搬走了。”   摩西雅深深躬身,退下时已经着手安排王女的住处,而从崔恩那里回来的克维尔顿也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事情。当年她带来的枕头、咕咕闹钟,还有特制磨牙纸,一件又一件从国王寝殿移走,国王默默注视着殿门,饮完了一杯博维科酒。   待放下玻璃杯,人去楼空。   第八纪元初期零一九年,令摩西雅严正以待的王女独立期,终于开始爆发出“叫我往东我偏要往西”的执拗个性。   独立期在血族之中的反响也非常激烈,这个阶段的血族各方面能力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尖齿完全成熟,身材抽高,体能力度呈几倍递增,领地意识很强。在这个十分容易情绪化的时间段,如果不慎饮用大量纯鲜血,将暴虐成性,最终跌入丧失理智的深渊。   在第四纪元正是因为成年人类被拥吮,让他们没有成长的过程,而是直接在一刹那进入血族独立期,依靠本能食用纯血,最终成千上万的新血族变成了反叛者。   “贝烈梅”是个在血族语中非常古老的词,它的本意是“独立”,然而并非褒义,其中含着的“反叛”之意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和寒冷。   金斧之院的血族独立期尤为严重,校规中明确标明了一条“不得散播圈禁或灭亡诺丹罗尔的一切言论”,很多新生都对这个规矩嗤之以鼻,觉得根本没有必要。然而授课者们巍然不动,静等他们独立期自己打脸。   身为玫瑰之院的学生,克维尔顿倒是没有对诺丹罗尔有什么想法,然而她一改幼年时期的随遇而安,坚信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非大事不干,因为她觉得自己很独特,非常独特,独特得没边儿了,符合一切故事的主人公形象。   ……从血统上来说,她确实挺独特的。   对此,摩西雅面无表情:“殿下,您说一条鱼会知道它自己是一条鱼吗?”   克维尔顿立刻反驳:“可是我知道我自己是个混血啊,我跟你们都不一样。”   “不一样在什么地方?除去崔恩医师对您的资料,您还有什么特长么?”   “我很有潜力!你看不出来的!”   “……”   好吧,您开心就好。   克维尔顿犹不知足,她将原本选修的五门课换掉了几门,然后选择了逼格比较高的几种,譬如极为生僻的君主权术论,但她就算听得云里雾里也坚持了下来。   安瑞很不理解,问她听这个人数不足五的课到底有什么用。克维尔顿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望着天说:“你看到我的精神了没有?我感觉精神得到了升华……”   安瑞:“……”   没看到。   ……倒是看着有点神经。   格尔木侯爵听闻王女的独立期如此猎奇后,准备将儿子拖到书房,来一次心对心的碰触。   安瑞听了自己老爸忧心忡忡的来意,无奈地搭上侯爵的肩:“爸,我的独立期都过了大半了,过得很平稳,我觉得最后这一段到成年的时间内,我应该不至于突然搞出什么大事。”   格尔木侯爵一脸惊异:“啊,你都快过啦?哦过了好,过了好,我还经常担心算着日子什么时候来呢!”   安瑞:“……”   爸你真关心我。   … …   克维尔顿这样的独立期也算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摩西雅对此并未过多干涉,但是克维尔顿一不小心就容易将事情扩大化,等摩西雅听到风声时已经晚了。   无形装逼,最为致命。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克维尔顿对自己的称谓“王女”突然来了兴趣,然后开始思考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继承权。   于是克维尔顿准备在晚餐时间询问一下国王,自从她有了自己的空间后,也就晚餐能见到忙碌的国王,这的确是个非常放松的时刻,灯光佳肴,舒适温馨,而且也不需要太多规矩。   按照克维尔顿小时候的普通套路,直截了当地问最好不过,但是独立期的王女殿下必须与众不同。于是她酝酿良久,然后叉起一块果脯,诵诗一般说道:“感觉拯救世界真是一件艰难又漫长的事情,而且根源总是捉摸不定,就像陷入了一个怪圈,这样不如从头看起,从最近处起步,扬起风帆,抵达彼岸。”   国王:“……”   说了这么多,什么意思?   克维尔顿仿佛忘记了如何好好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讲得跟那些生僻课程有的一拼。国王静静听她说了半晌,大抵能了解她的中心思想,终于莞尔:“称谓只是证明我拥有你的专属抚养权,这个跟继承权没有关系。”   克维尔顿非常不赞同:“血脉很重要吗?这是偏见!既然这个称谓不匹配继承,难道不会让人觉得很奇怪吗?”   “继承并非一种谈资。”国王轻微蹙起眉,“在依布乌海的任何一个时代,王子王女间的继承问题除去年龄,更多的是责任、自律以及荣誉,还有带领子民反抗侵略的自由意识。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确立储君甚至要举办礼赞,并非轻易说……”   克维尔顿忽然抬头,脱口而出:“你是坐在王座上太久了不想让位对不对?”   国王瞳仁微缩,似乎不可置信会听到这样的话:“……克尔?”   克维尔顿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国王震惊的目光。她低着头,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但是却没有了小时候能立刻说对不起的勇气,气氛僵硬了一会,克维尔顿默默移开椅子站了起来,转头走了出去。   国王缓慢用手背撑住了自己的额头,面容被遮在阴影之下,殿堂空旷,剪影孤独。   片刻后,殿门被打开,侍卫分站两侧,书记官庄重地走进来行礼:“王,为您报备行程,接下来是小议政室会谈,一共十三份议案,七十二份卷宗;预见名单上有韦鲁公爵、斯维尔伯爵以及巴特伯爵,目前未曾更改……”   书记官说着说着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声音不知觉低了下去,不明所以地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试探问道,“王?”   国王轻轻应声,扶着桌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示意侍卫将绣银长袍递过来。   书记官迟疑地看了一眼餐桌,低声道:“王,不如等晚餐用完再去……我可以先去通知各位议政臣稍候。”   国王微垂着眉眼,声音干涩了一下,却仍然低沉而柔和:“等会送去我房间吧,我现在吃不下。”   … …   安瑞·格尔木正背着画箱在王城外面采风,克维尔顿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克维尔顿坐到他旁边,沉默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将刚才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个头尾,安瑞越听越合不上嘴,最后问道:“王……王他什么反应?”   克维尔顿双手盖着脸说:“他看起来好像很吃惊。”   安瑞瞪大了眼睛:“我……我也很吃惊啊!”   望着克维尔顿完全不了解的眼神,安瑞翻了一下画箱,又泄气地合上去:“今天没带史学书,不然你可以自己看看,有个重点其实是常识,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真的没听过啊……我简单说一下。”   “曾经欧柏终身院做过一个重要课题,很多人都说原始血脉的血族生命无限,但是‘无限’的意思是,至今谁都不知道他们能活多久,期限总还是有的。之前血族之王的退位,是因为已经培养好下一任君主,并且逐渐感觉自己力不从心,毕竟血脉和整个国土链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安瑞继续说,“如果没有意外,曾经的血族之王基本会自主选择沉睡,而这种沉睡,是无法唤醒的——就是说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怎么唤醒前王。”   克维尔顿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唤醒前王?”   “原始血脉的诞生不是拥吮而来,因为拥吮的继承者绝对继承不了血冕之戒——非原始血脉者无法通过加冕礼赞。”安瑞说得很慢,“可是从第三纪元之后,再也没有原始血脉诞生,贝烈梅之战后,王是仅存的一个原始血脉,甚至无法找到继承者。”   克维尔顿抱着膝盖沉默了很久:“非原始血脉真的不行么?”   安瑞撇了一下嘴:“血族君主的要求非常严苛,不过未来也许血族和人族和平共处了也说不定,那你就可以建立第三国度啊,除了依布乌海和诺丹罗尔,你去建立一个混血的王国。”   克维尔顿忽然来了兴趣:“这样也可以吗?如果我建起一个国家,你觉得什么名字好?”   “我不懂你为什么对这些很有干劲。”安瑞用陌生和疑惑不解的眼神望着她,“权力很重要么?英雄很重要么?这些看似光鲜的东西,其实都是用死亡堆积起来的,你应该去选修史学课,依布乌海是有过英雄碑,上面也有成批铭刻史谱的名字,可他们都死了。”   克维尔顿说:“可很多人会记得他们,还会给他们书写诗篇。”   “这只是我们悼念的方式,可他们不知道,他们长眠的时候也许还沉浸在失去亲人朋友的痛苦中。”安瑞皱着眉说,“缅怀是虚的,悲伤才是真实的。”   “可悲伤的是过去,缅怀才是将来啊。”   安瑞沉默了很久,拿过了自己的画箱,低头将东西收拾完,拎着站起来:“你收到遗迹探寻的课业旅行清单了吧,回去整理一下东西,这次时间比较紧迫。”   克维尔顿挠了下耳朵:“我知道,你有你的理解,我也有我的,不想说也不用岔开得那么生硬。”   安瑞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回了下头:“我觉得你回去跟王道歉一下会比较好,该跟你普及的我都说了,承认错误我没办法替你。”   克维尔顿将脸闷在手臂间:“我会的……等,”她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等旅行课业结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提醒】说真,你们别以为《礼赞》比《录》行文收敛又软萌,就可以证明公子芥是柄大开大合的刀而公爵潘是只蜷着爪子的奶猫……当然我一向神转折,芥的话本加上神转折可能是感情戏摁了快进键,而潘的剧本,我只能说,隔了几章,就会以为自己走错文了   ☆、遗迹      深蓝近乎靛黑的天空边际被割开一线白色,混合着金橘色的光破开云层,绽放殿堂的走廊早就被挂上严严实实的厚重长帘,殿门在封闭几个小时后终于打开,议政臣依次夹着文书走出来,书记官也松了口气,闻到殿内带出几丝醒神的薄荷清香。   摩西雅很久没有像这样拖延自己的睡眠时间而在这里等待国王,她得知王女殿下在晚餐时间有过激言辞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被揭过去了。   说实话,摩西雅对于王女殿下居然能说出那样的话,诧异程度与任何一个血族都是一样的。她想了很久,大抵得出两个原因:兴许是由于她的混血血统,思维有自然而然的异己性;也或许是她真的不明白“原始血脉”在血族中的重要性。   不过她这次来并不是为了王女的口不择言,而是克维尔顿……严重扰民。   半昼三更狂吹风笛,还锁了门,摩西雅身为王城总管,见敲门声完全被风笛声掩盖忽视,叫来了保管锁匙的匠师。但是刚开了门,克维尔顿顿时愤怒地咬着风笛抵着门,含糊地高声叫道:“出去出去!都出去!你们烦不烦怎么乱开我的门!!”   摩西雅在重新关上的门前站了半天,听着噪音,觉得很头疼。   太难听了。   国王将资料递给书记官,拿了两本近期需要批注的书卷,轻声吩咐了一句:“近期我需要时间去芬可城,请务必将日程安排妥当。”,随后跟着摩西雅穿过长廊,还没靠近克维尔顿的寝室,就听见了极其刺耳的风笛杂音。   国王垂下眼帘,偏过脸问摩西雅:“她吃过晚餐了么?”   “是的。”   国王抬起手覆在了雕刻花纹的门上,维持了这个动作几秒,最终还是放了下来,握着书转身,手指无意识抚了抚书卷封面的角,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平稳:“崔恩似乎说过,这是独立期的自然反应,既然她的发泄渠道是这个,那么我想现在进去,对克尔而言,要么助长要么压制,都没有好处。”   摩西雅有些为难:“不然和她谈谈心?”   “谈心也要选对时间,她现在的情绪比较有攻击性,时间也太晚了,除了火上浇油和颠倒昼夜没有别的用处。”   不等摩西雅再次开口,国王忽然伸手轻轻点在了门的锁孔上,风声一瞬而灭,仿佛有什么东西强势阻断了空气振动的蔓延,嘈杂的风笛声消失于那一层透明的隔层,耳边骤然的安静甚至让人产生轻微的耳鸣。   “等她平静下来,自己推门出来,这层噤声隔层也会消失。”   这看起来是最稳妥的办法,摩西雅躬身目送国王离去,然而踌躇片刻,还是出声叫住他:“王,我觉得殿下并不是故意说继承权的话,她有这样的思想只是暂时性的……”   国王没有回头,披地的绣银长袍被人鱼灯染上冰凉的光:“我知道。”   “我想她应该会认识到,也许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向您道歉……”   “嗯。”   国王微微侧过头,银发垂落遮住了脸廓,语气温柔:“夜深了,你也去休息吧。”   … …   依布乌海最北端,安格火山山脚荆棘镇。   这次的遗迹探寻课业地点非常特殊,安格火山作为禁区,一直被成片的荆棘丛林圈起来,靠近点的镇子都人迹罕至。   安瑞扛着包,仰望高耸入云的火山,有点疑惑:“这个地方会有遗迹?第四纪元这片区域难道不是被岩浆浸泡的吗?”   “虽是这么说,但听闻这里自从到了第八纪元,最近这几年总是有波动。”导师摊开手中的研究稿卷,“王近年来不曾有情绪起伏,所以我怀疑是别的原因。”   安瑞瞧了瞧跟在后面的克维尔顿,默了一会说:“情绪这个还真不好判断,等一下,我去问问最有发言权的。”   安瑞退回到原来位置。克维尔顿又差点走丢,整个人魂不守舍,被叫了一声后猛地回神:“啊又掉队了吗?”   安瑞:“……”   是的,就差一点。   被安瑞旁侧敲击地询问了一下后,克维尔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没有啊,修沃斯没什么脾气嘛,就算……就算那天我,反正我说了之后他没有发火,就是看起来有点……”   安瑞立即问:“有点什么?愠怒吗?”   “不是。”克维尔顿停了一下又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我不是跑出去了吗!”   安瑞挠了挠头:“导师说火山波动是第八纪元初就开始的问题,如果不是王之怒造成,说不定有块大遗迹。”   克维尔顿皱了皱眉:“可是安格火山的荆棘丛是禁区。”   “导师说我们不从荆棘丛那里走。”安瑞指向狭长的小镇道路,“我们坐船绕过去。”   通往探寻的道路上总是布满荆棘和艰险,这句话果然是真理,荆棘是明摆着的,艰险也很快应邀而来——驻守海岸的侍卫长很遗憾地拒绝了导师:“抱歉,如果想要出入这片海域,需要有来自王城的手谕。”   导师愕然:“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定?”   “第八纪元初。”   “可是我没有听说过,我对王城的政治非常关心,绝对没有发布过这样的定案。”   “因为比较具有针对性。”侍卫长笑笑,“一般没有多少血族想要从这里出海,我们手中有这份指令,守在这里通告一声就可以了。”   导师还想说什么,安瑞忽然跑过来拽了拽他的袖子,有点贼地眨了眨眼,然后一脸“我有个超级大秘密偷偷跟你说”的表情,拉着莫名其妙的导师退回了荆棘小镇上。   这个超级大秘密就是安瑞他爸,格尔木侯爵。他正在坐在小镇的草皮上,往外拔着浑身的荆棘刺,满面历经风霜……或者说灰头土脸,颇有艺术情调的小卷发也成了一头枯草,屁股底下紧紧压着一包东西。   导师行了个礼,有些尴尬:“侯爵大人,需要来一杯血么?”   格尔木侯爵丝毫不见外,满口应道:“嗯嗯,来一杯!儿子,顺便帮爸爸买把梳子,还有毛巾,对了还有衣服外套!”   安瑞麻木看着格尔木侯爵浑身上下就一条内裤:“爸,你是光着跑来的吗?”   “我怎么会做那种丢脸的事情!你要相信爸爸!”格尔木侯爵拔出胸上的一根刺,严肃抬头,“我全副武装穿了八层,但还是被那群黑枭扒光了!”   刚掉头的导师精神一震,又转了回来:“侯爵大人,您……跨越荆棘丛了?”   格尔木侯爵展开双臂,一身的刺活像个仙人球:“你觉得呢?导师先生。”   导师眼中燃起了熊熊希望之光。   … …   安格火山的荆棘丛拥有“依布乌海最坚硬植株”之称,没有之一。完整称呼为“钢灌弹刺木株”,通体漆黑,表皮粗糙,有真刺与假刺之分;假刺是比较好糊弄,能看得见,碰一下也没反应,但隐藏在表皮下的真刺就麻烦了,格尔木侯爵都快被扎掉一层皮。   不过令格尔木侯爵心有余悸的倒不是荆棘丛,而是黑枭。   在第四纪元之前,还没有黑枭这种鸟,只有温顺的白枭,这种鸟的鸣叫高昂清冽,最讨厌见到打斗,经常停在幼年血族的身边,歪着小脑袋用喙给翅膀挠痒。如果孩子间发生了争执,它们就会第一时间飞上前,抓着孩子们的腰带拖开他们。   老血族都说是贝烈梅之战的鲜血淹死了白枭,一遍又一遍淋上它们雪白的羽毛,最终凝成了触目惊心的黑色。它们孤零零地啄食尸身,阴狠盯着成片的废墟,嘶哑的叫声响彻依布乌海,彻夜不绝,令人厌恶至极。   格局改变是在第五纪元,在修沃斯王的加冕礼赞上有一只黑枭飞扑而下,落在了君主还未戴起的冠冕上,利爪抠住王冠上的贝银石,左右侍卫立刻要上前驱赶或砍杀它。国王抬手制止了所有近侍,用扣着血冕之戒的手指缓缓抚过它的羽翎,然后垂头亲吻了它。   那一刻,数千只黑枭落满了王城,王的祝福笼罩了它们,所有黑枭都在积蓄着气囊,最终庞大震荡的气浪冲天而起,它们历经整整一个纪元的嘶声喑哑,最终再一次高唱。   但也仅仅是声音了,染黑的羽毛无法褪去,侵蚀的性情无法扭转,它们成群结队飞离了王都,最终停留在最北端的安格火山荆棘丛,自发成为这道禁区的守卫。   越禁地者……扒衣示众!   格尔木侯爵死都不要再进去一次,披上了安瑞包里备用的最大号外套,撸起裤子继续拔腿上的刺儿。荆棘刺的深浅全看当时的远近,最深的一根是在手掌上,格尔木侯爵当时被黑枭啄得怒从心头起,狠狠一巴掌拍过去,结果精确有力地掴到了一根真刺上……   他痛得嗷嗷了半天,裤子带就这么被趁机啄掉了。   安瑞望着草皮上放着的一个纸包,叹了口气:“爸,你兜了什么回来了?不会是捡了只黑枭吧?”   格尔木侯爵警觉地驱赶儿子乱碰的手:“去去,别不老实。”   安瑞悻悻收手:“话说你真不带我们进去啊?我课业成绩很重要的。”   格尔木侯爵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虽然我很会违反规定,但是不代表我能带着一群血族违反规定……那就有反叛嫌疑了。我顶多,咳,告诉你们点秘诀……”   刚准备开讲,到处逛了一圈的克维尔顿回来了,见到格尔木侯爵竟然在有些诧异,但还是礼貌地颔首:“侯爵大人。”   格尔木侯爵愣了一下,忽然用手悄悄绕到安瑞的后腰上,又左右拍了拍,终于伸进了口袋,在儿子狐疑的目光下坦然摸出了一块金币,然后慈祥地笑道:“哎,是小王女啊,吃不吃糖?叔叔请!”   安瑞:“……”   叔你妹!钱还我!      ☆、黑洞      得格尔木侯爵切身传授经验后,导师又一次确认:“侯爵大人,里面应该不会有什么……我是说超出一定危险范畴的事物吧?海岸的防守很严,您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格尔木侯爵摇头:“我的议政权被取消很久了,这些事我不太清楚。”想了一下又道,“我是没遇到过什么,不过你们最好动作快一点,如果让王察觉到这边,就算你们真的挖出什么重大遗迹,也难保火山不会喷发。”   安格火山的顶端被积雪覆盖,荆棘丛一路蔓延,还未到荆棘开花的季节,目及之处都是深色的,黑枭在上空穿梭高鸣。   导师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躲避张牙舞爪的荆棘刺,时不时弯腰触摸泥土,试图勘测出一丝的波纹,类似的动静非常频繁,然而被荆棘的根部牢牢锁住,无法扩散。   安瑞也试探地将整个手掌覆盖在地面上,半晌皱了皱眉:“这太奇怪了,就像海面一样,我感觉非常多细微的碰撞,就像很多小鱼,很小的鱼,但特别多。”   后面跟着的学生都蹲下身,依次触碰地皮,所有血族都进入了独立期,这种感知能力提升非常迅速。克维尔顿也察觉到了动静,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端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克尔?”安瑞回过头。   “味道很腥。”克维尔顿抖掉了泥土,“海腥味。”   所有血族蹲着沉默了一会,有的学生拿出纸笔涂涂画画,有的开始计算波纹位置和大小程度,还有的,譬如安瑞率先当缩头乌龟:“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可以先问问我爸这个事,我怕如果到黎明还停在这,有这些荆棘和黑枭,我们跑不过阳光的。”   克维尔顿踩了他一脚:“侯爵起码带走了点纪念品,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被扎了几下,你想空手回去?”   安瑞活动了一下手腕:“那怎么办?导师,如果下面不是海水的话,我们开挖?”   导师沉思了很久,扶了下镜框:“我们的下方绝不是空心海域,依布乌海并非浮岛,安格火山是个很好的例子,它扎扎实实地连接地心熔岩,矗立于深海。伽伊王强行筑起它并改变了共生血脉的流向,也是由于它可以引导岩浆从特定的地点喷发,避免使整个王国都四分五裂。”   “既然不是海,那这遗迹中还有在动的东西?”   “可能是。”导师指挥正在埋头写写画画的几个学生,“直接在地图上作画,然后计算出造成的岩石圈波动的方向强弱和集中点,如果真的能找到……”   克维尔顿的语气跟着激动起来:“怎么样?”   “立个标,回头再来。”导师指了指上空,“天快亮了,你不想被烤焦吧?”   半个小时后,整理出来的数据图送到了导师手上,几个学生围坐成一圈,正在讨论如何引开黑枭,现在他们都没有大动静,我不动敌不动,但下锤子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最终讨论出来的结果,就是管那么多,这是明天的事情,插了标先睡觉去!   大家都有些困,催促导师快点选几个帮助去在地点立个标记,然而导师呃了一声,亮出了地图:“你们真的核实正确了吗?火山口中央,谁要去?”   学生:“……”   啊那这一定是计算错误了。   重算了三遍后,负责检验的安瑞举起了图:“报告导师,真的是火山口,确认无误。”   导师扶额:“哪个时期会把建筑做在火山里面!拿来,我重算一遍给你们看!”   重算了一遍后,导师面对学生们炯炯又无辜的眼神,扔了笔:“看来我们的思路错了,也许不能找出最强的波动,要找最弱的。算出来不用验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对的。”   … …   齐心协力折腾了几个小时,天际已经快要黎明,导师让主攻计算的几位学生先回小镇休息,带着剩下的几个去踏上插标大遗迹的荆棘之路。   路过火山的山腰,有几丛不起眼的小花在荆棘的根部,水润般的红色,安瑞停下来采集了一点种子,跟克维尔顿顺便提了一句:“朝霞赤,做红颜料最好用了。”   还没等克维尔顿说话,导师的声音在前面远远传来:“在这里在这里!土质太硬了,先挖开一点,松动里面的软泥,标旗呢?标旗在谁手上?”   “这里这里。”克维尔顿拉着安瑞赶过去,导师蹲在一边,趴在地上的同学印希尔已经小心地砸出了一个窟窿,震动并不大,没有引来黑枭。   那一个黑洞静悄悄的,厚重的石块似乎在剥落,印希尔试探着往里面看了看,然而里面没有一丝光线。   印希尔看了一眼导师,忽然将手伸了进去,导师吓了一跳,然而半晌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导师忍不住问道:“摸到什么了吗?”   “是空的。”印希尔锁着眉,似乎在寻找词汇形容这种感觉,“但是我感觉穿过了一层……像是海水表层的那种感觉,但没有水的触感,只感觉很浩瀚,没有摸到任何实质东西……”   克维尔顿将标旗放到一边,忽然拿起了锤子,沿着那个黑洞敲了几下,岩层很快掉落,像是一个空的蛋壳,脆弱的碎片噼里啪啦落了下去,久久没有回声。   一个导师和三个学生都僵立着,这个事态的发展有些奇怪,而且极其不合常理,原本安格火山底下居然有遗迹就很不可思议,如果说是空的,那王之怒所造成的熔岩从哪里来?   四个血族都有些懵。正绞尽脑汁的时候,天边突然破晓一线,毫无遮掩的荆棘丛都染上了丝丝白光,导师当机立断:“砸大一点,我们跳进去!”   安瑞睁大眼睛:“我们还没确定这下面是什……”   “比烤死强。”   “……啊。”   印希尔从克维尔顿手中接过锤子,迅速征询了一下意见,然后抡起手臂,狠狠地砸在了黑洞缺口处。   … …   只剩一条底裤的格尔木侯爵在荆棘小镇暂时住下,安瑞给他留了一套自己最宽大的睡衣,这个时候还未归来的儿子让侯爵有些忧心,将窗帘掀开一点往外偷看,光线朦朦胧胧,太阳确实很快要升起来了。   “呖——呖——呖——”   几声清冽的黑枭声忽然响彻整个小镇,接着数以千计的黑枭叫嘈杂起来,交叠的声音直冲苍穹,听着有种刺耳的凄厉,仿佛刺入云端的明剑,震动了整片荆棘丛。   格尔木侯爵目瞪口呆。   卧槽这得惹了多大的事得被扒多少衣服啊……   格尔木侯爵合上窗帘,提了提裤子,突然抓起外套盖在头上就冲了出去。   … …   “这是……这是……是什么地方……”   此刻在师生四位的心中,都充斥着莫大的恐惧和瘆人,近乎颤抖地想问出这样一句话。   落下的过程中似乎是被什么托起,时间略有些缓慢,然而在某一个时刻,耳边忽然爆发出揉碎骨血般的惨叫,几乎要震碎耳骨,持续不断的低咽和高嚎交织着,哭泣和狂怒糅合,所及之处是一片荒芜的血红,风声苍凉划过,像是哀歌。   “这里有活物……这里还是依布乌海吗?”   密密麻麻的活物从高低不平的地方看向了他们,皮肤像是渗了血的白纸,獠牙外露,目光毫无感情,手骨粗大,零零散散握着一些惨白色的粗糙利器。   克维尔顿惊恐地问:“他们是人类吗?”   导师握着学生们的手,艰难地吐出字:“他们……是血族。”   短暂的沉寂,突然一个血族蹿了起来,这根本不像是正常血族的力量,地面被踩下凹陷,那个血族借着反弹力冲向导师……然后被狠狠一把打飞!   导师也是眼前一花,然而还没等搞清楚情况,一个比他更震惊的声音崩溃地叫了出来:“天啊!天啊!天啊!你们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天啊我要死了!!”   用一只鞋帮子砸飞血族的那位喘着气转身,头发散乱,满面都是卧槽,他一眼找到安瑞,猛地按住他的头抱了一下,露出极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们闯大祸了……”   然后格尔木侯爵提着裤子就开始狂奔:“儿子儿子快跑!别被他们追上!他们不讲道理的!”   安瑞愣住了:“爸你刚才不是很帅吗!”   “帅不过三秒啊!当年原始血脉和反叛者打得天翻地覆,我可是比你还小,每天的任务就是跑在撤离的第一线!”格尔木侯爵套的是肥大的睡裤,裤腰带被黑枭叼去了,此刻只能拎着裤边,“就会几招防身,防身你也会的吧?”   “不会!”   “那贵族花式刺剑呢?”   “不会!”   “那那还有……”   “不会!”   格尔木侯爵闷了一口老血,不由啧了一声:“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安瑞:“……”   你刚爆过黑历史还好意思说我?!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初升的微光映在狼藉的城池上,因为夜晚的露水铺上一层荧光,靠坐在城墙上的芬可拉姆翻阅着膝盖上的一本厚皮书,有时微微将书页折起,又压平,再卷起,再压平。   忽然他瞳仁微微一紧,抬头望向了已经快明亮的天空,微张着嘴唇,眼中深藏数个纪元的荒凉沙漠,那一缕甘泉似的柔和渐渐消失于干涸。   过了很久,他垂下了眸子,嘴角是淡淡弧度,却并不像是笑意。   “我的王……”   他将书合起,放到了尘埃中。      ☆、君临      飞蓬的红色尘土堵塞在鼻腔,到处都是刺鼻的腥味,枯死的植物蜷曲在脚底,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杂乱在这片土地上奔跑,四面八方都是赤红的瞳孔。   格尔木侯爵短暂撇了下头,忽然跳起来推开了印希尔,一个从半空中爆射而来的血族狠狠砸在了刚才的地面上,骨骼由于重力撑破了脊背,几乎没有血迹,只剩下森然的白骨。   印希尔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瞳仁剧烈收缩,抱住了自己的头:“这到底是什么?”   格尔木侯爵拉起了他:“反叛者。”   “他们是血族?”   “是的,但是别妄想他们会跟你好好说话,他们没有理智。”   印希尔不可置信:“这里到底是哪里?依布乌海没有这样的地方!这是哪里?我是怎么来的?”   “这里的确是个大遗迹,威名远扬,超级厉害;你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这个地方原理上应该是不对外开放的。”格尔木侯爵脱下了自己另一只鞋,敲了敲坚硬的鞋帮子,“九大深海封锁遗迹。”   几次精准狠的反叛者突袭后,克维尔顿最先没力气再跑,接着安瑞和印希尔也慢了下来,导师神色凝重地看向格尔木侯爵:“侯爵大人,我只问一句,我们能跑出去?”   格尔木侯爵以同样的神色面对:“不能。”   “那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能让反叛者变得听话的,只有两个。”格尔木侯爵说,“一位是王,一位是他们的领头羊,我的童年阴影,芬可拉姆·亚蒂。”   话音刚落,从侧面猛地扑来几个反叛者,獠牙上流淌着唌液,闪电一般冲来,格尔木侯爵还没来得及将鞋砸出去,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得摔出几米,捂住嘴重重咳了几声。   导师护着旁边的学生翻倒一旁,然而肩膀不可避免地砸在了地上,清晰可闻听到了骨裂的声音,导师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右臂软绵绵地吊在身侧。   “别让他们手上的东西伤到!”格尔木侯爵正在躲避着反叛者的攻击,举着鞋帮子大吼道,“那是能杀死血族的利器!我没开玩笑!”   “那不就是白色的棍子吗?”安瑞大叫。   “那是血族的骨骼。”格尔木侯爵狠狠用鞋底甩了反叛者一个耳光,“除了光和火,能杀死我们的,也只有我们自己!”   几个反叛者的攻击持续了下来,并没有像之前的零星几个试探地袭击一下就离开,印希尔为导师挡了一次袭击,整个后背被削去了一层皮,肌腱清晰可见,血瞬间漫了出来,脊柱甚至都冒出了白色的尖,随着剧烈的喘息而收缩。   导师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覆盖在印希尔的背上,快速在胸前单手扎起死结,随即矮身逃开反叛者的用力横扫,额头砸到了地皮干枯的纹路上,鲜血浸染了眼眶,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侯爵!”导师近乎绝望地吼叫,“还有办法吗?还有办法吗?”   “我有会不早说?我儿子可是在这里!”格尔木侯爵的声音被淹没在反叛者的嘶叫声中,那些血族的声带似乎都有变异,声音凄厉无比,像是锥子冲破了耳膜。   安瑞和克维尔顿在侯爵和导师之间来回逃避攻击,他们是所有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两个,灵活性更强,然而也不免被波及。安瑞躲闪不及,突然被扑下来的反叛者震得凌空弹起,又毫无托力地轰然砸下,喉头哽了一下,从胸腔急速冲上来一股鲜血,满嘴苦腥味。   克维尔顿睁大了眼眶,从未有过的噩梦在她面前展现,她活在童话里太多年,然而在童话之前,历史向她张开了足以捏碎她的怀抱。   弱肉强食,这些早被遗忘的东西,却是某些必要的准则。跟他们讲道理没用,用心感化他们也没用,甚至那些生僻的权术君王论都没用!他们没有理智没用倾听的欲望,唯一能让他们听话的——就是摧枯拉朽的威能。   能让他们恐惧跪下的力量。   “我要成为英雄!我要建立自己的国度!”   ……可你拿什么为王?   纵然佩剑加冕,也如蝼蚁横爬。   “都闪开!克维尔顿快过来!”   格尔木侯爵忽然咆哮,将魂不附体的克维尔顿一把拉倒,他另一只手抱着安瑞,随后用力按着两个孩子的头,卧在地上将他们护在了身下。   透过侯爵坚实的肩,克维尔顿颤抖的瞳孔中倒影出铺天盖地的反叛者,他们手中握着粗细不一的白骨利器,沾染着血淋淋的污渍,血肉倒挂,像是恶鬼。   他们扑了下来。   深红的天地间突然荡起了一股轻轻的力度,掀起了一层薄薄的尘埃,然而似乎有什么诡异的重力牵引着,而在某一个瞬间,雷霆穿透钢铁般的轰鸣爆炸开!狂暴之极的压迫刹那如君临般冲击而下,反叛者们哭嚎着将地面硌出了坑洼。   支撑着站立的导师被猝不及防压倒,他艰难地用手指握着泥土,试图收缩手臂上的肌肉站起来。然而格尔木侯爵的脸上却流露出微光,他被这股力量压迫得无法大声说话,嗓音嘶哑:“别动!别挣扎!”   导师虚弱地扭头看向他。   格尔木侯爵呼吸了半天,扯出一个笑:“凌驾一切的原始血脉,就算选择死亡,也要逼你先臣服跪拜。”   世界忽然寂静得只剩下风声,远处堆积在一起的反叛者被看不见的气流掀起推离,像是风劈开了道路,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深红色的长袍翻飞开来,柔和的衣边无声拖在身后。   克维尔顿忽然挣扎起来,她努力推开格尔木侯爵压在她身上的手臂,咬牙支撑着自己翻过身,克服庞大的重压,仰头向那个方向伸出手。   国王轻轻抬起了眼眸,凝结般的瞳仁忽然流转,笼罩这个空间的压力忽然消逝,让人身体骤然一轻。   “王!”格尔木侯爵忽然惊叫。   血统压迫瞬间烟消云散之际,被强硬压制的反叛血族齐齐仰头长嘶,其中有一个反叛者突然蹿起,笔直地朝国王背后袭去。   国王没有回头,反手在空中抓住了那个血族的领口,像是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一样,仰头平静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略微用力,一个细微的图纹瞬间在他指尖成形,然后图纹突然横向扩散,覆盖了半径为十米的反叛者,霎时地面破土而出的荆棘缠住了他们的身躯。   国王不置一词地松手,往前跨了一步,刹那间以极速掠过了荆棘,周围大多数的反叛者呜呜地叫着,本能地低头退开,极少数健壮的反叛者警惕着握着白骨利器靠近。   国王像是完全没有看见这些野心勃勃的反叛者,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快要接近重伤的五个血族时,突然从侧面扑杀过来一个反叛者,像是翱翔的隼要啄咬海浪中的鱼,双手的握着的白骨头部磨成了尖利的形状,像是寒光闪闪的刀剑。   一只手握住了其中一柄白骨刀剑,寒芒消失在合拢的指间,国王毫无花巧地劈手夺过剑,直接格上他另一把,火花呲出,随即几乎快到无法看清的骨光闪过,一柄骨刃直愣愣刺入地下,反叛者的喉间猛地抵上冰凉的剑锋,寒芒逼得他倒退一步。   国王毫无表情扔掉了剑:“跪下。”   反叛者低下了头,慢慢屈下膝盖。   格尔木侯爵忽然两手摁着安瑞的头部两侧,张开他的眼皮,让他直视前方。   安瑞有气无力地掰开他的手:“爸,都这个时候了,你做什么?”   格尔木侯爵忽然认真解释:“我是让你看清,蹭点经验,能不能学个一招半式?”   安瑞:“……”   这个时候还学你妹啊!你怎么自己不学!   在克维尔顿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修沃斯王,无论第七纪元还是第八纪元,他永远温柔端庄、雍容微笑,披着深红色的天鹅绒长袍,浅蓝色月光透过窗框映在如雪的银发上,水玫瑰在他手旁绽放,薄荷清香迎面。   国王走到了克维尔顿的面前,短暂沉默了一下,弯腰握住了她的手,克维尔顿愣了一下,抖了下耳朵,忽然哭了,一头扎进国王身上,细弱的抽泣声混合着风。国王摸了摸她乱翘的头发,抬头扫视了一周,开口问道:“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格尔木侯爵望向半死不活的导师,导师沉默了一会,最终承认:“安格火山。”   “荆棘丛以内为禁域,我还封锁了海域,你们不知道么?”   导师张了张嘴,然而却不知道说什么。   “再坚固的封锁都会老化,无论当初设计多么精巧到不可思议。让国土存在着潜在危险,这是我的错。”国王疲倦道,“可你们在我修补的时候进来,闯出了更大的缺漏,这也是我的错么?”   “……”   国王半垂的眼眸色泽浓重:“也许现在你们还察觉不到严重性,我送你们原路返回,自己去王城找检察官,这件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无法负荷重量,最终跌落尘埃。   他轻轻拉开了埋在自己怀里的克维尔顿,用指节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然后走在了最前面,深红色长袍被风吹起波纹,所及之处反叛者尽皆退开。      ☆、朝霞      估计由于劫后重生,回程之时的格尔木侯爵变成了话痨,搭着安瑞的肩说个不停,话题犹如天马行空,从小时候的尿裤子的事一直数落到他这次的鲁莽。   安瑞烦不胜烦,他之前内脏受到了冲击,虽说血族强大的自愈能力正在显现,但这个时候更需要安静的环境,恨不得拿袜子塞住老爸的嘴:“爸,你究竟为什么要跟进来啊?你又不像王那么能打,拿鞋砸飞几个反叛者有屁用?”   格尔木侯爵愣了一下,嗫嚅道:“你是我儿子嘛……”   “那又怎么样?你就非得进来吗?”   “儿子有危险我怎么能不去救。”侯爵茫然,戳了一下安瑞的肩,“你不应该很开心吗?你看王女见到王,开心得不得了就跑过去了……”   安瑞简直想翻白眼:“那还不是因为王能打能救命?”   侯爵自鸣得意:“感情上是一样的嘛!”   安瑞毫不留情反击:“跟你不一样!”   走在前面的国王忽然回头,抬眼看向了格尔木侯爵,风吹起他的银发,沙尘飘扬。   格尔木侯爵一副如临大敌:“是是我也有错,就算为了救儿子反正进来了就是错!”   国王轻声叹道:“埃卢……”   “每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王您赶紧带路吧,我知道错了。”格尔木侯爵龇开一口白牙,笑得有点幼稚,“我跟儿子说话声音小一点……不打扰你们的。”   国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安瑞要死不活地长叹:“爸你也不要打扰我好吗……”   导师搀扶着印希尔走在颠簸的地面上,走了很长时间后不免问道:“王,我们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跑这么远……”   “那是你们自己认为。”国王淡淡说,“九大封锁遗迹是我和瓦拉塔设计的,它们呈环形阶梯状高低分布,但是头尾相连,这是个悖论,因此在悖论行走的你们,感官会彻底模糊。”   “可是……为什么封锁遗迹会在安格火山下方?”   “我说了它是个悖论,像是依布乌海的倒影融入本身,也像是一把双面锁。它的真实位置是在深海,堵住它的钥匙‘权杖’却在依布乌海本土上。”   遗迹中到处是深红色的土地和天空,抵达一处时忽然感受到一丝清新的风,国王停步,轻轻抬手,修长的五指用力收拢,上方的黑红色沙尘爆炸般轰然飞散,刮噪的声音响起,整片天空都像是纸张被撕裂,混沌的烟云旋转出一个狭窄通路。   格尔木侯爵如释重负地笑了:“终于能离开……儿子你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那个纸包,那是给你妈妈的……”   安瑞木然:“你烦不烦啊?如果外面不是白昼,我们现在就能赶回去,不要什么事都要我帮你记!丢三落四你整天都记些什么啊?”   “我记得我爱你们……很爱……”   黄昏最后的暖光铺在了安格火山上,熟悉的景色扑面,国王忽然脱下深红长袍披在了格尔木侯爵的身上,红袍带起风声,半空中划出柔和弧度,然而与它一起摔落的,是脸色苍白的侯爵。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那一幕,骤然倒下的侯爵背后重重落到地上,一截白骨剑刃捅破胸前的睡衣刺了出来,将盖在身上的深红长袍撑出突起,再一点点破开了密致的布料,白色的尖刺带着新鲜的血。   “我记得……”   浓腥的血从他口中涌出,格尔木侯爵向安瑞艰难微笑,又狼狈又白痴,但是又带着安静,他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刻,安瑞想要他闭嘴,现在他果真再也说不出话。   “不!不,不——爸!爸爸!”   安瑞发疯一般扑上去,他不敢摇晃,血泊从深红长袍下面蔓延开,浸湿了泥土,血污将脏头发黏在了他的耳畔,他甚至不敢看那副凝固笑容的脸。   他记起来了,他记起是哪里了,所有血族都将目光集中在他们的王身上,是啊,那是血族的君主,无与伦比的原始血脉之威,救命的一线曙光……然而他们忘记了前一刻,这闪耀的前一刻是他的父亲蜷起毫无抵挡的脊背,护住了他和王女。那些反叛者手中的白骨……是真的落下来了……   血族的骨,是除了光和火之外,唯一能对他们自己造成杀伤的武器,足以毙命。   安瑞的瞳仁急速颤抖,他忽然明白了格尔木侯爵的举动,他还记得自己连防身都不会的笑谈,于是第一反应不是呼救而是让他跟着王学习招数……虽然这举动太可笑了,真是可笑……在回程的时候他在尽可能多的说话,是因为再不说以后就没办法说了么……   “你是我的儿子嘛……”   这个人的话还在耳边,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缩头缩脑,安瑞脑海忽然闪现出了太多的场面,全是刚才侯爵还滔滔不绝的画面,他小时候黏着妈妈不爱跟爸爸睡,侯爵只好委屈地去睡沙发,还有他总是跟母亲抱怨的午餐创意太烂,侯爵在一旁嗷嗷叫冤……   在责怪父亲不在自己前面引领的时候,其实他在后面默默撑起了你的苍穹。   “王!王,您救他!救我爸爸!我求您了……”   安瑞忽然转身跪下,脸上泪水滚落,然而国王只是沉默看着他,他亲手盖在格尔木侯爵身上的深红长袍被血濡湿了一片,艳如朝霞。   太晚了。   从埃卢·格尔木决定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就晚了。   黑枭扑朔地落下,夜幕降临,满地的黑色羽毛,这是一场安静的哀悼,唯一破坏这份安静的是安瑞,他努力抱着父亲的肩,挥舞着手臂驱赶那些默默衔来悼念花的黑枭,他语不成调:“爸……爸你醒来,它们又来了……它们会叼走你的衣服……你快跑啊……”   细碎的念叨变成了呜咽,最终哽住,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安格火山回荡,犹如利刃划破心脏,久久不绝。   … …   第八纪元零二零年,侯爵埃卢·格尔木亡故于依布乌海安格火山,其子安瑞·格尔木向王城请愿剥夺爵位继承,以及一切贵族特权。   格尔木侯爵的遗体于九日后运回红杉堡,安瑞穿着漆黑的正装,胸前佩戴悼念花,望着母亲的眼神,将怀中一个纸包交给了她。   “爸爸……让我记得给你。”   侯爵夫人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丛朝霞赤,安瑞也认得,是作画最佳的红颜料,这种植物果实研磨出的浆,能画出最遥不可及的太阳。   安瑞垂下了眼眸,只看到在母亲手中的朝霞赤上有水珠砸出的一点水痕,然后他听见母亲将朝霞赤放在了脸旁,低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埃卢。”   五个纪元前的欧柏学院,学生们欢声笑语,行走在雪象牙的阶梯上,夹着厚皮烙印的课本。   画室的窗户大开,浅蓝色的光铺洒而下,授课者教学生们辨认颜料,最终握住盘中一小丛浓烈的果实,笑着说:“朝霞赤,真的非常难找到,它们只在荆棘丛深处才有,需要披荆斩棘才能得到的颜料,我们说它的语言是‘很高兴认识你’。”   “笃笃。”   叩门声忽然响起,授课者抬了抬下巴:“弗莱蕾,去开下门,是哪个小家伙迟到了?”   弗莱蕾点头,站起来走向门边,拉开的那一瞬间,像是打开了自己一生中的门。   门外的男孩睁大了眼,红色的瞳仁中像是倒映着星光。   弗莱蕾歪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课本:“你是学政务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系别都不一样。”   男孩手忙脚乱捂住自己的课本,低着头,眼瞳却努力往上看。   “我想……想学画画!”   弗莱蕾怔了一下:“你课表上有这门课吗?”   “有,有的!马上就有了,等我申请。”   弗莱蕾有些忍俊不禁:“那肯定不是这堂课了,政务学授课者都特别严厉,你还是快去吧。”   男孩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刚转身忽然又回头,有些拘谨地捏着衣角,然后故作轻松地向弗莱蕾挥了挥手。   “我叫埃卢,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弗莱蕾,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浅蓝的月光温柔依旧,却如阳光带了温度。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芬可拉姆坐在木椅上,手中不停雕刻着一件小工艺品,他的手艺非常,将一截断木顷刻赋予新的意义,最后打磨抛光,把玩了一阵,放到了脚下。   旁边的小木桌上放着甜脆的血脂饼干,芬可拉姆擦了擦手,拿起一片,咔地一声咬碎,嚼了半晌,忽然将饼干往前面推了一些:“不要吃么?”   “谢谢,不必。”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   “是,你不敢想,完美的君主需要控制情绪,不能悲伤不能愤怒,你悲伤会有暴雨你愤怒火山会喷发,就算你的原始血脉的天赋全是攻击性,你也要摈弃压制它,因为你是王。”芬可拉姆说,“我听说一位侯爵因为擅闯封锁遗迹,死在你面前?”   “……”   “他的儿子还在他身边啊,让我想起苏路曼王战死的时候,你也在他身边。”   “……”   “好好我不戳你了,我不喜欢揭人伤疤,但世界喜欢这样做。”他的声调像是蒙上了尘土:“你是个在讲童话的人啊,这一本童话书,什么时候会讲完,你自己知道么?”   国王垂下眼眸,轻声说:“这个世界上,总还要有孩子做梦,如果我做完了我的梦,那么接下去的是谁?”   芬可拉姆沉默良久,有些寂寥地笑了起来:“王,您老了。”   国王不语。   “王,我在几个纪元前问您这个问题的时候,您回答我,永远。”   回忆真的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太多的碎片交织,欧柏学院的光阴,抱着厚重政务学书籍的男孩,他挂科时的成绩单和其他不合格的一起送到了学术领袖们的手中,领袖们分配任务去通知他们,脾气好的会跟他们谈论一下未来的走向。   窘迫的男孩接过自己的成绩单,挠了挠头发,说麻烦修沃斯学长了,我还担心是个冷漠的学长扔完就走呢,原来我运气这么好,是王子殿下啊。   他说我爸是有议政权的侯爵,我也应该是侯爵,嗯学习政务是我的本分啦,但是我……我更比较喜欢画画,我不是特别喜欢画画,但是就是想去上课。   他说那个亚麻色发色的少女从门内出现,裙裾飞扬,那一刹那他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光笼罩,致命却美丽的太阳。   “想画出太阳!原来血族是可以画出太阳的,想拿到很多非常好的颜料,画她……”   “是的,弗莱蕾·托逊,学长你也知道她?她是托逊公爵之女,啊她爸爸真是对我特别凶呢!”   “学长要教我政务?这有点……不不不我很激动!我学习很认真的!就是话有点多,别烦我就行了。”   国王仰望着星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埃卢·格尔木,很高兴认识你。”      ☆、分手      第八纪元初期021年,依布乌海发布“单向转学令”,鼓励与支持学生进入金斧之院就读,在金斧投入更多的授课者资源,以及奖章制度;并且骤然减缩玫瑰之院的招生数量以及不允许金斧之院学生无故转学。   书记官拿到这份推行议案时,惊愕了半晌,问起王城总管:“这是要……预备攻袭诺丹罗尔?”   摩西雅平静说:“你觉得王会有这样的想法么?”   “不会,可是……”   “只是均衡一下两大院校的数量,没必要想太多。”   在玫瑰之院所有的授课者都宣读了这件事,然而愿意转学的情况并不乐观,领取申请表的学生也只是抱着考虑考虑的态度。几天后倒是有少量的表格填满递交上去,其中一份的名字是安瑞·格尔木。   装着允许令和学籍的白色信封很快分发下来,拿到崭新的金斧徽章时,安瑞拿掉了胸前的玫瑰徽章,装在信封里交了上去,礼貌地向授课者道别。   “为什么想转学?”授课者握着白色信封,语气有些惆怅。   “想毕业后去诺丹罗尔看看,我已经请辞了侯爵的头衔,留在依布乌海也有些狭隘,想到更远地方见识一下人类的艺术。”   “还会回来么?”   “我现在转过去,离毕业还很久呢。”   “也是,那跟玫瑰之院的老朋友都告别了吗?”   “还没有,正准备去。”   克维尔顿抱着课本经过欧柏图书馆的时候,撞见了从里走出的安瑞,他胸前依然佩戴着白手帕折成的悼念花,下方是灿灿的金斧徽章。   安瑞见到她,停了脚步,伸手将风吹到额前的亚麻色长刘海捋到耳后,轻轻点了下头。   “有告别会么?”克维尔顿问。   “没有,我要提前回去陪我妈妈,她最近比较狂热,总是不吃不喝搞绘画创作。”   “画侯……画什么?”   “太阳。”   安瑞提了提包,快要与克维尔顿擦肩而过的时候,踌躇了一下,低声说:“我去认真读过贝烈梅的历史,在那个年代,涌现出了太多的权力者,跟你很像。当然也许你是独立期所以表现比较明显,但是任何一个权力者的身后,都是浴血的骑士。”   克维尔顿看向他。   “也许未来会有骑士追随你,但不会是我,我只是个画师,我有血族画师共同的追求,画出太阳,但你不属于我笔下的太阳,我画不出你。”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慢慢垂下眼帘:“我明白。”   “那,再见,克维尔顿殿下。”安瑞微微颔首。   “好的,再见。”   年轻的画师背着包踏上了胡桃船,在悼念花的微香中,年轻的王女抱着书转身进入图书馆。   … …   自从误闯九大封锁深海遗迹后,检察官严肃地教育了法令严禁出入的地点和理念问题,直到参与遗迹探寻课业的导师和学生测试通关,这件事才算是了结。   克维尔顿这段时间一直非常迷茫,她试着借来了贝烈梅的史学书,但是上面的每一句话都是中规中矩,像是战报一样,没有故事的情节,她有点看不下去。   她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孤独,想跟指引者说说话,然而摩西雅这段时间忽然忙碌起来,甚至取消了她自己惯例的茶点时间,根本无法找到她在哪里。克维尔顿站在王城的最高点,望着下面穿梭的侍卫和侍女,急匆匆抱着文件的书记官,还有皱着眉的议政臣……依布乌海的风声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倦意。   克维尔顿坐在城墙上良久,忽然垂下了脑袋。   阳光普照大地,君主寝殿被拉上了厚重的窗帘,人鱼灯点燃无温度的光,国王用手背支撑着额头,翻阅桌上的卷宗,毡袍浅浅披在背上,滚边落在地毯上,白绒绒的几小团。   忽然传来几声叩门,国王合上卷宗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殿门,克维尔顿抱着枕头站在门外,因为是夏季,她没穿拖鞋,两只脚有些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国王微微怔了一下,这一幕像是时光倒流,上个纪元这个孩子也是这样,二话不说抱着枕头和咕咕钟就跑过来,钻进被子里倒头就睡。   沉默了一会,国王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进来吧。”   克维尔顿踮着脚跑进殿内,熟悉地将咕咕钟放到了盏台上,然后抱着枕头靠在床上。国王走到桌边,拿起犹有余温的血壶,倒了一杯血浆,拿起勺子时问了一句:“加蜂蜜么?”   “要的。”   “那记得睡前刷牙。”   国王搅拌了一下骨瓷杯,走过去递给克维尔顿,看着她埋头喝着血浆,伸手挡了一下她留得有点长的头发,免得垂进了杯子里。   克维尔顿捧着杯子一点点喝完,然后把枕头放下,舔了舔嘴角准备去刷牙。国王将空杯子拿起放到一边,忽然轻声问道:“你有想过转学去金斧么?”   克维尔顿有些奇怪地转头:“没有,怎么了?”   “你还没有升入玫瑰的高等院,重新学习金斧的课程应该不难。”   “可是我不想去诺丹罗尔……那里又不好玩。”   说完克维尔顿走进了浴室,等她洗漱完毕,出来时国王还在翻阅手上的那一份卷宗,克维尔顿猫着腰拱进被子里,将自己的枕头拍了拍,躺下去蜷了起来。   “你要忙到很晚吗?”   “是的,很晚。”   国王抬手调暗了人鱼灯的光,俯身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晚安,克尔。”   … …   第八纪元零二三年,诺丹罗尔血族总督波因尔回国觐见。   十六位议政臣也被召见,甚至王城总管摩西雅也破例参与,侍卫封锁了殿堂的一切通路,沉寂如堡垒的密谈持续了整整几夜,最终尘封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浅蓝色的月光投进浑浊的殿内,总督波因尔肃然跪在地上,宽阔的肩背上的正装没有一丝褶皱,他深深埋下头,像是一尊永不变动的雕塑。   议政臣纷纷从他身边绕过,沉默地拍着他的肩,每一掌下去,都像是一份承诺。   最终国王站在了他的面前,月光照亮了他的银发。   波因尔缓慢抬起头,忽然坚毅的神色一动,眼神中流露出了无助和茫然:“王,您会一直祝福我么?”   国王微笑,伸手按住了他的肩,用力下压:“依布乌海永远祝福你。”   第八纪元零二九年,王城中发生比较轰动性的消息,大约就是摩西雅辞去了王城总管的职位,远赴兰德城,肩负起诺亚城镇大总管的位置。   克维尔顿得知这个事的时候根本不相信,第一时间找到了国王,质问道:“摩西雅的举止和能力没有不妥,为什么要让她卸任?还去那么远的地方?”   国王刚历经彻夜的会议,疲惫地按着额头,撑起精神看向她,轻轻地笑了笑:“克尔,这不是我决定的,她自愿前往。”   “我才不信,我要去找摩西雅。”克维尔顿说着就开始准备东西,“说好了,如果她说不是这样的,你要让她回来,摩西雅可是我的指引者。”   国王拿起玻璃杯抿着添加了薄荷叶的血浆,直到克维尔顿快将自己收拾好,他才开口问了一句:“克尔,你的日记本带了么?”   克维尔顿疑惑道:“带那个干什么?我过去很快的,就几天,日记空几天没关系。”   “带上吧。”   “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带。”   国王困倦到了极点,慢慢合上眼:“没有原因。算了,不带也没事……”   克维尔顿凑近他,拿起国王的手指摇了摇:“修沃斯?”见没醒,又使劲摇了摇。   国王微微将眼眸睁开一丝,微勾了一下嘴角:“别闹,让我睡一会,昨天忙得太晚了。”   克维尔顿又拉了拉他的袖子:“那你去床上睡嘛,去嘛。”   闹腾了一会,见国王真的睡着了,原地转了个圈,去沙发上抱来了一叠绒毯,铺开盖在了国王身上。将边边角角塞好后,克维尔顿忽然踮起脚,在国王额头上弹了一下:“好,你就在这里睡吧。”   诺亚城镇处于依布乌海的最东端,往左一点儿就是以风笛音乐著称的兰德城,海岸线优美,有资格当选依布乌海漂亮的景色之一。   克维尔顿带着小帽子背着包赶到这里的时候,摩西雅正在跟一位书记官交谈,她一如既往穿着深色的衣装,神情坚毅。   “摩西雅摩西雅!”克维尔顿兴高采烈地扑了上前,一把抱住摩西雅,还没等她错愕发问,就一连串说,“你是不是自愿来这个地方?你都当任王城总管那么多年了不是说换就换的,那个新总管估计把王城弄得一团糟呢,你跟我回去嘛!”   摩西雅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王女的背:“我是自愿的,王尊重了我的意愿。”   克维尔顿不解皱眉:“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风景好啊。”   “开玩笑都开得这么刻板,说明你在撒谎!”   摩西雅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克维尔顿抱着她的手臂:“殿下,请松开,不然我捏你耳朵了。”   克维尔顿一下子松手,捂住耳朵后退,警惕地望着对面:“你可是我的指引者,我只是觉得你突然请辞太奇怪了,你不领情还要揪我耳朵。”   摩西雅望着她,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克维尔顿因为赶路而乱翘的头发,声音忽然像是落入了虚空,混合着几个纪元的深沉和悠远,在海潮的声音中添上一丝苍凉。   “殿下,这不奇怪,正如你所说的,我不是个擅长开玩笑的血族,那我也不是个会做奇怪事情的血族啊。”      ☆、长存      第八纪元初期零二九年的冬季,很早就开始飘雪,王城到处都是白色,白涯树生长出了枝桠,纯白色的叶子冒出了尖。   血族子民惊异于这场雪的过早飘零,不过孩子们更开心,不光是欧柏学院停课,所有的学院都因为这场无足轻重的雪天而暂停了授课,也算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假期。   正准备延长请假的克维尔顿放了下笔,望着诺亚城远处的海潮,搓了搓手。   … …   王女克维尔顿抵达诺亚城八天之后,王城突然发布一封充斥凛冽寒冬气息的诏令。   红色披风的诏令官拿着这封印发数万张的诏令,前往不同的城镇,确保每位子民都能看到,并尽快做出抉择。   命运的抉择。   摩西雅镇定望着远方向诺亚城行驶过来的数千艘大船,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转头向卫兵颔首,低沉轰隆的号角声立刻蔓延开去,所有血族仰头,每一双红色的瞳仁都溢满了震惊。   克维尔顿不明所以地跑了出来,扯了扯摩西雅的衣角:“怎么了?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吹那个很吵的东西?”   摩西雅回过头,朝她淡淡一笑:“那个是号角。吹响它,就意味着,战争来临。”   … …   依布乌海,王城,绽放殿堂。   十六位议政臣呈弧形站立,他们其中不免有不太喜欢修饰边幅的老血族,经常里面穿着睡衣外面披着袍子就直接上朝会。然而此刻他们每一个都肃然站立,浆得笔挺的衣领、厚重而熨烫完整的长袍、擦得发亮的金扣子,以及沉重坚硬的战靴。   所有的贵族都被国王亲自签发的谕令召集,有些年轻的管家甚至是头一次接到那样重要的信封,用印着血冕之戒图纹的热蜡封住,拆开后,是依布乌海最铁血的召集令。   第二纪元之前的君主,斐吉赫王曾冷酷地拿着装着谕令的红色信封,一字一句:“王之谕令,不遵者,皆可视为反叛,火刑,无赦。”   数十个书记官捧着几大本爵位纪册,每一位贵族前来,都必须上前通报出自己的爵位、家族以及姓名,然后递上所收到的谕令函。   这项程序有条不紊,贵族们并没有明白事情的起始,但依然首先遵从了这样的次序。书记官蘸墨快速书写,一时间绽放殿堂前只剩下了笔尖的沙沙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等所有贵族的名单都填写核实完毕,书记官向议政臣汇报后,默默退回旁边。   到此为止,贵族们没有贸然出声,依照爵位伫立雪中,飘忽的雪花舞动着他们黑色的衣袍,胸前的家徽熠熠发光。   终于一位议政臣走到了他们面前,将诏令官发布的诏令递给了其中一位,让他们传阅,短短几行的字体很快浏览完,当诏令回到议政臣手中时,气氛已经凝重无比。   他们熟记着历史的惨痛,祖辈或父辈的鲜血染红了整整一个纪元,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了,没有惊慌,只是存有悲壮。   “贝烈梅之战的续章么……”有贵族轻声叹息。   “九大深海封锁遗迹无法再修补,已经开始龟裂,王还在尽力维持着封印,给我们留有时间。反叛者倾巢而出的那一刻,必须保证需要离开的血族,全部安全前往诺亚城上船。”   “全部的血族子民?”有贵族问道。   “金斧之院必须前往诺丹罗尔,他们终将去往那里,并且比其他血族更懂得人类的社会与生存;至于其他的成年血族,因为无法确定他们是否适合在诺丹罗尔生存,所以给他们充裕的时间,让他们自己来选择。”   “选择?”   “跟随金斧之院的同伴去往新的土地,或者留下来作战。”   一位女伯爵忽然开口:“那孩子们?”   “一律上船,他们有更强的适应能力,他们的抚养者也必须上船。”议政臣轻声说,“我无法否认男性血族与女性血族就算不经过训练,都有着卓越的战斗力,但是未成年的血族……他们留下来有什么用?这是战争,不是游戏。”   短暂的沉默后,有一位贵族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雪停之时,封锁破裂。”   贵族们面面相觑,这需要立刻准备组织血族撤离任务,核查自己治下的城池,登记离开数量与留守数量,随后护送他们有序前往诺亚城。   “王已经前往封锁之地,目前无法见任何人。”议政臣说,“但他会感知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给予我们绝对充裕的时间,这一点我从不怀疑……所以,去做吧。”   … …   依布乌海,诺亚城。   克维尔顿的脑海仿佛被轰炸了一遍,无数的“不可能”撞来撞去,她听完摩西雅所说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她试图跟摩西雅讲道理,首当其冲的就是子民撤离问题:“第三……还是第四纪元,不也是有一场战争吗?我也没看到说让血族子民去……去诺丹罗尔避难,诺丹罗尔可是人类的领地,那不属于我们。”   摩西雅没有反驳她,只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那殿下应该知道,贝烈梅之战,起码还有五位原始血脉。除去较为年迈的苏路曼王,此外还有帕亚特殿下、瓦拉塔殿下、修沃斯殿下以及伊温殿下,无一不年轻,无一不优秀……但是这一战,原始血脉,只剩下了王,已经活了……漫长五个多纪元的修沃斯王。”   克维尔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忽然推了摩西雅一下:“你骗我。”   “自从你闯入九大深海封锁遗迹起,王就明白,遗迹撑不了太久了。”摩西雅说,“所以周密的部署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让更多的孩子转入金斧,学会适应诺丹罗尔的生活、让议政臣暗地将有此意愿的侍卫训练成军队、与总督波因尔商谈安顿子民的问题,还有来接我们的船……”   克维尔顿忽然大叫:“我才不走!我是玫瑰之院的学生!我不能去诺丹罗尔!这是法典规定的你不能违抗法典!”   摩西雅毫无波澜地说:“王给了成年血族抉择的机会,因为要尊重他们的意愿;但是没有给未成年,因为你们的思想还不成熟。所以很抱歉殿下,这一次不算违法。”   克维尔顿瞳孔放大,她不住的后退,似乎想逃避这个结果,然而她身后出现了卫兵,摩西雅走过来,抱了一下她:“殿下,我知道您想拯救王国,就像童话中的英雄一样。但是,战争是非常非常残酷的事情,您应该清楚‘原始血脉’的强大,对么?可在贝烈梅之战中,却连续陨落了四个……三位战死,一位自杀……”   摩西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贴近她的耳朵:“等你真正长大了,就会明白,有的时候一些事情是你真的无能为力的,竭尽所能,依旧……无法企及。”   王女雨水般的瞳孔中,灼烫的泪水终于聚集滚落。   … …   依布乌海的贵族们在让子民们选择以及撤离时,同时熟悉如何指挥军队,反叛者没有理智,如果他们没有一位能有效作战的领袖,那么他们会本能地杀戮,而且无头苍蝇一般乱走,甚至可能追上离开不久的船只,漂泊去诺丹罗尔。   议政臣传达了国王的原话:“阻止反叛者追击船舶,以及前往诺丹罗尔。这是血族先辈犯下的错,我不会让人类来承担,付出代价的,本就应该是我们自己。”   有贵族问道:“反叛者会从什么地方出现?”   “深海,因为封印遗迹环绕依布乌海,所以他们会环形包围这片国土。”   “所以军队是要在更远的地方包围他们?”   “是的,收拢他们,将他们逼入依布乌海土地范围就可以了。”   “接下来……是厮杀么?”   “不知道。”议政臣忽然跪下,“王,您终于来了。”   光阴流逝,诺亚城停靠的船只已经送走了大半,余下的血族子民陆陆续续离开,贵族们清闲了下来,剩下的事情都由总管摩西雅负责。很少人知道,身兼王成总管多年的摩西雅,却是毕业于“金斧之院”,然而她却留在依布乌海长达四个纪元。   在汇报自己的任务完成后,贵族们就留在了王城。他们其中有的抚育的孩子还未成年,于是家眷中至少有一位抚育者被强制前往诺丹罗尔;而有的并未有孩子或孩子已成年,于是不愿离去的家人微笑着,拿起了军队中备用的骨剑。   在接到谕令后,他们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国王。重返王城的国王披着深红的长袍,指间戴着的血冕之戒闪着淡淡的光,面容疲倦至极。   忽然王城的城门被撞开,所有贵族回首,国王也抬眸看去——那是一位女性血族,亚麻色的长发扎起,贴身的盔甲上烙印着家徽与姓氏,她挟风声而来,凛冽如刀。   贵族们本能让出了一条道路,格尔木侯爵夫人穿戴着家族的铠甲而来,站定于殿堂之前,佩剑跪下,唇齿间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王,虽然安瑞·格尔木请辞了他那一代的侯爵之位,但是我的名义还是格尔木侯爵夫人,托逊公爵之女,弗莱蕾·托逊。我的父亲为了守卫国土战死于贝烈梅之战。”她的嗓音温暖而坚毅,“那么,我将继承他的荣光,死在国土上,没什么可惧怕的。”   议政臣们注视着她,贵族们也注视着她,这一刻她的骄傲压倒全场,令人噤声。   国王遥遥看着她,眼中似有什么碎开,然后他轻轻一笑,走上前伸出了手。   “弗莱蕾·托逊,愿你不再悲伤与疼痛,我以王的名义,赐予你祝福。”   侯爵夫人侧过头亲吻了他的戒指,昂起头笑了一下,那一笑风华不减,像是五个纪元前,埃卢·格尔木在画室中遇到的璀璨阳光。   … …   依布乌海,诺亚城。   安瑞误打误撞转学了金斧之院,此时就算他已经越过了成年的那条线,也必须乘船前往诺丹罗尔。可当他看见母亲一身铠甲前来告别的时候,突然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很勇敢,从未想过母亲更勇敢。   一生握画笔的手,却毅然拿起了刀剑,佩戴祖传的家徽,站在了军队前方。   安瑞忽然抬头问了母亲一句话:“妈妈,我是懦夫么?”   侯爵夫人看着他,镇定又温柔地回答:“不是,每个血族的一生都是不同的,也是自己独有的,有的时候一个决定并不能证明你是怎样的人;因为很多事情没有绝对的正确或错误,但它们会在你心中又明确的价值。”   安瑞茫然又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侯爵夫人笑了笑:“你只是你自己的,所以你的价值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别人没有资格指摘,就像我不会强行挽留你,你也无法改变我留在这里的决定。”   安瑞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还能回来吗?”   “嗯,王祝福过你,愿希望永不灭。”   侯爵夫人亲吻他的脸颊,低低说:“妈妈爱你。”   所有血族在告别结束时都掰断了人鱼蜡烛,送一半给即将远去的亲友,这是出自金斧之院的习俗。人鱼蜡烛燃起的火不会被风吹灭,除非蜡烛完全变成轻烟,否则它会坚韧得一直燃烧,血族以此作为送别和纪念的仪式。   话语声渐渐消失,紧紧拥抱或者低声诉说的血族们都逐渐分离,上船或留下,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站在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握着手中的蜡烛。   摩西雅清点了数量,忽然拿起手杖,用力击碎在船舷上,试图打破这份令人心悸的沉寂,高声道:“船还没有满,谁还愿意上来?”   无人应答。   “还有谁?船还有很多空位!”   “孩子们的抚养者都在上面么?其他亲眷呢?有愿意上船的么?”   “时间不多了,雪随时会停,我再说一遍,现在还可以改变意愿,你们随时拥有这项权利。”   任摩西雅大喊了数十分钟,余下的所有血族,没有一个踏上那艘船。   在船上的血族忽然潸然泪下。   终于在摩西雅咬牙下命令开船的时候,岸上站得整齐的血族中冒出了一个声音,那个血族在大船的鸣笛声中笑了笑,挥手告别。   “摩西雅大人,依布乌海是希望与理想的理想乡,船上的是希望。”他又指向了自己的脚下,这片广袤的黑色土地,“而在岸上的,是我们的理想。”   “我等愿将此生的荣耀,皆献于王,誓死追随。”   “我等愿誓死追随王。”   “我等愿誓死追随王……”   最后一艘船也驶向了远方,星夜璀璨,毅然留下的血族们将怀中那一半白色蜡烛点燃,浇蜡在礁石上,然后接二连三将燃烧的蜡烛放了上去。所有人都无声地上前,然后静静地退开,这是一场送与远方同胞的祝愿,也是提前给自己的悼念。   飘忽的烛光中,血族们轻轻闭上了眼。   大地震颤,飞灰冲天而起,来自反叛者狂喜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依布乌海,军队如铁坚守在自己的位置,贵族们拔剑,古老的白骨上篆刻着先辈的姓氏,挥向前方!   血族彼此露出了獠牙,血与火的礼赞,信仰呼啸。   “愿希望与理想长存,愿正义与爱长存,愿自由和平长存!”   “愿依布乌海长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谈人生,预警和提示都有,前文Flag和伏笔遍地爬,一些删掉的剧情和随记会在微博上放出来(时间不定) 下一章【依布乌海篇章】收尾,国王和王女的最终见面,之后【诺丹罗尔篇章】开启。   ☆、再见      依布乌海四面八方的海潮汹涌迭起,狠狠拍击在礁石上,卷走了人鱼烛的残蜡,翻腾在沙地上的浪花渐渐带上了醒目的红色。   军队和反叛者在海水中厮杀,从死去的同伴身上掰下肋骨继续战斗,满手的血顷刻间又被海水洗去。贵族怒吼着,带领部下冲锋在前,他们的血统远比其他血族更优秀,不论是男爵还是女爵,他们的眼瞳都似乎烧起来,拼尽全身血液,将反叛者赶到陆地上。   雷声轰隆作响,暴雨瓢泼,已经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海面上飘着毫无生机的尸体,一路蔓延,活着的血族忍着泪,将战线逼到更近的土地上。   在九大深海封锁遗迹完全碎开时,身为钥匙的权杖也没了镇压的作用,它静悄悄伫立在祭坛上,雕琢极致的纹路布满了它周身,简洁典雅,顶头的玫瑰由黄金和红宝石熔成。   国王伸手握住了权杖,目光寂寥如月。   “瓦拉塔哥哥……”   银发在风中扬起,他翕动嘴唇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眼角终于不堪重负落下血来。   “叮。”   依布乌海的南端忽然竖起了长旗,猎猎旗帜高升在国土上,而在长旗的下方,黑衣的军士们和反叛者拥抱在了一起,这并非和解,因为他们胸腔中都刺入了白骨,每当他们觉得绝望的时候,就会撕开自己的胸膛,掰出所有的肋骨,然后去用身体禁锢住凶狠的反叛者。   死去的反叛者总会有一个瞬间,眼瞳清澈如水,他们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同胞,似乎也想抱住他们的背,然而眼中那一点活力很快消失,死去的血族双双倒进海水。   格尔木侯爵夫人,弗莱蕾·托逊是竖起长旗的第一位贵族,她带领的军队最先完成任务,将那个领域的反叛者全部逼入陆地,然后她跪在地上,将消息递回王城。   她低着头,亚麻色的长发被海水洗成一缕一缕黏在了铠甲上,手中家传的骨剑碎掉了剑柄,她的手直接握着剑刃,十指血流如注。   被骨刃伤到的地方一辈子都无法复原,她的手完全废了,一生再也无法描绘出那些美轮美奂的画面。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已经画出了太阳。   国王在绽放殿堂抬头望去,他忽然用力将权杖击在地面上,裂缝延伸,南端从沙滩上霎时生长出无数的荆棘丛,纠缠在一起,在岸上的反叛者面对荆棘嚎叫着,军士们在荆棘中被包成了一个空心的茧,他们漠漠望着天空,疲惫地合上眼睛。   一面又一面旗帜从不同方向升起,茂盛的荆棘丛随即将那条战线阻隔,有的贵族已经战死,因为他们永远吸引着绝大部分反叛者的注意力,身负数十根骨刺,沉没于深海。   坚定的信念阻击着疯狂的反叛者,有贵族死去的时候,他们的家徽会钉在长旗上,短暂地摇晃,别处立刻有贵族调度自己的军力,或者留守的子民会自动赶去增援。   “这是我们的依布乌海……如果无法在这里活,那么就让我死在这里!”   … …   克维尔顿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恐惧的阴影牢牢笼罩了她。   她在独立期可没那么听话,乖乖让摩西雅带着跑,她对摩西雅太熟悉了,什么时候偷偷跑出来也是反复想了好久,她躲在礁石背后,听见船行驶后的鸣笛声,才敢探出身挥别。   诺亚城外,胡桃船停靠在无人的岸边,她自己跑上去,想顺着河道驶回王城。   路过的一切将她的幻想全部碾灭,曾经温馨而仁爱的一切都被战火打碎,最终烽火燃烧了整个王城,绽放殿堂在凄风苦雨中枯萎。   她顾不上靴子都要跑掉,急匆匆下了船就冲进王城。她喜欢的是那个童话的依布乌海,并不想待在这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家国,但她最信任最依赖的王还在这里,她没办法忍受这样突如其来的告别,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   她不想死在依布乌海,但是想留下来。   克维尔顿穿过白涯树林,大雨将她从头到脚淋湿,地上铺满了白色的叶片,踩起的水花反溅到了克维尔顿的衣服上,克维尔顿不得不停下来拧一拧过重的衣角。   直到跑向了绽放殿堂,她才慢慢停下来,喘着气,看着那个握着权杖的身影。在这一片灰蒙蒙的雨天里,那点色彩竟是无比夺目,深红色的绣金长袍颜色如火焰,银色发丝没有被雨影响,闪耀如雪,而他的嘴唇似血……或是说,纵然他抿紧了唇,还是有更多的血漫出来。   克维尔顿忽然愣住。   国王低眸的时候看到了她,抬起一根手指缓慢放在自己齿间,将涌上来的血咽了下去,他隔着雨幕望着一脸怔愣的王女,最终轻轻笑了一下:“克尔。”   克维尔顿的眼眶突然酸涩,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哭,雨水打在她的脸上,也流过了她的眼角。她拖着自己的身躯,一步步走向了殿堂,难受得想抱着枕头睡一觉。   国王用一只手抱住了她,抚摸她凌乱的头发,很久没有说话。   “修沃斯,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这一切都太不真实。”   “这是真实的,世界的真实。”   “摩西雅跟我说很多事情是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我不相信,我觉得你能做到一切……”   “这句话并非悲观,做不到一切这是事实,你今后也会遇到的,但到这个时候……”国王握紧了权杖,眺望远处,“就算无能为力,也要做到最好。给予依布乌海的子民们新生的抉择,然后……我决不会放弃我的国土。”   克维尔顿抬起头,雨水般的瞳仁里像是被水洗。   国王取下手指上用于赐福的血冕之戒,轻轻戴在了她的手上:“趁我还没有用荆棘丛封锁整个依布乌海,乘坐胡桃船走吧,带上你需要的东西。这枚戒指,我不想给除你以外的人。”   “我不想走。”   国王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那我给你一个做英雄的机会吧。等反叛者都在我的掌控范围内,依布乌海会跟着我陷入沉睡,如果你在诺丹罗尔找到了能让长眠的原始血脉复苏的方法……或者有新诞生的原始血脉,你就带血族回来,将沉睡中的反叛者关起来,然后将我唤醒。”   克维尔顿皱眉:“这个办法很好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摩西雅?”   “因为这份希望太渺茫了,以她的性格,她会为了这个而压垮自己。”   “那我一定能做到对吗?”克维尔顿忽然振奋,“所以我再次跟你见面?”   国王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能唤醒我的方法,那就戴着血冕之戒归来吧,依布乌海会对你敞开拥抱。”   “我一定会的!”   国王温柔地笑了:“好,我等你。”   他轻轻俯身,展开克维尔顿的手,最后亲吻在她的手心。   克维尔顿,遗落手心的温柔。   夜莺王女克维尔顿转身的那一刻,仿佛天空海洋都寂静平息,岁月无声。   国王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个瞬间,忽然很想开口说等一下,然而最终只是沉默目睹时光再也不停,王女逐渐走远。   跑去这个世界吧,我最爱的孩子。此后,我给予你坚硬的外衣将被抛下,你将独自锤炼自己的心,所有的苦难,你必须一力担当,不论你的肩膀有多么柔弱,如果你不想让它压垮你的脊梁,那么就努力活下去。   我已耗尽一生祝福你。   扬起的一片尘埃中,国王深深颔首,温柔的眉眼染上悲伤,轻轻的声音被揉碎在风沙里:“克维尔顿,依布乌海之赐福,愿世界爱你。”   他转身,深红长袍翻卷,手中权杖承载着整片依布乌海的荣光。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反叛者已经侵入了整片王国,芬可城的封锁岌岌可危,反叛者自发围聚在芬可城周围,呜呜的叫着,他们曾经的领袖微笑着坐在城中,嚼着一块血脂饼干。   城门忽然破封!   芬可拉姆淡淡瞥去,并不见反叛者像狗一样跑过来,城墙四周都迅速生长着荆棘丛,红袍落下,国王拿着权杖,平静地看着他。   “不用试图指挥他们了,在我的臣民升起全部旗帜之前,我亲自来阻截你。”   芬可拉姆吃完了一片饼干,抖去腿上的屑子:“我跟那些没有脑子的血族有三个多纪元没见面啦,能指挥出什么名堂?哦对了,你给我的书都看完了,饼干也吃完了,但你怎么空手而来……啊不是空手,别用权杖打我,那东西杀伤力太强。”   “芬可拉姆……”   “反派话多这你不能怪我,作为一个熟知历史秘辛的老血族,我就是想问问,贝烈梅之战后,你是怎么带领子民重新建立起王国的?”芬可拉姆忽然笑起来了,讽刺如荒漠的细砾,“我就是不懂,这个残酷的世界明明伤害了你,你也清楚它的无情的力量,可为什么你居然还有勇气,拿出自己所有的爱和温柔……”   大雨渐渐小了下来,湿透的旗帜还在狂风中飞扬,未曾升起的地方拼杀更加惨烈。   芬可拉姆丝毫不在意国王的沉默,他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我很好奇你的战略,嗯逼反叛者困在依布乌海上,然后呢?让你的子民去流血杀死他们?可是你连个传令官都没有……这不像你的作风,第四纪元你不是苏路曼王的重要参谋么?三个和平的纪元就会让你忘了你的军事知识……还是说,你想动用原始血脉……啊那不可能。”   国王轻轻一笑:“是么。”   “你不会毁灭它的,因为依布乌海承载了你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憧憬!”芬可拉姆大声笑道,“你父亲的血,你兄弟的血,全部都洒在这片土地上啊!”   国王无声地伫立,睫毛垂落。   在芬可城的上空,可以看见最后一面旗帜终于飘扬在依布乌海的天空中。   “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国,哪怕是一片废墟,我也会再次筑起万千城池。”国王握紧了权杖,银发散落遮住了他的侧脸,寂静了一会,他抬起了眼眸,殷血色的瞳仁轰然燃烧,如酒流淌的赤色一瞬间冲起了寒冷的火焰。   芬可拉姆突然缩紧了瞳孔,重重靠在了城墙上。   “修……”   “所以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地方,停留在寂静中,没有时光的概念,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   国王淡淡地微笑,在焚天灭地般的剧痛中扬起下颚,望向无尽长空。   第八纪元零二九年,末代血族之王修沃斯,燃烧了自己全身的原始血脉。   … …   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摇摇晃晃着一艘胡桃船,女孩抱着自己的膝盖,一遍又一遍抚摸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突然某一刻,这枚戒指上淡淡闪烁的光芒猛地消失!   克维尔顿呆住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远方,看不见的气流环绕在那里,最终似乎无声地爆炸在中心盛开,席卷了整片地域,荆棘丛生,旗帜都像是结了冰,风声止息。   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海潮一声又一声拍击着船舷,而后忽然又叹息在海底浮上来,传说中的海女摇着鱼尾露出了身体,目光悲凉哀婉,朝着依布乌海的方向低头。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忽然拿起随身带着的兰德风笛,刚吹出了几个音符,海女们就转头看向了她,然后突然潜到她的船边,盯着那枚血冕之戒。   “你们……你们认得这个戒指?”克维尔顿结结巴巴地说。   海女们相互望了望,没有说话,随后一声长啸响起,她们忽然握着船舷,在风浪中推着它前行,离那片死寂的国度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只剩凄厉的风笛声在海风中,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的混血英雄终于踏入诺丹罗尔,美丽的君主还在依布乌海的荆棘中沉睡……   ☆、难民      空无一人的西港口湿淋淋地伫立在海潮里,高耸的礁石上有着层层叠叠的蜡烛,白色的人鱼烛闪着零星的光,呼唤遥远的彼岸。   第八纪元刚刚度过三十余年,一场从诺丹罗尔西面海域的风暴就从西港口而来,浩浩荡荡袭卷了四十多个城镇,靠打渔为生的难民纷纷逃离所处地,徒步往内地避灾。   年迈的教皇巴罗伊四世在惶惶不安中召见了枢机主教们,这场灾难被视为神的预兆,最终圣堂向整片诺丹罗尔上的盟国和附属国发布了通告——将第八纪元强行终结。   在这个通告发出去不久,巴罗伊四世死在了一场圣火弥撒中,新任教皇巴罗伊五世继位,他握住权杖的那一年,被定为第九纪元的初年。   年轻的巴罗伊五世久久伫立在贝梵纳宫的高塔上,厚重的纯白绣金长袍拖在地上,肩带缀着剔透的蓝宝石。他望着西港口的方向,那里还持续着滔天巨浪。   “冕下?”身后的侍从官低低开口询问。   “我感觉什么东西过来了。”   “西港口被淹没了三分之二,许多巨海鱼正顺着浪潮往内迁移,冕下说的是这些么?”   “不是。”   沉默了一会,教皇像是自言自语:“上一个纪元被拦腰截断,那么这一个纪元……能坚持九百年么?”   … …   诺丹罗尔,查尔斯附属国,刀瑟城镇。   黑色的马匹在铁面下面喷着一团团的热气,马鞍上的骑士举着长矛用官方语号令着城墙上的卫兵将门打开,粗壮的轮轴转动,铁索窸窸窣窣的,插着铁钉的木门终于被升起。   焦虑不安的难民们此刻一股脑涌了进去,惹得黑马一阵嘶鸣。经过长途跋涉,能随身带着的包袱已经不多,难民们将为数不多的吃食都拿在手上,紧紧攥着。   坐在马背上的骑士们冷冷地看着这波难民潮,自从西港口被淹没,离得最近的查尔斯附属国,可以算是接受难民数量最多的国家了,今天已经是第六波。   “也许应该向公爵大人进言,不再允许难民入城。”   “大人也无法做出决断吧,这是来自圣堂的命令,谁能反抗圣堂?”   “但没有补发物资,一个小小的附属国并没有太多的存粮,难道让我们查尔斯人和这些逃荒渔民一起饿死吗?”   “现在城内一个晚上能抓到好几十次盗窃案……都在厨房。”   “不如都杀了吧,反正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看着也没用。”   “别乱说,神会惩罚你的。”   “神杀死的是异教徒,我这么虔诚的信徒,怎么会被惩罚?”   “如果神不杀你,那我来好了。”   正在嬉闹的几名骑士皆是悚然,猛地翻身下马跪倒,低头盯着停在面前的马蹄:“军务官大人!”   拿着烟卷的男人只披着一件大氅,里面露出柔软的衣料,他散着头发,面容英俊,暗金色的瞳仁被眼皮半遮着,显得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   其中一名骑士磕磕巴巴道:“军务官大人……怎么突然来城门,此刻难民数量庞大,难免会冲撞……”   军务官望着汹涌的人群很长时间,才以一种恶作剧的口气说:“刚才开玩笑的,神的确不会杀信徒,我也不会。”   “……是,是。”   “我刚才遇到了一个……女孩。”军务官忽然又道,“所以过来借点糖果,你们谁有?”   一刻钟之前,军务官范赛斯?昂的确遇见了一个女孩。   难民潮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也比较常见。她们通常结伴,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抵触地瞪着人,像几只炸毛的小猫。   然而当范赛斯骑马到长街的尽头,看见无居所的难民们席地而睡,一个孤零零的女孩站在街角,袖子因为潮湿贴在手臂上,深红色的裙子却被风吹干而飘动,她平静地望着远方,雨水般的瞳仁中仿佛凝了水珠,雾蒙蒙的。   范赛斯短暂停了一下,那一个瞬间那双眼睛给他莫名的感觉,就像是身处在纯洁光芒的圣堂中,泉水中端坐着圣女像,没有表情却满含哀凉。   真奇怪。   范赛斯握住缰绳,有些拿不准,这个女孩的神态和举止都太像一位贵族,也许是翘家的某位小姐?如果真的是那样,在难民区太危险了,天色渐晚,还是早点回家好。   于是他下马走了过去,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绅士地行礼:“恕我冒昧,我是范赛斯?昂,圣城昂伯爵之子,请问你是迷路了么?”   女孩微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微风拂起她的额发,时间寂静。   “不是。”   这句话刚出口,范赛斯就觉得自己也许猜错了,她的用词非常僵硬,像是一个初学者,口音也不完全正确,且完全没有任何礼貌用词,这在上流社会堪称粗俗。   范赛斯松了一口气,本想直接离去,然而出于一股莫名的尊重,他克制住了步伐,顺着话继续问了下去,并寻思如何恰当地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克维尔顿。”   范赛斯等了一会,才发觉这个女孩全然没有了下文,这才诧异问道:“没有姓氏么?”   “没有,就是克维尔顿。”   范赛斯更加惊讶,他紧了紧白色手套,忘记了接话。   姓氏象征了很多东西,没有姓氏的人基本可以视作低贱的,要么是贫瘠之地的放逐者,要么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没有一个家族赋予的姓氏,就证明你没有足够有力的后盾,那么就算杀了你,也少有可能会招惹到报复。   所以没有姓氏的人在谈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都近乎于病态的谦卑,刻意逃避与隐瞒……但这个女孩不一样,她谈及这件事时,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姓氏都不配缀在她的名字后面。   真是太奇怪了,一个连口音都不标准的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与生俱来的骄傲?   “你是谁?”范赛斯又问。   “克维尔顿。”   “你的名字我记住了,但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你的身份。”范赛斯开始拿出一卷小纸,大氅内侧缝制的口袋里还有点烟丝,他慢条斯理开始卷起一根烟,然后轻声道,“你着实不太像一个渔家女,你的身上……很好闻,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香料,但必定非常高级,也相当昂贵吧?”   女孩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克维尔顿已经察觉到了范赛斯的态度变化,他开始通报姓名与父辈爵位,这是贵族之间的交际方法,然而此刻非常随便讨论她身上的香料,很明显已经将她从他的阶层剔除了。   但是没办法,克维尔顿从小学习的是纯正的依布乌海血族语,这跟诺丹罗尔的语言根本不是一个语系。她从西港口走上陆地,这段时间会的也仅仅是一些基本用语,而且夹杂了非常多低层民众的俚语,口音杂乱无章。   但她的仪态无可挑剔,纵然在依布乌海没有被约束过,但耳濡目染的尊荣已经在一朝一夕中逐渐成形,一路走来,有太多的人问过:“你来自哪里?”   “你来自哪里?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与尊贵的家人走失了么?”   克维尔顿唯有沉默。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克维尔顿戴上风帽将耳朵藏起,跟着难民潮一起行走,她小心地隐藏自己,近乎逃避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是克维尔顿,我来自遥远的依布乌海,我要成为一个英雄,我最终必会与我的王与家人重逢在故乡。”   她默念着这些话,看着远处经常发生的偷窃或是抢劫,还有旁边贫穷与饥饿的人,忽然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却又带给她最后一点温暖的希望。   这么一点点像飘摇火星的希望太不容易了,她甚至不敢将之拿出来放在手心,更遑论分享给他人。离开了依布乌海,就像是蒲公英离开了根茎,这个世界需要爱的人太多,而她能给的太少,但当她本能地照顾关心别人,又有太多人怀疑她拿出的爱。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这句话发生在依布乌海,温柔的王拥抱了她的无助。   “你们……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这句话发生在诺丹罗尔,警惕的难民讥笑她的脆弱。   克维尔顿疲倦地抱着臂弯里的袋子,那里面有她的日记和其他的一些东西,沉默了一会,她望着面前披着大氅的英俊高官,忽然很想踩他一脚。   这些自命贵族的人最讨厌了,前恭后倨变着脸玩,既然看出来她没有价值那就赶快骑马走吧,继续扯七扯八还要干什么?我什么背景跟你有关系么?我说是依布乌海的王女你又能怎么样?喊我一声殿下么?也许会嘲笑着问依布乌海在哪里吧!   人类都是讨厌鬼。   范赛斯刚把烟搓好,一抬眼就看见克维尔顿敌视的眼神,愣了一下,这种敌视的意思太纯粹了,看你不爽让你滚。贵族们都没有这样的眼神,交际圈里需要的是虚与委蛇,绅士与名媛相互瞧着眼波荡漾,实质藏着刀锋与盾,暗暗较量一刻不停。   范赛斯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只不过搓了根烟,招惹了这个小姑娘哪里,难道是不喜欢烟味?范赛斯摸了一下口袋里火柴盒,然后将手拿了出来,仅仅夹着那根未点燃的烟。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孩子。”范赛斯说。   “我不想回答你,请你也忘掉我的名字。”克维尔顿用不熟练的诺丹罗尔语拼凑着说完这句话,抱着自己的东西离开。   范赛斯:“你……啊!”   “抱歉,我是故意的。”   她踩着范赛斯程亮的靴子过去了。      ☆、收留      范赛斯·昂出身于圣城的昂家族,能在众国簇拥的圣城扎根,算得上是一等家族。然而范赛斯的父辈就与家族关系不密,从小游离在外,因此才屈居于一个附属国任职。   查尔斯国是西铎凡亚国的附属,这意味着这个小国根本没有一位真正的君王,最高的统治者是公爵。查尔斯公爵在看完范赛斯的推荐信后,颤抖着取下了鼻梁上的镜片,站起来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说完全没有问题,能让如此英俊勇敢的年轻人担当查尔斯国的军务官,这是我们的荣幸!   无怪查尔斯公爵如此作态,在这个小国里的公爵甚至不如圣城里的伯爵,而昂家族,到目前为止,已经交替出任过四十七位公爵。   他当然可以拒绝一个小小的范赛斯,但是他惹不起范赛斯·昂。   而那一年范赛斯骑马穿越了大半个诺丹罗尔来到查尔斯国,其实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在父母的眼中其实很不学无术,他们把他送到圣城最好的神学院,希望他毕业后可以做一些牧师或者教士的职业,但是范赛斯中途辍学,因为他聚众斗殴。   “我才不想每天张口闭口都是神,神难道还会惩罚我么?他不是一直非常宽容么?那就闭嘴吧,我有我的生活,才不想去侍奉某个老家伙。”   年轻的范赛斯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被父亲砸了三个茶壶后,又出去找狐朋狗友玩牌,这样一直到成年,家族随随便便就施舍了他一封推荐信,将他打发到遥远的西港口那边。   范赛斯没有想过那封推荐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然而查尔斯公爵却将他夸上了天,给予他掌控实权的军务官职位,议会时甚至让他坐在右手边。   很多次夜晚,范赛斯都捏着那一封陈旧的推荐信,摩挲良久。   推荐信上面很官方化地写着几行字,在家族中这种东西应该是批量生产的,然而最有价值的只是信封上的蜡印,凝结的红蜡形成了从盾牌里长出的橄榄叶,这是昂家族的家徽。   于是在他十九岁那年,他突然后悔了。   他发疯一般联系曾经的朋友,追寻分析圣城的一切消息,努力列举自己的功勋,想借此返回圣城,他想进入家族内部,获得更大的权力。   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回应他。   他在一遍又一遍的失望中终于明白,他对于家族,其实已经失去了价值,他是作为一个驱逐者被赶到这个小国的,父母送别他时沉默的双眸,他终于明白这就是所谓“神”的惩罚,或者说是过去给他的惩罚。   在西港口遇灾后,他在阴雨连绵中好不容易点燃了一根烟,站在塔楼上吐出烟雾。   他放弃了。   放空的脑海里全是辛辣的麦芽酒和软玉温香的女人,此时的范赛斯绝对没有想过,在很久之后,披着雪白长袍的少女将权柄送到了他的手中,他靠着一只白色长手套杀入了阔别已久的庞大家族。   她的头顶上,夜莺王冠仿佛在嘶鸣。   … …   查尔斯附属国,刀瑟城镇。   “你要吃点糖么?”范赛斯牵着打着响鼻的马,略微弯着腰,将手里皱巴巴的几粒硬糖试探地往前递了递,“很甜的,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吧?你不要么?”   “我不吃,没办法刷牙。”克维尔顿说。   范赛斯眨了眨眼:“谁会管你刷不刷牙?”   “不行,吃了甜的不刷牙我睡不着。”   “……怎么那么麻烦?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样的生活的确在逐渐降低我的底线,但吃糖不刷牙还没有到我的底线。”   “你还是好麻烦。”   “你也很烦。”   “……”   夜幕降临,比起刚才的雨天也只是更加阴暗,路旁被玻璃罩起的蜡烛飘摇不定,光芒隐隐绰绰,黑色的城镇中几缕橘色的光,打鼾和笑声忽远忽近。   范赛斯从守门的骑士那里搜刮到了一些糖果,原本以为需要找上很长时间,但她居然还站在那个街角,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只不过因为有点冷,蜷着小拳头放在嘴边哈气。   但是凑上前的这一场对话还是被迅速掐断,有点像吵架,然而根本没有吵架的气氛。   而且跟一个孩子吵架太掉价了,范赛斯忍了忍,又问:“你晚上就在这里睡?”   “嗯。”   “晚上可能会下更大的雨,又寒冷又潮湿,你的关节会冻坏的。”   克维尔顿很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来关心我?”在范赛斯一惊之下反省自己这话让人感觉有意图的时候,她指了一下旁边鼾声大作的难民,“你的同情心不该用在他们身上吗,比我老比我多病比我更饥寒交迫,还比我丑。”   范赛斯:“……”   孩子,你小心他们起来揍你。   克维尔顿见范赛斯脸色僵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血族的血脉天生就有强势的修正性,被拥吮的婴儿就算长得再怎么不堪,成长后都五官端正。因此“容貌缺损”在依布乌海被定为是一种病症,是因为血脉修正过程中出了岔子,这是需要请医师治疗的。   她是玫瑰之院的学生,对于人类几乎一无所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人类很不喜欢血族,恶狠狠地说要烧死所有的吸血鬼,所以她很谨慎地藏起了耳朵和尖齿。   范赛斯盯了她半晌,没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知错就改的表情,叹了口气:“天很晚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有没有亲人?如果你真咬定你就是个难民,那就算你真是个贵族小姐我也不管你了。”   “我不是难民。”   范赛斯嗯了一声:“好,很乖,你家人的身份和住址有么?”   “你认识摩西雅么?”   “不认识,那是你的谁?姓氏呢?”   “我的指引者,就是……老师,摩西雅佐。”   范赛斯认真看了她半晌,忽然哼笑了一声:“你在开我玩笑么?我问的是你的家人,你的父亲或者母亲!远方亲戚都可以,老师是怎么回事?我曾经有十八个私人老师,我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克维尔顿默默地看着他……十八个指引者,这人好像有病。   范赛斯和克维尔顿都用一种“你他妈是在逗我”的眼神对视,对视了半天克维尔顿累了,垂下头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面,靠着墙角坐下来,抱着袋子准备睡觉。   范赛斯:“……”   诶?   范赛斯等了一会,然后一把拽住克维尔顿的手臂,双手托在她的腋下将她放到了马上,不等她出声就抢先道:“我给你找个落脚点,你不要吵。”   克维尔顿没坐稳,往右滑了一下才抓住鬃毛,马有些痛地嘶叫了一声,甩了甩长脑袋。   范赛斯拍了一下她的手,将缰绳递给她:“哦,为了不影响我的风评,反正不会是我家。”   … …   刀瑟镇上到处都是露宿街头的难民,范赛斯牵着马走在前面,有路过巡逻的骑士都躬身退开,转头时都惊奇地看着马背上的深红色身影,议论纷纷。   “记得抬头,别让人觉得你像个贫门女……”范赛斯刚回头想教育教育克维尔顿,然而他刚说了一半就觉得没必要说完了,女孩轻轻垂眸看向他,她显然很不习惯骑马,但是如同每一位午后跑马的淑女那样,带着目空一切的闲雅。   “挺像回事的。”范赛斯点点头,绕过几杆晾晒的衣服,敲响了一闪被熏得漆黑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面貌平庸的老人,他茫然握着一盏烛台,张望了一下才发现范赛斯,哆嗦了一下,赶紧低头:“军务官大人……”   范赛斯漫漫嗯了一声,张开手臂将克维尔顿从马上抱了下来,摩挲了一下袋里的烟丝才说道:“我把一个孩子先寄放到这里,她也许有很大的身份,但无法确定……总之,好好照顾她,听懂我的话?”   老人吭吭哧哧地点头,将烛台往后撤了一点,伸出了手,却又犹豫着收回来,只是将门拉得更大了一点,方便克维尔顿进去。   克维尔顿转头看了一眼范赛斯,忽然歪了一下头:“谢谢。”   范赛斯敷衍地摆着脸色,耸了下肩,牵着马转身离开,只听见背后的门关起来吱呀一声。   刚到路口,范赛斯就伸进大氅内的小袋,准备拿一张小纸和烟丝再卷一根烟,结果意外摸到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小东西,拿出来一看才闻到一点奶油的香味。   他从不带这种吃的,应该是那个孩子默不作声给他的……谢礼?   范赛斯笑了笑,剥开一块小糕点的锡纸壳,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   他皱了皱眉,又吐了出来。   口味怎么这么奇怪?就像是……血味?      ☆、野生      老人在灶炉边收辍了一下,又拿出了几个破损的瓶瓶罐罐,稍微弄了一下,然后将一碗冒着气的稀麦片和一碟奶酪拿了过来,放到克维尔顿面前。   克维尔顿双手捏着裙角,看了看面前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老人,小幅度地摇头:“不用,谢谢。”   老人像是没听见,握拳放在嘴边,弯腰咳嗽了几声,慢慢撑着墙走到一个房间,将一张毯子抖了抖灰,铺在石台上,又抱来柔软的干草塞在底下,最后翻箱子拿出一块陈旧的粗麻布被套,叠起来放到那张简陋的床上。   “你的。”老人言简意赅地说。   “我叫克维尔顿,你可以叫我克尔。”克维尔顿微微点头。   “丹金。”   这一片区域临近管辖区,并排的房屋前面搭着杆子,居住的大多是士兵,常年积淀着一股不见阳光的汗湿腐臭。丹金曾经服过兵役,年纪大了后就一直做保养兵器的活儿,房间里放着很多油罐和磨砂石,擦得漆黑的布堆在一起。   丹金是个习惯埋头干活的老人,妻子死于难产。有一个儿子,但是几年前跑去做悬空加固城墙的工作时,不慎摔断一条胳膊,丹金勒令他不准再去做那种危险的事,于是养好胳膊后只能去镇上帮忙修补一下泥墙。   克维尔顿对不熟悉的人都很少说话,更别提这一对父子本来就很寡言,她有时会出门去街上看一看,有几次城门又开了,难民再一次冒着雨涌进来,泥水乱溅。   十几天后,克维尔顿突然在睡眠中惊醒,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干燥得起毛,尖齿和指甲又痛又痒,她慢慢抱住了身上的被套,整张脸都难受地皱在一起。   血族可以很多天不用正式进食,所以就算每天定时用餐,食量也非常小,大部分是掺着血的素食;克维尔顿在依布乌海生活太久,早已习惯这种饮食。   虽说克维尔顿每天都吃了麦片,然而她带在身上的那些血制品早就吃完了。   她要血。   克维尔顿翻来覆去很久,越来越烦躁,最后下床走到了丹金和他儿子丹利房间门口。路过桌边的时候她拿了一杯水,小口小口地抿着,试图缓解干渴,然而效果甚微。   来回走动的过程中,她在组织措辞,因为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所以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是比较委婉地问:“你能不能闭上眼一分钟?我不会伤害你的。”还是比较直接地说:“我非常渴,我只想要一个小盐罐子那么多的血就可以了。”   “……”   好像不论哪种都有点奇怪。   克维尔顿徘徊了一阵,从椅背上拿起的披风,小心地兜住耳朵,随后悄悄推开门走出去。   深夜的刀瑟城镇只有零星几点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放晴,乌云压顶,夜色尤其浓重,路边有野蔷薇半开不开,颜色深沉诡异。   克维尔顿无声地走在街道上,喉咙的干哑越来越严重,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越走越快,最终无意识地撞入了一条狭窄的小道,然而巨大的撕扯力突然袭来,一瞬间她被勒住脖子拎起,风帽被掀开,一股新鲜血味扑面而来。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对面的那个倒是愣了一下,慢慢把她放到了地上:“同族?好小只。”   克维尔顿下意识抖了下耳朵,抬头望向那个血族,他穿得很考究但是成色很旧,嘴边还有血迹,微微露出的一对尖齿阴森森的。   “饿了吧?给你。”血族转身扛起一个昏迷的人,扔在克维尔顿面前,砸起一捧灰尘。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才蹲了下去,看见那个人类呼吸微弱,脖子上汩汩涌出温热的血来,迟疑地伸出手指,沾了点血含在嘴里。   那个血族也蹲了下来,歪着头看克维尔顿一直用手指蘸着吃,有些着急:“你是刚被拥吮么?这是主食又不是果酱,你的牙是摆设吗?”他捏住克维尔顿的下巴,让她张开嘴,顿了一下后又皱眉,“你怎么只有一颗牙……而且瞳孔也不是红色,耳朵……嗷!”   克维尔顿一口咬在他手上:“我耳朵是真的,你不要碰!”   血族疼痛难忍地捂着手:“有必要这么咬我吗?我还好心分你东西吃。”   “碰了我就跟你翻脸。”克维尔顿强调说,“我说翻脸就翻脸的。”   这时地上的人类吐息颤抖了一下,克维尔顿吓了一跳,认真地看了看,问道:“他怎么了?”   “快死了吧。”   “那该怎么救他?”   血族惊诧地看向克维尔顿,一副“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的表情,眨了几下眼,开口道:“你刚才说什么?是说你还饿么?”   “不是,救人啊。”   “……”   经过与人类军务官的一轮奇葩对视后,克维尔顿再一享受到了用“你他妈是在逗我”的目光与血族来了再一轮对视。   野生血族觉得要败给这个女孩了,看在基本是同类的份上,跟她讲道理:“既然要吃,就不能救,不然这人活着回去后,肯定会证实这里有我们血族的痕迹。我只是出来打个食,一群人类就上蹿下跳,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上对吧,没有道理你本来就是我的食物,却不许我吃你……等这人死了,埋到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好了,顶多算一个失踪……啊死了。”   随着这一声落下,人类终于停止了心跳。   克维尔顿怔了好久,拍着那人的脸:“为什么要这样?不用杀他的,让他流出点血,用杯子接好,然后给他止血,我们喝我们的。”   血族震惊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你应该知道人类叫我们吸血鬼吧,又不是喝血鬼,不直接咬还有没有天理?”   “可是直接咬……他们应该会很不高兴吧。”   “我……我为什么要管他们高不高兴?人类想吃肉的时候管过肉高不高兴吗?你什么逻辑!”   “可他们是人啊。”   “人怎么了?跟我们模样很像就不能杀吗?可猴子跟他们也很像啊,他们不也在吃。”   克维尔顿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只能说:“可是我只有一颗尖齿,不太会咬……”   血族打断她:“这个我知道,你咬也咬不准。”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样吧,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每天晚上会来这里散散步。你如果饿了就过来……我不跟你扯逻辑,你逻辑吓到我了,你爱喝血就喝吧,我给你留一杯。”   克维尔顿看向他:“那你还杀人么?要血并不需要生命。”   “这你管不着。”   “那你认识摩西雅么?摩西雅·佐。”克维尔顿直视他的红色的瞳孔,“你不像来自依布乌海的血族,修沃斯不会教他的子民杀人。”   野生血族的瞳仁一瞬间缩紧,看上去有些可怖,但仅仅是一瞬,他摊了下手:“原来是来自尊贵王国的孩子啊,我对之前的失礼行为表示歉意。诺丹罗尔是一个混乱的地方,我不认识摩西雅,但是知道血族总督波因尔,他设立秩序,但是无法约束所有的血族,从婴儿时期被拥吮的,很好,有了记录在册的身份……但是,像我这种,已经成年才被错误拥吮的,会被排上猎杀名单。”   “为什么?”   “这是血族之王的命令。”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你是说修沃斯?他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血族愣了一下:“……你跟他很熟?”   “我跟他就是很熟,所以你不了解就不要乱说!”克维尔顿浑身炸毛。   半晌,血族笑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真可爱。”   克维尔顿不爽地瞪着他。   “人类与血族终有一战,希望那时你已长大。”血族俯下身扛起冷透了的人类,站起来往里走,“再见,耳朵藏好,别被人类发现咯。”   风猎猎刮过,一声轻踏地上的响声,只留下空荡荡的小道,地上卷过泥泞的报纸。   … …   来时全凭直觉,去时必定迷路。   克维尔顿转悠了大半个刀瑟城镇,发觉自己这一趟走得真远,等累得喘气看到丹金的屋子时,都过了早上的饭点。   她走近了一点,猛然看到那个老人正站在门前,整张脸都瘪到一起去了,头发和胡子乱得个性非常,手上反复搓着一条乌黑油亮的粗布,看样子是干活中跑出来的。   有点罕见,丹金一天到晚不踏出房门一步都是可以的,唯二抛下那堆油光闪闪的东西的事就是吃饭和睡觉。   “出事了么?”   听到克维尔顿声音的一刹那,老人被埋在胡子里的焦急霎时松弛了下来,他转身看向茫然的克维尔顿,似乎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然而只是又搓了搓手里的粗布,张着嘴一会,才干巴巴地说:“啊,啊没事,麦片放在里面桌子上。”   克维尔顿礼貌地点了点头,推开门走进去,桌上还冒有热气的麦片粥,却没看见那个大个子:“丹利不在吗?”   老人沉默地跟进来,走向了自己保养兵器的房间:“他出去了,你吃吧。”   结果直到傍晚,丹利才被一条狗牵着回来,他一条胳膊不太灵便,又跑得不快,那条大狼狗一直往前窜,扑到丹金的门前挠了挠才算结束。   丹金正在做晚餐,扔给儿子一块布擦汗:“吃完就去骑兵营把狗还了吧。”   克维尔顿看着那个大个头手里攥着一角她被套的料子,有些愧疚:“抱歉,我晚上睡不着,结果跑太远了……我下次出门留字条。”   丹利木讷地就开始端碗碟,丹金将一块奶酪放到了克维尔顿面前:“没事,吃吧。”   克维尔顿小口咬着奶酪的时候,丹金似乎想起来什么,顺口嘱咐了一句:“闷的话,白天出去,最近难民失踪不少,军队里说是吸血怪物,注意安全。”   奶酪的味道充斥鼻端,克维尔顿慢慢垂下了眼。      ☆、暴露      西港口的海啸已经慢慢平息,虽然被淹没的土地还是占大部分,然而已经不再扩散。查尔斯附属国也松了口气,祈祷海水尽早退去,让无法再容纳难民的城镇缓一缓。   克维尔顿每隔十几天就会去一趟那条小道,野生血族很少在她面前吸食,有时候过去仅仅看到一小杯血液,在地上静悄悄地放着。   克维尔顿通常是直接喝掉半杯,然后拿出随身带的一小包麦片,泡在杯子里然后舀着吃。野生血族第一次见她这种吃法,惊得差点跪下来:“你居然还杂食!”   克维尔顿满嘴包着血麦片,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你难道不知道杂食又难吃又影响血族的力量么?不许泡麦片吃!”   “我不。”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我就不,你咬我呀。”   “……”   这些日子过去,天在逐渐在放晴,厚重的乌云丝丝缕缕散去。   查尔斯公爵为此举办了一次小型宴会,邀请了附属国内有头有脸的贵族或军官参加,范赛斯也位列其中,然而他神情疲惫,对这场酒宴表现出了一抹厌烦。   公爵显然注意到了他不愉的面色,往左凑近了些:“是身体不舒服么?”   范赛斯摇头:“大人,难民受害数量又增加了。”   “哦?一直以来我只听说是失踪。”   “有几例做得干净,然而有些处理不慎,我的下属已经找到了血迹,有新有旧,而且距离都非常近,可以断定是被杀害。”范赛斯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白手套让公爵都侧目了一下——范赛斯对这个宴会并不重视,匆匆赶来时连手套都懒得脱,“但如果没有阳光和火焰,我没有把握制服那种怪物。”   公爵听完,只是缓慢咀嚼一块牛肉,笑了笑:“用餐时间别想太多,我相信你能做好。”   范赛斯敷衍地点头,拿起刀叉往烤得喷香的牛肉上切过,一缕微不足道的血丝染在刀锋上,又极快被鲜浓的肉汁覆盖,配餐的鱼子酱在盘子边散发甜香。   “大人耗费心思举办宴会,下官失礼多处,还望包涵。”   “无事。”   … …   某一天阳光终于突破云层透过窗框,克维尔顿吓得躲到床脚,用披风把自己包起来。   这几个月来,她与丹金父子依旧很少交谈,唯一多话的时候是定时的饮血夜晚,那个血族会特别感兴趣问她关于“依布乌海”的事情。只存在于诺丹罗尔传说里的遥远国度,对于他这个一生没接受过血族正统教育的野生种,总有着莫名的吸引。   这种情况下,他都非常激情澎湃:“你不觉得连总督都必须尊崇敬畏的统治者,那种举手投足能毁灭一座城池的权能,非常令人向往么?”   克维尔顿干巴巴嚼着麦片:“不觉得。”   “那你觉得什么?”   “觉得你说话有点二。”   “……”   血族哼了一声,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幽幽地说:“你迟早会认识到这种力量的重要性……你现在就该意识到,你想去找你熟悉的血族,然而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克维尔顿眨了眨眼睛:“总会找到的,我可以活得很久,他们也可以。”   “也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血族凉飕飕的,“几百年前人类把海女一族杀得七零八落,听说过么?好像血族之王还暗中插手,强行救下了一部分,啧,不然她们就要灭族了,不过至今没再听过有海女的消息,无论怎么诱惑她们都没再见过,没准真的灭……”   “没有,我见过她们。”克维尔顿轻声说,“她们帮过我,很温柔。”   “那又有什么用?拥有轮回永生,依旧被杀得濒临灭绝。”血族微微抬头,“天快亮了,你回去吧,可能今天是一个晴天。”   克维尔顿顺从地戴上了风帽,拉好肩扣,随后转身踢着石子:“那我走啦。”   “等……”血族忽然叫住了克维尔顿,张了张嘴,又伸手挠了挠额角,撇到一边的眼神中竟有一丝失措,“没事,就是想再听一下依布乌海的事,不过你下次说也一样。”   克维尔顿转头看了看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跟他说过“依布乌海已沉睡”的事情,犹豫了一会,听见血族已经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有点想去。”   “你不能去。”   “……用得着你强调么?我只是想想。”血族垂下了眼神,没等克维尔顿再说话,转身就闪进了小道深处,一阵风卷过,很快就没有了身影。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   她不是那个意思。   “下次再跟你说吧……待依布乌海苏醒之夜,凡血族者,皆理应归国。”   然而她终将无法以夜莺王女的身份说这句话。   三天后的清晨,屋外喧嚣一片,克维尔顿睡眼朦胧捧着麦片粥,扭头出声询问。   丹金说:“军务官大人抓到了一个吸血鬼了,今天正巧出了太阳,中午应该会聚众烧死他。”   … …   克维尔顿第一次太阳的天空下行走,比真正的血族稍微好一点的是,她可以看清白灿灿的阳光照射之处,在房屋遮掩的阴凉处依旧可以穿行,只是不能直接接触。   她的头脑混沌一片,也许不该在白天跑出来,但是她想再跟那个血族说些什么……她至今不明白可以各取所需的事情,为什么血族和人类要这样杀死彼此,你死我活。   行刑地通常在圆形广场,克维尔顿把自己裹在披风里,靠近了观望的人群,广场中心堆满了浇了油的柴木,骑士们严阵以待守在各个道路口,阴影处是一个大铁笼子。   “快杀了他!”   “烧死他!”   “往他的嘴里塞上砖头,割掉他的耳朵!”   人们掰下墙角的水泥,用力往笼子里扔去,看守士兵确保了门锁的牢固,漠然转过身。   克维尔顿听见铁索哗啦啦的响声,还有血族似乎在含混说话。   一块坚硬的泥块打中了他的脸,喧闹声淹没了他的话。   “喂。”   克维尔顿挤开旁边叫嚣的人,拿手指敲了敲铁栏。   野生血族抬头,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很久,似乎才认出了她,笑了一声。   “你不怕我把你拉下水?还白天出来,真是不要命了。”血族声音很低,有人上前想把克维尔顿拽走,然而她坚持靠近笼子,只有这个距离才能听清血族在说什么。   “你对我很好,我相信你。”克维尔顿轻声说,“而且你喜欢依布乌海。”   “那又怎样?”   “从心底向往依布乌海的,不会太坏。”   “那又如何?”   “修沃斯王连失去理智的反叛者都没有下令格杀,他不会杀你这样的子民,依布乌海绝对接纳你,只是现在它出了点问题……”   克维尔顿还没有说完,血族却示意她不必再说了,抬起眼瞳的样子定格了很久,他的面容已经不再年轻蓬勃,然而这一刹那却像是一个树林里迷路的木偶。   像是从梦中猛然惊醒,他红色的瞳仁一片纯然,后挪了几步,然后用力撞向了铁笼的钢索,这狠狠的一扑吓得围观群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聚集在他身边的狂风还是没有停歇,他蓄力再撞了一次,脸部的软骨裂开,暗沉的鲜血流下,浸染了他的嘴唇。   克维尔顿震惊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想去依布乌海。”   “你现在不能去!你现在也去不……”   “我说过不用你强调,你懂什么?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血族发狠地冲撞,在白昼他的力量削弱得太多,然而纵使牙齿崩断也在所不惜,“你知道烧死是多么痛苦又残忍的事情吗?我做错了什么?难道让我饿死就是对的么?我做错了什么?猫吃鼠,鼠吃麦子;我吃人血,人吃动物,是谁错了?”   他的血瞳在白天的亮色下渐渐黯淡。   “我想去依布乌海。”   “如果不让我去,至少让我死在去那里的路上。”   铿锵有力的脚步和马蹄声逼近,发疯的血族让人群愣住了,骑士们破开包围入内,阳光灼热照耀,广场中心的木柴被烧得吱吱作响,这个角落里爆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叫。   克维尔顿呆呆地望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尖齿,头骨扭曲变形,士兵们握着剑靠近,想拉住锁链勒紧他,然而捕捉他时死伤了太多的同伴,这一刻没有人敢上前。   一时间天地寂静,唯有濒死之音。   仿佛成了一幅又一幅静默的水彩画,赤黑色的血,白金色的光,灰石色的墙,骑士们用马扯着铁索将里面的血族拽了出来,爆裂的皮肤和焦卷的头发,空洞血肉,烙红的土地。   克维尔顿茫然地站在原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孤独得只剩下自己。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骨灰被搓去,人们的头发被掀起,失去了双手攥着的风帽也飘然落下。   尖利的叫声忽然大喊:“怪物!”   后脑猝不及防被重重一击,克维尔顿眼前彩色的一片转为黑暗。   …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个阴冷的监牢,克维尔顿默默地坐了起来,先扒着窗子下面看了一会月光,然后转向栏杆外面。   穿着大氅的范赛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凝视半晌后,公事公办地说:“你跟那个吸血鬼有点不同,目前不能判断你是否为人类,你有什么需要说的么?可以作为证据移交上去。”   克维尔顿沉默。   “好吧,等公爵大人的审判书。”范赛斯转身离去。   克维尔顿慢慢将额头抵在铁栏上,蜷成小小的一团,雨水般的瞳仁仿佛干涸。   她想起多年以前,那个苏路曼义卖的夜晚,浅蓝月光铺满修沃斯王的银发,她曾经用那么固执自傲的口吻,对那位依布乌海的君主立下了一个誓言。   她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多年以后,不自量力想夺得继承权的是她,闯入九大深海封锁的是她,眼睁睁望着王国被毁灭荆棘覆盖的也是她。   原来死亡是那样的啊……真残酷……   “我能做什么?”她疲惫地垂下头,无力地扪心自问,“我到底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我曾发誓让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但我却忘记,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说出一个无用的誓言而已。   这个世界不会怜悯没有能力抗争它的人。   所以怎么哀求都没用,它爱你,但这爱太宽广,也太吝啬。      ☆、远走      足足过了几天,克维尔顿才在那个潮湿阴冷的地方再一次见到了范赛斯,他夹着文件,非常简单地将结论书递给她:“鉴于你不正常的耳部与牙齿,以及那天与吸血鬼过于亲密的举动,审判的结论是,火刑,签个字吧。”   克维尔顿拿起了笔,然后问了一句:“只要是血族,就必须杀死么?”   “你说的是吸血鬼?这种有害无益的怪物活着又什么用?”   “原来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啊……”   笔尖凝聚了一滴墨水,克维尔顿很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低头将纸笔还了回去。   范赛斯犹豫了很久,看着女孩低垂的小脑袋,忽然说:“你不像个吸血鬼。”   “可我也不像个人类。”克维尔顿轻声说,“但如果让我选择,那我还是像血族多一点好了。”   范赛斯无言地耸了一下肩,夹着文件再次离开,过道里弥漫着微微的血腥味,   行刑日一直都未定,克维尔顿时常踮着脚抓住铁窗栏,她不知道怎么能出去,也很害怕,但现在没有人会安慰她,在刀瑟镇上也没有人会为了救她闯监牢。   某一天她看到了丹金,这个小窗户的对面的不远处是一排晾衣的地方,丹金呼哧呼哧地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过来,然后将手往腰带上擦了擦,拎起衣服开始晾晒。   “丹金!”她叫了一声。   那个蓬松胡子的老人同时也看见了她,但仅仅对视了一秒,他惊了一下,像是怕别人发现,一下子抖开了被单,宽大的布匹隔开了双方的视线。晾完后,他弓着背小步快速跑走了,没有再向克维尔顿的方向看上一眼。   克维尔顿扒着窗户上的铁栏,看着那床被单在风中起起伏伏,像是波涛汹涌。   “再见。”她向那被单挥了挥手。   … …   天气渐渐回暖,然而克维尔顿的行刑日始终没有下定案,刀瑟城镇这个地方人口过于饱和,每天都有不少人因为盗窃而投入牢狱。大量难民的安置问题让人焦头烂额,至于先搁置在那里的一个没有攻击性的“疑似吸血鬼”被暂且忘却了。   这对于克维尔顿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并非很好。   监狱里关押的人数太多,上头的官员便对狱卒打杀犯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克维尔顿抱着自己的脑袋,外面每传出一声惨叫她就哆嗦了一下,声音细微仿若低吟:“他们为什么要打他们?”   旁边的囚犯隔着铁栏说:“因为他们犯了错。”   “多大的错?”   “偷了东西。”   “那……”   囚犯似乎像是知道她会问什么一样,无所谓地回道:“人太多了嘛,哪儿有那么多力气矫正这个矫正那个,杀掉一点无可厚非。”   时间很快过去几个月,监牢里的犯人来来往往,克维尔顿像是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而因为她没有再食用过血,安静得有些虚弱,那些狱卒甚至用铁棍隔着栏杆戳她的背,试探她有没有攻击力。   “可以处理她吗?一只这么点大就占了整整一个监牢,新来的人怎么装得下。”   “说的也是啊……”   克维尔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长期兼职的刽子手生涯让这些狱卒麻木不仁,将监牢里的囚犯一个个拖出来,没有人挣扎——挣扎也没有用,离门口的距离太长了,没人逃得出去。   这扇被锁了几个月的牢门终于被打开,克维尔顿被扯住了后领,那个狱卒似乎还没有放心,拎着那风帽抖了抖,还把斧子放在胸前防备着。   牢外一声惨叫,另一个狱卒举着沾血的斧头,叫道:“快点快点!”   克维尔顿霎时闭紧了眼。   “等一等!等……等一下!”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而近,胡子拉碴的老人白着脸跑了进来,他扑向拦住他的一个狱卒,迅速往他手里塞了几枚擦得亮亮的银币,然后又挤进了这个狭小的牢房,将手里剩余的几个银币捧给了那个举起斧头的狱卒。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丹金,你不好好擦你的兵械,进来做什么?”狱卒眯了一下眼,掂了掂手里的银币。   “我……我擦完了,过来领个孩子。”老人看向了克维尔顿。   “别的人好说,可她是个危险的怪物,瞧瞧她的耳朵。”   丹金第一次摸上克维尔顿的头,手掌有些颤抖,似乎在害怕,但是依然按住了,咬着牙故意用力揉了几下,然后展示给狱卒看:“没事的,没事的,她只是个孩子,她只是畸形了一点,不是什么怪物。”   克维尔顿一头乱翘的头发,仰着脸看向丹金,然后慢慢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狱卒们摸着手里的银币,没有作声,丹金意识到了后,佝偻着背陪笑,匆忙拉着克维尔顿通过长长的走廊,脚下时常被绊倒,然而丹金一直用粗糙的手蒙着克维尔顿的眼睛,拉着她跌跌撞撞走出了铁门。   克维尔顿被蒙着眼睛,不知道跑了多久,当丹金将她放开时,她才发现自己到了熟悉的房子前面,此时丹金的眼神似乎失去了焦距,蹲下去握住了自己的双膝,头也埋在了膝盖里。   克维尔顿不明所以,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   “滚。”   克维尔顿愣住了。   “我叫你滚你听不到吗?”   克维尔顿不知所措:“怎么了……”   “滚滚滚!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你是个吸血鬼你不知道吗?我不相信你会杀人,但是长大别害刀瑟镇的人了!滚远一点吧!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就算军务官命令我我也绝对不干……我不想再做冒险的事情了,这是最后一次,这种蠢事别再让我碰到了!滚!”   “对……对不起。”克维尔顿有些手忙脚乱,“我,我会补偿你的。”   “你补偿……哈哈哈你补偿!你知道贿赂那些狱卒要多少钱吗?是我多少年的积蓄吗?你知道……你知道丹利为什么又拼命去干修补城墙那种摔胳膊的活儿吗?他要干那个干三十年!三十年!!”   克维尔顿茫然地看着他:“那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丹金浑浊着一双眼,似乎在哭又在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救你……”   他沉默了下来,克维尔顿戴好了自己的兜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吊着的什么东西一直坠了下去,哽咽在喉咙间,刺痛难忍。   她后退了几步,刚准备跑掉,丹金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将怀里的一个小包袱递给她,这是克维尔顿从依布乌海带来的袋子。然后这个老人又上上下下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勉强兑出了点廉价的铁币和铜币,塞进了袋子里。   “你还小,像个乖孩子,别杀人,你也看到了,杀人要被烧死的……走得远远的,你能吃麦片和奶酪,那就没事,不需要血的……”丹金碎碎念着,摸着身上仅有的钱币。   “我还记得我还有一点……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拿一下,你不要乱走!听到了没有!”   克维尔顿垂下了头:“听到了。”   丹金急匆匆走进了屋子,克维尔顿对着他的背影,默默行了一个古血族的礼仪。   “对您致予诚挚的感谢,丹金·威,依布乌海之友。”   然后她抖开披风,转身离去。   … …   查尔斯附属国,刀瑟城镇边境。   如果不是那身深红色的披风太显眼,随便来逛逛的范赛斯肯定不会注意到,最近事多,他都快忘了几个月前遇到的“疑似吸血鬼”小女孩。   他怔怔地夹着手里的烟,没想好是命人立即抓捕,还是装作没看见,那个女孩就撇过头,从他的面孔上一扫而过,瞳仁一如既往犹若玻璃上的雨水,眉眼间却稍稍不同。   “是长开了么?”范赛斯自言自语。   人群太过混乱,一晃眼,那个深红色的女孩已经看不见了。   范赛斯此时才点燃了烟,吐出了一圈雾圈圈,甩了甩头不想了,反正祸害人也不祸害到这个重要城镇,不关他的事。   “昂大人,最近常常察觉到一路探子,有点奇怪。”   范赛斯摘下烟,偏过头:“怎么了?”   “是圣城附近的咔莎城,富有权势的咔莎庄园佐伯爵,正在秘密寻找她失散的侄女。”骑士掀开一页纸,继续报告,“那位尊贵小姐的覆盖名是……夜莺。”   ————   注:诺丹罗尔常有寄养现象,为了防止大家族的争斗牵连到儿女,寄养在别处的孩子通常会使用假名,官方称为“覆盖之名”。      ☆、相遇      诺丹罗尔的圣城是一座独立之地,堪比一个盟国的大小,线条笔直锋利的建筑伫立大道两侧,黑色军装的骑士佩刀巡逻,标记着贵族的马车迅速驶过,高等花园中英俊的贵公子与名媛共饮下午茶。   咔莎城虽隶属于席勒盟国,却因为贴近圣城,是很多上层贵族选购宅邸的首选地,如今想在这座城内买一套彰显身份的住宅无疑痴人说梦——但数月前,有一位不速之客做到了。   一辆完全没有标识的深红色马车驶入咔莎城,没有多少行李,就像是来投奔富裕人家的穷亲戚,沿街的人都没有对此投注太多目光,只有喜欢看热闹的人暗搓搓等着绯闻。然而半天之后,这辆马车再次驶过街道,无声无息,就像它刚来的一样,但无人敢轻视。   深红马车的主人买下了整座咔莎庄园。   贵族圈中都在打听这位豪迈的庄园主人的事,也有人亲眼见过,那是一位严谨优雅的女伯爵,黑色的长发盘绕在帽檐下,酒红色的正装,以及非常正统的诺丹罗尔官方语。   “圣堂亲自签发的爵位函件,整个诺丹罗尔都将承认她的身份和地位。并且,她与席勒盟国的掌权公爵波因尔关系密切,摩西雅·佐伯爵大人。”   在这种情况下,有不少贵族向这位新晋伯爵示好,请柬与信函更是源源不断。但是能有缘登上那辆深红色马车的只有一位名媛。   波因尔公爵的独女,格洛欧·波因尔。   … …   秋天的季节格外冷漠,公爵之女格洛欧是个比克维尔顿大不了几十岁的少女,她扣低了帽子,望向渐黑的天色:“到现在安置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唯一的问题就是……殿下。”   摩西雅也看向马车外飞逝的景色,面无表情:“过去快一年了。”   “不否认她留在依布乌海的可能。”   摩西雅默然。   “我倒是听说,不少贵族少爷都已经得知佐伯爵膝下有一位貌美如花的侄女,人还没露面,咔莎庄园就已经收到许多求爱的信件了吧?”   “我不会让王女置身于这种联姻筹谋。”   “联姻说早了,应该关心的是殿下她本身。”格洛欧说,“伯爵,你也看见了那批玫瑰之院的学生,是大梦初醒,还是执着于那南柯一梦。”   马车突然骤停!   车厢内略微震动了一下,不等车厢里发问,随行侍从立刻上前靠近:“是前面有个拦路的孩子,穿得有些邋遢,像是救济院的,需要赶走么?”   摩西雅拉开了一点窗帘:“有什么要求?”   “是这样,他说前几天这辆马车撞伤了他的一个朋友,他是来讨要赔款的。”侍从语气笃定,“但是大人,我敢肯定我们从来没有撞伤过任何一人。”   格洛欧眯了半天的眼睛,终于忍不住盖上了窗帘,黄昏时刻的光再次被盖住:“赶走吧。”   侍从刚领命退下,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大叫,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拉着那个男孩的胳膊将他拖走,然而他依旧再叫喊着一个发音非常奇怪的词。   摩西雅与格洛欧对视一眼,然后突然撑开伞打开了门,余辉的光芒依旧太耀眼,但那个词的震撼更大——血族语中的“夜莺”之意。   “教你说这个词的人在哪里?”摩西雅抬手让侍从将这个孩子带到跟前,冷冷问道。   男孩转了一圈眼珠:“给我一个金币。”   摩西雅看了旁边一眼,立刻有侍从拿出了一个金币放进男孩的手里   “应该在这附近。”   “具体位置。”   “我刚刚收过她几个银币来着,如果不是躲你们的话肯定没走远……”   格洛欧伸手:“银币呢?”   男孩警惕往后退:“你是个贵族,抢我一个贫民的钱?”   格洛欧缩了下瞳仁,微微举高了一点伞,随后一道残影猛地闪过,顿了一会后地上残留的破旧报纸哗啦啦被突如其来的风卷走,黑色的伞再次被接住,格洛欧伫立原地,将手上的一枚银币凑近了鼻子。   低垂的睫毛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右侧:“那边。”   男孩呆在原地,回神时吓得一抖,瞳孔急速闪烁,左右望了望想逃走,被侍从干净利落的一个手刀劈翻。   一个堪称拙劣的小计划,终于拦到平时根本接近不了的贵族,克维尔顿藏身在阴影中,手里翻转着身上最后一枚铁币。   马匹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车轴的响声也停下,在被马车遮掩下的绝对黑暗中,两双血红的眼瞳微微亮起了光。   摩西雅难以抑制激动,扶着墙走了几步,像是怕吓到了里面的身影,轻声道:“殿下……”   深红色外衣的女孩转身,那一刻马车前方刚刚吊上去的人鱼烛映在了她的脸上,素白如暮雪,瞳仁雨雾漫天。   … …   咔莎庄园中,刚沐浴完的克维尔顿拿了把银剪子,开始在沙发上剪头发。摩西雅坐在她旁边,欲言又止,她的确有些担心,至始至终克维尔顿都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撒娇也没有诉苦,按理说她曾经在依布乌海,耍脾气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格洛欧,她捧着一杯加血的红茶,翻着膝盖上的一本书。   “殿下,你是怎么来到咔莎城的?”摩西雅还是忍不住问道。   “走过来的。”   格洛欧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翻书。   摩西雅动容道:“从西港口吗?”   “嗯。”   “你独自走过来的?有结交过什么朋友么?”   “我一个人,没有同伴。”   听到这里,格洛欧闷声吐了口气,扔开了书,光着脚走过来,看到摩西雅瞪视的目光,认命地回去穿了拖鞋再走来。她的个头跟克维尔顿差不多高,浅色的头发随便用一根发带挽起,披着睡袍,伸手就用手指抵住克维尔顿的额头,迅速往下按在她耳廓前方的位置:“你跟野生血族打过架?”   克维尔顿停下了剪头发,默默看着她:“打过。”   “赢了么?”   “没有。”   格洛欧不顾摩西雅在一旁的怒视,手指再次往下,擦过克维尔顿的锁骨:“你跟人类也交过手?”   “是。”   “哦那肯定没赢,人类喜欢几个打一个。”   “……我遇到过好的人类,或者好的野生血族。”   “肯定的,不然你到不了这里,就连我们发出去的探子,都不一定完全忠于我们的意愿……你是不是还相信过他们中间没剔除的几个叛徒?”   “是的,很相信。”   “你命大。”   摩西雅终于一把打掉了格洛欧的乱动的爪子,怒道:“你的礼仪老师要被你气死了!对殿下就是这么动手动脚胡言乱语的?”   “伯爵,殿下这个称呼私下叫吧,诺丹罗尔只有公爵及以上地位才有资格称为殿下。”格洛欧摸了下自己的手,毫不在意,“而且徒步走了九个月,遭遇这些事,很正常吧。”   “但这些话是这个时候说的么?!”   “早说晚说都一样,如果真的是伤疤,那只有一辈子都不要提了。”格洛欧还没说完,克维尔顿忽然接话:“我是不是要选金斧之院的课?人类的想法很奇怪,野生血族的想法我也没法弄懂,而且他们速度和力量都非常强。”   格洛欧想了一下,点头:“我出自金斧之院,《人族社会理论学》和《实战学》这两门是必修课,非常重要,我想殿下你有必要学一下。”   摩西雅也同意:“的确,玫瑰之院的孩子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被金斧之院的学生带领着学习,也许殿下你跟格洛欧小姐去那座席勒学院,也许会适应得更快。”   克维尔顿咬了下指头:“耳朵怎么办?”   摩西雅还没想好,格洛欧就先说了出来:“可以往后撇,只要不入军部那种严格核查的地方,在学院没人会失礼地去掀开一位淑女的鬓发,藏起来就好了。”   “我不要。”   格洛欧尝试说服她:“只是将耳朵往后按一下而已……”   “上次有个人要捏我耳朵,我拒绝了还以为我是开玩笑的,趁我不注意摸了,我当场把他咬出十九个洞。”克维尔顿以一种非常认真的眼神看向格洛欧,“你不要惹我。”   格洛欧:“……”   能连续啄了十九下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这点头速率得什么概念……   格洛欧只得看向摩西雅的反应,摩西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恍然大悟:“啊对,殿下你只有一颗牙,我刚还疑问为什么是奇数呢……”   格洛欧:“……”   这是重点吗!!   一番商讨后,在克维尔顿坚决的态度下,只能改为戴一顶大帽子。格洛欧捡起刚才扔开的书,拍了拍封面,递给了还在剪头发的克维尔顿:“这是我的笔记,里面是一些大家族的人物和关系图,恰当的交际手段我也写了,重点的我都画了圈。”   “为什么要看这个?”   “别怀疑我,这种东西对权术非常有利,如果殿下未来想要掌权的话,最好能背熟整个本子。”格洛欧说,“另外说一句,英雄都是被塑造出来的,如果想成为依布乌海的英雄,那在诺丹罗尔就得是一个能塑造英雄的人。”   “我为什么要掌权?”   “那殿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克维尔顿沉默地握着一缕头发,锋利的银剪刀靠了上去。   “理想与希望,我只是不想放手……任何一样。”   咔嚓一声,碎发飘散。   “我不想放弃依布乌海,以及我的王。”      ☆、总督      “我不想放弃依布乌海,以及我的王。”   这句话完全是依布乌海的官方口音,摩西雅与格洛欧对那一声“王”低头缄默。半分钟后,摩西雅站起来出门摇铃通知晚餐,而格洛欧则提醒了一句:“克维尔顿殿下,话说得很煽情不要紧,头发再剪就没了。”   克维尔顿握着剪刀看她:“你管我?”   格洛欧笑容不变:“想必是我还没做自我介绍吧,格洛欧·波因尔,诺丹罗尔血族总督之女,未来世袭公爵位,桑格兰地区教区长,‘众星之鹰’勋章得主,黑塔骑士副统领,以及蝉联两年席勒皇家学政斗桂冠。”   克维尔顿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你在跟我拼身份?”   “我是在告诉你,王女的身份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用的,起码在我这里就要打折扣。”   “你冒犯我了。”   “那你有本事让我屈膝么?”格洛欧双手背在身后,长袍的环带贴合腰际,站得笔挺,笑容依旧。   强大的气流一时间瞬发,窗户明明关牢,然而风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以格洛欧为中心,咄咄逼人地进行无差别压迫。   克维尔顿剪得乱糟糟的头发也飘起来,啪得一声往前盖住了眼睛,她沉默了一会,伸手将额前的头发撩到后面:“格洛欧,请你出去。”   “为什么?”   “我要发火了。”   “那你能咬得到我么?我有一分钟解决四十五个野生血族的记录,你确定……”   她说话的声音哑然而止。   克维尔顿手上套着一枚灿若红玫瑰的戒指,凝血的光芒虽然黯淡,然而若有若无的血脉威慑之力绝不会令人认错,统御象征,血冕之戒。   格洛欧:“……”   她默默收起了力量,后退一步半跪于地,向着那枚血冕之戒垂下头。   克维尔顿一脸认真地握着戒指,蹲在沙发上,格洛欧觐见之后,抬头与她对视,憋出来一句:“殿下,能不能解释一下血冕之戒的来历?”   “修沃斯给我的。”   “王怎么会……”   克维尔顿理所当然:“就因为我的身份是‘不打折扣’的王女啊。”   格洛欧:“……”   很好,打老子脸的这笔账,我记下了。   … …   等晚餐备好后,格洛欧推拒了摩西雅的挽留,执意回到自己的住宅。克维尔顿坐在餐桌前,拿叉子钉着一根菠菜卷,向出门的格洛欧比了个鬼脸。   格洛欧:“……”   好想打人。   摩西雅送别了格洛欧,走到餐桌前坐下,叹了口气:“我跟格洛欧小姐商量过了,等手续办妥后,送你去席勒皇家学院学习,她刚刚承诺会保护你。”   克维尔顿嚼着奶油卷心菜,咽下去后才说:“她好凶。”   摩西雅摸了摸她的头:“她也是近百年综合实力最强的血族贵族后裔,被誉为‘西港口的星星’。”   克维尔顿顿了顿,突然看向摩西雅:“你是觉得,她才是带领血族回归的那个?你不相信我?”   “不是,虽然我不想说丧气的话,但恐怕血族一生都无法再归家,无论带领者是谁。”摩西雅轻声说,“她的名声之所以强盛,我给你看她的履历,你就知道了。”   迅速用完晚餐后,摩西雅拿出抽屉里的一叠履历纸递给了克维尔顿,封面是硬皮盖戳,线扎得很紧,克维尔顿吃力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一些基本资料。   “她没有母亲?”克维尔顿指着空白的格子。   “有的,但是没有血族母亲,因为波因尔总督没有娶妻。”摩西雅说,“波因尔总督爱上了她的人类母亲,然而因为禁令,不得将成年女人拥吮成血族。那时那位夫人已经怀孕,腹中是个人类家族私生女。在格洛欧小姐四岁那年,她的母亲被父族暗杀,波因尔总督沉默地回依布乌海申请拥吮收养这个孩子,并且带走了一位出身金斧之院的学术领袖……”   “学术领袖?”   “是的,非常精通于政权与谋略,计策出神入化,是未来的议政臣人选。”   “可带来诺丹罗尔做什么?”   “因为波因尔无法直接用鲜血宣泄愤怒,所以他找来最擅长此道的血族,通过政治渠道,彻底灭杀了那个家族,借教皇之手将他们一个个送上了绞刑架。”   克维尔顿摇了一下脚:“那……那位学术领袖呢?”   “她是格洛欧小姐的老师,或是说,指引者。”   见克维尔顿低头不说话,摩西雅继续道:“总督非常宠爱女儿,当年由于四岁的年龄略微超出了标准,他死乞白赖磨了很久,最终王还是同意了,并亲自赐予了祝福。”   “我没想到她的指引者是学术领袖……”   “不止,总督为她请了三位指引者,指定她为自己爵位的唯一继承人,给她配备了强大的师资团、秘书团、骑士团,不论什么都是以最高规格制定,她的履历堪称完美。”   “有多完美?”   “她在诺丹罗尔和依布乌海拥有双重学籍。席勒皇家学院有一项特别的秘密活动,只有成绩与爵位达到标准才可以知晓,‘十六星政治权力争夺联盟’,是优秀学生联合自己支持的国家真实的政斗,而这个,格洛欧小姐在七岁时就参加了。”   摩西雅再翻了一页纸。   “十岁时,与她联手的巴拓德盟国在角逐中获胜,作为巴拓德盟国派别的领军人,她受封圣城颁发的‘众星之鹰’勋章;以及十一岁时她支持席勒盟国,再次获益,拿到了一片完全属于她的地区,头衔是教区长,拥有实权。”   “十二岁她退出这项活动,转而协助她的家族,以及波因尔公爵的政权扩张;因此接管了席勒盟国的第一骑士团,黑塔骑士的副统领。然而由于后来军事监察有了新标准,她的瞳色、尖齿以及耳朵无法瞒过标准,借故休养,返回依布乌海欧柏学院,继续读金斧之院课程。”   最后一页纸,摩西雅看了前两行,说道:“至于在依布乌海,我想只需要一件事就可以证明,她是下一届学术领袖候选者。”   克维尔顿耷拉着脑袋半晌,冒出来一句:“她现在多大?”   “我想跟你差不多,殿下。”   “……”   摩西雅看着无精打采的克维尔顿,拍了拍她的背:“不过不用觉得有压力,金斧之院的血族身上都带着一点张扬的威压,也是因为他们必须跟人类打交道的必要原因。”她低声说,“其实殿下你身上并没有重担,你不是原始血脉,所以没有带领或统治血族的义务,王女只是一个抚养权所带来的称谓。格洛欧小姐是因为拥有公爵的继承权,未来也许是新一任的总督,所以她必须掌控更多的权力,而你从小就没有被作为一个王权继承者来抚养。克尔,其实你能从西港口走到这里,我很高兴。”   克维尔顿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后,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出了书房,抓门把手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扭头说了一句:“谢谢你为我考虑,但我之所以离开依布乌海,就是因为修沃斯在等我回去。”   “所以我一定会回去。”   她走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会面      摩西雅的委婉劝说和艰难险阻的实例也没能让克维尔顿改变主意,事实上,依布乌海的夜莺王女在一生中做过很多违背意愿的事情,但能贯彻她终身而不曾改变的,大概仅仅就此一件。   很多年后,她手握军刺站在巴罗伊五世的面前,已经步入老年的教皇不住地往上架起滑落鼻梁的眼镜,轻声问她:“你从刀剑和血火中艰难走来,一步步权高位重,只是为了这种会让你身败名裂的事么?”   克维尔顿说:“我所饱尝的痛苦与折磨,都是为了回家。冕下,我直白地说,我有多在乎我的故乡,我就有多不在乎我所创下的一切名誉。”   “故乡在你眼中如此重要?”   “是的,在那里沉睡着我的王,我离开了他,但期限不会是永远。”   … …   诺丹罗尔,席勒盟国,席勒皇家学院。   作为圣城直属的十八同盟国之一,席勒盟国因为极为强大深沉的波因尔公爵掌权而名列前茅。席勒皇家学院在第五纪元已被圣城收纳在案,前后共出过两位凯勒图家族教皇,六位枢机主教,至于有爵位的贵族更是数不胜数,盛名在外。   这样的财大气粗的学院,制度是相衬的严格,不允许半途入学,转学和休学也是被绝对禁止的,就连请假同样有限制。如若超出了标准,那么等待学生的只有一封勒令退学信函,且再不录用。   第九纪元的次年,迈希伦院长安静地坐在躺椅上,面前是两份学籍文件,一份厚重而略微陈旧,另一份薄而崭新,他沉默良久,还是直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了印章,浇了红蜡在文件末尾,然后用力摁了上去。   桌上的铜铃摇了摇后,院长秘书推门走了进来,低着头拿起了两份文件,上面是两个名字,用红字漆了上去,笔锋冷峻。   格洛欧·波因尔,与克维尔顿·佐。   “这样算是违反校规了,院长。”秘书低声说,“您确定么?”   迈希伦院长垂着眼皮:“波因尔公爵的爱女求学,活人都不敢阻拦,校规敢么。”   秘书望向了另一份:“那为什么不推掉这个人的申请?'佐'并不是掌握重权的姓氏,写一封拒绝信应该不难。”   “有点难,这位小姐家族中的一位伯爵已经发话,如果学院胆敢婉拒,她会直接致信冕下,透露一些学院的财款疏漏问题……”院长慢慢伸出两根指头点了点最下方的柜子,“那位伯爵大人,已经将备份寄来了。”   秘书沉默片刻:“我知道了,这就去安排两位小姐的入学手续。”   迈希伦院长默默往后靠在躺椅背上,余光看着秘书转身出门,忽然轻声道:“真的叫人很好奇啊,一个根基浅薄的伯爵,到底是怎么知道那种陈年往事的呢?”   秘书扣上门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再次低声陈述:“知道了。”   … …   初夏的六月,克维尔顿第一次前往席勒皇家学院,路上的梧桐树纷纷扬扬生出了叶片,风吹过哗啦啦地响,光斑透出来映在灰色的地上,影影绰绰。   在皇家学院的门前,地上均匀铺着一层蔷薇花瓣,黑色的侍卫持枪而立。另一辆马车停在旁边,一身骑士长氅的格洛欧拉着缰绳一跃而下,眼角和睫毛都被晕上淡淡的晶蓝,混着她的红色瞳孔,不注意还会以为是暖黄色,她扣了扣马车的玻璃窗,示意克维尔顿下来。   克维尔顿疑惑地开门,抬头就看见对面马车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贵族,浅雪白的头发精心用碧蓝缎带挽起,面容成熟俊美,瞳仁中血色流动,奢华贵重的衣料极其贴合身材,袖口与手套相接处点缀着白色的蕾丝花边。   “我老爸。”格洛欧的介绍简单粗暴。   没等克维尔顿有什么反应,波因尔公爵已经微微向克维尔顿欠身,笑容得体:“克维尔顿王女殿下,前次去往依布乌海,未能及时晋见。我是爱尼诺仁·波因尔,自第四纪元以来任诺丹罗尔血族总督之位。”   他伸出了手,拇指略微往外撇了一些,其余四指朝上依次展开。   克维尔顿不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茫然地看着他,又望了一眼黑色侍卫强制清场的学院大门,找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   沉默了片刻后,站在一旁的格洛欧才意识到关键问题,在尴尬的气氛中压着声音道:“克尔殿下,我的父亲想向您行吻手礼,请问您是否接受?”   克维尔顿愣了会,才回魂一般将手递给波因尔公爵,公爵微笑地掂起她的指节,俯身在她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   虽然在依布乌海曾经远远看过几眼随行在修沃斯王身后的诺丹罗尔总督,但真正面对时,克维尔顿莫名地紧张。她从来没有被当成有继承权的王女严格对待过,就算在国王身边能潜移默化贵族气质,但那份手握权力的淡然从容无法轻易模仿。   波因尔公爵看出她的不知所措,温和地笑了一下:“殿下,我此次前来,是想亲自见证血冕之戒的存在,希望您能允许。”   克维尔顿立刻看向了格洛欧:“你说的?”   格洛欧还未开口,公爵轻巧地截住了话头:“殿下,您的忧虑实在有些过甚,血冕之戒的所有权是独属于王的,您不必担心我会夺取,因为我并非原始血脉,实在没有那个本事。”他微不可察地侧身,以一种护犊的姿态遮住自己的女儿,“您也不必迁怒于格洛欧,毕竟有些秘密对于父亲,不算秘密。”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分辩道:“我没有说你怎么样……”   “殿下,我在诺丹罗尔留驻了四个纪元,数以万计的明枪暗战应该锻炼了我揣摩思想的能力与准确度,您不必反驳我,我对此太有自信了。”波因尔公爵说,“同样,您也不必怀疑我对王的忠诚,如果没有王的祝福,我无法熬过周旋于人类阴谋诡计的那段岁月。”   梧桐树叶飞旋,蔷薇香味弥漫学院铜门,黑铁马车间的王女与公爵默默对视,最终克维尔顿从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裙中再次伸出了手,拇指上佩戴着一枚血玫瑰色的贵重戒指,纵然光泽黯淡,依然威仪如故。   波因尔公爵的眼神一瞬间透着飘零哀伤,他额前浅白色的碎发洒落,馥郁的香气也掩盖不了那股突如其来的瑟瑟寒冷。   “王……”   他深深低头行礼,如同上个纪元他临危受命于绽放殿堂,这枚戒指的君主曾经温柔抚过他的肩,最后一次给予他祝福。   … …   拿掉波因尔家徽的黑铁马车平稳地在梧桐树遮荫下离开,卷起一地蔷薇,留下的格洛欧一身黑色,抱着胳膊对克维尔顿说:“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随行官,或者说是贴身臣属。我们面前的学院并不是一个有学术氛围的地方,它是一个充斥硝烟的预备战场,胜者继续游戏,败者出局,对于你而言会有些无所适从,但我会随时提醒你,必要时刻我需要你跟着我的计划而不是问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这样做违背了我的原则所以不能,原则这个东西越多,就越是你的软肋,听懂了么?”   克维尔顿神游了一会,才看向格洛欧:“哦,你爸挺帅的。”   格洛欧:“……”   我他妈有在跟你说这个?   克维尔顿犹不自觉,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说:“还很有礼貌……”   格洛欧很没礼貌打断她:“是的,他就算想把你大卸八块时都很有礼貌。这是上流交际圈必要的做态,所以说你就算对某个人很敌对也别露出警惕的眼神了,更别咬人,懂了么?”   克维尔顿:“……不过修沃斯更好看一点,你觉得呢?”   格洛欧:“……”   克维尔顿:“你怎么不说话了?”   格洛欧呵呵了两声:“你还指望我跟你探讨谁爸更帅的弱智问题吗?”   “这个倒不用。”   “知道就……”   “因为肯定是修沃斯。”克维尔顿说,“而且他不是我爸爸。”   “……”   格洛欧第一次走入这所皇家学院时,聪慧冷静,满怀斗志,所向披靡。当她再次踏进学院大门,身后是比前次更壮阔坚硬的后盾和更谨慎睿智的头脑,无论对手是否如狼似虎都应该可以彻底碾压。   美中不足的是,多了一个猪队友。      ☆、星黯      “至高归来!”这句话仅在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席勒皇家学院。   然而这个消息对于绝大多数身份贵重的未来爵位继承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学院中的风云人物,背后有来自各处的庞大势力提供支持和资源。同时他们互相制约,所做的一切都与家族利益牵扯,已经渐渐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局面。   但这个局面的形成并没有多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波因尔家族的女儿。她曾经在这里就读时,几乎所有贵族子女都被她极高的政治素养与超强的心理推算绞杀得体无完肤,学院近百年流传的维系关系被打破,至高之座诞生。   这是不被允许的。   各方家族从自己的继承人口中都听说了这个人物,并极其惊异与忌恨,无疑等这位未来女公爵成长起来将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如今他们的子女被逼得无处藏身,那么以后他们将被杀得片甲不留!   于是阴暗的角斗场在学院中展开,数个不同阵营的贵族学生在家族的授意与指导下,结成短暂盟约,一致对上波因尔家族的继承人。   这场对决从一位圣城随议员的离奇失踪开始,一个星期后他的尸体被人从下水渠中捞了上来,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圣城介入的调查,由教皇亲自任命的调查队找到了随议员最后一次听记的笔记,与此同时,关于那本忧虑重重的笔记上推算出的“蚌鹤之战”也正式开幕。   这是一次危险的政治交锋,教皇座下的枢机主教划分为两派,贵族也默不做声对峙成两党,那段时间天空蓝如水洗,圣城的极致光明中涌动着沉重的黑暗,每天都有人死去,暗杀、行刺、□□、鲜血,还有一如既往挣扎在冷漠残酷里的一点点温情。   也有人尝试从那名随议员身上将事态的真相抽丝剥茧,但很快那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的书桌前,墨水洒满了他的脸,将他死死攥成一团的纸稿彻底糊掉。   波因尔家族在这场阴冷的战役中损失惨重,因为几乎所有的大贵族都相约不与之交好,即便是同一阵营也不曾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这种孤立是致命的,就像一棵参天大树的主干上突兀长出了枝杈,在暴雨来袭时,必然遭受最厉害的冲击。   短短两个月,面对各方下意识的猛烈攻势时,波因尔家族无法再有余力庇护效力于它的中小家族,数位家主被杀,他们的儿女默默拿起了长辈遗落的领导权,有的投奔于其他贵族,但有的依旧坚持为波因尔家族防护以及断后,一个接一个牺牲于忠诚。   但波因尔家族并非没有援军,最大的援手来自一个人,教皇最钟爱的养女,星黯皇女缇忒·巴罗伊,她的容颜美如寒冬树林中的晨光,令繁星都为之失色。   波因尔家族的继承人格洛欧实在太过优秀,她雪发黑衣,瞳如晨曦,言谈举止皆是如她父亲一般风度翩翩。缇忒被她深深吸引,结为挚友,并且在她的困境中稳住了教皇的倾向和对她不利的举动,给波因尔家族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然而皇女的贴身骑士恳切说道:“殿下,请您住手吧,波因尔家族真的是强弩之末。无论是公爵大人还是格洛欧小姐都太危险,当心被他们的灾难波及。”   缇忒正在撰抄一份祈祷词,等抄完后她才出声:“格洛欧是我的挚友,如果某一天我真的抛弃她,那必然是我已经死了。”   那年的秋天,隐忍筹划了许久的波因尔家族终于出手了。公爵以雷霆之势将各个家族的关系打乱,无数伪造的信件或是嚼口舌仆人扰乱了家族之间的正常运作,事实变得杂乱又扑朔迷离,贵族们若有若无地疏离,信息源被趁乱切断,圣城陷入了莫名的焦躁中。   而格洛欧则继续撒网,圣城随议员之死事件被她彻底摸透,随后她布置了众多手脚在此之上,想用这件事作为最后一击的大家族们,最终会作茧自缚。   然而,在这最关键的一刻,皇女缇忒被暗算,被劳迪家族扣押在手中,在瞒住教皇的前提下,放出了消息给波因尔家族。   再也没有那个瞬间比做出这个决定更加艰难,格洛欧所有的布置都完美无缺,但如果调出人手去立刻营救星黯皇女,必然会让整个计划全盘崩溃。格洛欧沉思良久,最终决定按兵不动,但给其中几队增加了结束任务后立刻搜寻皇女的指令,并派出了信使秘密通知教皇。   但是没等她开始收网,传来劳迪家族暗地将皇女转移到别处的消息。那一天下着大雾,咔莎河上只有一艘船飘飘荡荡,格洛欧提前开始了行动,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剩余,她独自骑马追着浓雾中的小船,听见缇忒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了雾气中,而格洛欧面前也再没有了路,波涛汹涌间,黑马停住了蹄子,来回甩动着尾巴。   格洛欧并未放弃,她转身回圣城,亲自坐镇这场终结之战,与此同时教皇得知最喜爱的孩子被掳走,愤怒地质问劳迪家族,这加快了格洛欧的计划,而她也终于能空出人手,去寻找缇忒。   她带着两百个英勇无畏的骑士,顺着咔莎河搜寻痕迹,最终他们抵达了“鱼尾之墓”   。这是几百年前人类大肆屠杀海女的地方,地上铺满了刮下来的鱼鳞,烧得焦黑的骨刺和头骨堆放在一起,秃鹫还在盘旋。   守墓的老人孤独地拿着一根摩挲光滑的手杖,看向他们的目光好像已经等待很久了,他指向了身后的大片枯树,什么也没说。   死寂。   枯树上钉满了鱼尾骨骸,腐兰得七七八八,然而最近的那一个就像是沉睡在炼狱的水晶圣女,她金色的柔软长发垂在树枝上,如果不是她的胸前刺入了四根削尖的硬木枝,涌出的血水濡湿了她的长裙,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被残酷杀害。   星黯皇女,缇忒·巴罗伊惨死于鱼尾之墓。   这是格洛欧·波因尔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她错误地估计了劳迪家族的愚蠢与底线,放心地将拯救时间拖后,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一个被扣押优待的人质。   格洛欧慢慢跪倒在地。   尽管皇女的死会让爱女心切的教皇发狂震怒,以至于会不顾一切清洗劳迪家族,但她的挚友再也无法醒来。   她的……挚友啊……   … …   席勒盟国的城堡里,波因尔公爵动作缓慢地将博维科酒注入玻璃杯,他已经成功反杀完毕,尘埃落定,结果比他想象的要好,那些大家族在教皇的盛怒下一个也跑不掉。   然而他的女儿满怀哀恸与痛怒从咔莎河归来,在黑夜中不听劝阻,孤身一人前往劳迪家族的庄园,恐惧的尖叫萦绕了庄园整个夜晚,血蜿蜒地从门缝中淌出来。   波因尔公爵披上了黑色斗篷,无声地走进了劳迪庄园的铜门,他看见女儿的浅白头发已经被染红,赤瞳衬得满面冷酷,尖齿雪亮如同獠牙,她手中刚刚扭断了一个人的脊椎,从那人的脖颈处抬头,下巴上沾满了血污。   父女默默对视,突然某个瞬间,格洛欧瞬间扑到了公爵的身上,在父亲的怀抱中放声大哭。   愧疚和苦恨将格洛欧压垮,她没办法宽恕自己,而且她变得越来越偏激和凶狠,波因尔思考良久,决定中止她在席勒皇家学院的课业,让她回到依布乌海。   “那里是个可以治愈心中一切阴影的国度,是我们的故乡。”波因尔公爵对女儿说,“王会祝福你,修复你的悲伤与痛苦。”   离开诺丹罗尔的当天夜里,格洛欧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片深蓝的天幕,群星闪烁成一条银河,圣城一年一度的春日盛礼在尼亚宫召开,贵族男女从镶着家徽的白色马车里地走下,相约着步入辉煌的宫殿。   那时的格洛欧刚结束骑士剑术训练,被老爸派来的信使催的急,怒从心中起,手抱一捧要换上的长尾礼裙就骑马而来,黑马长嘶在尼亚宫前,她拨开头盔,浅雪长发顺风飘散,动作利落地下马,大步走向宫殿。   站岗的侍卫们都震惊了,根本来不及阻拦这个人。刚想喊一嗓子让她拿出请柬,然而这位雪发骑士已经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我是格洛欧·波因尔,席勒盟国波因尔公爵之女!”   侍卫们默默退了回去,不再过问。   但格洛欧突然停在了一位藏在角落里的女孩面前,思虑了片刻后,将手中的礼服一抖,披在了那位冻得微微发抖的少女肩上。   “你的男伴没来么?”格洛欧问道。   “我没有男伴。”   “那为什么不进去呢?”   “因为我想等一个敢带我进去的人。”   格洛欧挑了下眉:“是么。”   每年都有无数贵族想参加春日盛礼,但身份是个绝对的门槛,在这场教皇都会露面的盛礼中,就算是因为联姻而感情不合的夫妻都必须挽手出席,无论情夫情妇怎么闹脾气撒娇都不可能破坏规矩。格洛欧第一次看见有这样公然站在门前等人带她进去的女孩,有点好奇又有点佩服这种勇气,莫名就起了一种任性打破规定的心思。   于是格洛欧伸出了手:“这位小姐,是否允许我邀请你一同进入春日盛礼?”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忽地轻轻笑了起来,她提步从阴影中走出,空灵月色撒在她的容颜上,美得仿佛笼罩辉光。   她双手挽着格洛欧的手臂,裁剪精致的礼裙贴在了对方那身还未脱下的黑色骑士服上,在格洛欧还诧异于她的美丽时,她已经拉着她的胳膊走进了宫殿,所到之处侍卫尽皆垂首跪下。   羊皮高跟的嗒嗒声响彻整个宫殿大厅,正在交谈的贵族被吸引着看向殿门前,白金色的少女笑盈盈地挽着一脸“哦这就是老子干的事”的黑衣女骑士出席。全场沉寂了几秒后,所有贵族放下手中的高脚酒杯,屈膝行礼。   “你是什么来头?”   格洛欧问了一句,她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判断有问题,春日盛礼怎么可能有贫门女孩能跑到尼亚宫的门口呢?那些骑士都白瞎了吗?她在等一个“敢带她进去的人”,意思就是——她的身份尊贵到根本找不到同等阶级的陪伴人!   “缇忒·巴罗伊。”少女笑容清澈,“ 我的名字意思是星黯。 ”   格洛欧后知后觉地醒悟:“就是那个从来都不喜欢参加宴会的皇女殿下?”   “我喜欢,只是没人带我进来。”   “你自己可以进来。”   “但那样我就遇不到敢带我进来的人了,对吧,格洛欧?”   … …   席勒皇家学院的黄铜大门敞开,黑铁马车压过蔷薇慢慢驶进来,贵族子女沉默地在环形走廊上往下望,即将面对所谓的“至高”,他们心底隐隐带着畏惧和忌惮。   马车夫停靠在了梧桐阴影处,弯腰打开了车门,一只熟铁脚底的长靴踏下,随即浅白色头发的公爵之女站在了落叶上,伸出一只手让另一位贵族小姐顺势而下。   落叶纷飞,在无数学生的注目礼中,至高之座格洛欧仰起头,面对着整个学院,冷冷地笑了一下。      ☆、示好      时间点掐得正好,克维尔顿踏下马车的那一刻,中心高塔上的铜铃被重重撞击,宽厚的轰隆声响彻学院,静悄悄隐匿在四面八方的学生都急匆匆地走动起来。整个院校像是突然活过来了,穿着银扣礼服和高跟牛皮靴的人夹着书本去往不同的教室,不经意间瞟向梧桐树下的公爵之女。   格洛欧目不斜视地撑起一把黑伞,笼罩在自己与克维尔顿的身上,沿荫走向对面的塔楼。在路过中心高塔的时候,她扯下自己的一只白手套,抛在了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上。   “你手套掉了。”克维尔顿提醒。   “是的,我故意的。”   “我看出你是故意的,但是需要捡吗?”   “……”   格洛欧把头偏到一边去,懒得理她,作为一只王女,不知道扔手套的暗喻没关系,但是话少一点有问题吗?   丢人。   迎面走来的是一位清瘦的人影,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后面的衣摆形似燕尾服,然而衣服上除了一块怀表没有任何值钱的饰品,连排扣都蒙上了毫无光泽的细布,如果这真的是礼服,未免太过寒酸。   他向格洛欧与克维尔顿依次行礼后,伸手将额边垂下的软发别到耳后,笑容淡淡:“初次见面,我是埃斐尔·加德,职位为院长秘书,非常高兴能够接待两位尊贵的小姐,请跟我来。”   格洛欧看了他很久,说:“埃斐尔,迈希伦家族的走狗,久违了。”   院长秘书面容上带着一丝挑不出错的笑容,每一根轮廓都像是精确到测量过:“感谢波因尔小姐对我的赏识,您的重新归来也令人无比振奋,第一天就向全院的学生发出了挑战,祝能得偿所愿。”   “你想捡起我的手套么?”   “不敢,诚如小姐所言,我只是迈希伦家族的爪牙而已。”秘书轻轻地笑了,侧过身比了个手势,“引路我还是能做到的,请随我进来吧。”   沿着塔楼上行时,克维尔顿一直没说话,她没听明白格洛欧和院长秘书的针锋相对,但能感受到他们的恩怨来源已久,于是干脆不插话。   走了很久,阶梯才慢慢平缓,院长秘书推开了顶头的一扇门,光芒顷刻铺洒而下,在视野里凝成一片白灿的海洋。然而等他回头,迎面的只是一把比夜色更浓重的黑伞,伞面仿佛能消化阳光,伞下格洛欧的笑容寒冷如月。   “埃斐尔,仗着年纪老,就越来越不称职了,有这么猛烈的日光怎么能忘记提醒一下?我是无所谓,可是我身后,还有一位娇贵的伯爵侄女。”   埃斐尔的半张脸轮廓被阳光映得仿佛透明,他躬身致歉:“是我疏忽了。”   “你不像疏忽。”没能格洛欧说话,克维尔顿忽然开口,她带着一点点奇怪的态度问,“我觉得你很厉害,但你为什么一直在示弱?”   埃斐尔顿了一下:“什么?”   “虽然我看格洛欧也有点烦,但她有多强我知道,她不想理我就不会理我,但你看她一路上都在呛你。”克维尔顿说,“这总得有个原因,我觉得是你的原因。”   埃斐尔笑了:“这么肯定?”   “你不信?”克维尔顿戳了戳格洛欧,“你手套掉了。”   格洛欧:“……滚。”   ……妈的,前几句感觉猪队友智商变高了一定是错觉!   门外是一段大理石的城堡长廊,接通到对面线条锋利精巧的建筑,路途中阳光明媚。但血族融入诺丹罗尔已近几个纪元,早先经过依布乌海欧柏学院的学究们数十年研究,终于创造出能完全抵御“温度之光”的黑伞,将之命名为“光昼城墙”,地位与童话午餐“午夜城池”并驾其驱。   但血族仍在无法在白昼下视物,那些有温度的光会灼伤血色的瞳孔,所以几乎所有血族的眼睛是被伞遮盖的,完全依靠听觉辨位。   可克维尔顿的瞳孔是不受阳光影响的,她扯了下格洛欧的袖子:“你把伞再举高一点。”   格洛欧根本不想理她。   “我看不见路了。”   格洛欧依旧不理。   克维尔顿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你信不信我会绊倒你?”   “我牵你走。”   “好。”   褐砖和巧克力色的建筑在阳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灿烂的奶白,院长秘书扭动宝石柄手,按在雕琢的花纹上推开了铜门,里面蜡烛的光暖暖地透成一团,或站或坐的几位学生靠在桌椅边,面色凛然。   啪得一声,格洛欧收起黑伞,转眼扫了一下整个课室,触及她目光的贵族子女都率先垂下眼皮。   与格洛欧对视的人都意料之中又无比惊骇地认识到,这位至高之座果然不是因为妥协而来。他们其中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参与过多年前的“蚌鹤之战”,清楚战争的最后是大势已去,如果不是因为“星黯熄灭”的惨剧发生,导致格洛欧精神濒临崩溃,她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所以听闻她需要休养而退学的消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如今她再次归来。   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瞳仁,那里积攒着哀怒滔天的血与火,像是要把所及之处皆烧为灰烬。   克维尔顿突然抽手,格洛欧是握着她手腕走过来的,手劲不紧不松,但是这一刻她猛地用力捏紧,指节狰狞突出,青筋扭曲。   “这就是战场了,克维尔顿殿下,他们就是阻碍你回依布乌海的混帐东西。”格洛欧声如轻丝,仅仅萦绕在克维尔顿耳边,带着浓重的冷嘲和诱惑,“想不想杀了他们?”   克维尔顿说:“你跟他们有仇?你怎么这么喜欢跟人结仇?”   “他们夺走了我的挚友。”格洛欧的声线飘忽如孤游百年的鬼魂,“星黯至死都不曾透露我的秘密,那我将此生为她复仇。”   这短短的几句话夹杂着诺丹罗尔语和依布乌海语,重要连接词被数次替换,只通晓一种语言的根本无法获知信息,就算将血族语作为母语的克维尔顿也只能勉强听出意思。   背后阳光异常白亮,站在旁边的院长秘书淡淡看了一眼克维尔顿,然后沉默地重新捋了下额发。   … …   自从至高之座抵达教室后,气氛始终处于极端沉闷中,这个核心贵族的班级里每个人的课程是完全一致的,因此没有学生离开去赶别的课,连休息时间走动的人都很少。   轮番经过了好几个授课教士,终于有位青年教士在这种低气压下扛不住了,他注意到了百年难遇的插班新生,眼角忽然露出一丝鄙夷,没多想就直接点了一个名字:“格洛欧小姐是么?你以前没上过我的课,是怎么进来的?知道现在讲到哪里了么?”   这个名字像是烧红的铁浸入凉水,呲出了一片细小水雾,全部学生都下意识抬头,用余光瞥向某个方向。   格洛欧也抬头,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极为古怪的笑意:“我以为,这个教室中的授课教士是不会换成这样比较……蠢的。”   青年教士一愣,愠怒道:“请定义你说话的意思。”   “我说的话非常清晰,既然你执意要定义,扩充开来就是'我认为此教室中的教士是不会换成一位授课为《圣城变迁史学研究》,卢奥兹·达马,年龄二十七,教龄八年,前年才转入席勒皇家为未来的核心贵族讲课,前一个月速率才堪堪三节讲义一堂课,目前进度是步入薇亚时期的圣城,因为天资优异勤奋努力却出身贫穷,对贵族十分不满,承受压力能力弱,目测能力弱,观察能力弱,年纪越大智商越弱,还不提前做功课调查我履历的……蠢货'。”格洛欧说,“不要以为见多了大贵族,就以为我们一点都不可怕呀,小教士。”   “等等,你……”   “永远别让一位贵族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不认识我不是你的错,因为还认识我的几位老教士不太敢说我,但你起码也要了解一下我曾经在这里就学的成绩,嗯?我可以一分钟记住并完整解读三千副的点状加密文件,你觉得我记你仅仅八十六页的简历需要多久?”格洛欧闭了下眼睛,“你看,了解一个人很简单对不对?但这么容易的事你都没做,还有脸问我你的课讲到哪里?”   她抬手,翻起的书一页页落下,哗啦的纸片响满整个空间:“更何况,你的课讲到哪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卢奥兹教士的脸逐渐涨红,他一直认为自己就算无法跟那些权贵比姓氏家族,但他能通过席勒皇家学院的严格选拔,成为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女的老师,这一点足以让他飘飘欲仙,自以为已凌驾于贵族之上。   两年来这些贵族学生都非常省心,几乎没有人在他的课上跟他对峙,通常都是低头记笔记或是自己预习,成绩永远不必担心,假期来临之前还会派管家送来一份精美的小礼物。   但自从他念出那个名字的一刻,所有的贵族学生都停住了手中的事,慢慢抬起了头,他们的眼神并非他想象的那样谦虚敬佩,而是沉默漠然,甚至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卢奥兹教士茫然得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翻过名单,看到了这位小姐的未来爵位——公爵,他依旧觉得没什么,这里还有好几位公爵继承人,他见多不怪。   一片沉寂中,终于有一位转着笔的贵族少年出声:“教士先生,你道歉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门课自'固玟迩时期'之后,由格洛欧大人参与编攥,她的确不是来学习的。”   另一位贵族少女也低声接道:“作为高阶爵位的继承人,身边任何人的简历我们都阅览过。教士先生,只要你不针对我们,我们也对你的冒犯报以了宽恕与贵族礼仪……但很可惜,你越来越自大了。”   卢奥兹教士微抖着伸手撸了一把头顶上的汗,他被连番打击后有点虚脱,他第一次看清这群贵族子女的嘴脸,他们平日低着头并不是驯服,而是懒得抬起带着杀气的眼眸与利爪。   能让他们一直对外的原因……   卢奥兹教士再一次看向了端坐着的未来公爵,格洛欧微敛下颚,阴影显得她眼角轮廓更深,双手肘搭在两侧扶手,凝视久了后,那双看起来暖黄色的眼瞳,竟带着一丝嗜血的红。   他打了个寒噤。   此刻,格洛欧拿起笔,在稿纸上随意划了两下,零散的血族语随着她的笔画组成了两个人名。   正是刚才隐形向她示好的两位贵族。      ☆、宠物      格洛欧很随意地就接受了那两次试探的示好举动,简单到有点不可思议,她从衣领子上摘下了两枚弯月领扣,然后抛给了他们,接到这份意外之喜的贵族少年少女握着那个贵重的小东西,失神了很长时间。   但格洛欧再没看向他们,她往旁边打量了一下一直没动静的克维尔顿,伸手拍了拍她面前竖着的书。   书应声而倒,轻飘飘砸在了克维尔顿枕在手臂间的脑袋上,啪得一声响。   她在睡觉。   “……”   格洛欧觉得很丢脸,还不是一般的丢脸,破有种被自己人打脸的觉悟。想她叱咤一代风云,以一介主帅之资冲锋陷阵,身后保驾护航的也必定是各有各的尿性……不,神通!她头次降格为后备援军,结果主帅毫无攻击意识,想来刚才是多么多么好的选定阵营时机……这要是放到未来的史学书里,很可能就是期末必考题啊!   这只猪就这么把必考题给睡过去了。   格洛欧痛心疾首,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揍。   于是她沉默片刻,一把拎着克维尔顿的领子,不管她是醒还是睡,直接拖进了教室的更衣间。   克维尔顿被这个大动静给惊醒了,一脸刚起来的稀里糊涂,所幸她已经没有了什么起床气,开口就解释:“我还是比较习惯白天睡……”   “克维尔顿,我此后不会再称呼你为殿下,除非你能凌驾于我之上,否则我这样称呼你会觉得耻辱。”格洛欧一手撑墙,她身材高挑,这样围困人的姿势非常具有压迫性,而且打断得毫不留情,“另外,我想知道你的决心,你会为了依布乌海而不惜杀人么?”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不会啊。”   “……”格洛欧盯了她一会,忽然用手背拍了她的脸一下,“我没听清,再说一次?”   “为什么要杀人?他们都是活着的……”   “好新鲜,我第一次听说有想专门杀死人的,克维尔顿,我跟你讲,要不是你身上还有血冕之戒,老子一巴掌就抽上去了。”   克维尔顿看着格洛欧转身按着额头深呼吸,还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那把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高背椅被重重撞到了墙上,咚得一声,彻底散架。   克维尔顿想了一会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也许会认为我很固执,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观念,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夺走其他的生命,就算你权势滔天,就算你比所有人都强,任何伤害别人的思想和举动都是绝对错误的。修沃斯是这样教我的,他教我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做到么?”   格洛欧冷笑:“这是我敬佩王的地方,是因为他的强大;同时也是我鄙视你的地方,是因为你的弱小。”   “这个观念是对的。”   “我不否认它的正确性,我只想跟你说个事实:那就是如果是王跟我说这番话,我会非常顺服,他的领导我毫无异议;但如果换成你,你信不信有人就敢当众行刺,夺了血冕之戒,再捏造事实,自拥为王?”格洛欧说,“我也救不了你,因为你弱到人神共愤了懂么?金丝笼子里的小夜莺?”   克维尔顿沉默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格洛欧平息了一会,指着克维尔顿的脸说,“你的未来只有两个,一就是懦弱到被人轻松搞死,二是你变成我这样的血族,甚至更甚,懂我的意思么?对,你那个观念的反标准,你要一步步毁掉自己的世界观,直到你再也不会说出这种话……”   克维尔顿忽然大喊:“你不要说了可以吗?”   格洛欧笑了一下:“要是我是你,我会直接捡起一根凳腿子,把我不想听到的声音打烂,不过你也就充其量吵吵。”   克维尔顿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极轻的心碎声音说:“我刚刚梦到依布乌海了……”   格洛欧一脸“噢小可怜但这他妈关我屁事”的表情看着她。   克维尔顿低着头,哽咽了很久,还是没说出什么话,忽然某一个瞬间她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   格洛欧冷冷地看着她因为抽噎而抖动的肩膀,站了片刻,没有安慰也没有递手帕,靴跟一转,开门出去了。   … …   自从格洛欧以强硬态度拖着克维尔顿进入更衣间后,贵族子女也再不管下一堂课前来授课的老教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种猜测。   “身份据说是咔莎城摩西雅·佐伯爵的侄女,前几个月刚刚被寻到,到一直被雪藏不外出,资料很少。”   “那位佐伯爵也很神秘,毫无背景,却出手阔绰,还搭上了波因尔公爵这条船。”   忽然一声低笑:“不是情妇么?”   “不像,那位伯爵似乎跟教皇冕下有些关系……也不好说……”   此刻突然一声连双层隔音的墙壁都挡不住的哭声炸开,教室里都吓得静了一刻,随即见到格洛欧打开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位置,摊开厚皮讲义。   教室里诡异地沉默了一会,贵族学生们纷纷坐回座位,响起一片书页翻动声。   哭泣声持续了有两节课左右,克维尔顿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餐时间,学生都已经进入会餐室,教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人等她,格洛欧也不在。   克维尔顿心宽,刚哭了一场觉得甚是海阔天空,独自回到座位上,掏出一小块饼干就啃,可是还没啃完学院就已经结束了午餐时间,学生依次返回教室,有配备的侍从为他们整理袖口和擦亮靴子。格洛欧是最后一个进入教室的,她一只手举伞,另一只插在口袋里,为了方便侍从将熨烫过的领巾夹进领扣而微微抬起下颚,四五个仆从围着她,竭力将她的全套衣装清洁得一丝不染。   前来授课的教士也只能缩肩膀等着,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无所事事,走到克维尔顿旁边,温和道:“新生?”   克维尔顿点点头,又指了一下格洛欧:“她也是。”   教士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曾经为格洛欧小姐整理衣服的侍从都记得去服侍她,更衣间里依旧留存着她的规格标准,怎么好意思说她是新生。”   学生们在逐渐更换完外套,正一个个走向座位,克维尔顿没顾得上搭理教士,抓紧时间抱着饼干啃,啃了一桌碎屑。   教士笑着说:“没关系,我的授课有点独特,你可以慢点吃。”   克维尔顿这才抬头:“你授什么课?”   “教你如何拥有忠诚的臣仆,□□不渝的伴侣,训练同生共死的手足,收获不离不弃的亲友。”   “……没、没听懂。”   “再感受一下!”   “感觉有点……这个那个的,是未成年能听的课吗?”   “……”   这如同抒情诗作一样很像那什么的长篇大论,废话巨多,总结一下就非常简单明了,三字,养宠物。   如果非要加几个字,那就是养不一般的宠物。   贵族中有很多这样的事例,越是高阶的贵族,但凡家里有养,就没有土猫土狗之流。而因为虚荣心跟逞强被鳄鱼咬掉半个脑瓢造成一级伤残的贵族也不是没有,所以学院中也就加了这类课,邀请贵族子女们前往学院的养殖园参观,看中了什么打上标签,之后在教士指导下多接触就好了。   克维尔顿由衷觉得,身为核心贵族,同学们的眼光果真都万里挑一,牵过来的……这都他妈是什么鬼啊!!   拎着鸟笼子的教士一脸家有崽子初长成的欣慰:“多年过去,你看这些小不点长得好快,不过还是很讨人喜欢。”   不要驴我啊老师!   教士扭头看见克维尔顿一脸惊吓过度,安抚道:“看来你是那种比较娇弱的贵族小姐,回头我带你去挑选一只偏向于温和的,你喜欢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   都挺好,我选择盆栽。   “不过我上次因为诊治一只巨蜥缺课了,可能这次没时间带你去,你先拿着我的,小心一点,它还在孵蛋。”   教士小心翼翼将手里的鸟笼放到了克维尔顿的桌子上,然后转身走向正在向宠物喂饲料的学生们。克维尔顿陡然和笼子里耷拉着眼皮的肥得流油的胖鸟面面相觑,顿了一会,她伸出指头往笼子里勾了勾。   肥鸟排头很足,没理。   克维尔顿咬着指头尝试跟它打招呼,还没让它眼皮掀开一丝,教室里突然奋起的惊呼伴随兽类的咆哮撕咬,震得克维尔顿身后的玻璃炸开了一地碎渣。   教士眉目间有些惊慌,想靠近分开那两只庞大的巨兽却又顾忌它们的撕咬力,教室里来不及躲闪的动物被毫不留情撕裂,沾血的皮毛和羽毛纷纷扬四散,它们的主人被赶来的侍从护在安全范围内,漠然看着刚刚喂过的宠物痛苦哀鸣。   唯有两位贵族没有退离,一位正在试图安抚自己正在打架斗殴的鬃毛狮,另一位是格洛欧。   她没有任何宠物,但一见血就走不动路。   刚刚那场扭打的开始,就有一小股呲出来的血抽在了她的脸上,她怔了一下,慢慢伸出拇指,抹去了颧骨上的血丝,然后贴在了唇上。   这是人血。   克维尔顿在某一个瞬间感觉自己完了。   先开始没人管她,她也就抱着鸟笼子缩着脑袋,那只肥鸟也颇经大风大浪地继续孵蛋,结果猝不急防那头鼻息肉老长的狮子一下子撞翻了她的桌子,她往后躺倒,笼子还被举着,但那只肥鸟也因为方向问题咚得一下砸在了笼壁上,淡定不能,呼噜了一声。   克维尔顿还没舒口气,噼里啪啦几个蛋就从笼子缝里遛出来,一个不停地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啪啪啪被犹带体温的蛋液糊了一脸。   克维尔顿:“……”   老师……你的蛋……   我真的超抱歉……   它们全夭折在了我的面部。   这时人群中又传来惊叫,克维尔顿头发被蛋清黏在了地上,一抬头就头皮痛,只能努力转动眼珠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她看清了,一身精裁黑衣的格洛欧手撕巨蟒,身形快如影,侧脸溅血,狂拽冷傲地将蛇肠抽出,一手摁主鬃毛狮的大头,然后用带着无法抵御的腥气蛇肠绞住了它暴露在外的鼻息肉。   寂静了一秒后,狮子狂吼,她随之扬起手中的半截蛇骨,手中骤然发力,从上而下贯穿了它的头颅。      ☆、开战      这凌厉的身手!这挺拔的身姿!这雪发黑衣的美感!   如果不是贵族学生们还对至高之座抱有恐惧和本能躲闪,他们都要扑上去抱住大腿掏出一朵玫瑰,滔滔不绝赞颂起波因尔小公爵的神勇英姿。   刚完成秒杀的小公爵松了松衣领,她刚刚已经是热血沸腾,摄血渴望封顶,却还是将速度和力度压制在人类的极限范围。憋着的这口气还没过,训练有素的侍从就奉上了一杯冒着冷气的冰镇博维科酒,格洛欧接过来一口闷下了半杯,才觉得好过点。   然后她微微摇晃着半杯酒离开了原地,浮冰在水晶杯壁上碰撞,在这份单调的脆响中她走到了蛇尸边,抽出细长的佩剑挑开了撕裂的蛇皮,那里有一块肿瘤样的东西,那是蛇的胃部,里面是一头挤变形的幼狮。   格洛欧没什么表情,抿了口酒,靴子刚转离这个地方,侍从们立刻上前整理她的着装,面颊上的血被湿润的软布拭去,神情淡淡,像是从一位孤胆勇士又变回了优雅慵懒的贵族。   授课的教士赶快查看死去动物的标签,叫学生上来确认并登记,但受伤的动物除了极个别,基本不会有贵族再要了,侍从们在协助的时候也非常漫不经心。   克维尔顿战战兢兢地抱着笼子凑近教士,里面的那只肥鸟还在晕头转向,而她满脸都是蛋黄,头发被蛋清固定着四散炸开,还粘着蛋壳,在一旁坐着喝酒的格洛欧打量了她几眼,默默转过了头,将椅子往后挪了一下。   ……这只鸡冠花看着真眼熟,不过我不认识。   教士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形象吓了一跳:“你谁啊?”   “唔唔唔唔!”   ……忘记嘴也被蛋清糊上了。   不过好在教士在鸟笼的面子上记起了某新生,让侍从接了盆水过来,然后克维尔顿发觉自己连个谢谢都没办法说,只得先一个猛子将头扎入水中,呼噜起头发。   教士正在查看肥鸟,蛋是全没了,鸟还挺没心没肺,抖着尾巴找食,腿短得惊人。   克维尔顿匆匆洗了一遭,抹着脸上的水珠,万分诚恳地道歉。但教士打断了她:“嗯我知道没你的事,下回课我估计要重新带你们去挑宠物,可以了,回去吧。”   克维尔顿瞅了一眼旁边堆放的还留气的动物,忽然问道:“你不先给它们治病吗?”   教士正忙得焦头烂额:“没人要了还治什么?没事都不是珍稀的,你回去吧。”   “它们不是依靠珍稀或者有人要才活着的……”   “我真的很忙好吗,小姐你没受伤就回座位吧。”   “……”   克维尔顿看了一眼不远处低眸饮酒的格洛欧,忽然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列等式。   人类正在杀戮动物,是因为他们足够强,能够决定它们的生死,所以这样在他们看来这种行为是取决于世界的规则,让他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那血族呢?   血族比人类更强……是不是杀戮他们也是可以的?人类既然也是服从世界的弱肉强食,那么为什么还要对强者抵抗呢?对于血族来说就应该是“它们”,那么为了饮食生存杀掉它们……   克维尔顿骤然一惊,立刻回过神来——不,这样的想法偏离了依布乌海的初衷,修沃斯王之所以拒绝攻陷和圈养人类,不仅仅因为他的温柔,更因为他不是靠本能趋势的反叛者。   如果食物链顶端的生物都遵循了残酷的法则,那么一座完整而牢不可破的枷锁就已经矗立。   温暖将无处藏身。   人性将彻底熄灭。   所以,绝对不行。   … …   自从格洛欧发飙之后,再也没有跟克维尔顿说过哪怕一句话,她在稿纸上涂涂改改,非常随意,甚至不忌讳她离开时有贵族过来偷看。   克维尔顿倒是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她从格洛欧的专门更衣间的门缝里往内瞧的时候,不可一世的小公爵只是默默坐在一把椅子上,执起一条用铁丝塑身撑起的礼裙袖子,慢慢将残破的花边贴在了额头上。   学院结束全日课程后,克维尔顿回去将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摩西雅,摩西雅正在命人准备晚餐,听完摸了摸她的头:“这是你自己要选择的事,克尔,我也告知你,归家的路太过漫长艰辛,你要丢弃很多东西,其中也许很多是你曾经发誓要坚持的。”   克维尔顿意外的没有反驳,只是轻轻问了一句:“没有例外?”   “绝无例外。”   克维尔顿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此后克维尔顿一直学习诺丹罗尔的课程,可能由于她一半的人类血统,熟悉起来比其他玫瑰之院的血族稍微快些。但她还处于不对外公开身份状态,除了摩西雅层层过滤出的血族,她很少与他人见面。   摩西雅怕她憋闷,有时也带她去剧院的包厢观赏人偶戏剧,克维尔顿第一次看的时候觉得风格特别熟悉,突然问了一句:“我记得读过这个剧本,它的编剧是谁?我有点忘。”   摩西雅说:“公爵潘。”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舒服。”   “的确很少的家族会用'潘'来做姓或名,这个字似乎总意喻极致的绝望。”摩西雅说,“以此命名,必遭哀恸。”   为了血族施令的可行性,波因尔总督早就实行过一些特别的措施,譬如收纳一批知晓血族存在却异常忠心的人类属从。摩西雅作为诺丹罗尔先行官,是第一波选择人类仆从的血族——依布乌海的拥有爵位的贵族全部坚守国土,因此在诺丹罗尔的贵族除了波因尔公爵,也就很早渡海来协助他的寥寥几位,所以先后顺序只能按职位高低来分。   夏季最热的季节到来,咔莎庄园被修饰一新,摩西雅原本肩负庄园的主人和管家的双重身份,然而由于需要经常出席波因尔总督的会议和决策,她不得不重新雇佣了一位老管家照顾克维尔顿。   那是一个人类,虽步入暮年,做事仍非常精密老练,据总督寄来的履历上说,他曾服务于一个贵族家族,从他的曾曾祖父开始就一直是那个贵族家庭的管家,然而这一代家族的家主再婚,原先的长子被迫害出走,他怜悯看着长大的小主人,私自接济了他,结果回去等待他的只是一封辞退信。   克维尔顿第一次被摩西雅拉着手去见新管家,还有些怕缩缩的,她散着头发,尖耳朵梢都卷起来了一点。但大厅中笔直如橡树的老人向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含着深邃的悲伤。   “你不怕我们么?”克维尔顿知道自己要跟一个人类在一起生活很久,从摩西雅身后探头,抖了抖耳朵。   老管家苦涩地笑了笑:“被老爷赶出来的那天我心如死灰,见到真的有这样一个庞大而隐匿的种族,除了吃惊,我并不曾畏惧。”   “好勇敢!”克维尔顿赞叹,“我第一次见到人类的时候吓死了,有人要撒网捉我。”   摩西雅埋怨了一句:“那是你不听话,在我眼皮底还下船往回跑,这是有多不听话?”   “我跟格洛欧学坏的,她跟她爸政治意见不同的时候吵架,拔刀插桌,全身都写满了'今天的我是如此屌得不听话,学着点',我怎么能不学!”   “……你来诺丹罗尔之前还不认识格洛欧吧?”   “……”克维尔顿憋了一会,背黑锅计划没成功,她偏了头直接对伫立一旁的老管家说,“你别听她说得很有道理,其实我是不会骗你的,感受一下同胞血统,我觉得我的智商跟人类亲切了好多。”   摩西雅:“……”   ……这种话都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看来真是学坏了。   … …   席勒皇家学院的夏季盛礼会即将开幕,咔莎庄园的老管家忙着请裁缝来为克维尔顿定做礼服。   笑容满面的裁缝拿着皮尺在克维尔顿身上比划,身后的学徒匆匆记录数值,这是个很无聊的过程,跟那些在一个家族里互相较劲的少爷小姐,偌大庄园里只有一位小姐的克维尔顿的佐家族显得冷清许多。   克维尔顿已经很久没见过忙碌的摩西雅,习惯性扭头跟老管家说:“你再帮我问问格洛欧,她来不来跟我一起选?”   老管家很严肃:“格洛欧小姐第十一次递来了拒绝信。”   “……她不参加盛礼么?”   “我觉得格洛欧小姐是不愿意跟您一起出席。”   “……是啊但你可以说得委婉点!”   “我以为克尔小姐与我的智商具有亲缘关系,所以不必再拐弯抹角。”   “……”   卧槽好坏!这个老头居然打脸技能满点啊!   夏季盛礼会的夜晚非常明亮,数千支白祝蜡烛浇在雕塑的石身上,少男少女相互挽手低语,配饰昂贵的小夜服和轻薄的纱裙纠缠一起,香槟的味道弥漫在烫红的蟹壳表面,阴影处守卫森严。   这一天普通的学生也得以远观那些核心贵族的后裔,不过基本没有学生敢上前搭话攀谈,因为有被贵族的随身侍卫当成不法之徒揍成一坨番茄酱的历史,因此就算再胆大媚上的学生也就敢瞅瞅。   没有人知道格洛欧·波因尔是什么时候到场的,无男伴的贵族少女都会由她们的父亲挽手入场,借以警告那些莽撞的男生掂量点自己,不得轻易邀请这些家族中未来的女爵。然而今夜波因尔公爵并未到场,等有人见着格洛欧时,她正坐在喷泉之下品酒,水雾朦胧地洒在她披着的黑色风衣上,雪发垂落后背。   克维尔顿是第一个过去搭话的人,她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毕竟格洛欧小公爵的牛逼大家有目共睹,敢跟教士拼题库储存量,单双手花式吊打巨蟒狂狮不带喘气,就她那老爹,席勒盟国背后一把手,她不高兴了依旧说拔刀就拔刀,吓得在场的贵族假发都掉了。她要是不想理一个人,那连表面的虚伪都懒得做,就像上次她凶了夜莺王女一顿,到现在依旧一脸不知悔改。   格洛欧将玻璃杯放到了喷泉旁,抬头淡淡看向克维尔顿,她的眼眸在黑夜里更加深邃,甚至透不出面前事物的影子。   “你跟公爵吵架了?”克维尔顿问道。   “意见相左,我爸把我的计划书没收了。”   “计划书?”   “我要搞死那些渣滓。”格洛欧轻声说,“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我爸超烦。”   克维尔顿很赞赏她爸:“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多听听你爸的肺腑之……”   “原因只有一个,我的计划中需要一次联姻,我爸火了,他认为就算教皇的儿子都不配挽起我的手,或是说唯一有资格从他手中带走我的只有原始血脉。”   克维尔顿警惕起来:“喂你爸打的是什么主意……”   克维尔顿还没有说完,忽然临近的人群传来巨大的喧闹声,紧接着爆出尖叫,一只烧红喷香的大蟹被抛出,从克维尔顿脸上张牙舞爪擦过,一轱辘滚进了喷泉,落水姿势满分。   克维尔顿惊魂未定,抬手蹭了蹭脸上的红油,觉得很好吃,随即啃起了手指。   此刻格洛欧起身,望着惊慌的人群,将还装有酒液态的玻璃杯踢入了喷泉,轻轻一笑:“他没收了我的计划书怎样?教皇之子配不上我又怎样?从现在开始,但凡我还未长眠,这世上我憎恶痛恨之人,必将承受我的怒火直到永永远远,世界尽头。”      ☆、三次      克维尔顿啃着指尖,满嘴鹿茸烧蟹香油味,她在这种特别让人生不起气的味道下,依旧跟格洛欧的思维逻辑凑不到一堆去,是真的觉得要么她脑子有病要么我有。作为一只土生土长自由恋爱的依布乌海子民,克维尔顿从来不知道血族语里居然还有“联姻”这个词,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血族去联姻只是为了复仇。   肯定不能同意,要是她是波因尔公爵,别说女儿拔刀插桌了,拔刀自刎都不行。   但格洛欧咬准的事,那真是咬得咬牙切齿,昨天她爸刚把她计划稿子没收了,今天她浑然无事一般开始动手,一点拖泥带水的时间都不给,堪称玩弄权术的一代楷模。   然而此时克维尔顿面对着面前骤然升起的火海,声音都变得充满惧意:“你做了什么?你想干什么?”   格洛欧因为灼热的火光而撑开了身侧的黑伞,动作行云流水:“开拓我想要的第一个局面。”   “你疯了吗?那里全是我们的同学!”   “克维尔顿。”格洛欧声线冷硬,“他们是在跑的食物。”   说完她就举伞向前走去,一瞬间在她的步伐之间竟夹杂着古骑士之威,千军万马的鼓点号角在沉重吹响,火光漫天,她第一次入学扔下的白手套静静俯在鹅卵石的地上,迄今无人敢去拣拾。   克维尔顿立刻跟上她,努力拨开涌来混乱吵闹的人群,大声喊着格洛欧的名字,她能做的只有这个,她想把几乎是疯子的半同胞拉回来。   她感觉对面的火光很热,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用礼裙遮住露在外面的脖颈和双肩,被流动奔逃的学生们带着退了好几步,再次往前寻找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格洛欧的身影。   盲目跑了一阵后,她敏锐察觉到一丝血腥味,绕着熊熊燃烧的整条白布餐桌过去,看到了中心高塔的角落里闪动的人影。   “格洛欧!”她试探地叫出声。   没有回答。   等她走近,才发现塔楼底下绑着一个眼露恐惧的贵族少年,他的嘴里被塞住了一块大石头,棱角将嘴角都微微撕裂开来,好在他没有被捆得很严实,只是被一根铁钉贯穿了手臂后插入墙砖,见到有人立刻投来无助而灰暗的目光。   克维尔顿没说什么,直接上前往外拔那根长铁钉,少年痛得浑身打颤,血从他的嘴角裂口流下,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已经没有侍卫接应他了,你救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给我添麻烦。”   最不想在这时碰到的人出现了,少年面色霎时惨白,克维尔顿慢慢回头。   格洛欧站在塔门口,手中长剑滴血,沉默地望着他们,几缕头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半张脸,浅白的发色让她的瞳仁异常深沉。   克维尔顿没多想,顺势用劲推了少年一把,少年也恐慌地握住自己的伤臂跌跌撞撞地跑了,他的身影在耀眼的火光中像是被吞没。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盯着对面表情冷峻的格洛欧,想着也许这可以阻挡格洛欧几秒,还是十几秒?   她预料到对手的至强,但她卑弱到格洛欧根本不屑与她打。作为血统至高且被祝福过的公爵之后,格洛欧的速度最快能突破音障一倍有余。克维尔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整个撩到,重重摔在鹅卵石的地上,背部闷痛。   她祈祷那个人能躲起来,因为逃是逃不过的,格洛欧的体能在血族中都太出色,而面对的仅仅是一个失血的人类。   然而她的期望并没有实现。   格洛欧拖着那个少年的后领慢慢走了回来,地上的少年涕泪横流,手指无用地抠着地面,指甲崩断在石缝里。   克维尔顿挣扎地站起来:“你不要……”   格洛欧手起刀落,劈开了少年的半边脸,克维尔顿的话音还在空中飘荡,脑浆就稀稀拉拉淌了一地,那委顿在地的手脚微微抽搐了几下,渐渐没了动静。   克维尔顿呆住了,某一刻回神,愤怒又震惊道:“格洛欧!你为什么杀人?你为什么不能听我说的话?你想没想过,今日你不屑唤我殿下,也许有一天你会尊称我陛下?”   格洛欧瞬间意识到这是一个威胁,但她只想笑,于是她止不住冷笑:“我忘记了,你曾是王手心的夜莺啊。”   她抽手,然后猛的一手卡住克维尔顿的脖子,持续收紧,直到确信已经勒到了她的声带,随后将她狠狠地掼在了铺满大理石板地上。   碎石崩得满地。   “放跑了他,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你觉得自己能够保护别人了,是不是?妈的,你都把我蠢飞了,老子今天就要揍得你明白三个崭新的人生道理。”   格洛欧满手鲜血地将她重新拎起来,像提起一个软绵绵的布偶。   “第一个。”   格洛欧以骑士重拳击在她肋骨上,清脆的断裂声连续响彻浓重的尘埃间。   “你无法!阻止!不公平的裁决!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唯一的混血、曾经的王女、未来的英雄就可以免受惩处?一帆风顺抵达人生高峰?你妨碍了我,我就会教训你,同样,你触犯了其他贵族的利益,他们也会报复你,别以为自己特殊就了不起,除非你特殊到能凌驾于众人之上!梦还没做醒吧?还等着听寓言故事,嗯?”   远处有学院的侍卫团铿锵的铁步远走,克维尔顿被牢牢锁住喉咙,微弱地咳嗽了几声。   “第二个。”   膝窝瞬间被用力踩入地下,她被迫屈起一条腿。   “你必须学会跪下!你跪不下去,你就站不起来!如果不将懦弱的骨骼打碎,钢铁和鲜血就永远掺不入你的脊梁!你是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血族的长眠就是人类的死亡,你想复活王的难度不亚于你在寻找复活人类的途径,然而你还在这里唧唧歪歪,抱着你自己的一点微末正义论死不撒手!你如此抵触向现实低头,怎么要求现实臣服于你!”   火焰再一次爆开,格洛欧一手撑开黑伞,滔天热浪顺着伞边荡开。   “第三个。”   克维尔顿感到了巨力挤压她的头颅,血从她的眼眶中滚落,格洛欧直视她的面容,无喜无悲。   “你的善意,你坚持的理念,你受到的教育,你的理想,你的奋斗,你心中的火种,你胸腔里的愤世嫉俗,你不愿意妥协的头颅,你规划的人生宏图,你的信仰,你的孤独,你为之付出超越承受能力的代价……”   格洛欧笑得苍凉:“没人会在乎你这些小心翼翼珍藏的东西,你拿出来,别人只会说,垃圾,就像你认为我疯了。”   格洛欧的声音空洞犹如苍穹震响。   “就算你是主角,世界也不是围着你转的。”   格洛欧下了狠劲,但止手于三次,她满面溅血,在鲜红中的神情狰狞如鬼又温软如雪,她轻轻抚摸着克维尔顿的头发,看着她涣散的雨水之瞳。   “这就是血族之间的真实面貌,夜莺,远在贝烈梅之战时,敌我皆曾浴血,原始王族被刺穿心脏而陨落,那也是修沃斯王第一次拿起了他父亲战死时所用的刀剑,他的温柔必令他痛苦到天地至哀,但他没有逃避。”   格洛欧松手,克维尔顿坠地,血慢慢从濡湿的衣服内淌出来,流到远处后被落地火苗烧的吱吱作响。   “好好记着一句话,克维尔顿,你自负可以肆意于王的面前,是因为王的包容与爱;在我面前,你一文不值。”   … …   除非被同胞的骨刺伤,否则血族的自愈能力极强,克维尔顿一个人被遗落在中心高塔下,仰躺着,不言不语。   她身上的伤在自主黏合,非常痛,但她半阖着眼睑,仿佛没有意识,暖棕色的头发贴在脸上,近乎透明的瞳孔仿佛碎掉的珠子。   过了很久,膝盖的伤被修复,她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像是一个断线的木偶朝学院外走去,血迹洒了一路。   此刻的铜门已经没有了什么人,空荡荡的,但她很快被久等在此的摩西雅抱住了,摩西雅半跪下来拥住她,抚摸她的头发。   “没事的,没事的,格洛欧已经付出了代价。”摩西雅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语句充斥肃杀,“她在金斧之院的实战课优秀,但我曾经历贝烈梅之战,论血族实战的技巧只强不弱,殿下不用害怕。”   克维尔顿只是沉默地将脸埋在摩西雅的肩窝里,什么话也不说,安静的呼吸。   “克尔?还好么?”   “……嗯。”   “怎么了?有话就说,累了还是饿了?”   “我……不想再说一些……的话了。”   摩西雅没有听清:“什么意思?”   “说话……”克维尔顿雨水般的瞳孔里染上了眼眶里流出的浑浊血色,“说话是一件很没用的事。”   摩西雅愣了一下,急忙拍着她的背:“你在想些什么……”   克维尔顿扯动脸部的肌腱笑了一下。   “因为没人会听,我说了再多,都是废话。”      ☆、圣职      克维尔顿身上的伤全部养好用时整整四天,在这期间,席勒皇家学院的有三位贵族学生登门拜访。   他们来请求结盟。   克维尔顿还没让老管家转达她是否同意接见,那三个贵族就直接走进了她的休养室,克维尔顿从书中抬起头,就听见他们开门见山地吹嘘了一阵格洛欧的威胁和恐怖,随之将要求与盟约抛出来,然后将纸质合约放到了她的桌子上。   克维尔顿看了看合约封面,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不可能偏向你们或格洛欧任何一方,在我看来,杀人和制造祸乱是我绝不可能与之为伍的,并且我知道你们对于我这种说辞表示不屑一顾,所以我不会多说。”   第二句是对摇铃后赶来的老管家说:“他们觉得我是弱智,送客。”   波因尔公爵与摩西雅对这次事件皆沉默,诚然格洛欧胖揍了克维尔顿,但摩西雅也在学院门口跟她打了一架,按金斧之院的规矩就是适可而止不必重提。   克维尔顿也没有异议,她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别的意见,但她也绝不发表自己的看法,永远坐在靠椅上撑着脸看书,棕发垂落书页,曾经那个不停争论事物正错的偏执灵魂仿佛从她眼瞳里消失了。   摩西雅担心地陪伴了她一阵子,甚至引她去一些上层的社交舞会去结识新朋友,但克维尔顿统统拒绝,她唯一出门的时间就是收到剧院定期送来的票据,只要有公爵潘编撰的戏剧出演,她都会预定座位。   “你这样不合群,将来怎么在贵族圈子里生存?”摩西雅心力交瘁,她明白上层社交的重要性,甚至决定生死,但克维尔顿不管不顾。   “我不会进入贵族圈,那是格洛欧所说的战场,而我来诺丹罗尔不是打仗的。”克维尔顿说,“我将直接获取圣职。”   圣职是圣城独有的职阶,主教及以上级别与专门为教皇而设立的军队都可以称作圣职,敢直面贵族不脱帽不下马,甚至逮捕贵族的事都是他们干。但这种职位一旦接触,将被剥掉一切爵位与头衔,退出家族更改姓氏,终身为神与教皇服务。   也正是如此,就算圣职的权力是如此诱人,贵族也基本不会染指,就连格洛欧也只领了一个教区长的职衔充充面子,真要升迁为主教她也不可能同意。   可克维尔顿无所谓:“摩西雅,给我一封推荐信,我想参加圣职的考核。”   秋日的夕阳洒满圣城的街道,笔直划一的建筑高耸入云,克维尔顿与其他候选者一同入城考核。她预备获取的职位是巴罗伊皇家军团第十二军的传令官,这是一项文书类的职位,因为并非冲锋陷阵的职位,且军团位置靠后,升迁极难,竞争也相对很弱。   天气微寒,克维尔顿吐出一团雾气,搓了搓手。她被引进一间小圣堂,几排桌椅上有白纸和墨水笔,最前面的高台上有一叠考题,一只幼弱白皙的手在翻动它们。   克维尔顿偏过头看了看,发现高台后面是一个穿着黑色军服的男孩,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面容出奇漂亮,细软的头发边缘被烛光染成暗金,手指白生生的,他察觉到克维尔顿的目光,扭过头一笑,军服高领蹭到了他的下巴,金色流苏乱晃。   等所有人到齐后,男孩从高脚椅子上跳下来,手里抱着考卷,微笑道:“各位晚上好,我是乌塞伽迪尔,本次考核主考官,我希望外面指引你们前来的骑士已经告诉过考试规则,违者最高将□□十月,终身逐出圣城,所以我由衷祝你们能够取得真正的好成绩。”   男孩首先为前来参试的女士分发试卷,轮到男士时明显有人等得不耐烦,见主考官小个头还慢悠悠地发,急着去抢,男孩轻松避开那人伸出的手,随后将他那一份的试卷撕成两半。   “你……!”   “对军官不敬,扰乱考核秩序,□□五个月,带走。”   小圣堂的门被推开,两名骑士一致走来,向男孩敬礼后,将那个人拖了出去。   男孩若无其事为下一个人发试卷,脚下军靴踩过那两半考卷,留下纸质被洞穿的印记。   所有人瞥了一眼都低头,圣职中规章制度严格,能用钢铁钉锥做底的军靴,地位必定是军营长及以上,手下起码有一千骑士与两千军士,这在圣职中算是中高阶层,有人奋斗一生也许都坐不到这个位置。   三个小时内,众人一边答题一边揣测主考官的来路,也许是大家族的私生子?因为无法入家谱所以被送来这里历练?还是牵裙带关系的小贵族?看那细皮嫩肉的,主要还是混一个军衔吧,要说有多少真材实料那副身板实在不够看。   男孩坐在他的高脚椅上,双腿并拢,坐姿笔挺,只是手臂懒散地搭在扶手上,指缝间散落着袖口的流苏。   克维尔顿没在意男孩的身份,她自己也是个贵族,按其他候选人的话来说就是贵族考圣职纯属端着盘子抢着锅里的,这种不给贫民留活路的行为被抵制得很严重,曾经还在教皇面前闹过一回,因此贵族来考试都挺偷偷摸摸,克维尔顿也很低调。   交卷时的秩序很好,毕竟临门一脚谁也不想闹出什么幺蛾子,男孩很快收完卷,清点完毕后,示意门口骑士放行。   等小圣堂的门打开,众人才发觉外面轰隆响了很久,倾盆大雨不间断砸落,这雨下得应该有一会了,路面上积水横流,肯定漫过了鞋子。   一同考试的候选人们嘟囔着,等了一会发现雨势不减,可能一晚上都不会停,于是便有几个人脱下外套,盖在头上飞奔出去,踏过的雨水溅到了大腿。犹豫不决的其他人还在转圈,尝试等雨小一点后再走。   “家里没人来接么?”克维尔顿扭头,看见腋下夹着试卷公文袋的男孩走了出来,旁边的骑士撑开了伞遮在他的头顶。   “还没有,可能因为咔莎河涨水了,他们暂且过不来。”克维尔顿说。   男孩比克维尔顿还矮一点,仰头看她,因为脸小的原因,眼神看起来专注又动人:“此场唯一的贵族,你好。”   他的声音非常体贴地压低了,克维尔顿向他点头致意:“你也是贵族出身么?”   “看我年纪猜的?觉得我走关系?”男孩笑的时候仪态良好,令人如沐春风,“但是阁下年纪也不大,卷子我也看了看,答得很不错,如果过了,可别说我走关系。”   克维尔顿有点尴尬:“我才没那个意思。”   “嗯,我相信阁下的品性。”男孩踏前一步,立刻有骑士为他披上了防雨长篷,戴上了宽沿风帽,骑士为他牵来的高头大马被淋得透湿,不时甩着鬃毛喷出鼻息,男孩走入雨中,动作熟练地蹬上马背,勒马回望克维尔顿:“出于礼节我应该送阁下回家,但军务在身。希望你能通过考核,那么下次我应该有补偿你的机会了,再见,祝安好。”   克维尔顿颔首:“再见。”   男孩一笑,扯动缰绳,马匹嘶叫一声,四蹄疾飞,踏水花奔向远处,在他身后,一列骑士依次策马跟上,逐渐消失在雨夜里。   … …   一周后,圣城给咔莎庄园寄来了信函,老管家将之送入休养室,克维尔顿接过来打开,仔细地看完,拿着文件站起来:“摩西雅在哪里?”   老管家问道:“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需要她的签字,证明我被佐家族除名,否则我没办法领取圣职。”克维尔顿翻了翻文件,“好多要签字的。”   “过了?”老管家一愣,“小姐不高兴么?”   “高兴高兴。”克维尔顿说,“我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老管家:“……”   呃?老仆我这就老眼昏花了?   等诸事搞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克维尔顿忙得够呛,在席勒皇家学院的请假期也快透支,她申请了所有课程的书籍的提前发放,等到手后立刻退学,抱着书离开了学院,她身后的贵族学生淡淡瞥向她,不置可否。   格洛欧抱着双臂靠在墙上,克维尔顿经过时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彻底剔除伯爵后裔的尊荣,克维尔顿徒步进入了圣城,这座城池柏树成群,郁金香与矢车菊绽放,雪白的圣堂宫殿美如神铸。   前来迎接她的是巴罗伊皇家军团第十二军的副军团长和一百名骑士,副军团长严格审查了她的资料和履历,随后跟她握手:“克维尔顿传令官阁下,欢迎。”   “我的荣幸。”   副军团长为她引路:“因为身为文职,不需要经过身体审查,但我的建议还是定期去医学教士那里过一遍体检,这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有较好的了解。”   克维尔顿后知后觉地一身冷汗,她的耳朵和尖齿能骗过去才有鬼了,于是连忙拒绝:“不不不副军团长大人我很好不用劳烦别人。”   副军团长皱了皱眉,也没勉强:“那我直接为你引见军团长大人。”   绕过大理石长廊,几位高阶骑士在整理文件,坐在最上头的第十二军军团长两手都拿着大把文书,口述每一份的委派细节。   副军团长立正,报告:“军团长大人,传令官已带到!”   军团长停止口述,微笑抬眼,然后放下了一手文书,敲了敲桌子:“正缺人手,程序就简单点,我只有一个问题,传令官阁下,说一下你的原则。”   克维尔顿看着那张漂亮稚嫩的脸,男孩威严含笑坐在增高椅子上,军服贴身,流苏与勋章闪亮,高阶骑士簇拥着他的座位。   圣城巴罗伊皇家第十二军团长,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缓慢垂下眼眸。   我的原则?   有我所感任何杀戮,尽管终将取胜,我不会去做;   有我所觉无理论调,尽管言之凿凿,我不会去做;   有我所察不公裁决,尽管我必身死,我不会去做。   我传承于理想国依布乌海之王的意念,此为我的信仰,我的终生追随。   她沉默良久后最终开口,千般言辞,尽汇于此。   “我初心不改。” 作者有话要说:  一本书中不可能出现两个相同的人物,克维尔顿不可能成为国王或格洛欧的任何一个,他们一生纯粹,而克尔矛盾终生   ☆、军官      克维尔顿在胜任巴罗伊第十二军传令官这一职位后,才明白这个看似很高端的文科圣职有多苦逼,苦逼爆了。   她在“适应乌塞伽迪尔的语速”这一项上就花了很长时间,她的顶头老大就是曾经那场考试的主考官,人小鬼大,先开始觉得他撑死是个掌管几千人马的军营长,结果他居然是巴罗伊皇家军团其中之一的军团长。二十四个军团排名靠实力强弱和教皇的恩宠,他能带着几万人排到中间的位置,也算是很不错了。   也许是习惯了长时间的超高效处理公务,乌塞伽迪尔在工作时的语速快到飞起,传令官需要记录他口述内容并传达下去,克维尔顿坐在他旁边写得手都断了,面前一排半空的墨水瓶,不断有骑士拎着桶过来添,顺带怜悯地望一眼克维尔顿——在上一个传令官申请调离之后,都是他们抓阄当临时传令官的。   所幸乌塞伽迪尔军团长虽然还是个小男孩,但出身贵族,富有涵养与绅士风度,准备了活血的郁金香精油给克维尔顿搽手,如果军务不是太紧张也可以适当放慢语速,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克维尔顿的一些习惯从不过问,譬如她总戴着用来遮耳朵的帽子。   圣职人员除非公务需要,否则不可私自离开圣城,克维尔顿与外面隔绝了几个月,头一次听说那群贵族的事情是在撰抄的军务文书上,乌塞伽迪尔捏着文书撑着脸,坐在高脚椅上思考了很久,押后处理。   克维尔顿瞄了一眼,被吸引了注意力:“波因尔家族出事了?”   “很复杂,总军长征求我们二十四团长的意见,我不想涉足。”乌塞伽迪尔边看下一份文件边说,“别碰波因尔家的事是真理,碰了不死也残,星黯皇女就是前车之鉴,他们家的老公爵和小公爵都挺可怕。”   “格洛欧?”   “听说过?她是新一辈贵族中的至高之座,几年前敢跟老教皇直接叫板,霸占了星黯皇女的八件遗物礼服死不归还。”乌塞伽迪尔看完一遍文件,敲了敲笔,“幸好现在的新冕下跟已故皇女并不亲近,衣服归谁他才懒得管……拿笔,我要说这一个了。”   但由于“押后处理”而没有按时交作业,隔天第十二军团长就被上头的总军长叫去面议了,看来关于波因尔家族的贵族圈真的闹大发了,临时休假的克维尔顿就开始暗自琢磨这个事。   哎那什么,格洛欧小公爵真是一个恨不得把天捅破的人物。   听说过格洛欧几年前突出重围按兵不动大杀四方的英勇事迹,还以为她能做幕后人暗自活动很久,乍一听她竟然这么快就摊上事了,克维尔顿有点怀疑是不是她报应来了。   传令官不能私自翻动长官的文书,否则以窃情报罪论处,因此克维尔顿只能知道大概,格洛欧似乎是在某个事上露了马脚,结果被伺机良久的联盟贵族给把之前的大事都掀出来了,虽然都还缺乏直接证据,但她的嫌疑实在太大了。   贵族们也怕了她,没敢动手,上书请求圣城裁决,教皇刚加冕不久,拿不准问枢机主教,枢机主教问总军长,总军长问二十四军团长,军团长们问……卧槽军营长不会文全是武将只会服从上层指示靠不住啊!那咱们只能硬头皮上了。   还记得乌塞伽迪尔军团长今早赶去总军长那喝茶的时候,一张小脸视死如归。   活活活活活想起来就想笑。   … …   克维尔顿穿着暗白色的传令官服,将新长出的头发往后挽成一束,再扣上宽沿帽子,从十二军务厅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一位前来暂替长官门面的老军营长,三四十岁的模样,资历比较久,见到克维尔顿打了个招呼:“我托人从咔莎城买来的糕点,要不要尝一个?”   克维尔顿点头,就坐在台阶上的阴影处尝了一个。   军营长也坐到台阶上,唉声叹气:“你知道那个事吧,席勒盟国都闹翻了,把其他盟国的贵族也扯进去一大溜,波因尔家真是决定玩把大的。输了就是一死,这要是赢了,整个诺丹罗尔的贵族还不得都听他们话事!”   克维尔顿啃着糕点,附和道:“总军长也真是的,为难小孩子,不知道我们军团长怎么样了……”   “没事的,我们军团长肯定能整块的归来!”   “你这都是什么话……”   军营长蛮自信:“乌塞伽迪尔军团长资质相当出色,资历也很高,他的特级功勋有五六个左右,职龄也足有□□年,应付这种事没问题。”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他、他三岁就来这里任职了?”   军营长有些尴尬,大约是私下议论上司的举动让他有点不自在:“不,他来这里是十一岁,然后一直没长大。”   “没长大?”   克维尔顿心头闪过种种可能,随后定格了最后一种:血族生长缓慢,难道乌塞伽迪尔是血族?   不对,他眼瞳并非红色,而且他身居圣职重要高位,极为严格的身体审查就算血族总督之女都没有任何办法,他绝无可能逃过去。   “总之、总之你别在他面前说这个事……”军营长语无伦次,脸色为难道,“你知道军团中是不许妄议长官,我跟你说了你憋心里就行,虽然军团长大人他不发脾气,但你懂的……他估计就是因为这个被家族送来,心里总会有个疤……圣职官员一生就得耗在这上头,别说脱职,结婚生子都不可能……”   克维尔顿越来越奇怪:“他怎么了?”   “就是那个嘛……哇哇哇哇大人我错错错了!”军营长刚起了个头,一眼瞟过去,吓得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就跑,刚跳上马就被几个高阶骑士包围拦下,双手捂脸扭来扭去急于脱困。   克维尔顿顺着方向望去,刚从马背上用木阶梯走下来乌塞伽迪尔军团长神色因为逆光而看不清,他轻轻做了个手势,高阶骑士们向两侧分开,军营长落荒而逃。   乌塞伽迪尔有些倦累地解下特别定做的厚呢披风,有骑士将他的披风接了过去,等候的骑士递上咖啡,克维尔顿想了一下,将军营长落下的咔莎城糕点也拿了过去。   “不吃甜的。”军团长拒绝得很干脆。   克维尔顿坚持:“好吃!”   “拿走。”   “很好吃的。”   军团长面对贴到嘴边的糕点,向后退了一步:“传令官!”   克维尔顿条件反射立正:“是!”   军团长拍了一下洒到糕点屑的衣领,呛得咳嗽一声:“我先去军务厅,你吃完再进去。”   今天克维尔顿的任务异常轻松,乌塞伽迪尔估计一大清早被总军长折磨得有点惨,做事也心不在焉,小胳膊小腿都没劲,撑着脸苦大仇深。   结束一天的军务后,乌塞伽迪尔还要去训练骑士,克维尔顿则撑着伞去圣城的花店逛了逛。夕阳西下,整座洁白城池都被蒙上了暖金色的灿烂,朱古力色长椅安静伫立街角,郁金香盛开无声。   等天色暗下,克维尔顿买了一份报纸,看到头条后愣了一下,匆匆就赶了回去。   黑夜时分,军务厅前面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乌塞伽迪尔在用盐喂他的马,因为他个头太小,那匹黑马却异常高大,就算乌塞伽迪尔努力举直了手,黑马还是要尽量勾着头,将舌头伸老长去舔主人手心。   克维尔顿看了一会才上前:“军团长,有个事……”   乌塞伽迪尔看向她的时候被马舔了一口脸,抬手又把马头给拨开:“关于波因尔家族的?总军长权衡再三,决定先收押格洛欧再说,我没发表什么意见,说了不插手就不插手,逼我投票也没用,直接弃权给你看。”   “可目前还没有拿到任何证据说是格洛欧所为……”   “你是觉得不好?”   克维尔顿想了一下,不对啊,这些事本来就是格洛欧她干的嘛,但这时候自己要是抖出来感觉怎么在落井下石……算了关起来也好,克维尔顿坚定道:“没有,上级的决策非常正确,我没有异议!”   乌塞伽迪尔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冷不丁说:“乔奇军营长都跟你说什么了?今天怎么见我就跑?”   克维尔顿冷汗冒了出来:“说……说军团长大人的英明神武,然后他一害羞就跑了……”   “是么?”   “当然,你看他掩面而逃,肯定是脸红了!”   “……”   夜风在两人一马间悠悠吹了一阵,乌塞伽迪尔喂完马,抽出袖巾擦了擦手,低头淡淡道:“吓成那样,不太像是在说好话,倒是传令官阁下不以为意。”   克维尔顿心说不是我淡定,我的岗位就在这里,且不说能跑哪儿去,这要是跑了必然有个擅自离守的罪名啊,死定了好吗!   “我猜一下,能被他津津乐道的话题不多。我的军务处理他看不懂,脾性平淡没什么好讲的,身边也没趣事新闻,感觉唯一能说的,是不是我的身体缺陷?”   “没有……”   乌塞伽迪尔轻飘飘瞥了克维尔顿一眼,克维尔顿闷头不说话了。   “我是个侏儒。”乌塞伽迪尔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风吹花落的声响,“我十岁被家族发现身体和面貌都停止生长,今年我十九,穷尽一生再不会长大。”   克维尔顿吃了一惊,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结结巴巴说:“你去找好的医生……会、会长大的……”   男孩嘴角僵硬:“纵使我长大也没有了意义,我被查出怪病的那一天晚上,家会召开,决定将我送入圣职,预定五年的未婚妻解除婚约,继承权顺移到我健康的弟弟身上,那个家族从此与我再无法律上的干系。”   克维尔顿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问:“你想报复你的家族么?”   “我跟他们两清了,十八岁后他们停止寄给我抚养费,我也停止对他们提供援助,我没必要去报复一个跟我没关系的家族。”乌塞伽迪尔说,“我现在是圣职军官,事做得过分了,上头会罚我的。”   克维尔顿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超可爱。”   乌塞伽迪尔也笑了:“不尊重上级军官,罚你□□五个月哦。”   ☆、公务      克维尔顿见乌塞伽迪尔说起自己身体时态度很淡,而且还有闲心思开玩笑,想来这对于他在平常生活里也不算是个严重的事,也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翌日总军长发布一项公务指令,派遣第八军、第十二军以及第十四军的军团长各领三千骑士出圣城,专门赶往席勒盟国都城的波因尔城堡,押送格洛欧·波因尔回圣城   收监,期限是半月,如果嫌疑人格洛欧拒捕,视情况可采取武力手段。   这份公务的危险系数很高,格洛欧本身就是个不好惹的阴谋权术者,她还有个爱女的公爵老爸,家族世世代代几乎架空席勒盟国的君王政权,一旦圣城的骑士团进入席勒盟国内地抓人,惹得他们背后的掌权者不高兴,席勒黑塔军四面包围,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军团长肯定没几个愿意的,这破烂差事,谁没事往前凑。总军长犯了愁,想了想,点名乌塞伽迪尔:“小乌塞做事向来很不错,那你挑些人陪同你去吧,全权在你。”   会议桌上的乌塞伽迪尔军团长从善如流点头,笑容温润有礼,就算坐他旁边的同僚都没看出存有半分的咬牙切齿。   得知此事的克维尔顿觉得很倒霉:“总军长凭什么二话不说就让第十二军去?抓阄不行吗?”   乌塞伽迪尔喝了口咖啡:“因为我的圣职位置已经坐到了尽头,其他的军团长还有可能在有生之年去争夺总军长的宝座,但我不可能了。”   克维尔顿不理解:“为什么?”   “因为我……长不大。”   “这不是理由,你处理的军务比他们都难,获得的军功比他们都多。”   “克尔,这是最直接的理由,就像贵族比贫民有更多特权,地位就是理由。”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转了个话题:“可以去找医生,你是总军长,总有能力去派人寻找一个可以治疗这种症状的医生……”   乌塞伽迪尔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你觉得以我的军功和资质,如果我大张旗鼓找医生,其他二十三个军团长会视而不见?”   “……”   乌塞伽迪尔拍了拍手中的军务委派书:“在他们看来,我已抵达一生中的巅峰辉煌,所以就算随时死掉也没有什么可惜。”他从堆成山的文件中抽出一张推给克维尔顿,“传令官,去把我的手书送去给乔奇吧,休息两日,后天出城。”   乌塞伽迪尔军团长的口音是纯正诺丹罗尔官方贵族音,用他独有的嗓音说出来非常温雅好听;按理说字如其人,声音这么好听笔迹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但乌塞伽迪尔不,他字写得超丑,丑……飞了!   克维尔顿很能理解也同情他的遭遇,乌塞伽迪尔十一岁考入圣职,就算他再天才,也是个儿童级别,肯定没办法考高端的职位,做的就是最低等的抄写员的工作。   这个简直比传令官还要苦逼,每天十五个小时都必须不停抄写各种圣城内的信件命令以及资料备份,即使乌塞伽迪尔曾在家族练得一手飘逸优美的风骚字体,但笔锋还没定型,就被那几年的过度抄写毁了个干净。如今他握笔的手指依旧有点变形,无法长久写字,否则关节就疼痛难忍,当然写出来的那个字,说好听是潦草,说难听就是……   克维尔顿清咳一声,对拿着军团长手书看了半天还一脸茫然不解其意的军营长说:“我们军团长大人太忙了,上肢不够用……你懂的。”   真是没脸承认这是军团长用前爪子写的。   … …   两天后的清晨,三位军团长汇合于圣城西城门,巴罗伊军团的第八军与第十四军是乌塞伽迪尔选定的随行同伴。克维尔顿原以为他选的要么情意深厚共患难,要么有仇,没想到乌塞伽迪尔就是完全从大局考虑:“第八军军团长英勇无畏,第十四军军团长奇计频出,这次公务凶险,胜率高点有备无患。”   克维尔顿又惭愧又担心:“你……不怕他们觉得你在针对他们啊?”   乌塞伽迪尔扣起袖口:“总军长把黑锅全给我背了,我不管选谁都是得罪,还不如选靠谱的。”   “那他们会不会暗中使坏?”   “如果他们还想活着回去,不可能蠢到途中什么事都跟我作对;等回圣城,有的是军团长跟他们明争暗斗,我怕什么?”   克维尔顿一敲手心:“对哦。”   乌塞伽迪尔整理完手套上的流苏,问道:“你把我的计划手稿给其他两位军团长过目了么?”   克维尔顿回神:“大人今早刚写完的那个?我需要誊写一下。”   “时间不多,为什么不直接用?”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下,后退两步,很实诚地张开了双臂:“报告军团长,你的字有这——————么丑。”   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觉得还不到位,意犹未尽地再扩了扩手臂。   “…………”   你够了啊!   克维尔顿已经预料到同行的两位军团长不太友善,但没想到他们人身攻击都上了,呵呵冷笑问乌塞伽迪尔奶粉和围兜带了没,没有回答就一直问,麾下的军队也在偷偷讽笑。   克维尔顿没有说话,她试图用计划手稿堵住他们的嘴,但他们的传令官拿过去后,石沉大海,像是根本没上交给他们的军团长,哄闹声依旧还在。   乌塞伽迪尔看了看表:“等他们十分钟,吵完出发。”   克维尔顿觉得不是滋味,她内心犹豫了两分钟,决定维护一下上司,然后她就过去催了一下那边的军团。   第十四军的军团长见到她,笑嘻嘻地问:“新面孔啊,你是乌塞的妈妈吗?”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我是你妈妈。”   然后她抄起手中的文件就抽在了他的马臀上,克维尔顿的血族力量已经开始显现,那匹马被原地拍出一米远,蹄子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路,差点没站稳,而等军团长想起来要拉缰绳时,受惊的马匹立刻冲向了城门,身后的几千军团没搞明白情况,也稀稀拉拉往前挪。隔壁的第八军军团长愣了一下,也指挥部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在远方宁神静气正准备冲一壶咖啡的乌塞伽迪尔:“……”   怎么回事?笑……笑完了?   我咖啡还没泡好呢。   三个军团就这么士气不振地出发了,克维尔顿不怎么擅长骑马,乌塞伽迪尔就让乔奇军营长一并牵着她座下的缰绳,乔奇军营长体格健壮,途中休憩时间还会过来接住她下马,对待贵重物品一般紧张到手心冒汗,等她鞋尖碰地才放手——克维尔顿因为混血的原因肤色格外苍白,又常举着黑伞不接触阳光,已经在众人心中树立了娇弱文官的形象。   不过她也不亏心,比起格洛欧,全诺丹罗尔的人都快娇弱死了。   面对毫不亏心的克维尔顿,被拍了马屁股的第十四军军团长一看到她就心里发怵,他自认为连个上百磅的壮汉都拍不动一人一马,一个弱气的传令官何德何能有这么大力气?卧槽谁啊这是?   然而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前面的探路的骑士吼得撕心裂肺:“进入席勒盟国边境,波因尔家的来了!!”   第十四军军团长还很淡定:“探一探口风,他们是来迎接的还是来阻拦的?”   骑士抖着声音:“那是黑塔军!他们……”   铁骑震地,前方一线飘红。   没人想过是这个开头,正常的过程起码也要等到他们进入席勒都城,跟波因尔公爵皮笑肉不笑地吃顿饭,再决定亮不亮招子……可妈的,才刚到!饭都没吃!   黑塔军是席勒盟国的主力骑士团,统领由席勒君主的长子任职,副统领即是波因尔公爵独女格洛欧;两位头目军事知识皆是过硬,但用兵的手段与程度不同,巴罗伊的军团长们都认真研究过那两个头目的资料。但混战当前,黑塔军所有军服皆一模一样,你能分得出来到底是谁带兵哈?   乌塞伽迪尔是第一个选择撤退的军团长,克维尔顿立刻传令给四方举旗的军士,吹响撤退的号声,后方的黑塔军追的很紧,其他两个军团长也迫不得已跟随撤退。   但撤退了几百米后,三位军团长的意见产生分歧,乌塞伽迪尔坚持撤退,完全撤出席勒盟国的边境,整顿后再做打算;但第十四军军团长冷笑一声,道:“你回去跟冕下说,还没在席勒盟国停个几分钟就被人家打出了边境?乌塞伽迪尔,有脸你去说,我是没你这么天真烂漫,多大脸!”   第八军军团长沉默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但明显不赞成不战而退。   乌塞伽迪尔面无表情:“我希望你们能够支持我的决策,否则后果会严重到我们根本没办法在冕下跟前交差。”   第十四军军团长讽笑道:“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别瞎叨逼。”   乌塞伽迪尔沉默了一会,握住缰绳:“那我带我的人走,临阵脱逃的罪责我也担着,你们不听我的话那没办法,最后奉劝一句,格洛欧不像我,不会跟你叨逼,遇上她,要么快点拔剑,要么快点逃。”   巴罗伊军团自此分为两拨,乌塞伽迪尔带领自己的一支军团离队,其余两支驻留原地整顿,预备与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黑塔军开战。   然后留下的两支军团就被打残了。   军团长治军都是一把好手,才能放在诸盟国也是响当当,但遇上高手只有被虐的份儿,很不幸格洛欧小公爵的军事是她爸教的,而他爸当年与修沃斯王是同一届的欧柏学术领袖。   事实上在乌塞伽迪尔离开不久,黑塔军就发起了攻势,第八军与第十四军正准备扎营过夜,这时吓得连马都上不去,黑塔军冲上前转了一圈大刀阔斧,杀得巴罗伊军团四散而逃。   此刻在两位军团长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沿着乌塞伽迪尔的路撤退出境,向圣城请求援军;二是驻扎,搞防卫战然后反扑。   两位军团长还是选择了驻扎……没脸走人。   沿着路走到柯玛峡谷,被埋伏于此的黑塔军又轮了一遍,地势低劣,死伤近半。   逃出生天的剩余军士心惊胆战,好不容易找了个地势平坦的地方歇息,此刻天色暗下,突然一阵火光,阴魂不散的黑塔军从左右后方同时追上来,他们被彻底逼入了咔莎山脉,背靠汹涌翻浪的咔莎河。   但其实……乌塞伽迪尔也好不到哪里去,边境被严密封锁了,消息都传不出去,不过比那两个军团长他的运气明显好一些,镇守边境的是黑塔军的正统领,席勒君主之长子,他的骑士纪律严明,容易摸清规律……不像格洛欧那个疯子,骑士团中也多是杀人狂,打得那两个军团想自尽的心都有了。   乌塞伽迪尔在边境冲锋了几次,发现无法突破,考虑了一段时间,准备掉头与同僚汇合,如果大家都出不去,那么一起行动的生存几率反而大一点。   克维尔顿默默地跟在乌塞伽迪尔身后,在   决定回去汇合之前,他正在清点军团的人数,行军紧急,没办法敛走战死军士的尸首,所以只摘下了他们的军衔铭牌。   她看着男孩一次次弯腰捡起刻着不同姓名的铭牌,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在她手中的名册上被刮掉,心里没有多少恐慌,只是空荡荡的。   “要是我战死了,你别告诉摩西雅。”克维尔顿低声拿笔又划去一个名字,“就把我沉到海里去,别让任何人知道。”   乌塞伽迪尔拨开肩上的流苏,低眸的眉目一如雨夜相见的黑色军装男孩,他看着手中满载的军衔铭牌,淡淡说:“前路艰险,只要不死,我负责送你归城,传令官阁下。”      ☆、傀儡      乌塞伽迪尔掉转军队,在咔莎山脉胜利会师后,三位军团长面面相觑,都挺灰头土脸,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说谁。   但就在三位军团长终于齐心协力布阵画图的时候,前方来报,格洛欧又来了。   ……真是前几次被她打得连裤子都掉了,八军和十四军的军团长一听到格洛欧这几个字就面色便秘,裤腰带都松了一线。   趁还没正式交手,第八军军团长向至今没有跟至高之座对上过的乌塞伽迪尔提议:“乌塞军团长用兵缜密,不如前去试探一下?”   乌塞伽迪尔苦笑一声:“格洛欧是年轻气盛不错,但并非每一个年轻气盛的天才都败于自负。”   第八军军团长皱眉:“她才多大?十五?十六?十七顶天了,没听说过她成年的消息,我们不会联手都干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吧?”   “你语气中的那种女孩是只会在舞会上盛开的郁金香,跟那些抹头油读情诗的小少爷一个型,我劝你别带入格洛欧。请把她看作一个骑士领袖,事实上她也是。”乌塞伽迪尔说,“罔论年龄,更罔论性别,如果不懂这一点,自负的人是你。”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低头锁眉,乌塞伽迪尔却忽然抬头:“刚刚想起来,格洛欧并不自负,但她有软肋。”顿了顿,他轻声说,“星黯之陨,鱼尾之墓。”   … …   在咔莎山脉的对面宽广平原上,黑塔军的简易行帐簇拥着他们的副统领主帐,格洛欧默默看着手中一封信筏。   无温度的人鱼烛摇曳在她面前,照亮了她的前额,低垂的眉目间轮廓分明,神色坚毅,睫毛柔白盖住血红的瞳仁,在幽蓝的烛光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感。她是至高的贵族,最出色的骑士,甚至有血族大胆预言原始血脉断绝之后,她会成为下一任全新的王。   依布乌海的时代已经落幕,就像海女族的灭绝是大势所趋,她们百分之九十的族人被杀死在鱼尾之墓,甚至她们的王也被重创,多年未曾有人见过,生死不明。   “也许这是启示,再没有原始血脉的威能,血族终要……开创新的纪元,这是人类的第九纪元,也是血族的第九纪元。”有血族说。   说这话的血族被制裁于西港口,波因尔公爵面无表情揪着那个血族的领子摁在滴满白色人鱼烛的礁石上,海风呼啸,领口的蕾丝巾翻飞,他指向遥不可及的海岸:“你敢把这句话对我们的王说么?他不会杀死你,但你敢对他说么?”   格洛欧站在父亲身后,她靠在一座巨大的礁石上,望着面前直坠入海的广袤星际,思绪飘到很远,远到历史卷轴上记载的几个纪元以前。   她没有称王称霸的心思,然而她是天生的领袖,如果生在贝烈梅之战的时代,她也许会以正义的姿态开启血族最动人心魄的辉煌,铸剑远望,留下血与火不朽的诗篇。   生不逢时。   无论如何,她的光芒依旧可以在诺丹罗尔盛开,自从她决定动手的那一刻,波因尔公爵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她寄了封信。   “抱歉,爸爸。”格洛欧折起信纸,在蜡印上亲吻了一下,拒绝了父亲的最终劝告。   她缓缓提剑站起,眉峰淬冰:“传令官,通告全军,进攻咔莎山脉!”   … …   乌塞伽迪尔在布置战场,他设置了十座拦截点,这是要消耗黑塔骑士团的实力,最后在曲折的山脉中,直接奔向鱼尾之墓的临近处,虽然依旧隔着整整一条咔莎河,然而格洛欧绝不会打扰那个地方。   克维尔顿对军事半通不通,边吃野葡萄边看着乌塞伽迪尔拿炭笔画图,那只小手全被弄得黑漆漆。克维尔顿看了一阵,问道:“如果格洛欧就守在外面不进山脉呢?”   “你会杀人么?”乌塞伽迪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不会。”   “那去挑一把剑吧。”   克维尔顿警惕:“……为什么?”   “文官优先撤离,渡河去鱼尾之墓,记得拿剑。”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我撤离?等等……我是传令官,如果我不在,军团长的命令谁来传达?”   “这个你无需关心。离鱼尾之墓还隔着一条咔莎河,我无法断定格洛欧就不敢动手,如果她真的无所顾忌,我需要你乘船带回一件东西,鱼尾之墓的枯树枝,记得么?”   “就光是树枝?”   “对,就算时间充裕,也不要干其他事情,不知道守墓人会不会跟你说点什么,但是要记得砍树枝。”乌塞伽迪尔强调,“砍树枝。”   鱼尾之墓的枯树枝是当初杀死星黯皇女的武器,极易让格洛欧情绪失控。只是乌塞伽迪尔对于那位神秘的守墓人一直不甚了解,传言皇女之死时,格洛欧在鱼尾之墓精神失常,但归来时表现得还算镇静,据说是守墓人对她说了什么。   至于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有备无患,守墓人何方神圣先不管,乌塞伽迪尔军团长足足提醒了十遍,砍树枝。   克维尔顿有些不太顺手地拿了一把军刺撤退后,乌塞伽迪尔与其他两位军团长沉默对视,最后乌塞伽迪尔道:“我镇守第一座拦截点,你们后面自己分吧。”说完他转身,举手示意军营长,第十二军团随即出发,抵达第一座拦截点等候黑塔骑士团。   第八军与第十四军伫立一会,没有说话,很快往后退去,各找了一座拦截点作为主力,天色快要黎明,军士都一夜未睡,露水沾湿了长靴。   天际翻起鱼肚白,震耳欲聋的铁骑袭来,乌塞伽迪尔高坐在马上,与黑塔骑士团最前方的领袖遥遥对视,她黑色的毡皮风帽笼罩了半张脸,浅雪长发漏出来,如蛛丝轻细。   “拦截!”乌塞伽迪尔毫不犹豫下令。   进入席勒盟国数天之后,巴罗伊军团与黑塔骑士团终于有了最正面的交锋,黑色与白色冲杀一起,爆出鲜艳的一团血,泼洒在贫瘠的山脉间,   “不对!他们用的兵器是不对的!”乔奇军营长忽然喘着气回撤向乌塞伽迪尔汇报,“军团长大人!他们用的剑带三面棱,形同军刺,这样下去我们伤亡极大!”   三面棱剑在诺丹罗尔是禁用的,这是属于对付异端的武器,就算战争中都不可以对待同胞,杀伤力极强悍,血槽设计精巧,捅下去根本无需补刀,一击毙命。   乌塞伽迪尔沉着脸色:“警告格洛欧,撤销三面棱。”   乔奇领命,然而对面没有任何反应,乌塞伽迪尔二话不说抽出自己的剑,转动了剑柄,禁制被取消,这像是一个讯号,所有军士按在剑鞘扣上的手指啪得一声,打开了三面棱。   同样凶狠的武器刺入敌我的胸膛,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政权之战,更像是神圣之战……没有同胞,彼此视为异端。   黑塔骑士团太过精悍,第一座拦截点不多时被攻破,乌塞伽迪尔当机立断,撤退到第二座拦截点。每一座拦截点的地势都是天然防线,但没过一座拦截点必须有一队军士留下断后,他们将更多的时间留给大部队赶去下一座拦截点,然后组成人墙,黑塔骑士团如果想过去,只能踩着他们的尸体。   乌塞伽迪尔没碰上格洛欧的时候,觉得兴许凭着天时地利,还能有一战之力,结果碰上才发现只剩呵呵,就算拿出了与对方同等的兵器,还是被虐得只能往后逃。   不说黑塔骑士团的强悍铁骑,副统领格洛欧的武力值更是惊人,军规严酷军士默契,比起三个军团长各自独有的领军手段,各种军事阵图手到擒来。在此情况下,乌塞伽迪尔一边撤向第十座拦截点,一边盼望克维尔顿能砍段树枝带回来。   克维尔顿果然站在咔莎河岸边,身后一只小船晃晃荡荡,看样子刚从鱼尾之墓归来,军团长们迫不及待把她从上往下扫了一遍,不离身的黑伞、白色传令官军服、手上攥着一只……玩偶?算了不管接着往下看,嗯裤子和靴子,没了。   ……没有枯树枝。   乌塞伽迪尔:“……”   第十座拦截点已经在发生激战,乌塞伽迪尔决定最后努力一次,他骑马靠近发怔的克维尔顿,问道:“传令官阁下,树枝呢?”   克维尔顿抬头看他,神情迷茫得很:“啊?”半晌忽然恍然大悟又懊恼道,“啊树枝!”   乌塞伽迪尔:“……”   你脑子有坑吗!!   纵然乌塞伽迪尔涵养颇佳,这时候也急火攻心,他一脸庄重:“克维尔顿阁下,请问我能知道你在鱼尾之墓,到底干了些什么比砍树枝还重要的事吗?”   克维尔顿这只猪队友也一脸庄重:“哇哇。”   “……你乌鸦啊!”   克维尔顿指着自己的手,澄清:“娃娃,有人送了我个木偶娃娃。”   乌塞伽迪尔给自己顺气:“不要告诉我是守墓人送的,他贿赂你?”   “不是!他……”克维尔顿不知道说些什么,想了半天组织语言,“你认识公爵潘么?”   乌塞伽迪尔跟不上她的脑回路:“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   几个小时之前,克维尔顿的确过了咔莎河,来到鱼尾之墓,见到了那位守墓人。   守墓人很有情调,旁边有几卷装订的剧本,他一个人提着线,木偶在他手掌间抬头踢腿,重复着剧本中的情节,克维尔顿看了一眼,觉得故事有些熟悉,就一边找根好砍的树枝一边问了一句话。   “你是……公爵潘么?”   “我不是,很多人会认错,但我不会写剧本,我只会做提线木偶,铁皮的或者上漆。”   “你是谁?”   “我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傀儡师,因为我手中的提线木偶,都不会思考。”   克维尔顿听不懂,不想理他了,直接提剑去砍树枝。   但傀儡师忽然偏过头看向她,白森森的面容上半露不露的一个笑,寒冷的气流在他嘴唇间蔓延:“混血?”   克维尔顿悚然一惊。      ☆、苦战      这一针见血的滋味太爽了,克维尔顿呆了半天,才回神道:“你怎么知道的?”   傀儡师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刚刚说了公爵潘,你认识这个人?”   “我不认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混血?”   傀儡师自说自话:“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似乎谁也没真正见过公爵潘这个人,但他的故事就这样莫名其妙流传于此,光怪陆离。”   “……”   “看过由他的剧本衍生的戏剧么?每一本都像是一盘食肴,被排列在相应的位置,但桌子是会动的,它们在不停地转动,也许能看见其他菜色……然而不可能交叠。”   “不懂,听起来很好吃。”   “也许我的解读是错误的,但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可怕。”   “可怕?比格洛欧还可怕?你知道格洛欧是谁吧。”   “我知道,至高之座,总督之女。”傀儡师说,“星黯皇女的首席贴身骑士,星黯陨落之日,她曾在这个皇女命丧之地长跪不起。”   他说的是“总督之女”并非“公爵之女”,过了很久,克维尔顿的声音才似游魂一般飘出来:“你是野生血族?”   “不完全是,但活得比较久,总会知道很多事。上次能说上话的小血族似乎叫芬可拉姆,那好像还是第三纪元,苏路曼王的统治年代,座下四王子之明辉照耀着依布乌海。正直的红杉,沉稳的郁金香,温柔的薄荷,以及英勇的银蕨……”   他说话的口吻那么怀念,像是在念一部史诗。   停顿了半晌,他道:“那么混血,第九纪元的礼赞已然乍响,血族如今的王是谁?”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说:“修沃斯王。”   傀儡师面色上有一丝了然:“原来是薄荷殿下,那郁金香殿下还在不在?”   “我不认识什么郁金香殿下,也没见过。”   “瓦拉塔,郁金香王子瓦拉塔,你不知道?他是原始血脉,应该还活着。”傀儡师看向她的时候,脊椎处发出了格拉格拉的声音,像是骨头被强行扭转。   克维尔顿诚实道:“我出生于第七纪元末期,那时除了修沃斯王,再没有别的原始血脉。你跟那位郁金香王子很熟么?”   “他追杀过我很久,因为我拿了一件血族至宝。”傀儡师说,“但既然他死了,那我就不打算还回去啦。”   克维尔顿问:“你拿了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芬可拉姆的结局,芬可拉姆·亚蒂,贝烈梅之战的反叛者首领,薄荷殿下将他怎么样了?杀了么?如果被杀了,他的尸首在哪里?”傀儡师那长僵硬的脸上实在不适合透露表情,只有目光充斥着诡异的渴望。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你跟他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只是跟他说过一些话……”傀儡师睫毛垂下,盖住诡秘的目光,“不然他一个力量羸弱的新血族,怎么敢率领那些全无理智的反叛者,跟五位强大的原始血脉宣战?更何况,这五位王族中,还有被誉为‘迄今最强毁灭者’的薄荷殿下。”   克维尔顿皱眉:“你说修沃斯?你口误了?”   “没有说错,他的性格在父兄中都最为温柔,但是他蕴含的毁灭力超越了历史上所有的原始血脉。苏路曼王在刚发觉有新的原始血脉诞生后,一直犹豫是否要处死他,因为那股恐怖力量令君主都为之战栗。”傀儡师碰了一下自己手中的一个木偶,线架子摇摇晃晃,“但后来他们发现根本没必要担心,修沃斯殿下拥有的爱,跟他的力量一样多。”   傀儡师站起来,羽毛毡帽的夸张帽子往额前滑了一下,他说话的时候伴随着极致的寒冷吐息,因此面容都被白雾萦绕,他望向咔莎河的对岸,沙尘飞扬,河水的咆哮与铁骑的震地交织,越来越近。   “你应该要回去了,混血。”傀儡师从线架子上取下一只木偶,抛给了克维尔顿。   克维尔顿懵懂地接住那只木偶,刻刀笔法流畅,盔甲上镶上了铁皮,披风上雕了一朵含苞欲放的郁金香,然后她听见傀儡师说:“瓦拉塔殿下已经陨落,我看着他的娃娃反倒触景生情,有点变扭,送你了。”   克维尔顿摸了一下木偶的头,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诶等等,我问你个事,你知道怎样让沉睡的原始血脉苏醒吗?你活那么久,应该知道吧?”   傀儡师望向她:“我不知道,但我想公爵潘应该会知道。”   此刻的克维尔顿心思全然跑偏,一心念着公爵潘,余下的脑子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忘记了,踏进船里时还没想起来,想来想去没觉得自己忘带了什么,伞在头顶上,剑也没丢,手里还多只娃娃……没什么吧。   那就应该没什么了。   然后她渡河而来又渡河而去,直到撞见乌塞伽迪尔,头脑霎时一片清明,才想起来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完了,树杈子。   乌塞伽迪尔半身军装溅血,居高临下望着她,稚子般的脸孔上神情晦涩不明,克维尔顿心里打鼓半天,直到喊杀声逼近,乌塞伽迪尔突然勒马转身,淡淡道:“挺想关你监禁五个月的,但恐怕我没这个机会了。去传令埋伏的军士,没有诱饵,都出来最后搏一下。”   “我很抱……”   “传令官,执行军令。”   从第十二军军团长的神情中很少能察觉到他在生气,即便在这个时候,这种最容易让人暴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乌塞伽迪尔只是镇静地下令,没有搬出军士的牺牲价值从而痛斥一番,也没有质问传令官是否通敌所以故意为之,因为生气无用,缅怀也无用,转移仇恨责任更不是一位接受过贵族教育的圣职官员所为。   他只是想好了下一步的结局。   逃无可逃,如果他像第十四军团长独自跑路,那么事先埋伏在此的军士将无一幸免。   领命的克维尔顿低着头握住剑柄,咬了咬牙,转身退去。   格洛欧麾下的骑士团逐步压境,第八军军团长死守第十座拦截点,拒不撤退,混战中被三面棱剑刺入咽喉,还未等这种凶狠的兵器抽出,就当场战死,摔落马下。   第十四军军团长突然转身奔逃,单方面违反了军团长之间的约定,沿着咔莎河向北方的山脉跑去,他的军团随之溃散,最后只剩下乌塞伽迪尔与格洛欧遥遥对望。   格洛欧却没有看向他,她伫立在荒凉的山脉高地,虚着眼睛望向咔莎河的对岸,黑色毡皮斗篷笼罩着她全身上下,衣摆翻飞,只隐约看见她下半张脸,整个战场突然沉默得只听到马打响鼻,但巴罗伊的军士都不敢懈怠,警惕地对峙着。   这种极其消耗精神的等待显得太过漫长,在乌塞伽迪尔都觉得像是过了几个小时后,格洛欧举起一只手,两根手指往下一坠,黑塔骑士团瞬间发动,尘土振起,数千匹熟铁裹面的马匹顺山陂奔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迎面冲来。   格洛欧没有留手,乌塞伽迪尔也没有抱有希望,双方绞杀成一处。格洛欧是血族中的贵族,血脉的力量更加纯正,她冲杀之时很少遇过阻碍,但她挥手挑开侧边冲来的骑士时,突然遭遇重击,那不可能是人类能抵达的极限,这种短暂的爆发力只有血族才可能凭借身体构造的优势而掌握。   “……克维尔顿?”格洛欧瞳仁缩了一下。   克维尔顿咬着黑伞的伞柄,尖齿因为用力深深陷进金属的支架里,她手握三面棱剑,抬眼时让人感觉看到了坚冰。   格洛欧只是短暂停顿了一下,随后她手腕一震,收起了自己剑身上的三面棱,用平滑普通的剑再次狠狠砍去,这算是很收敛又很给面子了,而且算是一种败而不杀的保证。克维尔顿同样收起了三面棱,平滑地挥上去架住了她一剑,单手握牢后,突然扯断剑鞘的皮带,在手掌上旋转两周后,迅速朝格洛欧横切而去,格洛欧却目不斜视,仅用一条手臂格挡,寂静一霎,精铁剑鞘段段碎裂。   乔奇军营长的余光一直追随黑塔骑士团副统领,此刻一脸死了爹妈般的卧槽,拿剑鞘戳了戳乌塞伽迪尔的坐骑,指了指那边:“军……军团长,那边那边!”   乌塞伽迪尔转头,正值格洛欧与克维尔顿双双被爆发后的后座力震得退开,黑伞的金属支架划破了克维尔顿的嘴角,一行血丝沁出,但她发狠咬住,尖齿几乎要将伞柄彻底碾扁咬合。   “不错。”格洛欧言简意赅,再度执剑而上,疾冲而至,克维尔顿一把折断余下伞柄,从侧面闪过剑锋,接着伞柄在手掌心一转,倒刺向格洛欧座下的马颈,然而这一剑被格洛欧的膝盖撞开,她用黑漆的钢包裹住了关节,而且血族的骨骼比铁更硬,震得克维尔顿手腕生疼。   短短两次交手,却让巴罗伊军团的剩余军士们看得有点懵,黑塔骑士团也怔住了,双方出现了短暂的静止,在此之前没人能阻拦住格洛欧,跟她过招的人活不过一个回合,然而现在,这尊无法阻碍的象征被轻而易举地打破了。   乔奇语塞:“她……她她她不是个文官吗……她谁啊她……”   乌塞伽迪尔却慢慢皱眉:“好奇怪。”   “是啊……我去她力气好大!不知道她跟格洛欧掰手腕谁赢……”   “她还举着那把伞。”乌塞伽迪尔说,“平时克维尔顿打伞可以理解为她出身贵族,习惯是保持流行的白皙肤色……但是这种生死关头,她为什么还死死不放弃那把伞,甚至不惜割伤自己?”   乔奇忽然明白过来:“说的也是,那把伞……不知道如果那柄伞掉落,她会怎么样?”   乌塞伽迪尔慢慢垂下眼皮。   “应该会危及生命?”      ☆、抓捕      有的时候,安格火山震一震,就能引发西港口的海啸;同样的道理,乌塞伽迪尔就把疑惑那么一说,克维尔顿的黑伞支架就磕巴一下,被小尖齿咬折了,伞面提溜一转,风一鼓就要飞起来。   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一愣,她身处劣势,剑术方面确实不及格洛欧,但格洛欧也没全身心地认真过,这才捡着命跟她兜圈子拦着……保护伞再掉了那就完蛋了好吗!大太阳的中午!烫死了都!   在她没回神之时,格洛欧忽然直接探身过来快准狠打了她的手腕,剑柄脱手,随即格洛欧一手扯开骑士盔甲,被铁条压制在衣服下面的黑色毡皮斗篷一下子敞开,黑漆漆的布料猎猎在风中展开,遮盖住了一片天空。   克维尔顿完全处于一种放空状态,她的意识还停留在“敌对”的关系中,格洛欧速度的骤然加快吓了她一跳,而且还没反应过来剑就被甩了出去,她条件反射就将身上还剩的东西重重砸了过去,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   她在斗篷盖住自己的黑暗里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扔过去的……好像是那个木偶娃娃。   糟糕,郁金香王子飞了。   不多时,就有微冷粘稠的液体落到了她的手上,克维尔顿被斗篷盖住,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黯淡到根本没有多少光线的状况,格洛欧坐在她马鞍前方,非常近,脸色苍白,那只木偶的肩膀处雕刻非常尖锐,刺入了她的胸口,血液顺着木偶上的凹槽淌了出来。   克维尔顿:“我……我不是故意的。”   傻子也能明白格洛欧刚刚在干什么,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同胞情……好吧,只算半个同胞,但这样毫不犹豫就摊开自己用“光昼城墙”材质做的风衣,还为此解除了骑士铁装,罩住克维尔顿不让她的血统秘密被发现,也是蛮有义气的,值得赞。   然后她就被砸出血了。   克维尔顿是明白血族那一身的皮,说不上铜皮铁骨,但也足够坚韧,除了被太阳一烧就化,像刀子砍上去都不一定能裂多大血口,但一个木头娃娃……能这么给劲?不会就因为它是王子的雕像就开这么狠的挂吧?   这得多大脸。   格洛欧撑在马背上的手忽然失力,整个人往后倒在马的鬃毛上,挣扎着握住缰绳不让自己坠下,面色竟然有一丝痛苦,能让身经百战的骑士露出这种表情,看来是真疼。   黑色斗篷外面的人不明真相,都不敢靠近,只听见战马在焦躁地打着响鼻,进进退退,铁甲摩擦间,也有人试探地开口问话,但格洛欧情况不对,克维尔顿也不任意回答。   克维尔顿试探地伸手,想将那只木偶拿回来,但格洛欧无力地挥开了她的手,抿着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克维尔顿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忽然露出一个欠打的笑:“你好弱。”   格洛欧气得抬腿踹她,但刚抬膝盖就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顿时又没有了力气,只能怒道:“你拿掺了血族的骨骼的东西行刺我,还他妈怪我弱?”   克维尔顿瞟了一眼木偶,明白了格洛欧受伤的原因,突然毫无感情地笑了一下:“格洛欧,你知道这次你在我面前杀了多少人么?”   格洛欧凛然,心下一沉:“你想杀我?”   “我不杀人,但你揍过我,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了对不对?你杀人和救我,这是两码事,分开记着。现在算前面的那笔账,格洛欧·波因尔,你的自由我收走了。”克维尔顿伸手卡住她半边锁骨,用尖齿咬破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嘴边,“然后第二笔账,你可以进食。”   被含有血骨的东西伤到,这对血族几乎是致命的,尽管克维尔顿混血血液只有一半能吸收,但聊胜于无,格洛欧就着她的手腕汲取了一定量,然后用布料替代木偶堵住伤口。   克维尔顿找出了这片宽大的斗篷的边沿,外面焦急等了半天的双方人马睁圆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见动了半天的黑色毡皮下,钻出一个苍白柔弱的文官,向乌塞伽迪尔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众人:“……”   这他妈发生了什么……   黑塔骑士团的一名骑士瞬间上前几步质问:“我们副统领呢?”   克维尔顿还没说话,突然格洛欧在斗篷里扔出了一个东西,克维尔顿条件反射阻止,然而那东西被扔出的时候角度刁钻,正巧砸在那名骑士身上,那骑士接住,微微一怔,随后勒住马缰急退,大声叫了几句,黑塔骑士团所属竟然全部后转,突围而出,很快四散隐没于山脉间。巴罗伊军团的人追出了十几米后,乌塞伽迪尔突然抬手喝止了他们。   克维尔顿看着军团长慢慢靠近,还没等她开口,乌塞伽迪尔就低声道:“传令官阁下,我不追究格洛欧与你是否有旧,但是我想知道一点,如果我现在掀开这层毡皮斗篷,你会有危险么……生命危险?”   克维尔顿一惊,脑子里飞快想着怎样接话,然而无论哪一种回答都显得很假,她张口结舌之时,格洛欧的声音冷冷传出来:“克尔,我的剑在我腿上,借你用?”   克维尔顿反手就打了过去,格洛欧咳嗽了一声,不再说话,但乌塞伽迪尔听到了这句威胁,反而微笑:“看来是了,你们在借此躲避什么东西,这很好猜,因为我没见过克维尔顿传令官在夜晚打伞,是不是?”   “其实我在晚上也用伞的……”克维尔顿冒着冷汗,“只是天太黑大人没看见。”   “嗯,你皮肤很白,贵族后裔,我理解的。”乌塞伽迪尔笑容不变,“不知道你戴没戴过饰品?譬如……耳环之类的,能冒昧看一下么?”   克维尔顿额角上的冷汗流下浸湿了鬓发,她知道乌塞伽迪尔一定怀疑到了她的种族,血族外表的三大特征,血瞳、尖齿、尖耳。她的瞳色很好蒙骗,尖齿也可以掀起另一边瞒天过海,但耳朵绝对是硬伤。   “这不行……这……我……”克维尔顿结巴了半晌,突然一横心,一咬牙,“军团长,我坦白,我的耳朵生而畸形不便外露,不信你可以看我诚恳的双眼。”   乌塞伽迪尔略伸手拾起毡皮斗篷的一角,在指尖捻了一下:“是么,那格洛欧阁下呢?”他提高了声音,“我作为圣城巴罗伊军团第十二军军团长,乌塞伽迪尔,请求席勒黑塔骑士团副统领露面,商议此战后续事项。”   “大人……她受伤了。”克维尔顿插话,强调道,“伤得超重,快死了。”   乌塞伽迪尔似笑非笑:“那我让随军医师过来看看?”   “不不不……她还能抗……”   “那请格洛欧阁下出面,今天阳光很好,空气清新,不用担心伤口会感染。”   “等等等等,我下手太狠了,她还不能动……”   “这么重的伤势?克维尔顿阁下,我怎么记得你参加的是文官考核?”   “是呀……我也记得那场考核还是大人您监考的……缘分……”   躺在斗篷里的格洛欧:“……”   啧,你上司明显都看穿了一切,就别再挣扎了……趁其他人还没意识到种族问题上,赶快做了他。   四下寂静,格洛欧身上的血气凛冽蔓延,而克维尔顿只是低着头,乌塞伽迪尔沉默了一会,闭了闭眼,接着调转马头,高声道:“全军点名,收整战场,返回圣城。”   巴罗伊十二军立刻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将死去同伴的铭牌收缴给军营长,整理出名单,随后检查随身刀剑损毁情况,以及行军食物的分配。克维尔顿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缩回斗篷里面,看了一眼格洛欧,说:“圣城也没有证据,只是暂且收押你,你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大?”   格洛欧淡淡一笑:“我爸同意的,而且我一人作死一人当。”然后捡起那个犹带血迹的木偶,抚摸了一下纹路,“守墓人送你的?对你挺大方啊。”   克维尔顿一愣:“啊……对了你认识公爵潘么?我去鱼尾之墓,那个人说,公爵潘也许知道如何让原始血脉苏醒。”   “不认识。”   克维尔顿不免有些失望:“这样啊……”   “不过小心点那个玩傀儡的守墓人,缇忒离世的时候,我暴怒之下想毁了鱼尾之墓,因此跟他打过。”格洛欧语气中蕴着冷冷的一丝杀气,“他的力量,不输原始血脉。”   … …   历时一周,巴罗伊十二军在押送黑塔骑士团副统领的安全感中,踏出了席勒盟国的边境,至今想起这段经历仍有些梦幻,幸好那位凶神般的副统领阁下并不常露面,让军士们保留了一丝任务完成的真实感。   格洛欧一进入圣城就被立即收监,没有召开任何的听审会,关押的地点封为一级机密。在巴罗伊第十四军军团长也被归还给圣城后,这件事就像是被抹去了一样,没人再提起那一场浴血战争,好像大贵族们与圣城教皇之间达成了什么缄口协议。   奇怪的是爱女如命的波因尔公爵也发表任何意见。有一次前往圣城议事,克维尔顿撞见了他,郁金香的花圃中,他面带优雅的微笑,悠闲地举起一杯博维科红酒,浅雪色头发挽起,长袍的袖口飘逸着精致的蕾丝花边,就像薄脆的蝶翼。   最令克维尔顿担心的是乌塞伽迪尔,血族选择作为贵族,而不沾染圣职的原因就是贵族之间容易周旋,就算暴露了遮盖掉也是比较轻松的,毕竟大贵族的光辉之下尽是龌蹉。然而圣职不一样,这里审查极严,而且容易追根究底,没有万全把握不好下手。   但乌塞伽迪尔什么都没有说,仍然对克维尔顿的黑伞视而不见,只是有时候会出神,长时间盯着克维尔顿,但克维尔顿一转头他就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抬头望望天。   将近平静的一月后,克维尔顿还在老老实实地当传令官,笔尖如飞的速记,乌塞伽迪尔喝了口咖啡,拿起另一份军务,忽然怔了一下,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格洛欧被秘密释放了么?”   克维尔顿差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扼住了笔才回答:“大人,没有。没有被秘密释放,也没有被公开释放。”   “大贵族要将格洛欧交给圣城收押是因为之前频繁的贵族命案。”乌塞伽迪尔将文件扔在桌子上,“但又有命案了,跟之前的手法如出一辙。”      ☆、剧院      虽说释放格洛欧这种大事,圣堂不可能不通知巴罗伊军团,但确保万一,乌塞伽迪尔递交申请,想亲自确认格洛欧是否还收押于圣城。   与此同时,克维尔顿接到一封来信,落款是摩西雅,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语序有点乱,大意是过段时间会申请进入圣城参加春日盛礼,顺便会过来看望她,希望保持联系。克维尔顿不怎么在意,回了个好字就继续埋头工作。   傍晚的时候乌塞伽迪尔回来,脸色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沉默半天后,说:“我见到了格洛欧,她依然被关押,所以克维尔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克维尔顿放下笔,抬头看向他。   “这对大贵族的证词非常不利,因为基本能洗脱格洛欧的嫌疑;而且她率领黑塔骑士团攻击巴罗伊军团的作为也有了说法——她拒捕是因为她不是幕后凶手。”乌塞伽迪尔敲了敲桌子,又道,“克维尔顿,我的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保持沉默,但别撒谎。”   “好。”   “你是用什么伤到格洛欧的?能让她瞬间失去反击能力,甚至放弃有利的局面?”   克维尔顿沉默。   “如果你不说,你非常可能是她的同谋,而且她的罪名无法洗脱。”乌塞伽迪尔说,“你身为文职,如果大贵族咬死了你绝不能伤到格洛欧这一点,你百口莫辩。”   克维尔顿小声说:“贵族的事,至于还把我拉下水吗……”   “至于。”   这一句话说的毫无余地,克维尔顿默然片刻,突然很想挑明事实,这样一味的提防和躲闪令人烦躁又难受,搜肠刮肚找出的理由错洞百出,况且……乌塞伽迪尔能理解呢?他也许只是等着她承认而已。   但克维尔顿又及时遏制了这个念头,她有些恐惧发现自己无法再付出信任,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不论是谁,她头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信任这个东西原来是这样珍贵。   珍贵到她不敢轻易支付,尽管她觉得面前的人毫无恶意。   乌塞伽迪尔就这么定定看着她,不论他的身高面容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单单他真实年龄也仅十九,没有太强的气场镇着,对待手下军士的态度,较之其他几个军团长也温和了太多。但是谁胆敢往身上惹上大事,他一对一跟人谈话的时候,眼神相当阴沉可怕。   见克维尔顿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乌塞伽迪尔上下打量她,毫无防备地问了出来:“吸血鬼?”   “不……”   “是不太像。”乌塞伽迪尔像是突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扭过头翻开新的文件,面孔微微发冷,“我当然不会逼迫你证明给我看,但是上面的人不一定坐得住。”   等克维尔顿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也顾不得压制住惊慌的神态:“你……你把军务报告递上去了?这个不是应该由我来写吗!你没有做任何修饰?包括我跟格洛欧对阵的情况?”   乌塞伽迪尔微偏转头颅,对上她的视线:“是呀。”   克维尔顿的瞳孔剧烈收缩,倒映着面前的坚硬犹如堡垒的男孩,他的神情中含着淡淡的防备,这让克维尔顿感到一丝陌生,就像从未与他熟识。   也许本就从未熟悉过,马戏团中的小丑用华丽的装束挡住了自己真实的面貌,而巴罗伊军团第十二军军团长,将自己的心藏在一具十岁孩子的躯壳里。   … …   夜幕降临,克维尔顿像往常一样目送乌塞伽迪尔离开军务厅,如坠冰窟。   她脑子转得飞快,军务报告递交上去,离总务长察觉到端倪用不到几天,枢机主教也许就会受理这个事件,而按权贵们想将格洛欧置之于死地的心态,必定上请拿格洛欧开刀。到那个时候,不光格洛欧在劫难逃,整个隐没在诺丹罗尔的血族都面临一场清洗。   她感到怕了,真的怕,她听说过诺丹罗尔的人类脑子有时候会不正常,几百年前他们几乎灭绝了整个海女族,剁下她们的鱼尾,然后将她们架在木柴上燃烧,凄厉的惨叫飘荡在整片临近海域,收敛起的尸骨,堆积成了现在的鱼尾之墓。   九年从一个低下的抄写员一跃而成二十四位军团长之一,这样的人还会跟他十岁一样的乖巧礼貌?他背负的苦劳最多,然而抓捕格洛欧的军务之行,第八军军团长战死,第十四军军团长逃跑后摔断了脊椎,神智不清半月,唯有他低调归来,一成不变,也许克维尔顿的存在成为了他的运气,然而之前的那么多次有意无意的刁难磨难,也是运气?还是他始终巍然不动,留有后手?   她怎么就会自信认为乌塞伽迪尔会偏向血族?因为知道他的为人?   种族不同,谈何了解。   克维尔顿脚步不稳地出了军务厅,在街头随便找了一个信使,撕了一张便签就写了几行字,想了想又划掉,将诺丹罗尔语和依布乌海语混合在一起写,然后在信使不耐烦的眼光中封好,多给了他一些钱,叮嘱:“我的家书,请务必送到咔莎庄园。”   格洛欧的关押地点是重要机密,别说她只是一个传令官,就是乌塞伽迪尔也不知道,需要通过总军长的批准,才被允许蒙眼抵达。而军务报告的提交估计过了一段时间,目前根本无法判断报告文件的走向,很是头疼。   克维尔顿握了握拳,她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摩西雅有说过几天她会前来圣城,这时候只需要拖延传递军务的那些人的工作效率,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脑海中飞速转着各种想法,克维尔顿抱着头走在街上,路上有烛灯接连亮起,宅邸中也点起一团团的光,阴冷的蓝黑与温暖的橘黄形成了一道鲜明界限。克维尔顿心乱如麻,走着走着就偏离了道路,等她抬眼辨认完方向再走,比平时多了两倍时间回到居所。   一宿未能合眼,克维尔顿疲惫至极,然而一想到还要去军务厅跟乌塞伽迪尔打照面,克维尔顿就超心塞,现在这种情况她根本不想再跟某个深沉阴险的军团长周旋。   坐在床铺上沉思片刻,克维尔顿倒头就睡。   由于克维尔顿毫无征兆的缺席,军务厅里有点乱,高级骑士被抓来顶包,涕泪横流地拿酸出汁的手跟着军团长的语速,本想找人去看看传令官出了什么事,军团长却意外没有批准,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不必了,记为缺勤,回头扣钱。”   克维尔顿睡到傍晚才起,这回就算想睡也睡不着,她又从来没碰过酒,找不出麻痹自己的法子,在街上游荡半天,越走越烦躁,头发都被抓下好几根,最终买了一张票准备去剧院镇定一下情绪。   克维尔顿走进去的时候有些晚了,正值管风琴低沉起奏,回音轰鸣在四面的墙壁间,像是一场暴雨洗礼,没有一丝人声,想来那些来调情约会的老爷贵妇都被震住了。克维尔顿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排排找着自己的座位,这场戏看来并不是很火热,又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间段,上座率的确不佳。   四周灯火稀疏,只有舞台上点的烛火比较多,映得前面几米地面都清晰可见,克维尔顿紧走几步,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抬头一看,孤零零的舞台上没有出现任何舞剧演员,只是怪异地垂着几根线,吊着一排木偶,一个个栩栩如生,颜色鲜艳。   克维尔顿愣了愣,又看了一眼票据,才发现是一场木偶剧。这时突然线绳一阵抽动,木偶群魔乱舞,惊得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但很快如剧院一样的场景都升了起来,纸剪的荆棘缠绕住蜡烛,灯火俱熄,唯有一盏人鱼烛,幽幽蓝光。   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她左边响起,应该是晚点的人在找座位,克维尔顿礼貌地将腿往里收,便于那人通过,然而那个人影却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带着无法忽视的寒气。   光线极暗,但克维尔顿还是警觉看过去,眯起了眼睛:“你是……”   “我们才见过,混血。”   一捧寒冷的雾气萦绕在他的面容上,傀儡师偏过了头,睫毛垂下,眼瞳深邃看不清颜色,他向前伸出手,突然一挥,管风琴再一次雷霆震响,仿佛世纪的古音。   克维尔顿没想到自己会在圣城碰到这等人物,握紧了扶手,但转瞬又松开,格洛欧曾经说过鱼尾之墓的守墓人深不可测,这时不辨敌友,没必要显得太抵触。   “你好。”她点了点头。   “我送你的郁金香殿下还喜欢么?”傀儡师牵动嘴角。   “还好,是你做的吗?手艺很不错。”   “我是被依布乌海驱逐的流浪者,当然要有一门手艺傍身,芬可拉姆如果被驱逐了,也不用愁,他可是个很好的木匠。”傀儡师再次扬手,大提琴的声音突兀响起,似乎在试音,断断续续响了几声,又消没了。   克维尔顿硬着头皮附和:“芬可拉姆……就是那个反叛者的首领?他还是个木匠?”   傀儡师低低笑了几声,笑声在他胸腔震动:“他曾经,跟薄荷殿下还是很好的朋友呢。我想你应该认识薄荷殿下,你身上有殿下的气息……清新芬芳。”   “修沃斯已经是王了。”   “啊是么,可能我的记忆还停留在第四纪元。”   傀儡师抬头,整个剧院似乎都随着他的仰头而振奋,管弦齐响,乐声空旷而高昂,蓝色的薄纱轻盈美丽,犹似依布乌海的月光。   克维尔顿惊呆了,舞台上的纸剪荆棘仿佛在那一刻赋予了生命,慢慢生长,铺天盖地的沙土气息,甚至能感受到远处的海潮回响,木偶们挣脱了线架,踏足在舞台上,笑容各异。   “这是第三纪元的末期……苏路曼王还未退位,红杉殿下还未战死,郁金香殿下还未自尽,银厥殿下还未被害,薄荷殿下……还未继承父辈的刀剑。”   “一切都不曾开始,但一切终将注定。”      ☆、原始      谁也不知道原始血脉是如何诞生的。   这是一个无解之谜,就算身为王族的原始血脉也不知道,他们苏醒之时便是少年少女,身前身后皆是混沌雾气,朝着海潮的方向前行,迷雾散尽,太阳落下海面,漫天繁星闪烁映照于他们命运中必定守护的国度,依布乌海。   依布乌海的初代统治者,同时是血族第一任君主,无驳宿命的黛布安王,她背负的命运在历代诸王之中都是传奇,她孤独而决绝,坚毅而强大,但因为历史的悲剧而格外动人。在长达四万余年的初始纪元前期,血族和人类交融在一起,共享诺丹罗尔,互相视为仇敌。某日她诞生于海域上无名的礁石,睁开眼的那一刻,冲天巨浪呼啸上涨,覆盖日月,所有血族都警觉地望向天际,最纯净的血脉压力铺天盖地,迫使他们跪下。   黛布安王来到了诺丹罗尔,凭借碾压般的力量统一了大半城邦,被部署拥护成王。她一生暴戾好战,年轻时在诺丹罗尔前后共发动两次人类与血族大战,由于人类中也出现了惊才艳绝的领导者,第一次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十年后第二次大战她几乎横扫整片诺丹罗尔大陆,人类节节败退,但在这大好的局面下,血族中却传出黛布安王被行刺重伤的消息,并一度没有澄清。   后来这消息被证实确切,侍从在君主的寝殿发现她被一根骨刺穿透了胸口,对于过分追求个人力量的初代君主来说,能伤到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还是这样重的伤势。但黛布安王醒来后不曾暴怒,也不曾透露行刺她的人是谁,她安静地喝着加了镇痛的红酒,在宫殿的窗台上靠了一夜,绣银深蓝色的长袍柔软铺在她鞋底,就像整片星空都被她踩在脚下。   第二天黛布安王下令退兵,所有血族都茫然于这项命令,但黛布安王态度坚决,亲自与人类签订了和平条约,强迫血族撤离人类领地,不服者通通斩杀。她在诺丹罗尔最后做的事情就是挑选一个资质聪颖的孩子,拥吮了他,随后依海而居,经过二十四年的探索她踏上了新的土地,亲吻了泥土,割开血管令血液溶入它,将之命名为依布乌海。   作为新领土的统治者,她带领子民建造属于血族的国,创造自己的语言。血族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曾经富于创造力的人类也惧怕跟他们作战,因为耗时很久创造出的东西很快就能被血族学会。初始纪元前期五千六百年左右,黛布安王开始着手铸造一枚象征王权的戒指,而在此期间,有一位不速之客抵达了依布乌海,他穿着简单的红袍,说:“我是奎米内。”   他是新的原始血脉。   此时黛布安王的儿子惠德尔·黛布安已经长大成年,被钦定为下一任的君主,接受初代君主血液洗礼的他高大俊美,聪慧果敢,但是远远比不上奎米内。眼看奎米内在依布乌海的声望远远超越了他,惠德尔走投无路,忐忑不安地求见了他一直敬畏的母亲,诉说完这个事实后,黛布安王不以为意地合上书籍,召见了奎米内。   每一个原始血脉的实力都有不同,奎米内自知力量与经验都无法匹敌初代君主,对于黛布安王非常尊敬。同时他也明白惠德尔王子的存在,对自己的未来埋下了种种危险,据说自从离开诺丹罗尔,黛布安王的性情越来越孤僻无常。他兢兢业业观察数年,依旧没办法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的态度,只能更加小心。   黛布安王命令全部侍卫退出殿堂,锁死大门,然后里面寂静如死。   这次神秘的召见发生一天后,依布乌海的时局变得动乱,奎米内和惠德尔都比之前少了很多顾忌,各类异党频出,此间爆发了一次接近战争的围剿和无数次摩擦。然而黛布安王却丝毫不管,专心致志锻造血族史上最瑰丽的宝物“血冕之戒”。   拉锯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惠德尔的野心见长,最终将这场政治风暴算计到了他母亲的身上,公然带兵逼进王城请君主退位。于是黛布安王从封闭的寝殿走出,暴虐冷漠一如数百年前的战神,无视惠德尔麾下忠诚的千军万马,在数千侍卫的拼死保护下轻松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赶来的奎米内怔住了,他无意识地倒退一步,刚想跪地表示臣服,只见黛布安王转头漠然瞥向他,不置可否朝他一指,惠德尔的军队就像是发了狂一样冲向了他的军队。那一刻奎米内毫不怀疑黛布安王是使用了原始血脉的威能,但是他不会,他狼狈地抵挡疯狂的军队,最终战况愈演愈烈,王城下伏尸千里。   奎米内死于这一战,黛布安王随手掰断了一根骨头,插入了他的胸腔,将他钉在了依布乌海的土地上。   一天之内,两位继承者双双死亡,分裂的政权统一,回归于初代君主之手,再未撼动。   在黛布安王的生命中有数次她暗中返回诺丹罗尔的痕迹,没人知道她去干什么。在初始纪元中期一万六千五百年,依布乌海迎来了第三位原始血脉,狄林哥。黛布安王收他为养子,跟之前对待那两个继承人一般无二地教授他知识与力量,同时“血冕之戒”的铸造接近尾声,黛布安王创造了一套惊世骇俗的血脉之阵与戒指对应,并决心开始将整个依布乌海纳入阵法,最终压缩到自己的血脉里,如果成功她就可以自由控制国土的一切,形同神明。   子民找到她的尸体是十天后,黛布安王的每片血肉层层化灰,泥土堆积在她的血管里,她的骨骼上长满了青苔,她的拇指上戴着一枚戒托,上面原有的那枚鲜血凝成的红宝石像是被烧化了,焦黑的痕迹蔓延开来。   血族的初代君主就这么死了,她的养子狄林哥继位,最初由于年纪幼小导致政权不稳,然而他凭借原始血脉的威能强势上位。等他成年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无比痴迷残破的血冕之戒,等他寻找到了他的继承者古微多莉之后,和这位名义上的女儿共同修补这枚王权戒指,最终将筑基宝石镶嵌上,以鲜血为誓,君主将拥有掌控依布乌海的至高权力。   狄林哥王是第一个能够与国土共生的君主,然而庞大的重压阻力和剧烈消耗使他根本吃不消,他扛了大约八百年后,筋疲力尽,决定退位长眠,将王座传于古微多莉王女。   血族君主们的长眠之地,至始至终的谜题,仅仅由他们自己知晓。   … …   古微多莉王开创了纪元的概念,她将她的继承者,斐吉赫王子的成年年份定为初始纪元的最后一天,自此第二纪元开始。每一纪元定为九百年,非重大事件不可轻易推迟或提前纪元。在末期斐吉赫王子挑起第三次人类与血族大战,因为种族的战乱,为了方便计算,人类也接受了这个概念,并沿用至今。   血族君主对于血冕之戒的抗性时间越来越久,然而期间原始血脉数量不定,然而就算强大,也不可避免陨落。依布乌海的法制逐渐完善,血族开始远离战乱,苏路曼王在第二纪元末继位,不久后膝下已有了两位王子。原始血脉的继承权非常公平而且没有可竞争理由,因为只要不担任血冕之戒的重压,原始血脉能活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第三纪元的初期,苏路曼王脸色沉重地独自出海,再回来时牵着一个红袍的少年,红袍几乎就是原始血脉的象征,得知消息后,在休息室里一坐一靠的两位王子也放下手里的书籍,前去接见那位未来的兄弟袍泽。   绽放殿堂内,由黛布安王亲自绘上的壁画散发淡淡荧光,伫立在大殿中央的少年眼眸低垂,神情温柔,长发如白银锻造的绸线,丝丝缕缕的白色流苏坠在红袍的边缘,他像感知到了一样缓慢侧过身,朝兄长轻轻一笑。   “我是……帕亚特,依布乌海第一顺位继承者。”红杉王子朝他点点头,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才将手臂架在另一位王子肩膀上,戳着郁金香王子那种面瘫脸,“他是瓦拉塔。”   “你好,现存的第四位原始血脉,依布乌海第三顺位继承者,欢迎。”出于礼貌,瓦拉塔走上前伸出手,然而在握手的那一刹那,他瞳孔骤然一缩,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沉默。   “你好,我是修沃斯。”少年安静地抬头看向他,“哥哥。”   苏路曼王为第三个儿子举办了降临礼赞,用血冕之戒轻点他的额头赐予祝福,清澈的溪水流淌过少年的银发,带起一簇心旷神怡的清香。然而在子民欢庆之后,当晚他没睡好,原始血脉之间可以感应到对方的强项范围,每一个原始血脉擅长的方面都不一样,而初代君主黛布安王是一个标杆,她的所有方面都保持了一个绝对的极高的平衡点平均值,没有瘸腿弱项,因此她也被称为历史上不可超越的最强血族君主。   但是这一次诞生的原始血脉,纯粹的攻击力量已经达到了峰值,这是黛布安王都未尝企及的高度,无限逼近毁灭性。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如果未来他通过血冕之戒与依布乌海有了共生血脉,一旦没办法控制情绪的过度波动,超过国土的承受极限,安格火山都毫无用处,整个国度将顷刻天崩地裂,化作飞灰。   苏路曼王低头抚着手心的掌纹,良久不语。   历史中也有不少原始血脉意外夭折的例子,是真是假都被列为最高秘密,后人无法查证。但近来原始血脉的诞生越来越多,甚至有同时存在超越三个以上的情况,这个时候,也许为排除未来的危险,就算陨落一个,是不是也无关紧要?   厚重的窗帘遮挡着外面的阳光,苏路曼王躺在自己的床上,犹豫不决,直到黄昏听到殿外传来侍卫换班的脚步声,苏路曼忽然吐了口气,握紧的手也放松了下来,困倦地闭上了眼,抓紧时间短暂休息一会。   他终究不是黛布安王。      ☆、王子      依布乌海的第三位王子,第四位原始血脉修沃斯,于第三纪元末期来到这片国土之上,他的出现就意味着第三顺位继承权的最终归属。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因为三位年轻的继承者可以保证未来好几个纪元的安稳。   修沃斯入学欧柏学院,很快就升入高等院校,平时都变得十分忙绿。苏路曼王很不理解,想来帕亚特和瓦拉塔那两只刚来依布乌海的时候,每次见到都是悠闲的不得了,没事参加一下学院的舞会,或者在王城里拉着一把小提琴到处遛;但这第三个儿子真是哪儿都见不到他,唯一一个能逮到他的地方就是欧柏图书馆的门口,他有时会坐在那里拿着书自习,捏着一袋饼干屑子喂白枭,一喂一个半晚上。   后来苏路曼王才明白,他那三儿子忙在什么地方,欧柏高等院校必修十门主课,他足足修了二十七门,比学术领袖的十七门主课标准还超出了一半多,吓得死人。   苏路曼王就去试探地问了一下:“儿子啊,这个你选这么多课……时间上不会撞吗?”   修沃斯点头:“会的。”   “那,你怎么办呢?”   修沃斯也很苦恼:“如果只有两到五门课撞在一起,记住教授讲重点的时间,我可以赶场;但是五门以上,时间上就达不到要求,贸然离席对教授也不太尊重。”   “……是啊,所以你怎么搞的?”   “就去图书馆门口喂白枭。”   “……”   ……敢情你不是因为关爱小动物才去的啊!   苏路曼王觉得吧,自己家这三王子选那么多课就做做样子,以后考试尝到苦头就知难而退了,于是老神在在地撒手不管,只预备着大招,等考核结束就去学院要成绩,怎么,还有成绩保密措施?哦,以王的名义,谁敢不给。   然后年终考后,薄荷王子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狠狠打了他爸的脸,苏路曼王拿到了家里三个的成绩,沉默半响,把平时话最少最沉静却考得最糟糕的老二骂了一顿,然后又把还在嘚瑟的老大教训了一番,轮到老三时,再次默了默,摸了下他的头,咳了一声:“不错。”   瓦拉塔闷着头不作声,但帕亚特却惊讶父亲的态度,瞧了瞧老爸,又瞧了瞧弟弟,好奇道:“修沃斯考了多少呀?比我还好?”   苏路曼王将抄送成绩的信函扔过去,虎着脸:“你自己看。”   帕亚特一扫过去,震住了,他自己身为学术领袖中的一位,也接触过其他领袖的成绩,他们成绩也很参差不齐,有的是偏科狂,有的是特殊才艺惊天动地,能这么整齐均衡拔尖的少之又少,这回碰上一个课还选的这么多的,而且这些课……都枯燥到一种极致。   可以说完全是为一个优秀英明的王座继承者做准备。   帕亚特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犹豫问道:“你选的专业性都太强了,没想过选一点不那么……那什么之类的么,譬如音乐方面,或绘画方面?当个兴趣?陶冶情操?”   “可是我没课了,哥哥。”   “胡说,我上次还看见你在喂白枭。”   “我是在自习,但是如果我不喂它们,它们就会啄我。”   “不如你退掉几个课吧,来宫廷舞课怎么样?我和瓦拉塔都在那里。”   修沃斯思考了几秒,摇头:“我不要。”   帕亚特垮下脸:“你又怎么了?”   “因为你们成绩都没我好。”修沃斯抿嘴轻轻一笑,“父亲的议政臣都过于年迈,等不到你们以后即位,如果没有足够的议政臣支持,我来辅佐你们。”   一句话说得帕亚特愣了一下,被这刹那的笑容暖到,张开手就想跨越一条桌子的距离抱住弟弟,就看到他认真对瓦拉塔说:“尤其是瓦拉塔哥哥。反正帕亚特哥哥身为学术领袖,又是第一顺位,以后我也帮不上忙。”   帕亚特张开的双臂僵在了空气中:“……”   不带这样的!不能厚此薄彼啊弟弟!   第三纪元末期九百三十年,修沃斯王子经过整整一年的考核,成功脱颖而出,占据了九个学术领袖之一的宝座,帕亚特王子亲自为他佩戴勋章,握住他的肩,笑得一脸自豪。   彼时欧柏学院还未分裂成两个院校,新血族的数量却开始迅猛增长,导致一种从未有过的扭曲竞争力渐渐滋生。在这种几乎变态的苛求之下,学术领袖的考核达到了一种极致的巅峰,甚至于在此之前之后的几个纪元内,没有哪一次能够超越这个高度。   当时的欧柏学院还开设了血族的实战课,三位王子中有两个都选了这门必修课,然而只有修沃斯拒绝选课,帕亚特问他理由,他说,我的手不是用来拿剑的。   成为了学术领袖的修沃斯褪去了当初的淡淡青涩,却依旧纯洁而温柔,他佩着王子的额冠,穿着黑底红袍的校服,重复道:“剑是指向敌人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敌人,所以我不会拿起剑。我拒绝,就这样。”   帕亚特焦躁地走来走去,唉声叹气:“这是继承者的必修课!你没拿到这课的成绩,你在继承方面就会有问题,懂没?”   “那我就申请成为议政臣,反正你和瓦拉塔哥哥都能统治很长时间,我无所谓。”   “修沃斯,你再这么顽固不化,我要打你了。”   “你打不过我。”修沃斯抱着双臂,一脸无辜地陈述事实,“哥哥,把手放下,难道你还想像上次那样被我绑在椅子上写作业吗?”   “……你好讨厌啊!”   … …   除了血族数量问题带来的很多负面影响,第三纪元结束得还算是安宁。在第四纪元的初年,苏路曼王出海,这次他牵了个红袍孩子回来的时候,一脸中奖的茫然。   同一个时代能有五位原始血脉的存在,简直是可以记录上史典的大大事。最小的王子踏上依布乌海的泥土时,一层光圈以他嫩白的小脚为中心,淡淡扩散开去,这一天的夜晚,星海璀璨,白涯树抽了枝条,博维科酒更加醇厚。   苏路曼王头痛地发现,这只小的,力量也真是超强,虽然比不过修沃斯的毁灭之力,然而爆发力夺得了头筹,性格也显得活泼,看来严格需要教导他如何控制情绪。   书记官们围成了一团,议论着小王子的封号,要论王子王女们的封号,理应是非常讲究的,譬如黛布安王被称为“无驳宿命国王”,印证了她的一生交织于神权洪流之间,纵然有千钧之力依旧无法阻挡命运之轮,且歌且叹。   但头痛的苏路曼王一点都不讲究,他很随便,在之前书记官们要求他为前几位王子择取封号时,他召见了儿子们,闭着眼睛在书架上摸索了一阵,从一大堆笔记中抽了一册,挑中的正是植物笔记。于是他握着权杖往后一靠,说要什么封号你们自己翻,除了太阳花,这个预兆不好。于是大王子帕亚特选中的是红杉,后来的三王子选了薄荷,就二王子特立独行,不选草木,选了个花。   当时帕亚特立刻乐了:“平时瞧不出来,你还挺美啊。”   瓦拉塔脸色一凝:“白痴,这是诺丹罗尔的圣花。”   帕亚特在二弟跟头碰了一鼻子灰,毫不在意,等三弟到来需要选择自己的封号时,又过去探头探脑:“你选的薄荷?”   修沃斯微微一笑:“这在古血族语中有水玫瑰之意,瓦拉塔哥哥向往诺丹罗尔,而我还是希望驻留依布乌海。”   帕亚特愣了愣,突然伸手挠了挠修沃斯的银发,满怀欣慰:“我就知道修沃斯肯定是会留下陪我的,瓦拉塔走了就走了,我们不理他!”   瓦拉塔确实早有离去的意思,他对继承权之事丝毫不热衷,在必修的课程中成绩也烂得一塌糊涂。他在几个兄弟中最深沉最闷骚,按苏路曼王的话来说,就应该是个阴沉冷狠争权夺利的角色,但是他不,他像个吟游诗人,整天向往未知的地方。   小王子的封号也是个植物,银厥王子。但帕亚特一直觉得这小家伙选错了,就他那个能在晚餐上跟老爸吵着要吃鱼的性格,应该选个霸道一点的。事实上银厥王子伊温行事比较风风火火,跟薄荷王子修沃斯不同的是,他最喜欢的就是实战课,没事就打破记录玩玩。   除此之外,银厥王子还超有个性,对帕亚特和瓦拉塔都是直呼其名,对苏路曼王还好一点,唯独能让他叫哥哥的也只有修沃斯。帕亚特对此很不理解,偷偷问修沃斯:“你打他了?”目前也只有修沃斯能打得过那只小混蛋了。   修沃斯莫名其妙:“啊?”   帕亚特一脸醋味:“伊温为什么只叫你哥哥?”   “可能是因为……”修沃斯明白过来,轻声笑道,“我平时都叫你们哥哥,我怎么对待你们的,他就怎么对待我。”   第四纪元初期,郁金香王子瓦拉塔将一份计划书稿偷偷递给修沃斯,说让他参谋一下。修沃斯慢慢翻看完这份书稿,抬头看向他,从他沉稳坚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最终修沃斯点了点头:“我无权阻止你,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方向,我尊重你。”   “依布乌海已经有了四位王子,少了一个我想也没什么。”瓦拉塔自嘲地笑了笑,“你和帕亚特都是一个合格的继承者,我不是。”   修沃斯沉默了一会:“你告诉父亲了么?”   “离开之前再说吧,他估计会暴跳如雷,麻烦你安抚一下了。”   “我会的。”修沃斯垂下眼眸,欲言又止,最终站起来道,“哥哥,我不知道诺丹罗尔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依布乌海永在。”   “我知道。”瓦拉塔拍了拍他的肩,“我会回家的。”      ☆、导线      郁金香王子离开依布乌海的时候是冬日,傍晚修沃斯起床拉开窗帘,外面阴沉沉的,白涯树枝杈交织,王城正在下雪,一片寂静。   修沃斯扳下精铜窗口,刚打开一缕缝,凛冽的寒风夹杂雪点就措不及防地扑面而来,一头银发被吹得散乱,他拨开额前挡在眼前的发,望向东端不可及的远处,那里应该有一条船出航,高大沉稳的王子披着白色长袍,独自远游。   白袍是修沃斯准备的礼物,因为听闻诺丹罗尔的人类偏好白色,就像依布乌海的血族喜爱红色一样。临走前苏路曼王也没说什么,显得非常平静;倒是帕亚特过一会就要证实一下可信度,把瓦拉塔问得烦不胜烦,最终两个找了块地方打了起来。   小王子伊温丝毫不关心,他最近只摇着尾巴对一个小血族打转,那是他实战课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短短的黑发,末梢轻微地打着卷儿,打起人来很疼,但是弹琴的时候声音叮叮咚咚得很好听,伊温王子每天都不要脸地凑到琴室去听墙角。   帕亚特就坐在侧上方的木质长凳上,隔着一层树荫就能看见自家弟弟贴着墙根,一脸正气凛然的专注,往嘴里塞了颗红果子,笑道:“看来以后等伊温继位,依布乌海能有一位王后了。”   坐他对面的是薄荷王子,修沃斯正低头看书,顺口嗯了一声。   “听说那个女孩子不是贵族,而且还是个新血族。”帕亚特也不管修沃斯是不是在自习,一边吃果子一边透露消息,“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好像叫摩西雅,还不错吧。”顿了顿,忽然用手肘撞了撞修沃斯,“诶你看,她出来了……哎,伊温挡住了,还回头瞪了我一眼。”   这时修沃斯才抬头,把身边的书拍在他膝盖上:“哥哥,你如果那么热切于获知一位未来的王后,就去参加舞会,我去喂我的白枭,没必要坐在这里看书。”   帕亚特有些悻悻地抱着书:“你就没一点兴趣吗?”   “没有。”   帕亚特挠了挠头:“但我觉得你很感性啊,性格也软软的。”   “我也很理性。”   “说真的,你没想过自己未来的王后么?一点都不好奇?”   修沃斯静默了一会,说:“迄今为止,一共出现过十一位原始血脉,只有伽伊王有过正式的王后;如果说起爱情,有记载的也只有狄林哥王与古微多莉王的罗曼史。在这个概率下,哥哥,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你能遇见喜欢的人?”   修沃斯说得非常有根据,每一位原始血脉都有着丰沛的感情,但是长久以来,很少有君主立后,他们的使命似乎只有统治足下的国土。血族之间是通过血液的味道确定爱人,然而子民的血液无法吸引君主,原始血脉之间的吸引,也仅仅有初始纪元的狄林哥和古微多莉,但由于名义上父女的关系,这段恋情只花开一刹。   可以说,原始血脉这一脉都是绝对的单身王族,单到死。   估计是伊温的开窍让帕亚特燃起了信心,他把历史的教训丢到了一边,依旧乐此不疲:“也许呢,我也想有爱情啊,你没想过吗?”   “没有。”   “别这样,想想看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可以牵着她去图书馆门口,让她帮你喂白枭,你自己就可以不受打扰地看书啦。”   “……”   这情商得要多低才能干出这种事……   修沃斯一脸“你的情商别传染给我”的神色,取下了挂在树枝上的人鱼灯:“哥哥,白枭我可以自己喂,不劳你费心。”   帕亚特看见他要走,拉住他的衣角不放,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你答完了我就不说话了……但你也不能说不知道,怎么说呢,你喜欢什么颜色?”   修沃斯垂下眼眸:“白色。”   帕亚特怔了一下:“可是你从来没有穿过白色的衣服。”   “因为我是依布乌海的王子,并且永不离开国土,那么我一生都不会穿白色。”   … …   第四纪元刚过百年,依布乌海的血族数量终于达到了一个巅峰,混乱与躁动充斥在每一个城镇,尤其是容纳新血族的芬可城,低俗而丑陋。   然而就算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新血族的生命力仍然不可小觑,九位学术领袖的宝座已经在群狼围饲中被牢牢把占,其中一位竟然就是新血族。   芬可拉姆·亚蒂。   摩西雅也参与了考核,然而因为一个失误失之交臂,心里又悔恨又气恼。伊温也没通过,蹲在一边可劲儿地安慰她,摩西雅的黑色短发长长了一点,编成一条辫子,穿着欧柏学院的校服,堵着气不说话,就算对方是王子也不给好脸色。   不得不佩服银厥王子的毅力,也得亏是原始血脉,对伴侣就是一根筋。一生要么孤孤单单,要么碰到一个心仪的就死追不放,因为他们不可能再碰到第二个了。   新血族出身的学生领袖平时都是勾着嘴角微笑,却因为他眼眸修长,深红的额发垂下来,抬起眼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修沃斯跟他有旧,然而在他成为学术领袖之前的交际也不是太近,记忆还停留在蹲在芬可城门口哭的小木匠,转眼就是这样可独当一面的领导者,那双血色眼瞳深邃异常。   某天有学术领袖正在查阅一个舞台剧的清单,惊讶道:“参与这个舞台剧的新血族怎么都缺课了?好久之前的事……芬可拉姆,你参与了模具制作,跟他们还有书信来往么?”   芬可拉姆笑得别有意味:“他们?也许……死了吧。”后面的话说得极轻。   新血族之间的斗殴挑事天天都在发生,下了法令都没用,芬可城到处有人死去,那位学术领袖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在九位学术领袖中,能让芬可拉姆笑得有那么一点真情实意的,也只有修沃斯了。自从他得知薄荷王子有个喜欢在欧柏图书馆门口喂白枭的习惯,每天下半晚就去图书馆蹲点,带着一小包饼干屑子,拿着书和笔记就蹭过去一起喂。   “学长的这门课学得真好,我最头痛的就是《六党史》了,他们都说《古戒律》难,但我觉得还好,因为考试的时候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模板。”   “帕亚特殿下的人缘很好,但是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太耀眼正义了,但我觉得待在学长的身边很舒服。”   “学长,我想向王申请接管芬可城行不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要成为一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领导者,我要这个城跟王城一样美丽。”   随着苏路曼王的衰老,红杉王子帕亚特殿下接受了储君礼赞,正式进入预备阶段,辅佐他的薄荷王子也越来越忙碌。整理议案,发布诏令,很少再能关注到学院的事情,能喂白枭的时间越来越少,芬可拉姆有时百般无聊等了一个月,也无法碰上修沃斯。   终于有一天,披着黑色天鹅绒的身影从胡桃船上踏下,衣襟别着薄荷胸针,芬可拉姆一愣,随后惊喜地跳起来,挥了挥手:“学长!”   修沃斯掀开了风帽,银发如溪流淌在背后,他向芬可拉姆略略点头:“芬可拉姆,我想向你求证一件事情。”   芬可拉姆刚把饼干屑子递过去,怔了怔,不理解地眨眨眼:“怎么了?”   “我收到了我哥哥瓦拉塔的来信,却被人毁去了大部分,然而我尽最大努力复原信件后,看到了你的名字。”修沃斯神情温和,“我知道你去过几次诺丹罗尔,你碰到我哥哥了么?”   芬可拉姆表情放松了下来:“是啊,瓦拉塔殿下过得很好,学长不用担心。”   “哥哥很少跟我来信,就算有也非常简略,并且每一次必然有大事,既然他提到了你,你知道内情么?”修沃斯轻声问道。   芬可拉姆眯着眼睛思考了一阵,忽然恍然大悟:“难道是因为他正在追一个人?”顿了顿又肯定道,“一定是的,他在追一个做木偶的人,我跟那个人是朋友,因为我之前是做木匠的嘛,交流交流经验,他做出来的木偶娃娃可漂亮了,只是他不太送人。”   修沃斯怔了一下,芬可拉姆之句话说得太模凌两可,而且在“他”与“她”字的发音上故意模糊了过去,扭转了整句话的意思,不过他也没有说谎,他在修沃斯面前不会说谎——瓦拉塔的确是在追那个人,但是在追杀。   “是这样么。”修沃斯垂下睫毛,原始血脉能有爱人也算是一件大事,值得报喜,虽然以郁金香王子那个性格居然会宣扬有点奇怪,不过也许在爱情面前变傻了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谢谢。”修沃斯微微一笑,“那我先回王城了,下次再见。”   芬可拉姆有点失望:“学长不喂白枭么?”   “抱歉,王城里还有议案正在裁决,我必须赶回去。”   芬可拉姆抿着嘴,依旧笑着:“好的,那……学长再见。”   望着那片黑天鹅绒的披风登上了胡桃船,顺流而下,芬可拉姆随手将饼干屑子扔得满桌都是,在大片白枭扑上来时,慢慢握紧了手。   “学长,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我初心勿改……初心不改!”   芬可拉姆忽然笑起来,指尖的一滴血坠落在地,犹似后来的摧毁王城的猩红烽火。      ☆、反叛      对于郁金香王子被毁掉的来信,储君帕亚特因为过于忙碌,问了几句也就没再理会。修沃斯沉思片刻,还是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交托给了一位正要前往诺丹罗尔历练的校友,爱尼诺仁·波因尔,请他带给瓦拉塔。   波因尔是一位学术领袖,也是第一个走出依布乌海的学术领袖,临行前他脱帽行了一个花式礼节,优雅得像是在舞会邀约:“薄荷殿下,希望我离去的依布乌海,依旧开满水玫瑰。”   爱尼诺仁·波因尔被称作“依布乌海的绅士权杖”,虽然九位学术领袖中有两位王子,然而论人气高低,非波因尔家族的爱尼诺仁莫属。一旦他出现在舞会上,必然是全场的焦点,俊美睿智,彬彬有礼,涵养与谈吐都上佳,是众多女性血族倾慕的对象。   他于第四纪元前期远航诺丹罗尔,与一场战争擦肩而过。   第四纪元一百九十四年的夏日,太阳格外烧灼,苏路曼义卖刚刚结束不久,整座王城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加上温度炎热,恨不得躺倒水里赖着不动。   帕亚特王子也是如此,储君这个重任压得他快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歇会儿,自己跑去宫廷厨房偷摘了一串葡萄,回到寝殿关起门剥着吃。   然而没一会他的殿门就被敲响了,帕亚特刚想发火,外面的声音却格外慌乱:“红杉殿下!欧柏学院出事了!请您马上去一趟!”   帕亚特吐了个核:“能有什么大事?修沃斯不在吗?”   侍卫的声音干涩:“薄荷殿下已经赶过去了,但是他说以防万一,请您同去一趟!”   欧柏学院里的新血族与原居民又闹起来了,本来这种事陈词滥调,是个血族听着都觉得腻味,但这次的导火索很不一般,一个女性血族被烧死了。   修沃斯赶到的时候两个党派吵得正热闹,学术领袖都被分派到不同的城池,没有一个在场,见到终于有领袖出现,两边都微微熄了火,七嘴八舌向修沃斯指责对方的错处。修沃斯皱着眉,轻声问道:“那个血族呢?”   所有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才有人犹犹豫豫指着一个地方:“好像在那里……”   修沃斯对那个血族颔首,迅速走到那个沟壑处,里面还点燃着几盏灯,噼里啪啦烧得晃眼,这不是无温度的人鱼烛,而是普通的蜡烛,较之前者便宜很多,所以学院在一些偏僻之处都用这种蜡烛挂在树上照明。   里面除了碎裂的玻璃灯罩,火光的闪烁,只有静悄悄的一片,因为这种光对于血族的眼睛来说是一种极端伤害,没人敢去看清里面的身影如何。修沃斯也被这个火光刺了一下,不由揉了揉眼睛,脱下披风就盖了下去,趁火焰被短暂遮住,他跃下沟壑,弯腰抱住那个毫无生机的身体,随后退离那个地方,火焰已经开始将披风吞没。   有血族拎来了几盏人鱼灯,修沃斯半跪于地,将那个少女慢慢放平在地上,松开手的时候感到满手的粉末。血族被烧灼,便如同人类经受超高温瞬间碳化一样,肌肤和骨骼都将焚成沙土,这是极度痛苦的死亡,唯有在极刑中出现。   帕亚特赶来的时候,见到弟弟正半跪在地上,试图抢救那个血族,但他不是拥有治愈力的原始血脉,身为毁灭力的原始血脉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救活别人,他镇定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血,但那个血族的口腔在某一个瞬间坍塌,化成了飞灰,随风散去,血落在了地上。   修沃斯手腕抖了一下,缓慢地垂下了眼眸。   帕亚特不忍看那一摊只剩躯壳还没化的灰烬,强忍愤怒问道:“你们谁认识她?她的父母来了么?”   正准备好指责对方的两拨血族都沉默了一会,这时候有个瘦弱男孩从新血族那一堆里走了出来,说:“她是我姐姐。”又迅速补充了一句,“她是原居民,我不是。”   帕亚特盯了他很久一会,忽然说:“她是你的姐姐。”   “所以怎么了?”男孩说,“我就是推了她一下,哪叫她站不稳掉坑里,她还是原居民呢。”   帕亚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时语塞,见旁边的血族都沉默,明白了这个男孩居然真的是罪魁祸首,而且居然没有血族觉得这不对。   学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   这时修沃斯褪下了外套,轻轻覆在了那层灰烬上,然后站了起来,淡淡说:“我知道了。哥哥,先把他押送王城,等候审判,并且我想请他现在向所有原居民血族道歉。”   男孩后退几步,惊愕:“凭什么?芬可城到处都有人死,怎么没见有人管?哦,死的是原居民,所有王子殿下都来了,是吗?”   修沃斯轻声问:“你的人性呢?”   “什么东西?”男孩皱了皱眉,继续辩解,“新血族本来就对这个地方不熟悉,你们原居民不仅始乱终弃,还抢占资源,因为统治者就是你们那一党的啊。平时那么多原居民欺负新血族的事情你们都不管,现在被欺负了一次就来两个领袖,有本事,把我们新血族的学术领袖也带来,请他说说该怎么样!”   “你说的是由于第三纪元法规的未完善问题,我承认原居民的错误,并尽力修复改善,迄今为止《芬可城新血族法规》囊括了三百七十条诏令与四十五个实例对策,而约束原居民的《原生拥吮指数》与《反歧视和刑罚制度》也早在几十年前发行,并且一直完善。既然你们已经是血族,那依布乌海是我们共同的国,我不会偏向任何一方,也请你以公正的眼光看待所有血族。”   “你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是新血族!”   “你的理由就是你弱么?”修沃斯忽然微笑,“可是我很强,我现在很难过,我伤害你了么?”   帕亚特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放心地按住了修沃斯的肩:“……控制,控制。”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红色身影急速而来,快成一片光影,湿冷液体溅了旁人一身,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只见红发的少年慢慢锁住了男孩的喉咙,那张瘦弱的脸上惊骇欲绝,一只手臂被连根切断,断裂处血珠飞扬。   芬可拉姆脸上的神情有些冷酷:“我怎么记得芬可城在我的监管下非常和平安详呢,你这种败类是怎么出现的?向殿下和学长道歉。”他又凑近男孩的耳朵,用气流发声,“……否则我就把你的腿打断哦。”   “芬可拉姆……”修沃斯刚出声,芬可拉姆立刻笑道:“我知道的,学长,立刻送给王城处置,一不小心激动了点扯掉了他的胳膊,回头缝上去就好了,我做事是有点没轻没重。”   修沃斯微微提高了声音:“芬可拉姆。”   芬可拉姆一怔:“嗯?”   “父亲将芬可城交予你监管,你就是以暴力治下的么?”   “我没有……我只是情不自禁……这家伙很不懂事。”   “那我请问你,芬可城现在怎样?”   “没有怎么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很安稳……”   “侍卫!”   跟随在储君身后的两名王城侍卫立刻取出了备用披风:“殿下。”   修沃斯现在只穿着一身单衣,接过黑色披风围在肩上,对芬可拉姆说:“我去一趟芬可城,请你务必不要跟随。”   薄荷王子在那个瞬间已经想到了无数令人恐惧的可能性,一刻也不相等,直接登上胡桃船驶向芬可城,决定证实自己突然意识到的隐藏事实。   然而帕亚特还没反应过来,他对于芬可拉姆并不是特别熟悉,此刻更注意的是弟弟的神情,有点摸不着头脑:“修沃斯怎么了?走这么快……”   芬可拉姆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侍卫过来捆住男孩,自己松开手走向帕亚特:“可能是学长想视察一下我的成果吧,我反正问心无愧……”   帕亚特扭头刚想问,突然一震,一柄骨刺精准有力地刺入了他的腹部,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花,随即这枚骨刺被撤去,芬可拉姆舔了一下上面残留的血,勾起了嘴角。   没人能想到有血族敢行刺原始血脉,王族的侍卫担任的都是传令官的角色,这时候也愣住了,等他们怒吼准备捉拿要犯时,面色不善的新血族却拦在了他们面前,层层叠叠,芬可拉姆已经不见了踪影。   非自己的血族骨骼对血族来说是致命剧毒,这一下刺中的又是脏器的部位,帕亚特大口喘气,只能支撑自己站起来,眼前还是很晕,勉强发令道:“通知王城!还有……修沃斯,快追上他,把他叫回来!”   一个侍卫立刻转身,然而新血族本就围堵在这里,一时间根本没办法出去。   另一个侍卫扶着帕亚特,忽然绝望道:“殿下……这一切都是预备好的,您看那些新血族的眼睛……全部都是仇恨,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仇恨?”   “他们被疯狂侵蚀了。”帕亚特艰难地咬着牙,“他们是,反叛者。”      ☆、烽火      第四纪元一百九十四年的七月,依布乌海震荡,受创的红杉王子帕亚特拼死破出反叛者重围,随身两名侍卫被杀,他自知筋疲力尽无法返回王城,于是点燃了胡桃船示警。   不会熄灭的人鱼烛吞噬了整整一排的胡桃船,冲天的白焰顺流而下,唯一没有燃烧的船只旗杆上挂着储君的披风,夜风中猎猎作响。距离最近的锡得利城监守者索亚,正是学术领袖中的一位,见此情景心中剧震,拦截住挂着旗帜的那一艘,顺利营救已经昏迷的帕亚特王子后,命令一部分血族侍卫立刻前往欧柏学院。   “反叛者”是一个很难解释的转化现象,在此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有血族拥吮不当,致使人类抗拒过度,神志不清时饮用大量的鲜血,那么会直接跳过“独立期”这个至关重要的过程,直接沦丧理智,化为凶猛野兽。   但早在第二纪元发现了这种情况,当时的斐吉赫王对此深恶痛绝,不论是相关的拥吮者还是反叛者,都以火刑处置。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血族的拥吮步骤都非常规范,只是在血族数量暴增的第三纪元,这项措施不但被渐渐忘却,还越演越烈。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反叛者……他们不都是学生吗……”赶去欧柏学院的侍卫惊呆了,这群反叛者的数量太多了,而且不合常理,目前的记载中还不曾有过“正常的血族再度转化成反叛者”这种命题,反叛者应该只诞生于拥吮后的那一小段时间。   但是芬可拉姆·亚蒂实现了某种不现实的可能。   他是新血族中的天才,依布乌海中未来希望的九分之一。   … …   欧柏学院燃起了白焰,然而此刻的王城还存在着最后短暂的安宁。   苏路曼王刚刚结束冗长的会议,回到休息室躺倒在靠椅上,透过切割精巧的红砖窗可以看到外面的白涯树林里两个孩子在捉迷藏,伊温和摩西雅,他们两个在昨天刚结束了考试。   作为一个父亲,苏路曼王挺羡慕这个小儿子的,这么丁点就能一眼找到自己喜欢的女孩,摇尾巴这么多年,护食一般围着女孩长大,将来的回忆也一定相当美好。他低头望了望拇指上的血冕之戒,这枚沉重的王权戒指压了他几乎一个纪元,真的考虑要将它卸下来时,回想自己年少光阴,竟没什么可以定格的画面。   苏路曼王觉得有点倦了,闭了闭眼,准备先睡一觉。   白涯树林中,摩西雅跟伊温玩了三次捉迷藏,怒了,一甩手不玩了。   伊温也很委屈,原始血脉本来对身边血族的敏感度就非常高,何况是这么吸引他的血族,因此一抓一个准。摩西雅为了躲个好地方还弄乱了头发,赌气后自己坐在一截白涯树根上,慢慢把黑发重新编成辫子。   伊温磨蹭到她身边,也坐到了树根上,期期艾艾说:“我给你编辫子。”   “好,反正这么热,我一点都不渴。”   伊温反应力一秒爆表,瞬间站起:“等着,我去拿血!冰的凉的?”   “热的。”   “好的。”伊温转身就跑,他对摩西雅说话的风格算得上颇有了解,她最喜欢说反话,而且说起来没有一丝在开玩笑的感觉,十分具有欺骗性,但经受了多次的不解反思后,伊温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面镜子,成功倒映出摩西雅话中的真正意思。   望着伊温的背影,摩西雅继续编头发,忽然在某一个时刻转身站起掷出一根白涯树枝桠,这动作行云流水,不愧她在实战课的成绩,但来者轻轻侧身避过,嘴角含笑。   “亚蒂学长?”摩西雅怔了一下,她也是新血族,对于新血族身份的学术领袖芬可拉姆也抱有钦佩,但并未有多少交集。这时见到芬可拉姆竟然出现在王城,第一反应是他来找王子们,于是道,“帕亚特殿下与修沃斯殿下都去学院了,学长不知道么?”   “知道啊,小摩西雅。”芬可拉姆笑容不减。   “学长知道我的名字?”   “记得,摩西雅·佐。”芬可拉姆伸出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喉咙上,“乖孩子,走到王城的城墙上,站到烽火台的中央,然后点燃它。”   摩西雅只觉得咽喉处钝痛,原先以为只是指甲划到,然而芬可拉姆的指尖离开后,她看到那根手指上滴着血,骨节突出了指腹,白森森的一点,包裹寒霜。   她刚想问芬可拉姆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声带仿佛被挖去,她忽然转身穿过白涯树林,走向了高耸的王城城墙,扶着白色的墙面,拾阶而上。   摩西雅抬头望向漆黑沉寂的夜空,漠漠站立在烽火台上,她身边渐渐聚拢了众多的反叛者,然而没有谁擅自发起攻击,直到远处的殿堂走出来了银厥王子。   靠在胡桃船上的芬可拉姆笑了,他用诺丹罗尔语大声喊了几句,反叛者血红着眼睛,扑杀向了抱着一罐冰镇过的血浆的小王子。   他们不惧原始血脉,却只服从芬可拉姆的号令。   动静惊醒了王城的侍卫,他们奋勇上前灭杀反叛者,却拦不住银厥王子拼命地往前冲,小王子本来就以爆发力在兄弟间夺得头筹,此刻谁也阻挡不了一头愤怒斗牛,能伤到帕亚特王子的反叛者在他面前,像是纸剪一般脆弱。   “真是厉害的原始血脉,如果真的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将是铭记万世的勇士。”芬可拉姆握住船桨微微一拨,胡桃船离开了水岸,慢慢远去,“再见,银厥王子,伊温殿下。”   伊温三步两步登上了城墙,摩西雅浑身淋满了人鱼烛,蓝白色的焰火烧灼在她身上,却因为没有任何温度,所以没有任何伤害和疼痛。她静静的看着他,瞳仁布满雪雾。   伊温上前就拿衣袖擦她身上的蜡油,拍她的脸:“摩西雅!摩西雅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再不回答我要……我要踩你脚了!”   摩西雅伸手抱住了他,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伊温受宠若惊,磕巴了几声,弱弱道:“那个,你喝不喝血,我放在口袋里,应该还没洒……”   这句话的结尾像是断线风筝一样,飘在了空中。   摩西雅忽然往后一仰,坠下了城墙,由于手臂锁得太紧,伊温措不及防被带了下去,一团白色的焰火燃烧着坠落,苏路曼王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烽火碎在了地上,溅成千万朵火苗,散落地上一地残骸。   人鱼烛的火焰烧不死血族,然而在燃烧的过程中遭受重击则会使得火焰迅速裂开,这种巨大的撕扯力完全可以把一个血族撕成碎片。这是个冷门知识,铁定瞒不过学术领袖,但伊温与摩西雅怎么会对无温度的人鱼烛抱有警惕,这比用骨剑刺杀方便利索多了。   苏路曼王不可置信地推开了侍卫的搀扶,颤抖着半跪在一只断手边,从河水里爬上岸的黑发少女伤痕累累,呛着水,僵硬地抬头。下坠的那一刻,银厥王子爆发出了他作为原始血脉最后的力量,剥去了摩西雅沾满了蜡油的外衣,将她远远抛开。   “王……”有侍卫心有余悸地望向咽气不久的反叛者。   苏路曼王忍了很久,才哽咽出声:“召回……帕亚特,修沃斯,迎战反叛者。”   … …   胡桃船平稳前行,芬可城的轮廓依稀可以在林间的缝隙中看见,在某一个瞬间,修沃斯忽然感到一丝疼痛,他扶着胡桃船的船舷休息了一会,然而刚才那种血脉阵痛的感觉却没有再来,他整理了一下黑色披风,再度望向不远处的芬可城。   在记忆中的芬可城破旧喧闹,然而面前的城池却异常安静,修沃斯谨慎靠岸,走到城门前,见到城内的血族仍川流不息,也都在说话,不过因为态度放得非常平和,所以显得安静异常,倒是有些像王城的风格。   “修沃斯学长?”从城内走出了一位血族,褐色卷发简单在背后扎了起来,戴着金丝框,还穿着欧柏学院的校服,是修沃斯熟悉的校友,学术领袖之一的杰妮娜·贝普。   修沃斯颔首微笑:“怎么会在这里?你所看护的但灵城呢?”   杰妮娜笑了笑:“还不错。怎么,殿下要视察?”   “我来看看芬可城,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是的,芬可拉姆是个天才,我常常来这里做客,每一次的变化都非常大。”杰妮娜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不殿下亲自进来感受一下?”   修沃斯沉默片刻,忽然轻轻一笑:“不了,我该回去了。”   杰妮娜诧异道:“殿下这么快就走?”   “我来是为了证实芬可拉姆是否用了暴力途径治理芬可城的子民,现在我知道了。”修沃斯淡淡指向城内,“答案跟我想的一模一样,他就是这么做的。”   杰妮娜忍不住辩解:“怎么会?这里的新血族生活得非常和谐安宁,说话的语气都非常尊敬别人……不信殿下可以去试试。”   “那不是逐渐养成修养礼貌,是被打怕了。”修沃斯说,“所以,杰妮娜,我又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假设。”   杰妮娜忽然掀开披风,手法迅速地抽剑,森然的骨剑抵上了薄荷王子的胸口:“什么假设?”   修沃斯垂眸,缓慢从这柄骨剑看过去,微笑:“现在又被证实了。”      ☆、覆灭      杰妮娜举着这柄足以重创原始血脉的骨剑,一动不动。   学术领袖们对同僚都有着基本的共识,芬可拉姆·亚蒂是当之无愧的难相处,他总是不乏冒出一些新奇又诡异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然而杰妮娜惊讶于这些奇思妙想,并非常愤愤不平他的待遇,一来二去反而与他走得越来越近。   “你这么努力,是有什么愿望么?”某一天的夜晚,杰妮娜与芬可拉姆并肩绕着芬可城散步,她问道。   “有,很早就有。”芬可拉姆抬手指向近在咫尺的城池,“我要让这座城,变得跟我想象中的一样美好。”他又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世界也变得跟我的芬可城一样可爱。”   杰妮娜吃惊:“你……还想改变人类的诺丹罗尔么?”   “既然肮脏,就必覆灭。”芬可拉姆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衬着他脸颊旁落下的红发如火,“我初心于此,我初心不变。”   芬可拉姆凭一己之力制造出了服从他的反叛者,得知真相后的杰妮娜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芬可拉姆约她长谈一次,她再没有告发,并听从芬可拉姆的指使,在芬可城等待一位故友的到来。   “什么故友?我也认识?”杰妮娜问。   “修沃斯学长。”芬可拉姆笑了笑,“不信我们打赌?”   杰妮娜蹙眉:“可是薄荷殿下与红杉殿下几乎形影不离,他若是怀疑你,难道不会让储君先将你扣押?”   “怎么可能,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与证实,学长不会轻易开口定罪。”芬可拉姆笑得竟有些孩子气,“因为那会伤害到我呀。”   杰妮娜望着对面的王子,薄荷王子也在望着她,他殷血色的瞳仁安静温柔,寂声半晌,杰妮娜忽然放手,镶着金边的剑当啷一声落地:“殿下,我们可以再次成为朋友,跟我进城么?”   修沃斯弯腰捡起那柄剑,银白的长发娓娓垂下,他挽起剑花将剑收入杰妮娜的剑鞘中,未置一词,转身离去。   杰妮娜并未拦他,修沃斯走到了水岸边,赫然发觉另一艘小船正在缓缓靠岸,芬可拉姆身披火红的披风,抬起眼帘:“学长,别回王城了,那边兵荒马乱的,场景不太好看。”   修沃斯忽然一笑:“有多不好看?”   芬可拉姆眼前浮现那一团白色的烽火,浅笑不语。   修沃斯也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双方皆是静默,片刻后,冲天水花崩然乍响,站在远处的杰妮娜都被这来自原始血脉的威压逼得倒退入城。水花溅落,露出薄荷王子宛若玫瑰盛放的容貌,黑色天鹅绒披风跌落在地,露出他身上深红色调的单衣。   “我没想到,这一届的学术领袖,最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分裂与对抗了。”修沃斯说,“芬可拉姆,你怎么做到的?”   芬可拉姆看了看自己的手,明白了修沃斯说的意思,他自然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散发的威压,这种原始血脉才可能有的魄力。芬可拉姆笑了笑,眼中流动炽热的火光:“学长,这是秘密呀,我能制造出反叛者,当然也能造就,原始血脉!”   … …   坐镇王城的苏路曼王仿佛在一夜间重新燃起了活力,他拾起多年不曾擦亮的铠甲与宝剑,牢牢握住权杖,情报与消息一刻不停地涌入绽放殿堂,议政臣与贵族们依次坐下。   听到薄荷王子居然孤身前去反叛者的大本营,苏路曼王脸色难看:“胡闹!把他叫回来!!”银厥王子伊温之死仍在他心里留下了持续不灭的伤痕,他惧怕再看到任何一个儿子发生意外。   坐在他左侧的议政臣颔首:“王,已经派出了军队,必将护送薄荷殿下安全归来。”   苏路曼王仍旧烦躁地敲着桌子:“帕亚特呢?还没回来?他伤势如何?”   “护送红杉殿下的卫队还有两个小时抵达王城,伤势仍不明,仍在昏睡。”   苏路曼王沉默了一会,忽然黯然低头。   议政臣知道这个年迈的国王还想问什么……王的次子瓦拉塔,依布乌海的郁金香殿下,早在两百年前扬帆出海,多年来也就寥寥几封书信,还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连个体贴安慰的温情话都讨不上一句。   如今故土有难,他却生死不知。   针对贵族的铁血召集令发出,也对两位王子发出了强行召回王令。传令官们抱着红皮的爵位名薄,让出示谕令的贵族依次印上自己的家徽蜡印,未在上面留下家徽印章的贵族,即刻起剥夺一切爵位荣誉,一同视为反叛者,火刑无赦。   在亲眼看到面色苍白的帕亚特后,苏路曼王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的心在看见走进殿堂的薄荷王子后,突然怒气勃发,走上前就想打他一耳光,然而面对这个性情最温柔的儿子,忍了忍还是放下了手,呵斥了一句:“你身为王子,没事别以身犯险!”   修沃斯目光却有点空洞,他轻声问:“伊温呢?”   苏路曼王被这个名字扎疼了一下,却脸部僵硬,摆不出那一副悲痛脸色,只得冷笑:“听说你和芬可拉姆交手了?你杀了他么?”   修沃斯垂下眼眸,慢慢伸出一只手盖住了脸,窗外传来轰隆的火山爆发声,这象征着苏路曼王的愤怒与发泄,而在他面前的血族王子,将神情全遮在手掌之下,指尖微微发颤,但在他拿开手后,面容一如既往的柔和温暖,眼眶泛红颜色被尽数逼了回去:“对不起,父亲,您的情绪需要安定,我不该多问。我去看望哥哥。”   新血族的数量极其庞大,而且芬可拉姆的保密做得非常好,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让新血族转化成反叛者,为此欧柏学术领袖立刻开始着手研究,试图找出逆转方法。   储君帕亚特王子由于伤重,一直处在休养中;薄荷王子领了王座参谋长一职,开始与议政臣讨论战况以及政策方向,在学术领袖们一致表示无法破解芬可拉姆的秘密后,剩余的四位学术领袖也加入了军方。   芬可拉姆决心要颠覆整个依布乌海的格局,他早就在一些偏远的城镇布下了计划,正在试图用原居民做实验,制造出更多的反叛者,当然原居民不甘被控制,拼死逃出来求王城救援。听到这个消息后,王城二话不说立刻让医师搜寻幸存者,然而过去的医师都了无音讯。苏路曼王在收到“医师带的物资被洗劫一空并被杀害”的消息后勃然大怒,下令禁止外派救援。   然而修沃斯态度坚定:“我不相信所有外逃者都是毫无人性的,他们中也许抱有希望等待王城的军队,我不能放弃他们。”   “他们已经变得跟反叛者一样肆无忌惮了!”苏路曼王暴怒,“不如就让反叛者杀了他们!我们的军队和医师已经不能再浪费在他们身上了!”   “父亲!”修沃斯的一声哀求,令铁石心肠的苏路曼王也不禁心软了一霎,他低头看着手指上的血冕之戒,半晌重重叹气,“孩子,你怎么就是不懂放弃呢……”   “他们是我们的子民啊。”修沃斯轻轻抓住苏路曼王的衣袖,“父亲,我只派我的私卫队去,我计算过了,这不会干扰到任何战事……求您。”   苏路曼王闭了闭眼,再睁眼望着都沉默的议政臣们,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不许瞒着我亲自前往。我去安格火山主持战局,等帕亚特从西边的战线回来,你就和他立刻过去。”   不知不觉,这场以反叛者兴起的战役已经持续了八十七年,无数的血族死去,无数的人类被拥吮后卷入战火,破败的殿堂,残缺的城池,欧柏图书馆被厚重的锁卡死,曾经的白枭染黑了翅膀,嘶哑鸣叫着从阴沉的上空飞过。   曾经欢声笑语的依布乌海,再无人高唱,第四纪元的194年这一天,直到281年为止,由血族的初代君主,无驳宿命的黛布安王寻觅的理想国土——依布乌海成为了一片废墟,众多血族之希望深埋废墟之下,其中包括五名学术领袖,以及三位原始血脉。   194年,原始血脉,依布乌海的伊温王子殿下,英勇的银厥,死于王城坠落。   199年,学术领袖,汀戴密·所嘉出征时被围困但灵城,放火烧城,与五千反叛者同归于尽。   220年,学术领袖,元帅安娜莫亚·罗斯,丧身反叛者之口。   277年,学术领袖,泰朵拉·格尼,红杉堡,战死。   280年,原始血脉兼学术领袖,依布乌海的帕亚特王子殿下,正直的红杉,第一顺位继承者,于罗尔古悬崖战死,尸骨无存。   280年,学术领袖,背叛者杰妮娜·贝普,被苏路曼王斩杀。   281年,原始血脉,依布乌海的苏路曼王,遭受反叛者围剿,血洒安格火山。   芬可拉姆想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那天,苏路曼王陨落的那一天,安格火山冒出的浓烟遮蔽了天空,刺鼻的气味充斥荒原,依布乌海的君主跪倒又站起,面对疯狂进攻的反叛者,他最后一次再现了一位血族王者的尊严与血性,最终他体力不支,头颅被骨剑斩下,就此殒命。   姗姗来迟的修沃斯震惊到无以复加,他的身上涌动着死亡般的毁灭,寸草不生的安格火山骚动着,在某一个瞬间数万钢铁荆棘破土而出!   反叛者被惊得匆匆后退,漠然跪地的王子慢慢抱起父亲的残躯,天地寂灭良久,曾经微笑说出“我的手不是用来拿剑的”的温柔王子,伸手握住了父辈遗落的断裂宝剑。   染血废墟中重新站起了孤哀的原始血脉,手中殷红刀剑闪耀如冰,眉眼间深含惊心动魄的痛苦。   那一刻,世界因悲伤失色。      ☆、新王      郁金香王子瓦拉塔从诺丹罗尔归来时,已是第四纪元的末期,离苏路曼王逝去过了六十九年。   七年前,贝烈梅之战刚刚结束,如今正是第四纪元的350年。   近三百年的远别,瓦拉塔再一次踏上依布乌海的土地时,呆怔了许久,怎么也不相信这片荒凉狰狞的地方是血族辛苦历经三个纪元筑造的国度。而前来引领他的血族似乎早已料到他的表情,并不多言,只是躬身行礼:“瓦拉塔殿下,我是摩西雅·佐,奉修沃斯殿下之命,请您前往王城绽放殿堂。”   瓦拉塔觉得她很眼熟,想了片刻还是记起来了:“摩西雅?你是伊温喜欢的那个摩西雅?”   王城总管望着他,面容精致冷漠,却礼貌得无可挑剔:“殿下在说什么?”   瓦拉塔惊讶道:“你不认识伊温?”   “瓦拉塔殿下说得应该是银厥殿下,我认识。”摩西雅如同戴了一副假面,就算瓦拉塔在诺丹罗尔磋磨多年,却窥不透任何心思,“也许殿下只是不认识我,初次见面,我是摩西雅·佐,贝烈梅之战的王军十二副将之一,现任王城总管。”   心头狂跳不止的瓦拉塔一头撞进绽放殿堂,竟都没给传令官通报的时间,坐在议政长桌边的血族们纷纷看向了他,大多都是陌生面孔,唯有主座上的银发王子抬头时,熟悉容颜依旧。   修沃斯轻轻一笑,合上了手中的议案,向左右血族颔首:“诸位,今天到此为止。”血族们皆回礼,无声站起离开座位,收起桌面上的文书,依次走出殿堂。   “修沃斯……”瓦拉塔念出这个名字,却良久哑口无言。多年未见,离开时这个弟弟还是青涩学生气的少年,如今他已成熟美丽,深红色的滚边天鹅绒长袍披落在地,长发似白银,滑落在肩,那一副眉眼就算笑也带着三分仿佛生来具有的威仪,典雅尊荣。   修沃斯并未在意兄长未尽的话,抬手示意他坐下:“哥哥,你既然肯回来,必定已经收到我给你的信了。如果是为了求证而来,那么信中的事皆是真实。”   这一句话激得瓦拉塔脸色一白,握住桌面边沿的手指也泛白,厚硬的木质深陷下去几个手指印:“怎么会……”   修沃斯静默了一会,略过在信中提过的事,迅速跳到近况:“父亲的议政臣仅剩了两位健在,然而年迈无法理事。九位学术领袖,只剩了四位,除去我不说,爱尼诺仁去了诺丹罗尔,芬可拉姆……不能用,我让汉索准备了考核,选拔出几名临时议政臣维持依布乌海的政权,军权在我手上,不过一百多年的战乱,也所剩无几。”   瓦拉塔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后忽然冷冷道:“贝烈梅之战的主谋者是谁?”   “芬可拉姆·亚蒂,我跟他决斗过三次,现在已经被我囚禁于芬可城。”修沃斯淡淡将手按在桌子上,“哥哥,坐下,在芬可城外有二十万反叛者坐守,你杀不了他,一旦他死,所有反叛者将失去控制,到时候又将是一场恶战,你想看到这样?”   瓦拉塔愤怒吼道:“难道就这么算了?父亲、帕亚特、伊温,就这么算了?!”   “这正是我不惜派出大量信使召回你的目的,我想分国两治。”修沃斯说,“哥哥,血族目前的数量仅有七万,现在最主要的政策是重建城池以及血液供应,方案与目标我差不多立好了,你可以照着上面实施,汉索为首议政臣也留给你,军队暂且解散。”   瓦拉塔听得云里雾里:“等等,你在说什么……你自己不是做的很好么?”   “我只要三分之一的依布乌海领土,包括芬可城,反叛者全留给我。”修沃斯神色坚毅,“我至少可以压制芬可拉姆与反叛者七百年,我不相信数百年中我一心一意投入于此,还不能研究出令反叛者恢复理智的方法。”   瓦拉塔却是沉默了,他明白了弟弟耗费心思让他回来的目的,桌上推过来的是一个托盘,丝绸铺着的软垫上,呈现着一枚戒指,血冕之戒,王权象征。   “如果你在七百年内真的研究不出来呢?”瓦拉塔忽然问,“我知道你是学术领袖,学术水平也许是九位中最高的,但万一呢?我不信你没有研究过,你应该知道这个难度。”   见修沃斯没有说话,瓦拉塔接着说:“有更好的办法吧?为什么不说?”顿了顿,“你不说我去问汉索了,他是你身边唯一个别的学术领袖了,他总知道。”   修沃斯疲惫地按住额头:“哥哥,我累了,路途劳累,你也去休息吧。这个话题,我们下次再说,你问汉索也没用,他说的话你也听不懂。”   不论多险难的境地,出自学术领袖之手的方案,不管高低胖瘦,初方案总会有十来个,此后再逐渐完善剔除,最终能拿得出手可行性高的方案起码还剩两三个,而且这两三个必然是连边边角角的考虑到了,只等着挑选实施。   瓦拉塔没听修沃斯的话,直接找了汉索问,结果汉索很高兴地用专业术语讲了一通,还拿出设计图给他看,瓦拉塔呆呆听了几个小时,还愣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只能再问修沃斯,其间因为愤怒悲伤难平,去了一次芬可城,然而二十万反叛者镇守那地,衬得荒落城池犹若炼狱,就算他是原始血脉,也迫于威压无法靠近。   瓦拉塔徘徊一阵,忽然眼角一跳,想起来了点什么——芬可拉姆·亚蒂,这名字听着真熟悉,他记得,和那个浑身腐臭的傀儡师是一伙的!   妈的!两个无耻!混账!!不得好死!!   瓦拉塔突然暴怒,不顾反叛者疯狂阻拦,拼得一身伤也闯入城内,瞧见那个红发男性血族正在刨木头,正抬头错愕望向他,阴狠一笑,在反叛者的咆哮中拔剑冲向他。   修沃斯赶到的时候,芬可拉姆被打断了两条腿,节节碎裂。   瓦拉塔的狂怒依旧不减,修沃斯一挥手,土地中冒出大量钢铁荆棘,缠绕住瓦拉塔的手脚,芬可拉姆才边咳嗽着边爬了出来。   “让我抽掉他的骨头!我不杀他!修沃斯!剔掉他的骨头!!”   修沃斯蹙眉:“哥哥,你冷静一点。”   瓦拉塔一双眼瞳血红:“你知道他为什么能拥有原始血脉的威压和力量吗?他找到了原始血脉的坟墓!他割开我们祖辈的遗体,偷走了他们的血骨!他跟另一个恶心的血族都换过自己的骨骼!无耻至极!!”   修沃斯也疑虑过芬可拉姆的力量来源,想来想去只觉得是偷了原始血脉的血液而制作出的药剂,这么一听,一时间愣住了,回头看向芬可拉姆时,神情竟难以言喻。   芬可拉姆抬头看向修沃斯,神情先开始还有些茫然的无辜,听了瓦拉塔的咆哮后,忽然大笑起来,撇过脸不去看学长失望震惊的表情,不顾剧痛的腿,笑得外面反叛者也暴躁不止:“放心吧学长,至今能知道这个秘密的不超过五个,有能力而且有胆子做到的,不超过三个,而做成功的,只有我和那个做木偶的老家伙。”   芬可拉姆苍白着一张脸,却被一头艳红的发衬着,愈加鬼魅:“瓦拉塔殿下,您追杀了我多年,还断了我两条腿,作为报答,告诉您一个消息吧。我还没被关在这个地方之前,就知道了学长要怎么对待反叛者,其中最让人满意却被学长坚决反对的方案,就是制造出‘深海封锁之地’!”   “芬可拉姆!”   “哦……学长不让我说,那我就闭嘴好了。”芬可拉姆勾起嘴角一笑,正在大家都悄然放松之时,忽然补刀,“因为这个方案要牺牲一个原始血脉的命啊!哈哈哈哈哈!”   浅蓝色的月光之下,孤零零的放肆笑声在芬可城荡开,混合着外侧反叛者的吼叫,久久不绝。   瓦拉塔终于知道了汉索当时给他看的是什么,那是“九大深海封锁之地”的设计图,这是一个完全悖论的监牢,头尾相连,却处处相通,深埋深海之下,却融合于山体,精妙绝伦。   然而精妙绝伦的设计,真的要实施,也有办法,那就是用一个真正的原始血脉的骨血乃至灵魂,作为它的“锁”,而君主权杖,则作为“钥匙”。   就算以后这个封锁之地随着岁月的逝去,而撑不住反叛者的破坏,预备好屠杀骨剑,用钥匙开锁,也可防止封锁之地被爆开,摧毁到依布乌海的地基。但几个纪元后,谁也不曾想到封锁之地的破裂竟然那么迅速,没有一丝丝的准备,就全盘崩塌。   果不其然,当天黎明之际,瓦拉塔就去寝殿找了修沃斯,谈判:“如果我继位成王,结果你应该也可以预想到,不说我会不会在封锁之地将二十万反叛者一批一批地杀掉,我在诺丹罗尔那么多年,依布乌海的政治我早忘了个光,你留给我的这些都没用,何况辅佐我的只有一个只会钻研的死脑筋学术领袖,你觉得我会不会把国家搞得糟糕透顶?”   修沃斯沉默不语。   瓦拉塔叹了口气:“你没法牺牲,修沃斯,这片废墟需要希望才能建得起来,我没办法给予他们希望与承诺,我没有爱,一直都没有。”   “哥哥,你第四纪元远航,因为有父亲和兄弟承担了王族责任。”修沃斯垂下睫毛,“现在你当然也能这么不管不顾,因为痛的是我。”   瓦拉塔垂下眼帘,窗户中透出的月色照在他的脸上,蒙上了阴影,他沉默很久,最终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有无尽的爱,我没有。”   修沃斯望着他,忽然笑起来:“不是无尽的,哥哥,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我也会老去。”   “总要有人学会爱这个世界。”瓦拉塔说,“这个人只会是你。”   修沃斯默默地看着他,目光片片成灰。   良久,瓦拉塔朝他跪下,慢慢低下头颅,他说:“王。”   … …   第四纪元352年的秋季,依布乌海的郁金香王子自杀于芬可城,遗体溶于国土之下,二十万反叛者顷刻消失,徒留荒城凄凉。   第四纪元于三百五十二年正式终结,一百五十八年的残酷征战史也落下帷幕。比起战前,血族的数量如今惨不忍睹,但是就算血族数量凋零到这个程度,修沃斯王依然严格下令,绝对不许拥吮已经拥有记忆并形成观念的人类,特别是成年人类,只许定期在人类弃婴院中选取婴孩拥吮,而且必须有监护人抚养,给予他们绝对的教育。   隔年第五纪元的初年开启,依布乌海的薄荷王子继位为王,举行加冕礼赞。戴上血冕之戒的那一刻,黑枭抓住他的冠冕,在获得祝福的亲吻后,重开歌喉,再不食腐尸,成群结队飞往安格火山荆棘丛,镇守九大深海封锁遗迹的一处锁眼。   “是黑枭啊……真可怕……”   “不,它们原来很可爱的,王曾经总是在图书馆门口喂白枭……那时它们……”   旧事封存,再不言说。      ☆、偷窃      荆棘剥落似纸,黑土化墨水,活灵活现的木偶都慢慢僵硬,小风笛哀哀的长鸣中,从剧院上方垂下了带着钩子的线,缚住了它们的手脚。   傀儡师起身,扬手之时似乎抛出了几根线,收手时,手中赫然出现了一只木偶,披风上赫然绣着郁金香的纹路。他将木偶递给了坐着不动的少女:“借来一用的郁金香王子,这应该是它最后一次演出了。”   克维尔顿怔忪地抬头,刚刚的剧本景色瞬间兴起,又瞬间而逝,万古荒原浸染鲜血,百年荣光顷刻覆灭,恍惚得就像一场大梦。   她有一刹那的迟疑,自己究竟是梦醒,还是依旧困顿梦中,噤声旁观世间风雨。   黑影默默伫立,他的身侧端坐着雕塑般的少女,腰背笔直,双手交握,冰冷的光投影到她身上,铺上了一层玉石的朦胧之色。她的神情无喜无悲,落满雨水的瞳仁中却透着翻越千山万水粉身碎骨,也将归于故土的决然。   但依布乌海那么遥远,原始血脉又盛极而衰,修沃斯王肩负重任等待了四个纪元,都等不来一位真正的继承者。   区区一个混血……傀儡师忽然有些期待,是否历史又以悲剧收场。   “我不熟悉郁金香王子,你能给我换另一个吗?”石头一样的克维尔顿动了,她说,“我想要银厥王子,摩西雅应该认识他。”   傀儡师:“你跟我讨价还价?”虽是这么说,然而黑色斗篷下一根线挑了起来,调换了一个再递给克维尔顿。   “谢谢。”   傀儡师看她道谢后转身的背影,问了一句:“你讨厌芬可拉姆么?”   克维尔顿对于这个名字仿佛失去了喜恶:“不讨厌。”   傀儡师点头:“嗯,不讨厌。”他的声音渐渐遥远,“因为他的过去像你,你的未来也会像他。”   管风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灯光暗淡,剧院的幕帘降下,整片座位空无一人,傀儡师垂下眼眸,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 …   为了不使血族同胞暴露身份,克维尔顿决定冒险,把军团长乌塞伽迪尔交上去的那份军务报告偷回来。   至于乌塞伽迪尔会证实他自己的怀疑,克维尔顿先开始还忌惮,但现在不管了。   克维尔顿学着格洛欧的样子,找来一叠稿纸,蘸了墨水开始写计划和标明注意事项,长时间练出的速记能力此刻物尽其用,手速几乎与思维同速,顷刻用两种语言记满了三张稿纸。克维尔顿停了一会,喝了一杯稀释过的血液,然后接着涂改。   凭着记忆和手边的资料,将路线与时间都计算清楚,她才略微放松了一点,扔开笔,出去买了一些必需品,回来将计划背了一遍,等天黑后走出了门。   军务报告必然要递交于总军长的总务厅,但之前会经过秘书厅的抄写员之手,因为需要备案与分级。总军长亲手送出的军务报告显然分量很重,处理速度会非常快。但以防万一,克维尔顿还是去了秘书厅晃荡了一圈,在忙碌的抄写员中走动,漫不经心地套话,最后确认军务报告的确是送出去了。   克维尔顿默不作声地找到了备份,面对门口狐疑的骑士,她不动声色用一只手揉碎了那张封起来的信函,眯着眼睛扔到了脚边的蜡烛罩子里,确认烧完后,双手插在袋里走了出去。   “十二团传令官阁下?”门口的守卫骑士还是拦了一下。   克维尔顿点头:“是我。”   “请问您有带走任何信件或文书么?这是禁止的,我们需要搜身,请见谅。”   克维尔顿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好。”   秘书厅进出容易,但总务厅凭她的军衔进不去,克维尔顿悄悄绕到了总务厅的后方,踮着脚握住了窗沿的雕花铁杆,猛地使劲,整个人向后荡开翻了上去,轻巧踩在墙面上,另一只手顺势握住上一层的窗沿。   这个时间段,总务厅很少有人,克维尔顿冲窗框上的锁眼就咬了一口,尖齿崩坏锁眼,她慢慢拉开了窗,闪身进去。   整个第二层都是处理文件的地方,乱七八糟,克维尔顿小心地一桌桌翻看,翻了一个整夜,直到听到下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克维尔顿叹了口气,趁黎明还没到来,原路返回。   之后的三个夜晚,克维尔顿都这么度过,为了拖延总务厅的处理效率,她还偷偷弄了几个恶作剧。第四天的晚上,她筋疲力尽,同时也意识到,军务报告很可能已经被总军长阅览过了,毕竟这种重要的信件不可能拖延太长时间。   克维尔顿破罐子破摔,偷跑到了三层的总军长阅览室,心里一凉,果然在盛放信件的托盘上看到了第十二团的蜡印,已经被打开过,克维尔顿捂着额头,一时间惶恐至极。   半晌后,她颤抖着拿过了那封信,想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究竟可不可以反驳。   她看了一眼,呆了。   这的确是一份军务报告,她知道,乌塞伽迪尔的字写得很丑,她也知道。   但是……卧槽这个字比平时丑了一倍不止!   好丑啊!怎么能丑的这么惊天动地!!   克维尔顿默默把这张纸盖在了脸上……   这么丑的字总军长能认出来就见鬼了。   克维尔顿头一次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人,有时候也许没那么坏,但是一定会非常讨厌。   个中典范,就譬如乌塞伽迪尔。   军务报告现在的价值比一张废纸好不了多少,克维尔顿按原来位置放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是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克维尔顿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了一丝血味,她皱了皱眉,顺着味道走了过去,迎面一把匕首飞过来,她吓了一跳。   她悚然,却又觉得有点熟悉,条件反射冒出了一句:“格洛欧?”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却不是格洛欧:“克尔?”   她认出来了,心下一松:“摩西雅,是我。”   数月未见,克维尔顿轻快地走上前,摩西雅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长高了。”   克维尔顿发觉她扶着另一个人影,仔细一看果然是格洛欧,小公爵这次吃足了苦头,浑身都是血腥气,手臂上被手铐磨得血肉模糊,走路都有点不利索。   波因尔公爵的信息网果然够强,连格洛欧的关押地点都能找出来,只是无法在圣城委派太多人手,只能拜托摩西雅趁邀约舞会之际救人。克维尔顿看着格洛欧这一身伤也有点心惊胆战:“他们……打你啊……我以为就关起来……”   格洛欧一直紧锁着眉:“小伤。”   摩西雅淡淡对克尔说:“她脸色不好看是因为不想被救出来,但总督急得上火,我没办法,幸好她伤没好全,我才能把她拖出来。”   “是我爸多管闲事。”格洛欧冷淡说,“这样的风险太大,你应该祈祷今晚不会碰到巡夜的骑士,否则你也会被治罪。”   克维尔顿还想关心一下,只听摩西雅声音冷淡:“克尔,你在圣城要注意点自己,我不知道人类脑子里都是什么些龌蹉阴暗的东西,血族愈合能力强,但格洛欧腹部那一道口子,看痕迹也久了,到现在都没愈合。”   克维尔顿一惊,又嗯了一声:“我先送你们出城吧……”   “这样的监刑,我闻所未闻。”   克维尔顿没脸说那是在战场上被自己刺杀的,只能搪塞过去:“是是是……”   格洛欧倒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克维尔顿找了自己熟悉的路,领着摩西雅与格洛欧靠近圣城边缘,她熟记着圣职骑士夜巡的时间表,一路过来平坦无阻,遥遥看见自己的居处时,克维尔顿掏出了钥匙,低声说:“我去拿点血出来,我看格洛欧有点撑不住了。”   格洛欧不耐:“多此一举,既然出来了,就快点出城。我没办法打架,但走路没问题。”   “你脚骨折了。”   “我走路没有问题,还需要重复么?”   克维尔顿点点头,一副“你行你最大”的脸色,收了钥匙,绕过了街角,再过一个狭窄街道口就是圣城的城墙,那里有一扇侧门,出去了就是席勒盟国的地盘。   … …   行走的速度算是不低,正当三人觉得有惊无险的一夜过去,突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速度极快,铁皮摩擦的声音竟微微凄厉,克维尔顿脸色一变:“巡夜骑士!”她一边想让摩西雅退到她的居处,一边惊诧,“这里怎么会有巡夜骑士?格洛欧被救走的事……这么快就暴露了?”   摩西雅反应极快,拖着格洛欧找到克维尔顿的居所,直接破门而入,看见桌上有一茶杯的血,随手递给格洛欧。格洛欧也并未推辞,一口饮下,低头开始掰自己错位的腿骨。   “麻烦了。”克维尔顿站在门口,望着那一队貌似路过的骑士团,最前面的黑马喷着鼻息,握着缰绳的男孩神情温和,然而眉眼却有些冷意。   他驱策马匹减速,随后看向了克维尔顿,微微一笑:“传令官阁下。”   克维尔顿一副刚起床的惺忪:“军团长大人,我起来上个厕所。”   乌塞伽迪尔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去吧。”   厕所是整片圣职人员居所共同的,克维尔顿刚想转身锁门,就听见乌塞伽迪尔轻声说:“把门打开吧。”   克维尔顿一凛,但她决定赌摩西雅的速度,乌塞伽迪尔不可能看到,只是诈她一诈……这种事他是有过前科的,就是那个军务报告坑了她几个晚上没睡觉!   “大人,私生活也要接受上级管理吗?”   “我不管,只是这几个晚上我路过此处,你都不在,今日终于在了,不请我进去坐坐?”乌塞伽迪尔依旧挂着笑容,“何况,你那屋子的血味,一扇门是挡不住的。”      ☆、总管      克维尔顿背上全是冷汗。   她知道乌塞伽迪尔人不坏,但就是闷骚,闷成一肚子坏水,表面却还是做足了功夫,该笑就笑,该俏就俏,可那几个手段弄出来,诈得人防不胜防。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阴魂不散呢。   短短几秒钟,克维尔顿思绪飞转,甚至想诹一个她需要应酬金主的故事出来——反正在圣城这种地方居住的大贵族,她也能略微知道一点这种事情,只要不求证,她圆个谎没问题。   但不等她想好,门忽然拨动了一下,随后格洛欧从里面走了出来,负手而立,站姿笔挺,手掌在身后握拳,像是依旧掌控至高权力。乌塞伽迪尔怔了一下,忽然退了一步弯腰行礼:“格洛欧阁下,失敬。”   格洛欧并未被剥夺贵族身份,也没有强加任何罪名,只是暂时被监禁。别说她在这里,就算她在监牢里狼狈受刑,乌塞伽迪尔见了她,也得低头。   “巴罗伊第十二军团长。”格洛欧从不记军官名字,只是看了一眼乌塞伽迪尔肩上的勋章,“运气不错,撒网下去,捞着的鱼就算是你的。不过既然吃到了大鱼,还惦记着塞牙缝?”   贵族之间,觥筹交错,总要有些暗话,乌塞伽迪尔也是贵族之后,情商不低,一听就懂了,这是自己跳出来上钩撇开了克维尔顿,他也就顺坡下:“请阁下放心,没人用牙龈塞牙缝,时候不早,下官护送阁下回去?”   格洛欧抬头看了看天色,快到黎明:“军团长不想功劳被路过的人抢去了吧。”转头望向克维尔顿:“那,黑伞。”   克维尔顿拿了黑伞给她,格洛欧很快撑开,随着乌塞伽迪尔离开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纵然前功尽弃,但为时不晚。   进屋后,摩西雅怔愣地坐在床沿,手中拿着一个东西,克维尔顿靠近,才发现那是银厥王子的木偶,顿时哦了一声:“送给你的!”   摩西雅很久没有说话,她身上还是昨日盛礼的礼服,黑色纱花帽下面睫毛低垂,阴深一片。沉默很久,她淡淡一笑,将木偶放到了桌子上:“今日之内我就会出城,波因尔家族的事情我做到这个份上,也不用再插手了。克尔,你的那位长官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你随时可以回咔莎庄园。”   克维尔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没有辞去圣职打算,拿起另一把备用的黑伞:“我送你去城门口吧,你的马车在哪个方向?”   “南面。”摩西雅站起来揉了揉克维尔顿的头发,“注意一点,好好活着。”   克维尔顿笑:“摩西雅你怎么还这么不放心我呀。”   “因为你从小就不让我省心。”摩西雅揽住她的肩,撑起了伞,走出了狭窄的门。   不远处就是圣城南面的城墙,天还没亮,但是可以窥见天际黑色翻滚,像是光要撕裂夜空。摩西雅看了看怀表,刚想嘱咐点什么,突然之间,圣城内暴起了马嘶声,嘈杂的人声也响起。摩西雅不解地看向克维尔顿,克维尔顿脸色凝重:“看来乌塞伽迪尔是碰到抢功的了。”   摩西雅说:“那还是过去看看吧,我没办法将格洛欧带出来,起码要保证她安全抵达关押处。”   于是又折返回来,克维尔顿对路线极其熟悉,不多时已经看到争吵僵持的双方军团,另一个是巴罗伊第五军。大约是巡夜时碰到了不该在此处的第十二军,心生疑惑盘问了几句,结果全被乌塞伽迪尔滴水不漏地糊弄过去,刚刚放行,一个小军士却突然撞到格洛欧的马,顺势拽歪了她的伞,虽然后来他被一脚踹出去了,但格洛欧到底是暴露了。   重要人物出现在此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第五军军团长闻讯立刻赶来,要求移交格洛欧。说实话,乌塞伽迪尔不是个抢功的人,但格洛欧手里一把碎铁块就顶在他腰上,他强撑着温和脸色,只能坚决表示不交人。   摩西雅刚刚转过这个街角,不知道因为是否谈崩了,双方军团竟然拔剑相向,前锋杀作一团,格洛欧挟持乌塞伽迪尔后退,忽然转头看到了摩西雅,微微点了个头。   克维尔顿茫然接过摩西雅递来的伞,只听她说:“事情已经闹大,无法抹除痕迹,你站着别动,我带格洛欧杀出城。”   不等克维尔顿回话,摩西雅已经走向那片尘埃飞扬的街道,弯腰捡起了一把掉落的剑,继续走向格洛欧,手中剑花闪电一般迅速,飘红的血线在她两侧滑去。格洛欧一只手臂勒在乌塞伽迪尔的颈部,以她的力量,稍稍一使劲,这小脖子必然嘎嘣脆。   乌塞伽迪尔心很累:“阁下,阁下能放了我么?”   格洛欧冷笑:“很有骨气啊,还以为你个豆丁会趁机叫声姐姐套近乎。”   乌塞伽迪尔叹了口气:“阁下,你瞧起来只有十六七,我都二十了,总不好意思占你这个便宜……”   格洛欧看着摩西雅靠近,松了手臂,抽出乌塞伽迪尔的佩剑,留下句意义不明的话:“按年龄算,你得跪下叫奶奶。”她扬手一剑,旁边一个靠近的军士胸口破开血花,随后身影一转,冲向摩西雅的方向。   “格洛欧!格洛欧在那里!”显然有人不瞎,内斗中还能分出脑子看战利品的去向。   咆哮、刀剑、圣职、尘埃、争夺,在这一片杂乱的画面里,太阳终于睁开了眼,天际破晓,金橘色的光撒在芬芳的郁金香花圃上,大大小小的圣堂中,玻璃镜面璀璨无比。   痛苦的嘶叫划破清晨,摩西雅跌跌撞撞地退后,玻璃反射聚集后的阳光肆意铺洒在她身上,黑色的礼服干净整洁,然而肩膀处被腐蚀塌陷,一阵风吹过,细细灰尘飘散。   “摩西雅!”克维尔顿愣住了,然后迅速跑上前,试图拨开人群用黑伞罩住她。但军团比她的反应更快,不知谁突然尖叫:“吸血鬼!”   一把剑掷了过来,刺入摩西雅身边的地砖里。   这像个引子,引爆了所有人的反应,不绝于耳的吼声霎时充斥在耳边,所有人放弃了内讧,一致包围了那个困顿在地的血族。他们知道利器无用,有人点燃了蜡烛,然后扔向了那里,还有人拿出了铁索与柴木,大叫着“怪物”砸过去。   克维尔顿猛地狂怒,她暴跳着往前冲,然而太多的军士的背影拦住了她的路,她看到他们将那个优雅冷漠的血族架了起来,蜡油流淌在她半张脸上,像是融化的油脂,火焰燃在纱巾领口上,灼烧着她,烟尘簌簌落下。   “不!不!不要!放开她!人类!”克维尔顿歇斯里地大吼,拼命掰开紧靠的人群。   但她被困住了,声音也被吞没了,四面八方都是高大健壮的军士,她绝望地挣扎在挤压中,眼睁睁看着一层层灰烬从骨骼上剥落。   那一个瞬间摩西雅在混乱中看到了她,她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动了一下,眼瞳在光芒下竟然泛着浅琉璃色,她的脸颊有一半被烧毁了,头骨狰狞,尖齿暴露。   这盛世的阳光下,突然一小片黑影砸下,惨叫声层叠响起,格洛欧手中长剑飞转了几圈,重新被她攥紧,她一手举着伞,闭着眼睛,面容冷酷,上前阻拦她的人都被她绚丽至极的剑术刺伤。她身上还是曾经的骑士统领装,靴底的铁片被火烤得焦红,一剑砍断铁索,一手扯过街旁晾晒的被单,罩在摩西雅身上后,背起她急速向圣城门口奔去。   克维尔顿也转身跟了过去,她们身后跟着的是暴跳如雷的巴罗伊军团,头顶是致命的万丈阳光,然而这场逃跑肆意狂放,带着一点点复生的希望。   只是逃亡终会有结束,格洛欧在离城墙不远处,突然停下撑着墙剧烈咳嗽,满手血污,她已经到了极限,伤势很重,又数月不曾进食,况且奔跑情况下黑伞挡不住全身,她的脚踝处被烧伤,剧痛难忍。   “可以了……”她背上,摩西雅虚弱地用气流发声,“我等克尔,你出城吧……”   格洛欧擦了擦手心的血,笑了一声:“佐伯爵……”她叫了个称谓,却不知再说什么,她们两个是贵族中活动的翘楚,自然没克维尔顿那么傻,怎样生还几率高大家心知肚明,就像乌塞伽迪尔上门检查时,她们明白哪种方法最好,不用讨论,直接执行就可以了。   也就克维尔顿还绞尽脑汁考虑圆个谎。   格洛欧拖着伤,再一次踹开克维尔顿的居处,将摩西雅放到床上,然后亲吻了她焦黑的手心。   这在诺丹罗尔的礼节里可能有亲近的意思,然而在依布乌海中,表示永别。   永别,摩西雅·佐。   随后格洛欧转身,撑开了黑伞,消失在了门前。   克维尔顿气喘吁吁跑回自己的居处时,已经晚了,她不敢到床边,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血也没有药,她突然想起曾经负责她身体健康的宫廷医师崔恩,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但崔恩已经死在依布乌海。   血族的生命力强悍,但面对光和火,就像是冰块一样脆弱,克维尔顿沉重地坐到床边,伸手抚摸那一层被灼烧后的脸颊,收手时手掌满是灰烬。   “克尔……”摩西雅费力望向她,喉间沙沙作响。   克维尔顿伪装出来的那一丝镇定像是被猛地击碎,只觉得满嘴的血味,像是硬生生用口腔压扁了舌头,崩裂牙齿,将这致命的痛楚压入心脏,挤出血来。她颤抖地抚摸摩西雅的黑色头发,就像她曾经无数次揉过自己的头发一样。   “我想……看到你成年……”摩西雅的声音弱了下去,“我曾经承诺一个孩子等他成年,但我终其一生也等不到……”   烧焦的皮肤与血肉层层化作齑粉,剧痛使她痉挛,她靠在克维尔顿伸过来的手上,说:“你送给我的那个……很喜欢……”   克维尔顿忙不迭将桌上的木偶递给她,放在她的手中,又抱着她惶恐地浑身发抖。   摩西雅微微一笑,握紧木偶,悄无声息地刺入了自己的心脏,掺加血族血骨的利器瞬间溶解了血液,但她用力抱着那个木偶,就像是隔了数千年,拥抱到了那个英勇的王子。   她的头勾了下去,就再没有抬起来。   克维尔顿紧紧抱着她,用力地蜷缩,空白了一刹后,她突然发出了小兽般的嘶叫,痛哭失声,那副骨架上的血肉化作灰烬落下,混合她的眼泪,在床单上砸出了泥坑。   “摩西雅……摩西雅……摩西雅……”   对不起,总是惹你生气,以为自己长大了,什么都可以了,能保护别人能成为英雄,但是到头来,却活得像个懦夫。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   我想……回家啊……   .   曾记忆,黑袍宽带的王城总管,端庄冷漠地站在宣誓台前,夜莺王女抖着耳朵,眼神闪烁又好奇。   “克维尔顿王女殿下,我,摩西雅·佐,愿意成为你的指引者,栽培你、爱护你,以我的爱,辅佐你的成长。”   “摩西雅·佐阁下,你是我的指引者,我理应尊敬你、爱戴你,将我未来所能创造的辉煌,回馈于你对我的教导。”   故人已亡,故土安在?      ☆、跳槽      入冬的天微寒,圣城的郁金香花圃凋零大片,圣堂的钟声在傍晚敲响,一阵阵回荡在街道间,空旷恢弘。   圣职考核又一次举办,乔奇军营长骑马抵达巴罗伊第十二军务厅,一声马嘶后,他跃下马背,大步走入军务厅,脱帽向军团长行礼:“乌塞伽迪尔大人。”   乌塞伽迪尔刚报完一大段军务,前来顶包的高阶骑士甩着酸痛的手,盼望军团长喝咖啡喝久一点,此刻见到乔奇军营长前来一副禀报的样子,顿感一阵解脱,默默搬开椅子退开。乌塞伽迪尔没理偷跑的高阶骑士,抬头看了看他,略略点头:“什么事?”   “克维尔顿传令官的请辞书。”   乌塞伽迪尔目光平静:“是不是我不批准,她每隔一周就要写一份?”   “大人。”乔奇措辞道,“今日我去监察考核,碰到了克维尔顿阁下……她又参加了考核。”   乌塞伽迪尔挑眉:“是么?”   “大人,事情很复杂,她参加的是第一军团特别招录,以我看到的成绩,她应该很快就收到第一军团的招纳书……这个第一军团……”   第一军团不好惹。   这是巴罗伊二十四个军团的共同认知,第一军团从上到下,个个都是人物。不说他们那位总军长最强首选人的军团长,就算传令官这种小角色也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乔奇心惊胆战地瞧着自己军团长沉默,半晌,乌塞伽迪尔忽然若无其事一笑:“可以呀,学会仗势欺人了。”他伸出手,乔奇立刻将请辞书递到他手上,拆开一览,又钉到了桌上,淡淡道,“批准了,替我签个字。”   巴罗伊二十四个军团以军功排位,第一军团能在群狼卧虎中稳居十年首位之久,自然有它的可惧之处。像乌塞伽迪尔这种赚军功的专业户,近些年来勤能补拙,或许胜得一筹,将十二军团提升并稳固在了正中央,可第一军团屹立太久,久得像一座丰碑。   这座丰碑高是高,壮也壮,但埋的人啃的骨,也不少。   乌塞伽迪尔知道这个理,却也不急,他自知跟克维尔顿中间有了一道隔阂,虽然他不是有意置那位佐伯爵于死地,但归根结底,总有他的原因。自从那天圣城动乱,当场械斗的人都被鞭笞脱了一层皮,他的传令官则足足一个月不曾露面。   他也没有追究传令官失职之责,这也是乌塞伽迪尔一贯的处事手段,层层逼迫,慢慢收网,却不下狠手,留一条生路,也给自己埋一条后路。   但随后接二连三的消息却让他着实诧异了一阵,短短五个月,竟然不用刻意收集讯息,就能听到“克维尔顿”这个名字,这说明当初那个小传令官在第一军团混得还可以。   克维尔顿这次以军职入团,这可不比文职的宽容,是种玩命的圣职,玩命的程度乌塞伽迪尔自己就深有体会,淘汰战一轮接着一轮,像克维尔顿这种,五个月从一个普通军士成为百军长的,要是每天不拎着剑在军团里溜一圈,谁信。   不过以克维尔顿敢单挑至高之座格洛欧的能力,区区一个百军长的位子,她还坐得稳。   两个月后,晋升千军长,消息传来,乌塞伽迪尔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等到十三个月后,克维尔顿夺位军营长,竞斗场上一只手将前任撂倒马下,虽留了手不致死,然而受惊马匹踩踏而过,那人终究还是脊柱受损,无望圣职;与之相反,克维尔顿再次晋升,深得第一军团长的重用。   乌塞伽迪尔这才正视起来,并开始有些不安。   咔莎庄园的佐伯爵,名义上是克维尔顿的姨母,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嗣,乌塞伽迪尔一直认为佐伯爵与克维尔顿的关系也仅限于一个远房亲戚,毕竟她们长得也不像,而且多半时间佐伯爵都不在庄园,按理说没时间培养感情。   这是他错误的估计下诞生的错误判断。在依布乌海中,一位“指引者”在指定的孩子心中无异于一座灯塔,彼此宣誓,缔结守约,在成年之前尤其重要,起码可以保证被指引者心智成熟不会偏离本心,等成年之后,这层关系才会渐渐弱下,直到与普通授课者一般无二。   而在指引者死亡之前,克维尔顿恰巧又经历了一次依布乌海沦陷之战,漫天烽火,原始血脉接连陨落,让她猛地记起几年前,她也曾亲身经历过故土破碎尘封,修沃斯王亲吻了她的手心,放任她离去。   这终于压垮了王女,夜莺在冬日嘶声长鸣。   数月后,圣城迎来了一件大日程,春日盛礼,这是教皇都必须出席的盛会,况且他座下两位皇子也趋于青年,虽然谈不上自己组建势力,但是时候登上名流社交圈了,这是慎之又慎的事,足以影响他们未来的命途。   波因尔家族的事情没人敢插手,波因尔公爵既然敢把自己的女儿劫出来,自然后面做了万全准备,麻烦是麻烦了点,风波不断,但起码是顶住了贵族和圣城两大压力,将格洛欧保住了,并全力洗脱她身上的罪名,洗得跟白煤球一样。   格洛欧最近很平静,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携带摩西雅·佐的棺椁,快马穿越三个盟国六个附属国抵达西港口,然后出海,让人吹奏了一段风笛后,将棺椁沉入海中。   这段时间内,克维尔顿都没有出面,血族内部举行的哀思葬礼,克维尔顿也没有出席,波因尔公爵觉得奇怪,问及自己的女儿,格洛欧只将一个盒子交给了他:“她把自己给驱逐了。”   波因尔公爵看了一眼那个盒子里的两片东西,很快明白了意思,皱了皱眉:“放逐也遗传?”   格洛欧一怔:“什么遗传?”   “克维尔顿的母亲,诺兰丹·陶尔,在西港口分娩后,也是自我放逐,失踪至今。”   格洛欧第一次听说这个事:“克维尔顿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因为曾经有血族说她应该冠上母亲的姓氏,但被王驳回了,毕竟没听说哪个王子王女还有姓氏的,何况是一个首生混血,也算是开辟了新种族。”波因尔公爵低头抚平袖口,“不过听你说,现在,她放弃了王女的头衔,也放弃了依布乌海子民的身份。”   格洛欧不可思议:“等等……她不是最想回依布乌海的么?”   “如果不是那么强烈的希望,她也不会放逐自己。”波因尔公爵说,“她现在走的路,跟当年瓦拉塔殿下差不多,我当年跟随殿下在诺丹罗尔建立国中国,他曾是这里的无冕之王,但归于依布乌海后,甘愿自尽,心魂俱灭。”   格洛欧没说话,公爵伸手替她整理衣领,三层叠的领口被妥帖交织,最后领带也精巧系好后,格洛欧问了一句:“那驱逐了之后还能回归么?”   “没有先例。”   … …   春日盛礼隆重举办,巴罗伊军团出动全数镇守圣堂,维护圣城秩序,乌塞伽迪尔同样领命,麾下三位军营长轮班值守巡逻。因为这次是全城调动,所以自一年半后,乌塞伽迪尔再次见到了克维尔顿,巴罗伊第一军团的三大军营长之一。   克维尔顿领的是夜晚巡逻的任务,初春的夜风还蕴含凛冽,吹得她额发散乱,肤色是血统特有的苍白,没有佩剑,手上慢慢转着一支没有墨水的笔,笔尖在风中干涸开裂。   她也看到了乌塞伽迪尔,略略颔首:“乌塞大人。”   乌塞伽迪尔第一眼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仔细打量了片刻,他突然一惊,曾经她从不离头的帽子一直没戴。曾经她任文职,打伞的理由他不问,这个戴帽子的理由他也没问过,但心里明白,看似怪异,然而伞遮阳光,帽挡尖耳,是必须要做的事。   军职的要求非常严格,更是要有身体检查,乌塞伽迪尔一直有点疑惑克维尔顿是怎么蒙混过关,看来结论就在眼前。   但这种情况总不可能直接问,乌塞伽迪尔望见克维尔顿嘴角一处深红血斑,坐在马上旁侧敲击:“阁下又跟军团里的人去竞斗场了?”   “不,冬季寒冷,嘴唇干燥,裂了几个月,只能等天气暖和再看。”克维尔顿说话时伸手抹了一下血口,拖出一点血迹,看了看,抽出袖巾擦去。   “既然夜晚出巡,风帽也不戴么?”   “没必要,大人。”   风一阵阵掠过,克维尔顿散落的棕发被吹得凌乱,她没有伸手去梳理,乌塞伽迪尔安静地看着她,某一个瞬间,发丝出现间隙的一刹那,乌塞伽迪尔猛地缩紧了瞳孔。   头发又随风落下,披满双肩,克维尔顿面色不变,手中的笔停止旋转,双手递交:“大人,十二军团的笔,忘记还了。”   乌塞伽迪尔默立片刻,俯身接过了笔,随手夹在军服袖口,不发一言调转马头离开。   第十二军团长走后,刚刚退开一定距离的第一军团军士又紧随上前,克维尔顿握住缰绳,翻身上马,按着指定路线开始带人巡逻,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金碧辉煌的圣堂。   大约是克莱因教皇露面了,圣堂中传来遥远的钟声,人声鼎沸,光芒铺洒了半个圣城,天上的繁星都被辉映得黯然失色。   那么光明璀璨,让克维尔顿想起那个早晨的阳光。   曾经碰一下都疼得要命的耳朵,被钻心的冰水冻成了麻木的僵灰色,痛苦哽在喉间,尖齿刺破嘴唇,血痕永生无法愈合。   然后她沿着人类的标准,割下了半个耳朵。      ☆、联姻      一年一度的春日盛礼通宵欢畅,克维尔顿领了巡逻令,绕城三圈后完成任务,回家睡觉。   这近两年的攀爬,令她没有休养的时间,旧伤一直隐隐作痛,而在寸寸磨掉尖齿后,这牙又慢慢长了回来,生长期间牙龈酸麻难忍,除了血液她食用不了任何东西。   军营长之职还不是她的极限,她预感自己即将成年,这个比她曾经预期的要早很多,成年的血族各项力量都会翻倍,不知道混血会怎样,但总归不会太差。   目前来说,她算是坐稳了这个第一军团军营长的位置,但是没办法再往前进一步。巴罗伊第一军团长,茉汉纳,这个名字在别的军团闻之色变,在自家军团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脾气大如水沟肥鼠,总军长的会议都敢爽约,军务堆积如山也不见她出一趟橄榄厅。   但仅有两点让人没法罢免她,一是大决策从未失误,二是上头有人罩着。   克维尔顿找不到茉汉纳的靠山,不敢轻举妄动,她接触过茉汉纳的履历,知道她本是第十九团的军团长,执行一次军务时被吸血鬼袭击,虽然后来没有转化种族,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失去理智,大肆破坏残杀周围的人物,因此因为“疑似异端”的罪名被羁押于圣城地牢长达二十三年,摧残出一张老脸。   按照圣城的尿性,这种人就算不绞死,也要关到老死,更遑论登上第一军团长的宝座。然而茉汉纳做到了这一点,大概就是她自身的狠性和头上靠山的事了。   隔天清晨,克维尔顿将“白昼城墙”布料制成的长风衣穿在军服里面,扣上排扣,前往军务厅。这套风衣原先是格洛欧的,整个诺丹罗尔就这一套,但格洛欧小公爵壕惯了,出了监牢后,这套风衣就作为谢礼送了过来,连她爸的意见都不问一声。   今天的晨报格外热销,克维尔顿含着一颗血脂糖,随手拿了一份报纸,一摊开,最上头的消息果然惹眼——波因尔家族继承人与教皇长子商议联姻事宜。   还没看完,就见迎面一个军士走来,见到克维尔顿连忙行礼:“大人,早。”   “早,领了早晨的巡逻任务?”   “没有,是波因尔公爵和长皇子殿下在郁金香花圃谈话,军团调派人手过去驱散无关人群。”军士说,“大人应该也知道……大概就是联姻的事。”   克维尔顿点头:“我知道,去吧。”   军士一路小跑过去,克维尔顿停了停步子,转身绕道去军务厅,途中经过了郁金香花圃。大理石雕琢的庭台伫立在花圃中心,初春的花苞错落不齐,成熟俊美的公爵坐在白石头之间,袖口里的蕾丝花巾随风摇曳,他对面是教皇的长子,衣着华贵容貌清秀。但有波因尔公爵这位“依布乌海的绅士权杖”作对比,衬得他实在太过于平淡青涩。   克维尔顿目不斜视地经过,听了一耳朵,波因尔公爵始终优雅淡定,但他未来的女婿拘谨又坐立不安,这也不怪他,虽然这一场谈话的修辞温和又礼貌,然而他老丈人颇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充斥着“碍眼的东西”、“你怎么还不滚”、“敢觊觎格洛欧我弄死你”还有“我宝贝女儿真是倒了霉选了你这么个混账蠢货”……诸如此类。   以波因尔公爵的深沉涵养,还能让人这么容易听出敌意,看来是相当不愉快。   不过掌上明珠要以联姻的方式嫁出去,爱女如命的公爵能有好脸色才怪了。   克维尔顿一直前行,很快路过花圃,转向第一军团的军务厅方向。在她身后,波因尔公爵仍然坐姿随意,笑容带着长辈的慈爱,正在继续教皇长子“好好地谈一谈”,谈得大皇子几欲崩溃。   直到波因尔家族的马车驶来,随侍两百名骑士站定左右,波因尔公爵才堪堪放过教皇长子,接过骑士递过来的伞,向长皇子微笑颔首:“格洛欧来了,不去跟她说说话么?”   是头猪都能听出来这句话暗藏杀机——“你敢过去我打断你的腿”。   长皇子讪笑:“不了,我……这里更凉快一点。”   波因尔公爵才满意一些,行了个告别礼:“既然如此,祝殿下安好,下次再见。”   格洛欧既然已经确定订婚,为了方便她的计划,她将长驻咔莎城,这一趟春日盛礼,来的时候是父女同行,散席后,只有父亲一个回席勒王都。   波因尔公爵坐在马车中,刚才谈笑风生的神态都隐没了下去,他很少这么沉默过,不论在依布乌海还是诺丹罗尔,凡是他在的地方,都是光辉万丈、众人趋之若鹜;身为九位学术领袖之一的身份,他将自己包装得很好,就像根本没有软肋,就算瓦拉塔殿下自杀,他可以独挑诺丹罗尔总督一职,就算修沃斯王沉睡,他也可以领导余下的血族子民。   但怎么可能真的没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他的骨血,割舍不了,又贴合不到。   格洛欧第一次将她的计划稿子给他的时候,他就怒火中烧,但常年的修养让他将脾气迅速掐灭,只是微笑:“我不同意,你是我的女儿,贵族中的至高之座,你是坐在棋盘前执掌棋子的主人,谁允许你自己置身棋盘?”   面前的少女往后靠到椅背上,双手交叉,桀骜不驯:“我允许的。”   “格洛欧,你太年轻了,听我的话,别这样做。”   格洛欧直起身,抬手就将一叠稿纸全撕了,纸片扬到空中,她周身气势砰然炸开,飘散纸片四分五裂,落满了整个书房,落了她父亲满身。   格洛欧以这种的方式表示了她的决定,她没学会坐镇幕后,倒是学会了孤注一掷,波因尔公爵目送她转身出门,没说话也没动静,他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尊布满裂痕的石雕,如果动一下,全盘崩塌。   “我已经失去了你的母亲,如果只是为了复仇而联姻,你能不能别这么做?你能不能心疼我一次?我的孩子?”   如果有用,他一定会说。   但是他太清楚自己的女儿,这种话,说了也没用。   … …   已经定下来的事,再多争论也无济于事,咔莎城门前,波因尔公爵最后争取了一次:“格洛欧,现在跟爸爸回家,后续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让教皇自己毁约。”   格洛欧就两个字甩过去:“不回。”   波因尔公爵抬手就拍了一下格洛欧的脸,看样子是教训,但那个力道,说是摸都嫌轻,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语气竟微微示弱:“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格洛欧挡开了他的手,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爸,要么你现在打到我服软,要么你走。”她依旧年少轻狂,却格外认真,“这是我的事,我的一生,我来完成。”   波因尔公爵一直是外表温雅内心刚毅,这次终于服了软,曾经风度翩翩的权贵绅士,像是被抽掉了脊椎,他良久不语,最后只轻轻说:“好,那我走了。”   格洛欧嗯了一声:“大太阳的,我不送了。”   马车扣上了门,骨碌碌驶向咔莎城外,随行骑士减少了大半,咔莎城的城墙远远被扔在身后。黑绒马车中,公爵端坐靠椅上,面含微笑,容姿华丽,又变成了贵族们忌惮的那个谈笑风生的幕后权力者。   如果他不是一位父亲,也许终生都不必取下这张面具。   … …   格洛欧暂且入住的是咔莎庄园,本来这庄园应该记在克维尔顿名下,但由于克维尔顿是圣职人员,因此脱离了佐家族,继承权被取消,一直以来是原来的老管家一直加以看护。   老管家曾经照顾了克维尔顿很长时间,也听闻过格洛欧·波因尔的名字,接待这位贵客就以最高规格执行。格洛欧在庄园沐浴后,又喝了杯血,提笔写了封信寄给克维尔顿。   咔莎城距离圣城就分分钟的路程,克维尔顿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下午,打开一看,又是两种语言的结合方式,字符画得跟密码似的,顿时知道这是出自格洛欧的手笔。   前半篇洋洋洒洒,克维尔顿看了半天才知道是在夸自己,哭笑不得;后半篇讲了正事,格洛欧坦言,贵族间赌局已开,三缺一,你来不来?   克维尔顿没想法,她玩不来贵族之间的战争,否则也不会抛弃了自己的贵族身份,转而入了圣职,正要回绝,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仔细看完,静坐了半晌。   ——“茉汉纳的背后是埃斐尔·加德。”   这是她目前最希望得到,也是最有用的消息。   埃斐尔·加德,她当然知道这个人,她刚刚入学席勒皇家学院的时候,就是这个人以迈希伦院长的秘书身份出面,自称“迈希伦的爪牙”,领着她和格洛欧前往教室,是个清秀的青年,一身简朴至极的燕尾服。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跟迈希伦家族脱不了干系。   跟迈希伦家族捆在一块,那作为他们家族的核心——席勒皇家学院,里面的那些核心贵族子弟也逃不了份。   克维尔顿按住额头,突然感觉棘手了起来。   头发顺着她的按额角的动作垂落,蹭过耳廓的旧伤,一阵钝痛,她缓慢地打了个哆嗦,眼中忽然泛起了波澜:“把我的笔拿来。”   茉汉纳军团长不理事,克维尔顿担任了处理军务的责任,既然是处理就不必自己动手,开口说出结论,自然就会有人帮忙记述。克维尔顿已经许久都没有握过笔,那位传令官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将手边另一只新笔蘸了墨,递了过去。   一纸盟约,半身入局。      ☆、橄榄      克维尔顿与格洛欧的通信变得频繁起来,但凡有点眼力,都能看出来她们是一伙的,第一军团长茉汉纳先开始没当回事,但当她损失了几个安插在军团内部的军士后,她就出面了几回,开始截克维尔顿的信件。   但信件是由两种语言混搭而成,茉汉纳看不懂,拿去解密,也解不出个所以然。这么僵了一段时间后,克维尔顿凭空少了那些回信,也知道需要变着方法寄信,这样一来,能被截住的信少之又少。   茉汉纳上头的那人,埃斐尔·加德,可以说迈希伦家族的首席智囊,有几次格洛欧弄出了许多干扰,结果被他一眼看穿。不久前埃斐尔来过一次圣城,跟几年前没有区别,依旧是简朴的燕尾服,秀气素白的面容,跟克维尔顿打过一次照面,谦卑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是第一个怀疑我的种族的人。”格洛欧在信件里说,“他疑心极重,连自己都不相信。”   克维尔顿虽记住了,但以为埃斐尔与乌塞伽迪尔是一类人。但后来一次他利用两个军团的仇恨挑起了八月惨剧,一名主教殉职,八十三名军士械斗残杀,此事闹腾了两个月未曾平息,她终于知道,这个人可没有小侏儒的胸怀,乌塞伽迪尔顶多吓吓人,他是看准了,出手见血,一击必杀。   格洛欧的婚期越来越近,这是一场强强联姻,无论嫁娶双方都非常重视,教皇甚至亲自督促新人的婚服赶制,并接受了波因尔公爵的要求,去掉了原定的纯白婚纱,改为深红。   皇家可能不明白亲家的意思,但克维尔顿一听就懂,深红是依布乌海的底色,是原始血脉的代表颜色,标志尊荣与强盛,所以就算是议政臣都只能穿黑色;除此之外,也只有重大节日中,可以特许一部分核心血族穿上红色的礼服。   波因尔公爵以这种方式坚定了自己的立场,红白不容,可以说是一点联姻的诚意都没有。   在婚纱做到半成品时,圣城特地送去咔莎庄园,让格洛欧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之处。这项任务被克维尔顿拿到了手,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再一次跟格洛欧见面,漫天落叶的咔莎庄园内,浅雪色长发的少女站在落地的镜子面前,仿佛一团火焰。   深红婚纱颜色如酒,高领蕾丝包裹着她苍白的脖颈,铸金的扣子贴合婚服两侧,红玫瑰花在裙裾上绽放,明丽又绝艳,一张丝绸手帕将她头发扎起,赤色耀眼。   格洛欧很少有这样端庄美艳的一面,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以为你会让人帮忙,这裙子很复杂。”一旁的克维尔顿说。   格洛欧的眼神动了动:“穿礼裙,无非只有十七种穿戴方法,一件裙子怎么穿,我摸一下就能看出来。”   克维尔顿抱着双臂,良久才说:“提忒·巴罗伊?”   能让格洛欧屈尊替别人研究怎么穿裙子,想来也只有大名鼎鼎的星黯皇女了。   格洛欧听闻冷冷看了她一眼,手不由自主按住裙侧。   克维尔顿知道她这个动作是拔剑的姿势,好在格洛欧虽然剑不离身,但有这婚裙挡着,她也摸不到剑。安全起见,克维尔顿还是退了一步,一手握拳咳了一声:“如果对婚纱没有意见,那脱下来,我就要回去复命了。”   格洛欧看着她:“你忘掉了一些学过的东西。”   “我知道,我现在对人都不太礼貌,毕竟还是个低层军职人员,以后会改回来的。”   … …   第九纪元初期,大把鲜红的玫瑰洒满圣城,温室中培育出的寒冬玫瑰铺成了一条深红的地毯,直通神之圣堂,黄金铸成的马车由雪白的马匹碾过花朵,礼炮乍响在空中,无数名流走上街头,围观这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十月的天空带着丝丝阴暗,克维尔顿也在观礼人群中,看着那辆奢华的马车停在圣堂前面,女侍长打开了车门,伸手扶着新娘下来。那一刻所有人的眼中都写满了惊艳,无可否认波因尔家族的女儿这一刹那带来的震撼之美,尊贵至极,也锋利至极。   而她的父亲却是一身黑色的礼服,胸前别着一朵红色玫瑰,他微笑着弯起右臂,让格洛欧用戴着红钻纱手套的手挽住他的臂弯,一步步走上了圣堂的阶梯,然而他的眼中毫无笑意,望向圣堂时,像是烧灼着冰块。   圣堂的殿门大开,一身纯白的新郎呆呆地望来,他个头高挑,然而这种淡色调让他看起来比格洛欧还要年幼,他的身边站着他名义上的父亲。   但凡教皇,必然一生不婚,也不能偏袒膝下任何一位儿子,但并不妨碍儿子争夺势力为自己铺路。老教皇巴罗伊四世活了八十多岁,一共有十六位养子或私生子,年纪最大的有五十多岁,年纪最轻的才二十多。但女儿却只有两个,一个早夭,一个就是他最小的子嗣,容色绝世的星黯皇女。   而巴罗伊五世登基,他的兄弟一个不剩,说他是干净无辜的,鬼都不信。可他此时一身纯白色的绣金长袍,戴着金丝眼镜,仿佛真的沐浴神的光辉,高贵而静穆,慈悲而仁爱。   无论如何,他是圣父,诺丹罗尔的至高者,光明的巴罗伊五世。   克莱茵教皇冕下。   … …   这场婚礼是这么完美,纯白的少年和深红的少女,白与红的礼赞响彻整座圣城,克维尔顿长长出了一口气,既然没人闹场,那这个婚礼庆典能给她带来一天的假期。   准备回去睡觉时路过军务厅,里面突然一路小跑过来一个高阶骑士,双手呈上一柄军刺,低声道:“军团长忘记了,劳烦大人顺路带给军团长。”   克维尔顿皱了下眉,弯腰拎起军刺,没说什么,打量了一下,这是实实在在的凶器,三面开血槽,暗藏活动锥刺,推动这东西能从上到下开出一朵钢铁之花,放在空气中能观赏,放到人体里能血溅五步。   这种特制凶器,以茉汉纳的性格,会随便忘记?   克维尔顿心中冷笑,面上淡淡道:“我不顺路,让别人带吧。”   高阶骑士恳切道:“大人,就是橄榄厅,您也是要经过那儿的。”   橄榄厅是赐予第一军团一把手的殊荣,可以说是军团长的私宅,在寸土寸金的圣城领到这么一座规模不小的邸宅,足见上头对于第一军团的厚爱。   这的确是克维尔顿的必经之路,她最近总是能通过茉汉纳跟埃斐尔打交道,这是更是半分怀疑埃斐尔的手笔,索性捞起军刺,骑马赶去橄榄厅。   虽说橄榄厅的后缀是个厅,这是贴合军团的一贯标准,真将这个地方比较起来,更像一座半大不小的庄园,里面的花圃和古老的邸宅若影若现,门是铜铸的橄榄叶雕纹,华贵尊丽,却蒙上了不浅的灰尘。   克维尔顿随手将军刺系在缰绳上,下来推开了虚掩的大门,牵着马走进了花圃,里面一片干枯的橄榄树,看来很久没人料理过了。   “茉汉纳大人?”克维尔顿出声。   四周阴森森的,但克维尔顿从小没听过鬼故事,比起其他小孩从小被“再闹腾就让吸血鬼吃了你”的恐吓熏陶,作为混血的她不得不很淡定,再叫了一声:“茉汉纳大人!”   风声飒飒,无人应答。   吱呀一声,被推开的门渐渐合拢,克维尔顿迅速转身,用力抽了马背一下,马匹受惊跑向大门,趁还没关严时猛地冲了出去,铜门哐当一声响,最终还是关上了。   来了。   克维尔顿抬手,将自己的鬓发捋到后面,避免蹭到残缺隐痛的耳朵,然后她连剑鞘一块扔掉了佩剑,用指甲蹭了蹭自己酸麻的尖齿。慢慢望向宅邸的方向,那里走出了戴着脚铐的老女人,苍老,但危险,她目光空洞,但身手堪比壮年血族。   第一军团长茉汉纳,被吸血鬼袭击后幸存的人类,她是不完全的血族,也是不完全的反叛者。   … …   虽说这一天所有人都被婚礼庆典吸引了目光,但橄榄厅搞出那么大动静,想不注意都难。橄榄厅大门处渐渐聚集了一些狐疑的军士,但里面爆破阵阵,谁也不敢一探究竟,只是等里面平息,再等人来处理。   最后一声爆响震得外面围观人群抖了一下,然后彻底安静了下来,刚有人想推门问问,烟尘中走出了一个身影,由于刚经历一场战斗,威压没办法完全收敛,一瞬间逼退了正准备推门的军士。   走来的正是克维尔顿,她擦了一把脖子上的血,一把捡起花圃里的一块地毯裹在半抱半拖的人身上,上前拉开了门。   一个军士瞄了一眼,立刻认出了那被地毯裹起来的是谁:“茉……”   克维尔顿低声喝道:“住嘴!”   那军士一吓,话断在了喉咙里,克维尔顿招手让先开始跑走的马过来,将那一团地毯扔上去,自己再上马,留下一句话:“把橄榄厅封了,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进去,听不懂的,滚出圣职就懂了。”   围观的军士不敢不从,克维尔顿坐上军营长的位置,赢了多少人,就有多少人被迫降职或被强行逐出圣城。   克维尔顿纵马奔向华特堡,在圣堂举行完婚礼后,新人就会入住教皇赠予的华特堡,这个时间点,格洛欧应该已经在华特堡吃晚餐了。   华特堡的侍卫没能发现克维尔顿,她没从大门进去,拖着一团人形地毯直接从窗户侵入了这座奢华的新居,她身上的血腥味瞒不过一个真正的血族,她坐在一间客房中没多久,格洛欧就找上她了。   格洛欧刚进来,一皱眉,开门见山地说:“你成年了。”   克维尔顿嗯了一声,刚打完架,她气息还有些不稳:“埃斐尔可能想让茉汉纳在发狂的时候除掉我,但她只有残缺的血族血统,就算看起来像个反叛者,也远远没有真正的力量。”   格洛欧望向地板上的第一军团长:“你带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还有救,让她成为真正的血族,控制她的独立期饮血,她就不会是反叛者。”   格洛欧用一种你在开玩笑的眼神望过去:“……打架把脑子打傻了?”   克维尔顿镇定地回望:“没有,我试过咬她,但我是混血,我无法拥吮。”   格洛欧沉默了,然后笑了两声:“我不干这种事,克维尔顿,这种事太丢脸了。”   “格洛欧!”   “怎么?你忘了依布乌海的法典了么?王最严厉处置的事和不可容忍之处就是拥吮成年人类!反叛者这个事情多严重你自己回去翻贝烈梅之战的历史!”   “但是……”   “好,就算我将她转化成功,我将她带入血族的势力范围,你要知道血族登记的时候,是需要拥吮者血脉链接的凭证,她的血脉源于我的拥吮,那我怎么说?我说这是我结婚第一天就搞出的女儿……我爸不得疯了?!”   “……”   格洛欧怒极反笑,以手为刃,屈膝直接洞穿了茉汉纳的心脏,速度快到克维尔顿根本反应不及,溅出的血染红了婚服,她抬头,笑容冷酷:“你好,克维尔顿,军团长大人。”      ☆、人质      如果茉汉纳是个人类,格洛欧这一手,够她死十次。   但如今的茉汉纳形同半个血族,击破心脏也只是让她猛地清醒过来,但剧痛令她蜷缩如虾,喉间风声作响,指尖将地板划出深深沟壑。   克维尔顿这时也反应过来,挥手一扫,气浪尖啸,硬生生将格洛欧逼退两步,尘埃散去中,两两相望,对峙并未持续很久,因为外面已有侍卫叩门:“格洛欧殿下,巴罗伊十二军团长大人来访。”   来者正是乌塞伽迪尔,他也没有惊动太多人,但既然递了名帖,格洛欧作为华特堡的女主人,必然是要接见的。只是还没等格洛欧准备出门,克维尔顿忽然说:“让他进来吧,他自己琢磨出的东西够多了。”   格洛欧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换下了自己的婚服,随手扔在床上。   等乌塞伽迪尔进门时,头一眼就看到一大滩血,脸色一变,迅速上前翻过再次昏死过去的茉汉纳,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按住她的脉搏,凝重的脸色才缓了一些,还有心思挑明心照不宣的隐晦:“吸血鬼的血液,真是个好东西,心脏破裂,居然都没死成。”   克维尔顿向他点点头:“乌塞大人,有何贵干?”   “还你人情。”   克维尔顿不解:“我?一直承蒙大人照顾,哪里欠大人什么人情?”   乌塞伽迪尔瞥了一眼格洛欧:“格洛欧殿下能玩转贵族交际圈,也能搞定黑塔骑士团,这得亏于殿下的父亲与三位老师的倾心教授。而克维尔顿阁下……”他措辞了一下,“跟着我,也就练了练手速,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言传身教。”   克维尔顿问:“什么东西?”   乌塞伽迪尔笑容可爱:“阁下,我是文职上任的呀,谁告诉你只有军职才能爬高?诚然,二十四个军团长中,二十三个军团长都是军职,但这也不能否认文职没有升职途径……你想想看,枢机主教也是文职呢。”   克维尔顿怔怔看了他一会:“你决定帮我?”   乌塞伽迪尔笑笑,往地下一指:“首先,不能杀茉汉纳。”   格洛欧冷笑:“我怎么就不能杀她?”   “如果是殿下,当然能,因为您是波因尔家族的继承公爵,也是教皇的儿媳,杀个军团长,除非让您的政绩上溅些污点,不会对您造成人身上的损害。”乌塞伽迪尔神定气闲地微笑,“然而您只是站在您这个角度,克维尔顿阁下不一样,她要是背负了一个‘谋害上级’的罪名,逐出圣城都是轻的,不关她几十年大狱磨到她死,您以为,她背后的那位,令您也头痛的埃斐尔会咽的下这口气?”   “她输了,埃斐尔会在意一个弃子?”   “的确,埃斐尔不会喜欢没有价值的人,但埃斐尔的姓氏是加德,特别巧的是,我知道茉汉纳也姓加德,茉汉纳·加德,您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格洛欧的脸色沉下来。   乌塞伽迪尔见格洛欧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说,毫不在意地割腕放血,就滴在茉汉纳的胸口,破裂的心脏接触到人血,竟开始慢慢愈合,重新鼓动,他撇头看向克维尔顿,轻声道:“阁下,你太冲动了,我为军团长之位奔波了九年,背后还有我庞大的家族支撑……你才区区两年,就想挑战军团长?”   克维尔顿垂了垂眼眸,看着这个小男孩一样的军团长:“这几个月,她都在针对我,今天我就是想着做个了结。”   “这只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博弈,你焦躁了,你想一了百了,那你就要输。”乌塞伽迪尔眉目冷静,“上位是非常难的事,越往上走,越艰险,中低层的小军职是可以通过打几架耍几个小心眼拿到,但高层一点的,要格外小心,因为一个不慎,万劫不复。你还真敢,挑上一个最难的,你知道埃斐尔·加德有多令人不想招惹么?你若真端掉了茉汉纳,明天埃斐尔能不顾真假,把你拖到太阳底下晒。”   克维尔顿寒噤了一下,她如今对太阳只抱有本能的恐惧,再无法感受它的美好。乌塞伽迪尔低头止了手腕的血,抬起手刮了刮她的脸:“慢慢磨吧,克维尔顿阁下,长大这件事,有些人用一个晚上就可以,但有些人,要用大半辈子。”   这个刮脸的动作若是放到一个成年体型的男人身上,怎么瞧都是暧昧得过了头,但乌塞伽迪尔小萝卜个头,这个动作做起来,还颇有种“你不要哭哦”的稚气,格洛欧瞟了一眼,倒也没说话。   乌塞伽迪尔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这是教皇长子结婚的日子,不便多留,站起身就准备告辞。没想到刚退出门时,却迎面撞上面色不愉的新郎,顿时一笑,比花儿还灿烂,一副无忧无虑的漂亮模样:“何费尔殿下,在下巴罗伊第十二军团长,乌塞伽迪尔。”   何费尔瞧见是个小孩,也愣了一下,缓了缓脸色:“哦,乌塞……”   估计是他一时间没记全名字,乌塞伽迪尔也没介意,再次笑了一下,行了一个贵族礼,跟随侍卫退了下去。此时房内的克维尔顿已经把半死不活的茉汉纳拖进了床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头看见格洛欧一指门外:“古灵精怪的。”   克维尔顿:“……”   二十四个军团长就他一个文职,他要是不古灵精怪,早被人吃了!   教皇长子何费尔·巴罗伊小心翼翼推开门,瞧见克维尔顿,又愣了一下,才转眼瞅向他的最终目的:“格洛欧……天色不早了。”   格洛欧平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示意他出去,何费尔先有点茫然,又有点欢喜地出门,结果一声闷响,克维尔顿转头看向格洛欧,格洛欧无所谓道:“你看我做什么?华特堡里全是我的私卫骑士队,他不是说天色不早了么,人类都在晚上睡觉,那让他睡去。”   “你的私卫队做什么了?”   “负责在我不想见他的时候,打昏他。”   “可他是……教皇长子,你这么做,教皇能答应么?”   “教皇不会管他儿子的死活,他只会管枢机主教与大贵族之间的平衡,如果我能帮他平衡枢机主教,那么就算我杀了他儿子,他也会很高兴。”格洛欧弯腰将茉汉纳重新拖了出来,“走吧,我带你去找个纯血族,将这个半反叛者弄得正常一点。那个小侏儒说得没错,活人比死人有价值,这个人真变成了血族,对于埃斐尔来说,就是人质。”   … …   幸亏波因尔公爵因为女儿婚礼的原因,并没有离开圣城,作为血族在诺丹罗尔的总督,他很快召来了一位血族,将茉汉纳彻底转化成了一位血族。同时为了预防她醒来后暴走,在她脑中插入了一枚中空燃烧的人鱼烛芯,这样只需要一拳砸在她头上,人鱼烛燃烧后被剧烈撞击,顷刻能让她脑壳四分五裂,不死也废了。   波因尔公爵磨好了红茶沫子,煮上清水,替格洛欧与克维尔顿倒上一小杯,骨瓷杯里荡漾着深红的液体,仔细嗅还有一丝血味,克维尔顿瞥了一眼那些干燥的红茶叶,没有说话。   “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拥吮成年人类还是非法的,我希望这件事能尽快了结。”波因尔公爵得体微笑,执起骨瓷杯抿于唇间,“克维尔顿阁下,也不想违抗王亲自定下的法典吧?”   这种话格洛欧也说过,但克维尔顿正急在头上,没听进去,此刻由总督一出口,克维尔顿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我明白。”   “好,我也相信克尔阁下。”波因尔公爵颔首,“就算事情弄砸了也不要紧,你还年轻,不过拼命这种事,还是少跟格洛欧学,如果你没有成年,无法在橄榄厅力量暴涨,也许现在,你就坐不到我面前了。”   克维尔顿点头:“我明白。”   “我教不了你什么,毕竟我与王的部分理念也不太一样,但就算你放逐自我,曾经是王女的这一点事实没有改变。王将血冕之戒交托于你,这是在提醒我,也在提醒你自己。”波因尔公爵眼含笑意,“克维尔顿殿下,别忘了您名字的含义。”   克维尔顿看了波因尔公爵很久:“我明白。”   三日后,第一军团长茉汉纳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空洞,就算克维尔顿接近她时也没有任何反应,格洛欧命人检查一下,得出结论:“应该是……脑子被打坏了,暂时有点呆。”不过她又挑眉,流露出一丝阴沉,“这倒挺好,既然埃斐尔挑起了事,那我就陪他玩场大的。”   克维尔顿却没有丝毫放松,一直在试图让茉汉纳做出反应。   格洛欧皱了下眉:“怎么看你样子还很失望?”   “没有失望,我在检查她是不是在装傻,回头等我们放松警惕,她跑出去跟埃斐尔一说,我们的种族问题就要暴露到阳光下面了。”   格洛欧眯起眼睛:“学会谨慎了,谁告诉你要这么做的?”   “乌塞。”   “小侏儒还说什么了?”   “你能不能别叫他小侏儒。”克维尔顿尝试数次无果后,转身看她,“他的名字是很长,但简写就是乌塞,音节比小侏儒还短,叫一声需要憋气还是怎么?”   格洛欧笑了笑:“除非某个人类给我带来了麻烦,否则我不记人类的名字,因为人类总会比我先死,我记得的那些名字,将来只能在墓碑上看到,所以没有用。”她仰起头,靠在后面的墙上,“好吧,不叫侏儒,叫他第十二。第十二还教了你什么?”   “他让我装作无事,将茉汉纳带回橄榄厅。”   “然后呢?”   “以军营长之位,慢慢坐稳军团长之实,五年为底,拉拢人才,收买人心。”   “还有?”   克维尔顿面无表情:“还有,他说我智商不够,埃斐尔就交给你了,记得把军功留给我,反正你也用不上。”   “……”      ☆、家徽      橄榄厅被封了不到几天,又被下令解封,克维尔顿暗中护送茉汉纳进入橄榄厅,重新购置了一套镣铐,将她锁到曾经的卧房。   接下来她就开始休整破烂不堪的橄榄厅,请工匠前来给精铜大门上漆,翻新泥土,移除坏死的橄榄,移植新的树苗,至于邸宅内部,为了保证茉汉纳的秘密不外泄,克维尔顿亲自动手翻修,顺带将被虫蛀空家具都换了一遍。   乌塞伽迪尔来过一次,然而就停在衣架边不走了,抬手取下挂在上面的一柄军刺,掂了掂,顺手递给了克维尔顿:“拿好这个,别到处乱扔,挺有用的。”   克维尔顿连剑都不常用,此刻见到这种凶器,眉头皱了皱:“我不用。”   乌塞伽迪尔只是笑着感叹:“我听说,你那人跟茉汉纳在这里打得惊天动地,但你的马却在门外?”他见克维尔顿还是一脸不解,叹了气点明,“你不是把她的军刺挂在缰绳上了么,她没拿到最趁手的武器,自然没发挥好。”   克维尔顿不服气:“你怎么不说我发挥得很好呢?”   “你当然发挥得好,要是败于茉汉纳之手,你就得挥发了。”乌塞伽迪尔仔细查看手中的军刺,“你瞧瞧这里,一个小齿上,五道血槽,要是有这样的东西在我手上,我都敢兼个军职玩玩了,只要捅一下……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克维尔顿一脸抵触。   乌塞伽迪尔平淡道:“我这样说吧,如果你拿的是剑,必须要杀一个人,最低也起码两下,刺入要害,拔出,血才能喷出来,人才会失去力气出血死亡。如果你运气不好,伤到的不是要害,或者用力不够,那就要更多的次数弥补,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一种反伤害。”他轻声笑,“但这军刺不一样,它会自己在对手体内开出钢铁之花,于是你一击必中,可能对方死法痛苦了点,但你可以转过身啊。”   克维尔顿眉头皱的更紧:“你都举的是什么例子!”   “对他人残忍之物,便是于自己的仁慈。”乌塞伽迪尔将军刺抛给她,笑得隐晦,“克尔阁下,用心体会。”   克维尔顿用肺都体会不出来,她就把那把军刺放到了军务厅,当镇厅之宝一样放着。   乌塞伽迪尔毕竟是第十二军团长,对第一军团还是能避则避,平日全靠通信。他不会依布乌海语,但他鬼点子多,特别会玩文字游戏,加上那字写得丑吐了,克维尔顿深深觉得,要是他的信被截住了,没准儿比格洛欧的信还安全。   短暂的几次见面,乌塞伽迪尔头一个要求她多抓住机会认识各地的大主教,因为足以左右教皇决定的枢机主教,便是从这些大主教之间挑选的,克维尔顿疑惑:“我要费这个心思干什么?直接讨好现任的枢机主教不行吗?”   乌塞伽迪尔眼皮都不抬:“因为你能活得很老,当然要啃新茬。”   克维尔顿:“……”   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但为什么听着就是这么不爽呢……   如今的克维尔顿,像巨龙保护财宝一样坐镇橄榄厅,几乎不出圣城,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待在圣城里,有军营长与代理第一军团长的头衔,充当智囊的乌塞伽迪尔,还有个强劲的未来公爵殿下,就算有人针对她,也会掂量掂量。   但她顾虑的事还是如期而至,她刚从一位驻留圣城的大主教处喝茶归来,因为靠近橄榄厅,便挥手让身后的军士都解散,没想到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她还没来得及打开橄榄厅的大门,一双手就从身后轻轻按住她。   简朴的白色麻布手套,一只手按住她的脖颈,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看似轻柔,实际上这双手加大力气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瞬间能让头和身体反向旋转三百六。   克维尔顿第一反应就是某个令格洛欧头痛的人物,埃斐尔·加德,自称迈希伦家族的秘书,却玩得一手好棋。   轻轻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克维尔顿没有动,过了半天,果然身后的人开口了:“带我去见茉汉纳。”   克维尔顿举起钥匙:“迈希伦家族不会连一座橄榄厅都进不去吧?还要我开门?”   “茉汉纳不在橄榄厅,她在哪里?”   克维尔顿惊异道:“是么?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得到的命令,就是守住橄榄厅。”   “谁给你这个命令?”   “埃斐尔阁下不是很喜欢自己动脑么,别人给出的答案你能相信?”   身后的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竟然靠得更紧密一点,原本只是寡淡之极的青年,如此认真的凝视,从他身上竟缓慢透出一丝侵略,令他的眉目都如此生动。   克维尔顿立刻察觉到他要动手,倒不是惶恐,只是觉得奇怪,虽然没有真正与埃斐尔对阵过,但他不像个习惯于自己杀人的人,还没等她出声,埃斐尔忽然说:“克维尔顿阁下,劳烦你跟我走一趟了。”   原来是挟持,克维尔顿点点头,对方按理出牌,她也乐于接招:“好。”   埃斐尔压低礼帽,伸手揽住她,袖口的一把匕首正贴着她的腰,克维尔顿也不乱动,走的是圣城里偏僻的小道,一直跟着她走到了一座颇有规模的庄园旁边,埃斐尔敲开一扇小门,带克维尔顿进去。   克维尔顿扫了一眼,瞧见桌布的一角绣有一个图案,鹰衔铁环,这是迈希伦家族的家徽,她收回目光,又听到埃斐尔说:“请将手伸过来。”   克维尔顿没明白,但埃斐尔嘴里说着“请”,手上却是一把撸起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拎着个东西摁到她胳膊上,用力压了一下后,又松开。   混血的皮肤苍白,所以那个印记就格外醒目,黝黑带青,迈希伦的家徽。   “埃斐尔阁下是什么意思?”   埃斐尔指尖一挑,伸手比了个方向:“从这扇门进去,往左一直走,会有另一扇出去的门,我就不送了。”   这表明让她离开的意思,让克维尔顿摩挲着手臂没说话,半晌,看埃斐尔仍然貌似恭谨地站着,她倒退着走到门边,拉开门板走了出去,走出庄园的一路上,也没人阻拦。   等回去后,克维尔顿越想越不对,也不敢擅动胳膊上的印记,直接约乌塞伽迪尔出来见面。但这一次,乌塞伽迪尔直接放话出来拒了,拒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深夜时分,克维尔顿也睡不着,拿了血去喂茉汉纳,自从茉汉纳转化成了血族后,隐藏气息是一流的,要不是她手脚上都栓了长镣铐,克维尔顿也找不到她。她倒了一杯血,放到茉汉纳的卧房里,不一会就听见镣铐哗啦啦的响,有手伸过来抢走了杯子。   她重新关上了门,回到自己的书房,打开门只闻到扑鼻的咖啡香,之前放话拒了她的乌塞伽迪尔正在搅拌着咖啡,低垂着眼,看起来平静又温和。   “袖子往上弄,我看看。”乌塞伽迪尔抿了一口咖啡,向她示意。   克维尔顿直接脱了风衣外套,里面是无袖的锁子甲,手臂肌肤苍白紧实,家徽清晰可见,乌塞伽迪尔只瞧了一眼,就用拳抵住了眉心,低低地笑出声:“你被埃斐尔摆了一道。”   一个小男孩用这种声调笑起来,明显是他情绪极度不稳,克维尔顿也不吵他,任他笑完,乌塞伽迪尔擅于控制情绪,很快调整过来,喝了一口咖啡:“你从迈希伦家族走出来的事,圣城里有点消息渠道的,都应该知道了,如果我跟你只是普通的盟友关系,必定要避嫌,因为你很可能被打上了‘迈希伦’的标签,这在圣职中是一种无形制约,分裂你的人脉,你也很可能受到上面的质疑,从而根本升不上去。”   克维尔顿坐到椅子上:“我手臂上这个,怎么办?”   “这是迈希伦家族特制的油墨,洗不掉,而且这个位置是他们的长期盟友或爪牙必须烙下的地方,就算你刮掉一层皮,只要有印子,判定你的阵营分分钟。”   “我不是完整的人类血统,愈合速度很快,剔掉这一块,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的确,你是可以这么做。”乌塞伽迪尔敲击着杯壁,“但你非人种族这件事,埃斐尔下一秒就会想到,你别轻视他的推算能力,毕竟格洛欧殿下的种族问题,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   静默了一会后,乌塞伽迪尔放下了咖啡杯:“以后,别抱着你能从他身上套出点什么的想法,瞧,吃亏了吧。”   过了好长时间,克维尔顿突然说:“也许不。”   “嗯?”   “端不掉迈希伦家族,也就没办法动茉汉纳。”克维尔顿说,“埃斐尔找上门,那我就干脆效忠好了。”   乌塞伽迪尔看了她很久:“……你决定了?到时候别哭鼻子哦。”   “我能哭什么?”   乌塞伽迪尔慢慢笑起来:“你也听到外面怎么叫埃斐尔的,本来如此值得尊敬的一个对手,却只被叫做‘迈希伦家的走狗’,何况你身为圣职却效忠贵族,是你政绩上的污点。”   “但这座山挡住我的路太久了。”克维尔顿疲倦地说,“我很难保证埃斐尔·加德会不会通过我陷害你们,从现在开始,你和格洛欧都对我保持警惕与防备吧,就像敌人一样。”   “我重申一遍,你确认决定了?”   “决定了。”      ☆、走狗      对于克维尔顿突如其来的效忠,埃斐尔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是眼中神采莫名。   沉默半晌后,他清淡地笑了:“克维尔顿阁下有这个意向自然是好的,那以后,还请多包涵。”   效忠迈希伦家族之人,需要去管家处报备,埃斐尔领着克维尔顿穿过庄园,一路上仆从都行色匆匆低头不语。绕过一片葡萄架时,突然一条棕毛狗吠着跑过来,个头不大,叫声却尖利得很,绕着克维尔顿的腿两圈,嗅了嗅,忽然隔着裤腿一口咬上去。   巴罗伊军团的军装非常坚实,更何况她有皮靴包腿,克维尔顿只察觉到微微痛感,刚想甩开那只狗,埃斐尔就转身看了她一眼,俯身顺着那只狗的毛,然而这只狗似乎很不满意竟然咬不穿皮靴,一直发狠地用力。   这样的僵持被一串笑声打破,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弯腰要去抱那只狗,埃斐尔见了她低头行礼:“丽蒙小姐。”   克维尔顿低头看着那只狗很不甘心地离开了她的脚,下一刻忽然听到那位丽蒙小姐说:“你是谁?为什么要穿靴子?”   克维尔顿蹙眉,反问道:“迈希伦家族有不许穿靴子的规定么?”   丽蒙小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穿这么硬的东西,巴仁会咬不动。”   “……”克维尔顿看了她好一会,“我为什么要给它咬?”   丽蒙小姐更奇怪了,又望了望埃斐尔,理所应当地问:“你不是我家的仆人吗?”   克维尔顿一声不吭,半晌,忽然露出一个笑:“好的,小姐,下次我不会穿靴子。”   丽蒙小姐抱着她的狗走过去了,埃斐尔望向克维尔顿:“我记得第一次在席勒皇家学院见你,连格洛欧殿下扔一只手套,你都会问上半天。”   克维尔顿不怎么在意:“长大了,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秘书阁下接着带路吧。”   所谓的效忠报备很简单,时间也非常短,克维尔顿还没见到迈希伦家主一面,就被埃斐尔通知说可以回去了。她点点头,凭记忆原路走出庄园,一直走回橄榄厅,打开书房的门,桌上是一叠关于迈希伦家族的资料,看那丑到不行的字,她就明白这份资料看完必须烧掉,如果不是绝密,乌塞伽迪尔不会亲自手写。   克维尔顿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迈希伦家族的条条框框梳理了一遍,撑着头,慢慢消化。   第二天清早,她再次前往迈希伦庄园时,换下了军装靴,一层裤子抵挡不住狗嘴,她站在花圃小道中,低着头默然看那只狗咬了个心满意足。   连续几天,她都按时到庄园报道,埃斐尔对她一直都保持足够的警戒心,但克维尔顿很无所谓,对于这么一个连自己都怀疑的人,她压根没想过取得他的信任。   直到第十一天,克维尔顿向埃斐尔提供了一个消息。   这个有关格洛欧近期计划的消息令埃斐尔大获全胜,差点把格洛欧打击得翻不了身,格洛欧当机立断丢弃自己一方势力,这段时间无法再有什么大举动。   迈希伦家主自然知道这个消息,高兴之余,第一次要求见见克维尔顿。   埃斐尔领命,带着克维尔顿进入迈希伦家主的议事室,想来见面时间不会太长,他也不方便走远,便就在门口等候。没想到这一场谈话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里面不时传来家主的笑声,等克维尔顿推开门走出来后,家主叫他进去,手指拨弄着面前一叠文件,说:“你觉得克维尔顿这个人,怎么样?”   埃斐尔不好回答,想了想说:“不是非常熟悉。”   “她很有意思。”家主默默点燃一根雪茄,“我以为她会急于跟我表忠心,或者讨赏,又或者跟我讲她的未来宏图……但她什么都没做,或是说,她把主场的位置留给了我。”   埃斐尔抬头。   “她还说了几个小时候的故事,听说她的姨母,那个佐伯爵几年前去世了?”听到埃斐尔说是,家主笑了一下,“有点可怜。”   埃斐尔试探道:“大人想放点权给她?”   家主笑着瞥他一眼:“她就刚来十几天,迈希伦家族有十几天就放权的先例么?”   “没有。”   “既然都没有先例,你还问什么呢?”   … …   克维尔顿对于一场愉快的谈话后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倒是没有任何表示,一直以来都是平平淡淡,她在迈希伦家族也不多话,但关键时刻总能帮上一把,这对埃斐尔没有什么用处,但与家主的利益直接挂钩。   一来二去,家主虽然仍不让她参与家族的机密,但明显对她的权限放宽了不少。   但这权限到达一个临界点时,埃斐尔向家主提出不可给予克维尔顿过多信任,家主也犹豫了一阵,但两个月后,与格洛欧的又一次交锋中,克维尔顿再一次破译了重要情报。   迈希伦家主觉得应该能比较信任克维尔顿了,如果克维尔顿还是格洛欧的盟友,连着来这么两次的背叛,是谁都受不了。若说她是假意贡献情报……应该不会吧,这坑队友的事要是放他身上,他都要气疯了。   迈希伦家族连胜两次,家主心情大好之时,实在觉得埃斐尔说的话有点烦,甚至觉得他在家族掌权的时间长了,有些越俎代庖,连他这个家主下决定也要插一手。   埃斐尔立刻察觉到了家主的态度,很自觉地缄口不言。   格洛欧的确雷霆大怒,她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克维尔顿一次又一次地坑她,就算知道克维尔顿不可能真正投靠迈希伦,格洛欧还是差点就想单枪匹马去截杀她,但乌塞伽迪尔很快劝住了她,摆事实讲道理,让格洛欧先冷静下来再说。   格洛欧难以咽下这口气,喝着红茶:“她就不能弄点无伤大雅的消息吗?我计划的核心信息是能轻易泄露的吗?”   乌塞伽迪尔唔了一声:“殿下您肯定会赚够本,只不过前期需要付出的代价比较大……继续忍忍吧。”   格洛欧差点把茶呛到肺里:“她还要坑我?!”   乌塞伽迪尔以拳掩口咳了两声:“殿下,您熟悉埃斐尔的手段,他也肯定熟悉您的。如果真的想赢他,就要按捺住,克尔阁下那一边的……”   他没说完,只是低眸笑了笑。   … …   克维尔顿在迈希伦家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她颇得家主的赏识,然而她找不到埃斐尔身上的破绽,慢慢只能形成了一种分庭抗礼的形势。   埃斐尔谨慎而细致,又是出自迈希伦家族一直以来的附属家族,前后服侍这个家族十多年,怎么看都比她一个半路效忠的圣职军官更令人信任。但克维尔顿不急,她有得是时间耗,一月一年,她不信一个人能做到那么完美无缺。   隔年春季的一场雨后,迈希伦家族正举办完家宴,克维尔顿刚走入花圃,就瞧见那只耀武扬威的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被咬后就拖着它走,一身狗毛全在地上滚,如果可以她真想揪起狗尾巴揍它一顿,但这是丽蒙小姐的爱宠,而丽蒙小姐是家主的小女儿。   既然它不松口,克维尔顿就当裤子上多了个腿部挂件,一路走到葡萄架旁边,忽然听到什么声响,克维尔顿蹙了蹙眉,猛地蹲下身,把狗嘴扯开往地上一按,她手劲非常大,确保不会有犬吠惊扰后,她垂眸认真地听里面人说话。   “……我不管,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你能有很多办法,父亲总是让你去做那些无聊的事,你最近都不来看我和巴仁了!”   “可是,丽蒙小姐,我不会离开迈希伦庄园,请您见谅。”   女声忽然激动起来:“我才不会见谅!你不答应我,我就去找父亲!”   克维尔顿慢慢站起身,掐住狗的脖子,以防它突然吠叫,在她退到另一旁的葡萄架子后面的时候,丽蒙小姐跑了出来,她的身量长高了一点,提着裙子嗒嗒地跑远了。克维尔顿不用去看后面出来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他的声音,克维尔顿足够熟悉。   她静静地站在葡萄架后,望向天空,繁星遍布,清冷如水。   不久后,埃斐尔要动身前往席勒盟国一趟,他同时是席勒皇家学院的院子秘书,必然要亲自过去办事。但三天后,学院的院长发来询问的消息,迈希伦家主才意识到,埃斐尔居然失踪了。   更令家主恼怒的是,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丽蒙·迈希伦。   克维尔顿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迈希伦家主命令手下另一个副秘书着手调查这个事情,副秘书深受埃斐尔的影响,是他那个阵营的,自然不管真的假的,头一个就直指克维尔顿,很不客气地开门见山就问:“克维尔顿阁下,请问这件事,跟你真的没有关系么?”   克维尔顿仍是笑:“有点意思,你不查埃斐尔阁下与丽蒙小姐的私情史,查到我头上,我能做什么?我的手可伸不出圣城啊。”   迈希伦家主立刻变了脸色,前些日子,丽蒙的确跑来大哭了一场,要求他命令埃斐尔接受她的爱意,然而在家主看来,埃斐尔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怎么能配得上迈希伦家族的女儿?当然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但他忘了命令遮盖这件事,平时都习惯埃斐尔无声无息地掩盖一切他不愿看到的消息,然而这一次,埃斐尔自己牵涉其中,怕是难以顾及,弄得这种丑闻竟然传播了开来。   副秘书也是直冒冷汗,家主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此刻就算栽赃也显得太过刻意,只能含糊其辞:“克维尔顿阁下有什么想法?”   克维尔顿摊开手:“我没有想法,这是你的调查,又不是我的。”   “但这、这个事……”副秘书惊慌了一阵,忽然看到坐他对面的克维尔顿轻轻伸出两指,按了按额角,这是个圣职中的暗语,意义是晋升。副秘书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意思,稳住了心思,对家主道:“如今这件事也没有太多头绪,不如就从丽蒙小姐与埃斐尔大人之间的关系入手,家主认为呢?”   迈希伦家主看向克维尔顿,她低着头,十指交叉放在膝上,与平时一模一样。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随便吧,先把人找到。”      ☆、追捕      圣城的转入盛夏,副秘书心力交瘁,他的调查没有任何线索,家主明显对他不满意了,眼看家主要将这个棘手却获益颇丰的事交给克维尔顿,克维尔顿却请了病假。   这种温度的天气对于拥有血族血统的混血来说,的确很难熬,但克维尔顿并非因为这个原因,她连续几天都在发低烧,伴随着咳嗽,这对于她来说非常新奇,因为按理说,血族的超强体质血统赋予她杜绝人类疾病的发生。   乌塞伽迪尔对血族的身体了解不多,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将这个情况告诉了格洛欧。   格洛欧听后,沉默了一会,抽了个时间去了橄榄厅,还没进书房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把肺都要咳出来,她敲了敲门,隔着门说:“喂,你应该食用了不干净的血液,这是唯一会引起血族疾病的东西,记得饮用大量新鲜正常的血液,越早越好。”   克维尔顿喝了一口水,勉强止咳:“门没锁。”   “我知道,我就不进去了,最近你把我惹得有点火大,我怕忍不住揍你。”   克维尔顿笑了两声:“最近我要出城,可能没时间去摄取大量血液,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压制或延后病情么?”   格洛欧抬头望着天花板,半晌后说:“我明天让人送过来,不过别多吃,容易上瘾。”   “如果上瘾了会怎么样?”   “也没怎么,毕竟没什么东西的吸引力能大过鲜血,不过你每天会需要更多的血液才能止住饥渴,这对你隐藏身份没什么好处。”   “明白了。”   格洛欧又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望了望雕刻橄榄纹的房门,转身走了。   第二天清晨天没亮,有专用的信使将一个铁盒放到了橄榄厅的信箱里,克维尔顿拿出来打开,扁平的铁盒里是一排烟卷,嗅起来与普通的烟卷不太一样,她挑出一支烟,直接放到嘴里嚼,辛辣又苦涩的味道从喉管一直呛到气管,她差点咳岔了气。   不过这东西效果的确不错,到中午时分,克维尔顿握了握手指,大约感到力量又回来了,走了一趟军务厅,接了早就准备好的任务,带一千军团骑马出了圣城。   这次她从北面城门出行,进入巴拓德盟国范围,奉总军长之命处理了一起异教徒事件,正巧迈希伦家族的副秘书也在这周围,立刻联系到了她,言辞中有些推脱:“克维尔顿阁下,你知道的,虽然这件事可能跟你没有关系,但我总要有什么东西……交给家主。”   克维尔顿合着眼睛养神:“你是在求我?”   “……算是吧。”   “别说得那么含糊,是就是,不是就走开,事先说好功劳分配,之后也好各取所需。”   副秘书为难地挠了挠鬓发,还是点头:“好,这件事有劳阁下了。”   克维尔顿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这件事有她的手笔,但并不是很多,她从头到尾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让埃斐尔与茉汉纳见面,二是清除丽蒙小姐跑路的障碍。果然不出她所料,埃斐尔第一时间就是要转移茉汉纳,然而半路杀出的丽蒙肯定会缠住他,在发觉茉汉纳每天都要食用血液之后,埃斐尔肯定要去一个没有熟悉的人,却又离席勒盟国不远的地方妥善安置她。   巴拓德盟国紧贴席勒盟国,是个不错的选择,接下来就打听哪里有吸血鬼异教徒出没就可以了,毕竟埃斐尔对血族不太了解,并不知道怎么取血能不让人类察觉。   克维尔顿静静等了三天,拿到军士递上来的消息后,通知副秘书前往三百英里远的一个小镇。   第一次克维尔顿懒得跑一趟,结果副秘书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见到人了,但是丽蒙小姐叫嚣得太厉害,他不敢硬来,想着先包围小镇,结果智商被埃斐尔碾压,一个晚上的时间内,他们已经悄无声息转移阵地。   克维尔顿没说话,又耗了七天,再一次查到他们的地点,自己亲率一千军团去,虽然她的速度很快,但埃斐尔捕风捉影,还是听到了风声迅速撤离,导致她只围困到了丽蒙小姐。   不过只要茉汉纳必须吸血,埃斐尔就永远无法彻底隐藏,克维尔顿嚼着一支烟,看向正被两名军士押过来的丽蒙,淡淡笑了一下:“早安,丽蒙小姐。”   丽蒙狠狠地伸腿想踢她:“你这个仆人想干什么?痛死了!你叫他们放手!还有你居然又穿皮靴!”   “我对女孩子一向很包容,但不包括你。”克维尔顿扫了一眼咬着军士的腿还不时尖吠着的狗,“因为你太自以为是了,和你的狗一样。”   这样的刻薄的话,克维尔顿一直都很少说,丽蒙更是没听到几回,不禁勃然大怒,指着克维尔顿大叫:“我要告诉我爸爸!你别想再在迈希伦家族待下去!我叫他砍你的头!”   克维尔顿突兀笑了一声,烛光映照在她的瞳中,阴湿如雨。   “安静点儿,小姐,谁砍谁不一定呢。”   克维尔顿顺手遣送了丽蒙,但她耗费数十日,怎么也无法抓到埃斐尔,对方似乎铁了心隐匿,不惜与迈希伦家族有翻脸的趋势,这出乎她的预料,克维尔顿不禁好奇茉汉纳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口袋里的烟剩的不多,克维尔顿写了一封信给格洛欧,借用了波因尔总督的力量,足以调动整个巴拓德盟国的血族,很快她收到回复,有血族捕捉到了茉汉纳。   克维尔顿赶到了信中所说的地点,与埃斐尔正式见面,他抱着茉汉纳,冷冷地望向她,一字一句:“你果然是吸血鬼。”   克维尔顿没反驳,指了指他怀中的茉汉纳:“她也是。”   埃斐尔眼中恨意更深,克维尔顿多问了一句:“她是你姐姐?”   “我母亲。”   克维尔顿点头:“把她交给我,你请回吧,我知道怎么养一个血族,但明显你不知道。”   “是你把她变成这样的!”   “别乱说,可不是我,如果我拥吮了她,她在血族法律意义上就是我的血脉子嗣……那你得是我孙子了。”   “克维尔顿!”   “不过我想你回去后应该知道怎么说,怎么听,都觉得与丽蒙小姐私奔,比母亲是个吸血鬼听着更顺耳一点。”克维尔顿比了个手势,“把茉汉纳大人交给我吧,她可是我的上司,按理也是由第一军团接管。”   埃斐尔埋下头,手指颤抖,过了很长时间,才控制自己僵硬的手松开,克维尔顿上前抱起昏迷的茉汉纳,冷不丁被埃斐尔用力踢了一脚。   埃斐尔是个纯文职,克维尔顿无所谓地甩了一下手臂,俯身与他对视:“我生病了,身上温度很高,这种情况下,最好别把我惹火。”   … …   副秘书很快向家主交上了差,但迈希伦家主同时也拿到另一份报告,对克维尔顿的行动力非常赞赏,加上对埃斐尔的私逃非常恼怒,将他与丽蒙分别关了起来,身边无人可用,将越来越多的事情让克维尔顿经手。   不比成天想着什么时候晋升的副秘书,克维尔顿明白迈希伦家主放埃斐尔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因为与波因尔家族与长皇子一党抗争还需要用到他筹划。果然两个月后,埃斐尔再次出现在家主身旁,清瘦了很多,双颊凹陷,颧骨冷硬,燕尾服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宽松,他冷冷看向克维尔顿,在克维尔顿又提供消息时,拒绝了她的提议。   结果让憋了一肚子火筹划了几个月的格洛欧攻击得措手不及,家主愤怒地撤回了他手中的权力,拿去给克维尔顿重新筹谋。   克维尔顿不会这种大贵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但没关系,她会坑。   好在格洛欧反应得快,及时撤回了手中势力,把一直没屁用的长皇子推了出去,皇子何费尔是一个象征,不伤筋动骨但对名誉打击很大。结果传回来,格洛欧败退,最大的损失就是长皇子重伤,教皇……也象征性地震怒了一下,在吃晚餐的时候锤了一下桌子。   这个结果肯定不能让家主满意,克维尔顿又联合乌塞伽迪尔做出了假消息,假消息里,格洛欧被坑得裤子都要掉了,克维尔顿还擅自挪动第一军团的仓库,交给家主时的名义是“收缴的战利品”。   这个招是乌塞伽迪尔出的,克维尔顿还有点不赞同:“这个是公家的,我不好拿吧……会给我的军职留下污点的。”   乌塞伽迪尔恨铁不成钢:“你把这个事记到第一军团长的名下啊!她是你上司,你听她的命令办事的啊!”   克维尔顿想了想:“以什么名义?”   乌塞伽迪尔扶额:“当然是贪污,她儿子是迈希伦家族的,这笔钱又会在迈希伦家族的仓库找到,铁证如山,你想往自己身上揽都揽不到。”   克维尔顿看着他:“你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你以前也这么干过?”   乌塞伽迪尔抬头,那一刻忽然扬起的纯真笑容正如十一二岁的孩童,不谙世事:“怎么可能呢,阁下还在第十二军团的时候,我少你薪水了?没少就不要随便编排上司贪污,这是重罪,能关你五个月的。”   “……你这么一提,我记得你还真扣了我不少。”   “那是你总是无故请假,我不开除你算我年轻脾气好。”   “……那是你总一副‘我已知道一切’的表情吓我。”   “年轻人,吓一吓就请假,什么毛病。”   “……不想跟你说话!”      ☆、落幕      在克维尔顿正艰苦卓绝与埃斐尔分庭抗礼时,远在席勒盟国都城,波因尔城堡接待了一位客人。   血族内仆无声将银推车送入主待客厅,高级香料的味道熏染整个奢华的房间,用人血培育出的红茶被慢慢煮出了味,人鱼烛仿佛漫天星光。   在波因尔家族中,能享受到如此贵宾待遇的,扒了整个诺丹罗尔的地皮也找不出五个,但客人却毫无拘谨,甚至表现得非常闲适,躺到了沙发上,双手交握放到腹部,姿态平整,一副躺进棺材里的模样。   波因尔公爵将溢满香气的红茶坠入杯中,推到他面前:“自从得知王已经长眠,你就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我是不希望他长眠的,就算他因为偷盗原始祖先之骨驱逐了我,我还会偷偷跑回去,我很喜欢他的统治。”   “上一次你去依布乌海,还是第七纪元中期?”   “是的,海女几近灭族,被烧死在鱼尾之墓,只剩下了七只,女王重伤求我带她去依布乌海,我答应了她,将她送到薄荷殿下的面前,殿下答应了她什么,然后她就死了。”客人淡淡说,“旧王与新王是不断交替的,但海女王死后,再没有出现新的王,我就有预感,血族也不会再出现一位新的原始血脉。”   “你的力量堪比原始血脉,你没有这个意向么?”   “没有,我只是个是靠技巧吃饭的手艺人,也只想操纵木偶讲故事。”傀儡师望着美轮美奂的壁画,“我可比你们都老上几倍,让我接位,这像什么话。”沉默了一会,他又想起来什么,“你不是有个宝贝女儿么?至高之座,看上去可以称王称霸啊。”   “如果提忒·巴罗伊还活着,她倒是有可能。”波因尔公爵的神色有一丝哀伤,“格洛欧是一把不曾磨砺的剑,但皇女已死,她也就此折断,一生再无法为王。”   傀儡师没什么反应,他默默抿着杯中红茶,寒冷气息在红茶表面凝成霜花。   “当年我无法涉足格洛欧与提忒之间,如今我也劝不了她仇恨似火。”波因尔公爵表情很淡,“她自己也清楚,她迟早要烧死自己。”   “那个混血呢?”傀儡师忽然问,“薄荷殿下很看重她?血冕之戒都在她身上。”   “不知道,夜莺王女来诺丹罗尔之前,我跟她没见过面。”   “殿下很宠爱她?”   “王只会爱,不会宠。”   傀儡师沉思了一会:“那应该不是了……如果是王族选定的爱人,原始血脉能为伴侣做出违背原则的事。”   波因尔公爵扶额:“你想得都是些什么?”   “我是认真的,王族的爱人相当于他们的第二次生命,伽伊王是历代君主中唯一立后的原始血脉,他的统治期出乎意料的长久,其实他中途陷入长眠过一次,但他的妻子吻醒了他,他就又活了几百年。”傀儡师淡淡说,“狄林哥王也是,与他有恋情传闻的古微多莉王女也用了同样的方法让他复活,可惜他为了铸造血冕之戒殚精极虑,只坚持了三个月,再次陷入死亡沉睡,将王位传于古微多莉。”   见识多广的波因尔公爵也微微一怔,笑道:“真像童话式的爱情。”   “可惜最后一代,寻觅到爱人的王族不是薄荷,而是银厥。”   “什么意思?”   “同一时代,不会有两位或以上的原始血脉找到缔结一生的伴侣,这是王族的诅咒。”   “若让王苏醒……就没有其他方法么?”   “或许有,但我不知道。”   波因尔公爵沉默,凭傀儡师的见闻,王族秘辛对他来说就是信手掂来的故事,原始血脉的骨头都敢盗窃,还是活了这么久的老不死,他说不知道是客套话,真正的意思是没戏。   过了一会,傀儡师突然开口:“如果王还活着,她应该能说出个所以然,她对原始血脉研究得最透。”   谁都不知道傀儡师活了多久,他称呼每一任的血族君主,都是连着名字叫,谈到最后一代时,甚至都习惯性还将他们称作殿下,就像记忆还停留在他们欢声笑语的第三纪元。唯一令他尊称“王”的,只有初代君主,无驳宿命之王,黛布安王。   波因尔公爵苦笑:“初代君主……别开玩笑了,她陨落时连骨骸都没能留下。”   傀儡师眼神轻轻一动,但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抬头望着玻璃窗外的月亮,月光皎洁。   … …   克维尔顿与埃斐尔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冬季,储存的血液已经不太够用,她不得不深夜出去。在锁上橄榄厅的精铜大门时,她转头看见一个身影靠在砖墙上,衣摆随风荡着,边缘大约是沾了雪,有些湿了,在空旷不见行人的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   “因为长皇子何费尔重伤的事,教皇迁怒于你?”   克维尔顿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格洛欧,她原以为,在这种节日的气氛下,她应该高贵冷艳盛装出席,身份是沙龙的女主人或是压轴贵宾,这样的人在圣城永远不会空虚寂寞冷,毕竟她身后的仰慕者可以绕圣城三圈,个个狗一样热切。   格洛欧竖起衣领,羊绒披肩快将她的脸埋起来,过了一会,她才回答了克维尔顿:“何费尔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就是一副肖像画,不论在我,还是教皇眼里,他都不算个人。”   “那你过来,找我有事?”   “想跟你谈一件事。”格洛欧说,“你在诺丹罗尔的终点是哪里?”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   “据说你曾经想要当个英雄?”   克维尔顿笑了一下:“是不是你最近对我有意见,现在拿这句话来打我的脸?”   格洛欧看着她:“克莱茵教皇是个不错的老好人,温文尔雅,也很聪明,但我一想到我与他妹妹星黯那么亲密……却跟他儿子联姻,就窝了一肚子火。”   “……”克维尔顿心想这不都是你自己作的吗。   “我有点迫不及待解除这份联姻了。”   “……”克维尔顿想了一下,只能干巴巴道,“那你爸一定很高兴。”   格洛欧笑了笑:“谢谢,那该你了。”   克维尔顿愣了一下,却瞧见格洛欧像了掉一桩心事一样往回走,忙几步追上去:“等等你说清楚,什么该我了?你不会是想把我推过去联姻吧?你不会这么无耻吧?”   “第十二已经同意了我的计划,我爸也没意见,今天就是过来通知你一声,你下半辈子都要和皇室纠缠不清了,做好准备。”   “什么?格洛欧你给我说清楚!”   “不能说得太清楚,这种事,别一惊一乍的,淡定一点。”   “滚!你都要把我卖了!”   格洛欧理都不理她,速度爆发开来,几步就甩开,克维尔顿又茫然又不知所措,砸了个雪球,站在路中间好久,脑子一片空白,都忘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自己出这一趟糟心的门到底干什么的?   不等克维尔顿再找格洛欧问出个水落石出,乌塞伽迪尔的一封加密信送到了她手上,上面潦草地记了一个关于埃斐尔的重要讯息,克维尔顿精神一震,立刻专心致志开始对付埃斐尔。   埃斐尔居然是迈希伦家主的私生子,更令人兴奋的是,埃斐尔知道这一点,然而家主并不知情。克维尔顿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局面,如果能做得漂亮,能直接令家主怀疑到埃斐尔在他身旁的目的以及野心。   于是两个月迈希伦大少爷坠马的消息传到家主的桌案上,迈希伦家主脸色沉重地嘉奖了英勇救主的仆人,接着就开始调查这件事,事关迈希伦的继承人,家主这次也非常认真,很多事亲力亲为,克维尔顿慢慢将手中的资料放出去,让它们在不经意间让家主查到。   这是个漫长的求证过程,克维尔顿此时也终于腾出一只手,想起之前格洛欧那场谈话,觉得从她嘴里恐怕问不出什么,只能去问乌塞伽迪尔了。   乌塞伽迪尔听完了她的严肃质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小小的一团坐在椅子上抖,直到克维尔顿脸色都黑了,才引导她的思路:“你几个月的脑子都是罢工的吗?推翻联姻这个假设很简单啊,就算格洛欧要把你卖了,谁会买啊?你既然知道贵族不可能与仆人结婚,那皇室与圣职能联姻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哈哈哈哈哈……”   虽然放下了一颗心,但克维尔顿还是有点想揍他。   乌塞伽迪尔还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我觉得她说得,真的特别明白了,我以为你这么长时间没反应是默认了呢。”   克维尔顿觉得这个时候再问,有点贬低自己智商,但纠结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你们到底商量的是什么事?”   “教皇的事。”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连克莱茵冕下都没见过。”   “你迟早会见的,不光要见,你还要把他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拉下来。”   克维尔顿猛地看向乌塞伽迪尔,震惊失语,乌塞伽迪尔放下手中的咖啡,从椅子上下来就要告辞:“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用拒绝,就算你爬到了第一军团长的位置,还会有总军长压制,你走到总军长,还有枢机主教,枢机主教上面还有教皇……你始终要走到这一步的,你现在没想过,不代表未来不会做到。”   “但是我不需要那么大的权力……”   “你需要,特别是你还想维护那一点点原则,却又想做一件堪称复国的大事。”   “你等等,我们把话说清楚。”克维尔顿拦不住格洛欧,以她的力量和速度,拦一个文职的小矮子还是绰绰有余,但乌塞伽迪尔只是微笑:“再往前走就有人看见了,你正在和埃斐尔僵持吧?让迈希伦家主瞧见我们私交过密……”   克维尔顿难得不管不顾一回:“找个借口糊弄过去不就行了,你又不像格洛欧的身份那么敏感,随便我怎么说。”   乌塞伽迪尔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表示赞同:“也是,不过私会情人的借口不太实际,你可以说成偷见年少犯错与贴身男仆生下又被迫遗弃的儿子,你看我这个胸怀,就知道我肯定不介意的。”   “乌塞伽迪尔。”   “嗯?”   “你滚……”   乌塞伽迪尔就很从善如流地滚了。   克维尔顿站在原地良久,憋了一肚子问题,只能再咽下去。   … …   这口气在队友这里吐不出来,克维尔顿在迈希伦家族就更加卖力,等到埃斐尔的身世问题曝光并被查证后,迈希伦家主隐忍了多月的脾气,彻底被激发出来。   议事厅被扣上了锁,几位家主亲信都沉默不语,克维尔顿漠然抱着双臂,看着低头跪立的埃斐尔,闭上眼睛回想了一遍有无疏漏,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了,又睁开眼睛。   埃斐尔是个生性怀疑过度的人,但这个一生都不信任别人的人,第一次尝到了不被他人信任的空洞绝望。   他不想辩解他的身世,这是个死结,却又无法向家主证明,他没有对大少爷下手,毕竟他有承认了拐跑丽蒙小姐的前科。   他张了张口,望着克维尔顿白色军服下面的黑色风衣,忽然决定最后争取一次,他一直以来的怀疑已经被证实,本来想用这个扳倒格洛欧,然而不到最艰难的时刻他并不想用……而此时,也许是用“异教徒”来救自己的命的最好时机。   “家主大人!有一件事,我……”   埃斐尔突然卡壳了,他像刚鼓起来的皮球瞬间泄气。   因为克维尔顿转向他,用唇语轻轻说,茉汉纳。   茉汉纳·加德,他的母亲。   克维尔顿如此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内心最在乎的东西,就算他能从橄榄厅救出茉汉纳又能怎样?挑明了吸血鬼的身份,他不信克维尔顿会好心不拉茉汉纳下水,迈希伦家族更不可能容许一个吸血鬼的内仆。   原本最犀利的后手,如今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迈希伦家主有些不满:“埃斐尔,你还有什么话,别说半截。”   埃斐尔沉默良久,轻叹一声:“后半截我不记得了。”   “那你是认罪了?”   “……”   他疲惫到不想亲口说出认罪。   家主的眼眸里却一片了然。   … …   埃斐尔·加德彻底落幕的深夜,克维尔顿从铁盒中挑出一支烟,摁在盛放鲜血的罐子里,等烟丝饱和后,放到嘴里一点点嚼,她受不了烟熏的气味,也无法点火,只能通过食用的方式吃掉。   她想起做出效忠迈希伦家族的决定之前,乌塞伽迪尔曾经按着她的头,让她好好熟悉一下不要脸到了极致的谄媚之语。   “我的一生让我必须将这些话念一千遍一万遍,因为我要毫无芥蒂地用它们,但你的未来也许走得比我更远,更宽广,你不需要将这些东西烙印下去,但你要学会用,学会辨认。”乌塞伽迪尔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念,我陪你念。”   烟丝磨成的粉末在她口腔蔓延,她感到一丝久别的放松。   “大人?”阴影处,波因尔家族的信使止步,安静地低头站立。   “告诉格洛欧,接下来我不会坑她了。”克维尔顿拿出最后一根烟,浸入杯口血渍。   “是。”脚步声又远去。      ☆、主从      支撑克维尔顿病情的烟丝用完,她一口气将这段时间一点点攒起来的大量血液灌了,结果居然不够,又重新陷入了漫长的发烧。   格洛欧听闻,态度淡然:“放心,血族没有病死的先例,你瞧茉汉纳脑子都被打坏了,拖了那么久不还是活着的么。血族生病,就跟人类身上撞了一个淤青一样,拖多久都不是事,总之不会因为这个丢命。”   乌塞伽迪尔脸色不明,对血族的强悍高看了一层:“那在你们看来,人类怎样?”   “挺脆的。”格洛欧打量了一下还没她腰高的侏儒军团长,“你的话,小……”   乌塞伽迪尔就是个人精,一个眼神都能让他读出三本书,此刻立刻一副我知道的模样,将格洛欧的话顺了下来:“小脆萝卜嘛,我知道的。”   格洛欧瞧他挺有自知之明,懒得再说,回过头继续调整手中势力分布。   迈希伦家族还没倒下,巴罗伊总军长就算收到了一份“第一军团长贪污调查报告”,也没有立刻动作,他将报告翻看了三遍,然后私下召见了上位赛中最没有威胁的第十二军团长,询问他的意见。   乌塞伽迪尔捧着一杯咖啡,坐到椅子上脚都挨不到地面,笑容平淡刻板:“大人,属下只有一点需要说的,圣职直接效忠于冕下,至于贵族……有人顶着呢。”   总军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教皇的长儿媳势如猛虎,正在权贵交际圈内部冲锋陷阵,这一场联姻对于教皇的好处就是不必惧怕贵族带来的威胁,既然如此,背后有迈希伦家族撑腰的茉汉纳也不是那么不可罢免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巴罗伊军团也不能当出头羊。”乌塞伽迪尔话锋一转,“我瞧某个军营长与茉汉纳大人的关系很亲密,既然撤了茉汉纳,用她先占住这个位置,这样不论对冕下还是对贵族,都有个交代。您说呢?”   正因为乌塞伽迪尔对总军长之位没有任何企图与可能,又从来没有结盟的消息传出来,总军长对于他的客观性还是非常信任的,一旦信任习惯了,他的每一个意见都受到了重视,总军长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开始对他的话展开假设。   … …   冬雨绵绵,橄榄厅被笼罩在一层薄雾气中,红砖绿树的建筑笔直又精妙,墙角隐约有石灰剥落的痕迹,克维尔顿饮着骨瓷杯中的血,默然看向窗外。   前几天乌塞伽迪尔过来了一趟,跟她简单讲了一下如今的状况,随后表明总军长之位的争夺已经开始激烈化,他作为一个文职以及现任总军长的半个心腹,必须要避嫌,最近恐怕无法留在圣城。   克维尔顿问他:“你准备出城去做什么?”   乌塞伽迪尔垂眸很久:“想去拜访一下波因尔公爵殿下。”   “他?”   “我想格洛欧殿下敢这么自作主张,在血族中的地位一定非常高,能比她还高的,除了她的父亲,我想不到别的人。”乌塞伽迪尔说,“简而言之,我想拜访一下血族的掌权者。”   克维尔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其实,是个混血……我的母亲是血族,我的另一半血统来自一个人类。”   对于血族之事,克维尔顿和格洛欧都不约而同保留良多,基本不与乌塞伽迪尔讨论,仅有的那些信息也是乌塞伽迪尔自己循着蛛丝马迹推断出的。克维尔顿第一次直截了当讨论血统这个话题,乌塞伽迪尔不免有些惊讶:“……还有混血?”想了想,“也是,你有些地方,的确与格洛欧不太一样。”   “爱尼诺仁·波因尔是血族总督,兼诺丹罗尔最高权限指挥官,你最好找格洛欧拿一件信物带过去,不然他恐怕不会轻易见你。”   乌塞伽迪尔若有所思:“你们血族的最高统治是……总督?”   “不,我们有王。”   “你们的王呢?在……传说中盛产‘深海的神酿’的依布乌海么?”   过了好久,克维尔顿才很轻很轻地回答:“嗯,他睡着了。”   看得出克维尔顿表情上的疲惫,乌塞伽迪尔见好就收,带给她一盒来自格洛欧的烟丝,准备离开时,克维尔顿叫住他:“谢谢,乌塞。”   乌塞伽迪尔没有回头:“自从你来到第一军团,很少听到你这么说了。”   “因为我差点忘了。”克维尔顿说,“好在重新记起。”   … …   一个半月后,迈希伦庄园的精铜大门坍塌,代表皇家的圣职军团鱼贯而入,受枢机主教之命查办家族账目以及异教倾向。   色彩斑斓的花圃面目全非,像是待耕的农田,尖叫以及呵斥一刻不停,巴罗伊军团的铁靴摩擦声围绕着整座庄园,黑塔骑士团袖手旁观。惶惶不安的情绪充斥了一小片圣城,克莱茵教皇伫立在圣堂的高塔之上,淡漠看着远处喧闹的人群。   “克莱茵冕下。”纯黑骑士装的格洛欧走完最后一节楼梯,在他身后行礼。   “我听说,埃斐尔·加德在三十四个小时前,死于迈希伦家族私牢。”   “是的。”   教皇的态度轻淡如一片羽毛,冕服缀着蓝宝石与碎钻,散发着荧荧光亮:“可他还有那么多后路可以走,为什么这么简单就会死呢?”   “冕下既然问我,那应该就是知道原委了。”   教皇温和地笑笑,夕阳余晖映衬他的金发灿烂如霞云:“这是小事,我不打算深究,不过另一件事,我想你们应该筹谋不算太久,不然也不至于后路都不准备周全。”   格洛欧面色不变,却也没说话。   教皇的每一个字都柔和地从齿间吐出:“夺位的成功几率太低,不然你杀了何费尔吧,然后到我身边来。”   作为长皇子名义上温文尔雅的父亲,这句话若放到平日,实在教人不寒而栗。但几年前就因为皇女而熟知克莱茵·巴罗伊这个人的格洛欧,依旧无动于衷地伫立。巴罗伊五世跟前几任教皇都不太一样,他很少管除了教务之外的纷争,但他的教皇之位是坐得最稳的一个,因为他太擅于汲取情报,同时不动声色地周旋,牢牢把控着权威,与枢机主教以及贵族三方无形对峙。   另外,他还掌控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格洛欧,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与你的总督父亲谈一谈,毕竟我觉得,他也很希望你与一个人类解除婚姻呢。”   他的情报已经触及到种族问题,却与血族达成了莫名的和平。   格洛欧听到这句话,终于露出了一个表情,然而在阴影里变得格外怪异:“解除婚姻,然后到你身边去?”   “教皇不允许娶妻,你若想与我结盟开放权力,贴身圣骑士是最好的选择。”   格洛欧抬头,神色莫名地看了教皇很长一会,目光放肆,随后她扯开嘴角冷笑:“巴罗伊五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狂放的风骤然凛冽,天际吞没了夕阳的光芒,高塔上可以窥见星光,教皇只觉得突然失重,他微微勾起头,自己被压在了高塔的边缘,领口被一只手握着,只要这只苍白的手松开,他就会坠塔而亡。   黑暗里,格洛欧一字一句:“教皇冕下,我是格洛欧·波因尔。曾经做过贴身圣骑士,宣誓过主从之约,手把手学过十七种穿裙子的方法,只因为那个人是提忒·巴罗伊。至于你,我不会为了你学习怎么帮人穿裤子,自己的裤子,自己穿。”   教皇淡淡地仰面看着她,柔软的金发在风中轻轻飘动,蓝宝石的额冠蔚蓝如海,纯白色的冕服在风中荡开,绣着白金色的纹路,像是被阳光洗过的白色天空。   他说:“我是提忒的亲哥哥,你想杀了我么?”   不论是耀目的金发,还是湛蓝的眼瞳,甚至柔和的神态,克莱茵都像了个十成十。他明白他的身份与血脉对格洛欧起不到任何的威慑,唯一能保命的是引起她变态的收集欲。在皇女生前,格洛欧就喜欢收集她的东西,皇女陨落后,格洛欧的这种癖好变本加厉,提忒的梳子、提忒的礼裙、甚至提忒的墓地,都被她想方设法弄到了地契。   只要贴上“提忒的某某”的标签,格洛欧就不会再有动手的心思。   果然过了一会,格洛欧手中提起,将教皇拉回了塔内,金发凌乱散在白袍上,教皇低眸整理袖口,态度一如既往:“你怎么想的?”   格洛欧一口回绝:“不可能。”   教皇有些文弱地笑了:“为什么?”   “因为你是那种随时可以在我背后捅一刀的人,我把你看作中立的盟友比较好。当初我会选择贴身圣骑士这种身份,是因为提忒。”格洛欧说,“她是一个单纯又疯狂的人,她是我的挚友,我愿意用一生去换她。”   直到格洛欧离开塔顶,教皇靠在雕琢成圣子圣女模样的大理石柱子上,久久望着星空。   格洛欧的狂热收集欲,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找不到提忒·巴罗伊的替代品,星黯皇女只有一个,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的灵魂能让繁星黯淡。   当初那个还是巴罗伊四世的年代,老教皇膝下群子环绕,他听闻妹妹与最强势的大贵族继承者缔结了主从之约,惊诧之下不禁问起原因。   “哥哥,你知道誓言其实是多么苍白么?”   出乎意料的,妹妹说了这么一句话,仿佛根本没将那个震惊了整个皇室的宣誓放在眼中。   皇女微微一笑,寂静千古。   “当你愿意为她去死时,你就知道了。”      ☆、旧爱      格洛欧从圣堂高塔归来时,长皇子何费尔正在华特堡用完晚餐,见到她大步推开餐厅的门,吓得松开了偷摸收餐侍女的手,正经地坐好,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召见你,有什么事么?”   一旁伫立的黑塔骑士上前接过了解下的披风,格洛欧拿过餐巾擦了擦手,半开玩笑地问道:“如果你父亲觉得我适合当你妈,你怎么看?”   何费尔啊了一声,又提高声量啊了一声,愣了半天小声说:“我……还能怎么样……”   格洛欧点头,黑塔骑士拉开了座椅,她撑着桌子坐下:“滚出去。”   这句话一出来,何费尔脸色就一变,旁边两个铁铸一样的骑士已经上前拉开了他的椅子,将他架起往外走,无视他的种种抗议,一拳砸在他的下颚,制止了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格洛欧安静地独自用完晚餐,喝完一杯血酒,闭上眼睛撑着头。她还没施展任何帮助克维尔顿的手段,克莱茵教皇居然就已经一清二楚,看来没办法措手不及,只能硬抗。   正在她放空头脑时,一个骑士突然过来禀报:“殿下,橄榄厅急讯!”   格洛欧只能抬头,一脸麻烦:“克维尔顿?大晚上的她又怎么了?”   克维尔顿的确出了点状况,她觉得快死了。   乌塞伽迪尔已经出城,只能格洛欧自己跑一趟,她跑去后发现克维尔顿的确生病的状况加剧,连特制的烟草都不能遏制,整个人跟烧红的虾子一样。   格洛欧有些疑惑,踌躇道:“我经历过‘虫尾热’疫病,血族不可能搞成这种地步,也许因为你是个混血?我对混血的了解不太多……”   克维尔顿格外心塞:“……不了解你就乱下定论,找个了解的人来啊!”   “找不到。说真的克尔,王都不敢说了解混血,你从小被宫廷首席医师全方位环绕,资料都被列为新种族机密,但现在上哪儿找一个首席医师给你体检?”   “就没有医师来诺丹罗尔?”   “我得到的消息是分布在八个盟国之中,最近的那个盟国,也跟圣城隔着八个城。”   克维尔顿躺平:“我要死了。”   “别这样,你不要灰心,让我想想。”格洛欧来回踱步,突然停住,“迈希伦家族……对,反正他们家也要灭了,我去那边弄点血,你等着。”   克维尔顿只想拿鞋子砸她:“这是在圣城,你在圣城闹出血案,你要不要命!”   “放心,我知道人类的放血极限,放完血就推给审讯官。”格洛欧已经打开了门,又回过头,“你最讨厌谁?我多放一点。”   克维尔顿本就焦躁,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他们家那只狗!”   克维尔顿觉得格洛欧也不至于跟一只狗过不去,反正她也不喝狗血,但等格洛欧让骑士搬着酒桶回来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丽蒙的那只狗怎么样了?”   格洛欧答:“死了。”半晌又皱眉,“你瞪我做什么?我连人都懒得杀,还能是我动的手?”   “那是谁?”   “迈希伦的家仆。”   克维尔顿正被掐着后颈灌血,没法回话,耀武扬威和动不动就咬人在迈希伦庄园引起了普遍厌恶,平时家仆敢怒不敢言,一旦家族混乱,一只狗的死活确实引不起轰动。   一口气灌完小半桶,克维尔顿咳嗽着缓过一口气:“其他人呢?”   “审讯后移交法庭,三位圣堂主教会下达最终审判。”格洛欧说,“说起来,茉汉纳也作为共犯被传去审讯,她毕竟是血族,乌塞以你的名义保释她出来了,但因为贪污,必须卸任第一军团长的圣职,逐出圣城。”   克维尔顿默默想了一会:“把她送去咔莎庄园吧,我的管家在那里,他知道血族的存在,可以照顾她。”   “依布乌海的法典,你不准备遵循么?”   “法典上说拥有人格与自我意识的新血族,但是茉汉纳不能独立猎食,也没有人类种族的概念,只有简单的自理能力。”克维尔顿说,“我会把她的年龄填成三岁。”   “好。”格洛欧一口答应,倒是让克维尔顿有点疑惑,偏过头看了她好久,格洛欧终于接着说出条件,“正好那个脆萝卜不在圣城,你也出城一趟,越远越好。”   克维尔顿茫然:“脆萝卜?”想了想懂了,又问,“怎么了?”   “教皇这几天肯定会召见你,但你不能见他。”   克维尔顿惊讶:“克莱茵冕下?”不等格洛欧说出原因,她就一脸憧憬,“冕下被称作仁慈圣父,据说是一个很温和有礼的人,我为什么不能见他?”   沉默了一会,格洛欧把喉咙里绕了几圈的“因为他的直觉准得可怕,知道我们想把他拉下皇座”压下,咳了一声,面无表情说:“因为我刚见过他,他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要我以后帮他穿裤子。”   克维尔顿:“……!!!”   格洛欧看克维尔顿表情就知道效果达到了,十分满意:“尽快挑一个距离最远的出城军务,迈希伦家族刚坍塌,势力紊乱,只要不在他能伸手够到的范围内,他就不会再问。”顿了顿,又补充,“譬如附属国。”   诺丹罗尔圣城能够直接下达命令给十八个同盟国,但余下的四十六个附属国,基本受命于它们临近的盟国,最高治理者也不称作君王,而是次级公爵。   克维尔顿只能拿到关乎盟国的军务,如果进入附属国必须向相关盟国提交申请。她披着风衣刚进入第一军务厅,得知她来意的高阶骑士就恭敬地将一叠文件放到她面前,任她挑选。茉汉纳的判决在昨天已经传遍了整个巴罗伊军团,有点眼色都明白这位代理军团长怕是不久就要转正。   克维尔顿从黑色风衣下面伸出了苍白的手指,一件件翻着军务书,翻到最下面那一份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高阶骑士立刻将那一份抽了出来,盖上执行蜡章,递交给克维尔顿,笑容刻意的亲近:“大人,祝您西铎凡亚国之行顺利。”   克维尔顿随口嗯了一声,拿起文件起身就走,她抬手抛出调令,集结号立刻以军务厅为中心响起,五千军士迅速列队,后备军抽调物资,延迟归队一日。   庞大的军团出城,吊桥从铁链上坠下,震起一片尘埃,遥远的圣堂最高塔楼上靠着一个白色身影,漠然望着辽阔的西方。   “冕下?”侍从官轻声询问。   “她走去了西方。”教皇说,“但我为什么感觉,她正从西方走来。”   侍从官已经习惯于教皇这种虚无缥缈又像是穿透命运的直觉,微微颔首:“冕下上一次看向西方,是第九纪元的开端,海啸灾祸降临西港口。”   教皇垂眸:“啊,我还记得当时的话,我问,上一个纪元还未开始就已截断,那么这一个纪元,真的能完整度过九百年么?”   没有两个纪元接连都意外终结的历史,不论是依布乌海还是诺丹罗尔,第八纪元已经半途碎裂,第九纪元本应该和平美满。   但巴罗伊五世数次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依靠那一点点直觉,试图寻找答案。   他竟不敢确定。   … …   西铎凡亚国的君王对于进入国境的军队,并未下令管辖巴罗伊第一军团的行动,圣职军士直接效忠于教皇座下,在众多盟国中权限极高,任何一个盟国都没有权力命令,何况这还是二十四军团中的最强支派。   克维尔顿直接派了另一位军营长带走三千军士去处理军务,自己请见西铎凡亚君王,要求得到一份准许入境附属国的文书。第一军团代理军团长的到来,令宫廷上下都略有紧张,君王可以不在意,但臣属大多是贵族出身,迈希伦家族的倒台令他们惶恐不安,连带着前来接引的财务大臣谨小慎微,比平时更小心翼翼地行礼:“克维尔顿大人,请跟我来。”   一直驻留圣城的克维尔顿没搞清状况,省去了寒暄,略略点头:“阁下,我希望由你们的君王签署一份文书,不需要太长时间。”   财务大臣愣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松气还是打起精神,只能强笑:“职务上的事情还请大人与西铎凡亚王直接谈洽,今晚是为大人举办的晚宴,大人……”   他的尾调上扬,似乎在征求意见,克维尔顿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微微迟疑,最终还是同意:“没关系,我想文书可以延后处理。”   财务大臣松了口气,笑得自然了一些,开始向克维尔顿介绍沿路的画作与雕塑,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气氛渐渐融洽,克维尔顿面带微笑聆听,一直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尽头有些黑暗,人鱼烛没有蔓延到那里,似乎还有几个人在架着梯子,在墙上摸索挂着新的画框,克维尔顿往那里瞟了一眼,财务大臣立刻抢先解释:“大人,因为最近有些名画保养不佳,油彩剥落严重,一个月前君王令画匠去卸下来补色,想不到今晚已经重新挂了。”   克维尔顿没有接话,她就静静站着,望着那里忙碌的几个画匠。   财务大臣不解地望了望身后的侍从,又试探道:“大人对那几幅画有兴趣?这……西铎凡亚王十分看重您,我想您临走时应该可以带走心仪的一副……”   克维尔顿轻声说:“闭嘴。”   这是克维尔顿唯一一句带威压的话,财务大臣一惊之下闭口不言,一行人静立着,这种沉凝的气氛似乎也感染到了那几个画匠,匆匆挂好了画框,收拾好东西立刻想退开。   但走出长廊的路只有一条,被克维尔顿以及后面的大臣仆从堵死,画匠们只能先低头行礼,走在最后面的那个,抹了把汗,将梯子扛到一边,被同伴拉着行礼。   他们不知道该喊什么,只能喏喏道:“大人……”   克维尔顿默默看着他们,挥了挥手,身后跟随的侍从立刻分为两边,空出一条路。   画匠们又匆匆忙忙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出去,落在最后的那个重新扛起梯子,汗水打湿了亚麻色的短发,梯子太重,令他走得有些磕磕碰碰。   经过克维尔顿时,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包裹在白手套里,坠着象征圣职的金斧,尖锐冷硬。   “安瑞·格尔木。”   亚麻色头发的画匠僵了一下,却没有转头,只是将头更深地低下,装作没有听到,依旧往前走。   但立刻有侍从阻拦了他的道路,望向克维尔顿,等待她下一个命令,然而克维尔顿沉默良久,毫无波澜说:“我认错人了,放行。”   顺畅无阻的道路又出现在落单的画匠面前,他用力将沉重的梯子往上扛了扛,继续走向外面,结伴的几个画匠离开地越来越远,直到走到了长廊的另一侧尽头出口。   “安瑞,你认识刚才那位大人么?”有画匠小声地戳他的手肘。   安瑞笑起来:“怎么会,她认错了吧。”   “也不一定哦,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说你父亲以前还是侯爵吗?也许是当时暗恋你的贵族小姐也说不定呢!”   “哎呀,我说梦话你也信么?都回去干活,别把这事儿捅出去啊,要是艾妮知道她肯定又不理我了……”   走出长廊很远,安瑞笑着笑着,终于还是忍不住,趁同伴不注意迅速回头扫了一眼,辉煌的艺术走廊尽头,被大臣与侍从簇拥的白色军装身影笔直伫立,背着双手,笑容礼貌,暖棕色头发在风中轻轻飘起,缝合的耳廓触目惊心,嘴角无法愈合的血渍坠在苍白的肤色上,像是一道威慑。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轻飘飘瞥来一眼,瞳孔乌云深沉,阴湿如雨。   年少的青涩懵懂,在这一刻爬满了锈迹,无论是小王女,还是侯爵之子,都停留在了第七纪元的欧柏玫瑰学院,那一天的悼念花香中,他们告别,然后分别抱着书与画夹,背对而行。   再次见面,只是高高在上的巴罗伊第一军团长,与西铎凡亚国街道上的一个穷画匠。   “你不是我的太阳,我画不出你。”   这句话就像一个箴言,就算未来她功成名就,画像被庄重排列在恢弘殿堂,也必定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招募      西铎凡亚宫廷的晚宴一直持续到半夜,巴罗伊军团前来接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领一个醉鬼长官回去的准备,走到半路却突然下起暴雨,倾盆大雨噼里啪啦砸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全军匆忙披上防水斗篷,接着赶路,抵达宫廷时依旧灯火通明,蜡烛与人鱼烛的光相互辉映,在这深重的暴风雨夜犹如通往神殿的阶梯。   “大人!”领头的军营长一抖缰绳,翻身下马,身上斗篷泼下一片水花。虽然克维尔顿目前同是第一军团三名军营长之一兼代理军团长,但出于表明立场,这位军营长毫无芥蒂称呼她为大人,已经将她视作未来的上级。   克维尔顿正站在艺术长廊里,独自望着墙上的名画,见军营长前来,将手中的信函递过去:“查尔斯附属国的通行令,收好。”   军营长点头,妥善将信函放到马背上的牛皮袋里,随即递过来一套叠好的斗篷:“大人,现在回去么?”   克维尔顿从最后一幅画上收回目光:“回去吧。”   由于军营长提前将军务完成,带领三千军士归队,克维尔顿让他们先留在西铎凡亚国休整,为避免军务结束后被圣城强制召回,自己率一千人首先前往查尔斯附属国。   因为西铎凡亚王亲自批准的申请,第一军团先行军很快疾驰过国境,进入西方的查尔斯附属国,在雨夜溅起一串积水,深入六百英里后,敲响了城镇里的一间旅店。不安的老板大着胆子提着玻璃蜡烛灯开门,被面前沉默冷厉的军队吓得一抖,差点绊倒。   “圣城巴罗伊第一军团,一千军士,需要住宿。”传令官上前,将身份文函递给老板。   老板前脚刚哆嗦着安排,后脚就立刻让学徒冒雨去通知查尔斯国军务处。执勤的士兵听闻后愣了半天,急急忙忙将消息通报上级,一直报给查尔斯公爵,这个在查尔斯拥有最高决定权的人裹着睡袍就起来了,来不及见人,直接派首席军务官前去招待。   于是在第一军团刚安置完不久,一队骑士再次停留在旅店前,军务官下马,叩响门板,低声下气地通报:“查尔斯附属国军务处,前来请示巴罗伊第一军团长大人。”   里面沉静了一段时间,随后门被打开,一位军士向他点头:“大人让你先进来。”   克维尔顿刚换下半湿的军装,就听见军士的传话,绞了一下头发里的水,披上圣城教士常见的白袍:“这个军务官,叫什么名字?”   军士答:“范赛斯·昂,贵族家族,出自圣城。”   按理说接待圣城来客这种事,查尔斯公爵自己出面才最为妥当,毕竟西铎凡亚国的君王都亲自设下晚宴。但天色已晚,贸然要求见面说不过去,好在这个小附属国还有一个圣城家族出身的军务官,可以先推过去解一解燃眉之急。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带他过来。”   此时范赛斯靠在旅店的门边,面前来来往往的军士穿着暗白的笔挺军装,黑色的防水斗篷整齐地挂成一排,无论是袖口还是领口,都用金线绣着巴罗伊的金斧徽章,皮带与皮靴做工非常精巧耐用,查尔斯附属国的半吊子骑士完全比不了。   还是没有接见的任何消息,范赛斯听着窗外雨声,隐隐有些烦躁,抽出随身的铁盒拿出一根烟卷,还没点燃就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昂军务官,克维尔顿大人在等你。”   他猛地抬头,立刻收起了手中夹着的烟卷,立正颔首,然后随着这名军士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军士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范赛斯先是扣了扣门,听到允许声后推门而入,靠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军官,微干的棕发垂在脸侧,肤色苍白如大理石,一身教士白袍冷清干净,然而靴子底隐隐露出的刀锋寒光破坏了这种圣洁温和的味道。   “范赛斯军务官,坐。”军官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句如同当头一棒,将范赛斯砸得有点懵,本来只瞥一眼就低头行礼的他,下意识认真看向这位来自遥远圣城的掌权军官。白袍军官并没有喝止他的目光,依旧微笑,顺带往后靠到椅背上,裁剪精致的白手套搭在腿上,金斧形状的手链垂落手背。   范赛斯努力回忆,但没有任何印象,按理说他遇到高阶的圣职长官不可能忘记,但他想了想这几年,甚至往前倒退了十几年,对这个少女都没有任何印象。   他只能歉意地说:“对不起,代军团长大人……可能是我忘记了。”   克维尔顿默默坐在椅子上,血族的记忆都很不错,她当然记得她刚到西港口的时候,随着难民走进刀瑟镇,在街角处躲雨时,遇到了这个惊诧得像捡到贵族猫的男人,叼着烟,过来搭话,最后拎着她找了一个留宿之处。   她觉得有些累,外面雷声轰鸣,雨声瓢泼,疲倦得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在独自淋雨。   西铎凡亚盟国晚宴上她喝了点酒,看着贵族和大臣在她面前讨好谄媚又故作矜持的模样,第一次应付导致言辞十分生硬;她还看到了安瑞,然而却已不是原来暧昧的少年,只是一个眉目略带沧桑的画匠,劳劳碌碌只为了多几个谋生手段……然后她又见到了范赛斯,他谨慎约束的样子,真是没办法把他和几年前那个懒洋洋又嚣张的军务长联系起来。   “退下吧,我前来查尔斯附属国只是由于一些私事,只要查尔斯公爵不妨碍我,我不会插手这里的军政。”克维尔顿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范赛斯得到了这个答案,也知趣地行礼:“夜深,在下不打扰大人了,大人可以获取查尔斯国一切在不影响政治正常运作之下的行事权限,这是公爵的授权文件。”   克维尔顿挥了挥手:“放到桌子上,你可以走了。”   直到范赛斯离去,军士前来送茶点,克维尔顿依旧维持着那个沉思一般的姿势,军士问道:“大人明日可有行程?”   “全军休整。”克维尔顿低声说,“我去一趟刀瑟镇,有一位故人需要探望。”   … …   第二天清晨,查尔斯公爵整装待发,准备见一下圣城来的巴罗伊第一代军团长,然而却得知他们的代军团长起了个早,独自一人去了刀瑟镇,想必无法与公爵友好见面了。   查尔斯公爵在失落的同时,也有点好奇,听闻代军团长竟然是一个人去的,立刻让身边的军务官领着骑士前去接应,确保这位圣城大人物的安全,毕竟如果高阶圣职人员在附属国出了事,引得圣城震怒,对于整个小国恐怕都是灾难。   范赛斯昨天半夜刚跑了一圈,大清早又得马不停蹄去追,困得只能抽烟提神,好在这里离刀瑟镇不算太远,加急赶了一阵,已经看到了这个临近西港口的城门。   疾驰进了城,范赛斯来不及喘口气,立刻让骑士沿着街道寻找那个大人物,但这个命令刚一出口,他就瞧见了穿着一身白袍的身影,仰头伫立在城墙之下,戴着风帽,脸部埋没在阴影中。   “大人?”他犹豫地靠近。   “丹金死了。”她说。   范赛斯愣了一会,开始在脑海里搜索“丹金”这个人名,想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想起曾经有个帮士兵磨武器或擦靴子的老头,住在管辖区的附近,但那么个平庸脏兮兮的老头,面前这位圣职军官……能认识他?开什么玩笑。   没等他再想想,穿着教士白袍的代军团长抬头,望着城墙上仅吊着一根绳子的工匠们,手里提着石浆桶,另一手用铲子将这些填补到破损的地方,加固摇摇欲坠的城墙。克维尔顿抬手,指向一个人:“那个人叫丹利,把他放下来,他会来这里工作,是因为我欠他的钱。”   范赛斯惊呆了,一时间忘了说话,克维尔顿扭头瞥了他一眼,他才吓了一跳,忙不迭让骑士去城墙上喊话,让握住丹利绳子的人把他拉上去。其间他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女军官,忽然觉得她的瞳孔颜色很特别,有点熟悉。   他正憋着劲思索,那个叫丹利的男人木讷地过来了,只剩一只胳膊,满身的泥浆,见到范赛斯就已经将头低到胸骨处,话都不敢说。   一阵海风席卷而来,吹落了克维尔顿头上的风帽,宽大的教士白袍飘荡开来,她站在城墙的阴影处,全无表情:“你回去吧,今天睡一觉,明天可以找一个安全点的工作。”   范赛斯目送那个不知所措的独臂男人远去,看向守卫长拿着一个印着巴罗伊军徽的钱袋点头哈腰,又看了看克维尔顿,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的确遇到过一个女孩,在大量难民涌入的刀瑟镇,她深红的小坎肩被雨淋湿,抬头的模样茫然又可爱,像是一只落难的小夜莺,带着犹在的果酱甜香。   但是现在……   范赛斯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在他的面前不再是什么柔弱迷路的贵族小姐,这也是他之前没有认出来的原因之一,如今的她孤独而静默,像是流离失所的主君。   “克……克维尔顿……”他之前听巴罗伊军士说起这个名字,然而等白袍军官转头时,突然怂了,干巴巴补充,“大人……”   克维尔顿淡淡看着他的眼睛:“你认出来了,是我。”   范赛斯突然又想起,这个曾经可是被评定为“疑似吸血鬼”的小家伙,都被他关起来了,只是判决一直没下,也就拖着,结果没想到让她跑了……范赛斯背后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涌出来了,他惊惧地发现,当初他可以不屑一顾的小嫌疑犯异教徒,现在位高权重,可以任意拿捏他的生死。   这才多少年?怎么可能?   而且她的……耳朵!范赛斯刚想叫出来,被一只手迅速锁住了咽喉,身高几乎要赶超他的军官好整以暇地贴近,苍白修长的手指如同铁铸,嘴角的血渍近看有些骇人,她轻声说:“你想喊什么?”   范赛斯下意识闭嘴,他第一次直面这种程度的威压,面前的人虽然穿着柔和无害的教士白袍,但包裹的却是一个危险的灵魂。他也清晰认识到,能这么快窜到这种地位,还在圣城这种防护极密的地方,没有强硬背景与联手盟友绝对做不到,就算自己想揭露,恐怕走不出查尔斯国,就能被扼杀得一干二净。   范赛斯明白了自己的位置,立刻恢复了正常脸色,哑着声音说:“不,什么都不……只是想,祝贺大人……”   克维尔顿松开手,看他弯腰握着脖子咳嗽起来,周围的骑士早就退开了几米之外,沉寂了一段时间,克维尔顿开口:“范赛斯·昂,你想从查尔斯附属国走出去,回到你的圣城家族掌控权力。我手上有资料,说为了这个目标,你曾经努力了十年。”   范赛斯还在蹲地狂咳不止。   克维尔顿撩开白袍,慢慢俯身在他身前:“但你没有遇到一个能支持你的契机,十年筹划,功亏一篑。”   海风呼啸,克维尔顿摘下了自己的白手套,这只暗白的长手套布料没有特别之处,然而翻过来的底面,用金线绣出了金斧纹章,这是教皇的象征,诺丹罗尔最尊贵的巴罗伊徽章。   这只白手套扔到了范赛斯的面前,在他头顶上,雪白长袍的少女向他抛出了权柄的一角:“现在这个契机到来了,你敢抓住么?”      ☆、党派      刀瑟镇是距离西港口最近的一座城,第四纪元由于商人从遥远的国度带回来“深海的神酿”——令人惊艳的博维科酒,导致这个被废弃的港口一时间因人口流通而振兴,尽管渔民依旧在临近海岸钓不上几条塞牙缝的鱼,但码头与旅店可是一样不少,最大的礁石上,还矗立着金子打造的教皇雕塑,日复一日眺望远方。   克维尔顿很早就离开了,海滨的天空阴晴不定,临走时还滴落了半晌雨点,水珠打落尘土,范赛斯还蹲在地上没有起身,白色长手套就落在他面前,上面晕开几滴雨珠。   雨一瞬间突然瓢泼,砸得几个骑士匆忙跑开找躲雨的地方,跑得慢的朝范赛斯喊话,然而一切声音模糊在雨中,听不真切,狂风卷起,那薄薄的手套边角扬起,像是要远远逃走。   范赛斯伸手覆在白手套的上方,他有些不太清楚自己所想,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军官戳中埋起来的隐晦事,羞愤么?不是;面对一个曾经得罪过的人,恐惧么?好像也不是;那么嫉妒么?不是……他感觉浑身血管都汹涌流淌,雨水落在身上,像是淬入烧红的铁。   他的手指陷入泥土,慢慢扣紧,将柔弱的手套死死攥在手心,沙尘和积水从他指缝间漏出。   是狂热吧,时隔十几年,他毕生渴望的东西终于留在了自己可触及之地。   … …   在圣城镇压局势的格洛欧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克维尔顿接应完军营长后,就暂且在查尔斯国驻留,顺带休假。   她没有再理睬范赛斯,她给出了一个让他踏上棋盘的“契机”,埋下一个卒,那么是否能成长为一个马或者城,全靠他自己冲锋。   两个月后,一封来自圣城的密信送到了克维尔顿手上,克维尔顿看完后烧掉,换下了朴素的教士白袍,重新穿上了巴罗伊军装,熟练地系好排扣,下达军令,即刻启程。   军令公开不到一刻钟,五千军士整装待发,等查尔斯公爵得到消息准备过来送别,只见到了延后行军的后备队。公爵满怀怒气却又找不到途径发火,范赛斯却不同往常,含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卷,沉默地伫立在他身后,像是在思考。   行军数月,克维尔顿刚回到圣城,在西城门口已经见到穿着精致军服的男孩,背着手,笔挺地站在吊桥边,轻风扬起他的柔软额发,他的笑容熟悉又令人怀念。   巴罗伊军团共有黑白两套军装,一般人都养成了穿白色军装的习惯,连克维尔顿也不例外。黑色军装只是在领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任务时,才暂且穿上身。但乌塞伽迪尔不同,只要不是特别指定的环境,他一直都穿着黑色军装,像是一道影子。   克维尔顿勒马,慢慢上前,一副有什么事的脸色:“嗯?”   乌塞伽迪尔表情很放松:“我已与波因尔公爵殿下会面,意见达成一致。另外,可能偏远的一些附属国近期会发生小型战争,做好远征准备。”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战争?因为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一下我会去橄榄厅,你记得泡杯咖啡。”乌塞伽迪尔压低了军装帽檐,只让人瞧见一个下巴尖,“然后现在,冲我脸上打一拳,让总军长的眼线看到我们之间是多么的和睦相处。”   克维尔顿:“……哦。”   来城门找揍的乌塞伽迪尔心满意足地滚了,克维尔顿也交接了军务,解散了军队,独自回到了橄榄厅。这虽然是前第一军团长的居处,但要什么没什么,离开了几个月,找个咖啡磨子都找了半个小时,刚泡好,乌塞伽迪尔已经端端正正在书房坐着了。   克维尔顿开门见山:“你之前说的……”   乌塞伽迪尔的鼻子上还有点红,看样子被揍了还去总军长那里哭诉了一下,听到克维尔顿的问话,很正常地说:“我猜的,不过十有八九,迈希伦家族的后续是战争开端的必然。”   “什么意思?”   “贵族的权力之争由来已久,你没有涉及过贵族圈,可能不太清楚,他们一共分为三个党派。”乌塞伽迪尔掰着手指,“黄金狮党,由皮德萨家族领导,结盟或依附的家族大多刚愎自用,是教皇政权很头疼的一群人,因为他们表面上顺服,但其实是实实在在的异教徒,他们不信神,只会疯狂夺.权。”   “新月亮党,阿布拉奎家族领导,他们更倾向于与盟国君王打好关系,将家族子嗣派遣去各个盟国或附属国,不与政权正面交锋,暗中组建自己的势力。”   “最后,水玫瑰党,领袖是波因尔家族,看似在两大党派之间没有依靠,其实暗中操控皇家政权更迭,无数教皇的最终诞生都有他们的影子。”乌塞伽迪尔垂下眼,“不过这一代的巴罗伊五世冕下,超脱了水玫瑰之党能掌控的范围,加上格洛欧曾犯下众怒,狮党与月党意外联盟,导致格洛欧不得不从幕后走出,与皇家联姻,独抗两大党派。”   克维尔顿沉默了很长时间,这些东西只是在大贵族之间才得以流传的秘辛,她本觉得选择不知道,就可以不再操心。过了一会后,她问:“迈希伦家族……是哪个党派?”   “黄金狮,也幸而是这个,如果是新月亮之党,恐怕你需要在迈希伦庄园潜伏十年,慢慢挑掉他们派往四周国家的钉子,才能将之连根拔起。”   “那战争是怎么回事?”   “波因尔家族‘至高之座’的名声太响,格洛欧与迈希伦家族在圣城的几次交锋,没有动用她家族的势力,只是用了席勒盟国的骑士与皇家卫队,就能与迈希伦首席秘书抗衡。但正由于这样,格洛欧可以借皇家名义出手,但他们却无法冒犯。”乌塞伽迪尔按住额头,“两党结盟,月党在盟国与附属国之间挑起战争,使圣职军与黑塔骑士团大量外征;此刻,狮党逼迫格洛欧动用家族势力孤军作战……哎。”   “格洛欧知道么?”   “当然,这在她的计划里。”乌塞伽迪尔抬起头,淡淡一笑,“还有什么,比战争时经营私有兵权更容易呢?”   克维尔顿愣住了,突然愤怒道:“你们不阻止战争……居然还任其发展?你们知道会死多少人么?贵族之间的事,为什么要转化成人为灾祸?”   乌塞伽迪尔安静地看着她,等她怒火发完,轻声说:“你知道我在波因尔公爵那里听到的,最有价值的消息是什么吗?”   没等克维尔顿回答,他自己说了下去:“殿下,踏上回家的征途,必然伴随千军万马,你要以英雄之身迎接你的王苏醒,必然经历血与火的洗礼。”   乌塞伽迪尔将捧着的咖啡放下,手掌沾满余温,他用温暖的掌心覆上克维尔顿的额头:“我听说你们的王也经历过战争,所以别怕。任何的战争都是不正义的,我承认,但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胜利,因为你没办法阻止;这是贵族的游戏,诺丹罗尔是他们的棋盘,你只能选择,坐在棋盘之外,或者站在棋盘上。”   “克莱茵冕下……也不能阻止么?”   “教皇可以派圣军镇压,但他还要看三大党派、或者盟国之间斗争消耗实力,怎么可能投入太多,我想总军长手中的远征军名额也有限。”   一阵沉默,克维尔顿疲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头脑昏沉,诚然,战争可以打乱局面收割权势,但也是吃人的狂兽,想想贝烈梅之战,原始血脉、学术领袖、反叛者首领,无数能改变一个时代的人物,尽皆死去。   多年前的那场苏路曼义卖,她目睹了修沃斯王独处时的寂静悲伤,逝去的亲人,战死的故友,这是永不愈合的血口,偏偏只留给了孤独的生者,苦痛背负过一个又一个纪元。   为什么会有战争?无论是血族还是人类……为什么会这样毫无愧色地杀死自己的同胞?   “夜莺王女,选择的权利一直在你手中。”乌塞伽迪尔声音轻如飘羽,“你要清楚,塑造一个人很难,也许要数以亿计的光阴,无数遍的教导,无限制的耐心,还有无边际的爱……这是你幼时的美好,也是你的王赋予你的温柔。”   “但是殿下,你不是你的王,你没有无尽的爱,也并不强大,你容纳的迟早要被诺丹罗尔消磨光,等你耗尽了所有的爱与温柔,你会与任何一个发动战争的贵族一样。”   “是的,摧毁一个人……容易到可怕。”   … …   第九纪元初期九年,诺丹罗尔边境发生小型权力倾轧,由于查尔斯附属国公爵被刺身亡,被捕人国籍为邻近的丹歌亚附属国,引发了周边摩擦。   半个月后,事况升级,双方附属国分别隶属不同盟国,上诉至西铎凡亚国与科伦国,盟国君王授命成立调查团,然而交涉多次无果后,各派八千骑士,决战于金西平原。   有了新月亮之党贵族撩拨,事态很快一发不可收拾,盟国上报圣城,克莱茵教皇心知肚明,却端坐行宫中不动。总军长拿到急报,思索片刻,也只是列为高级军务,召集二十四位军团长,选出两位军团长出城平定战乱纷争。   然而在会议上,第二军团长站起来发言:“总军长大人,在下认为,这足以列为特级军务,建议抽调十二位以上的军团长,带领十万军士,以绝对优势镇压!”   会议一时间寂静无声,最后还是总军长干笑了一声:“这样……不好吧,只是他们几千个人闹一闹,我们派十万……太那什么了……”   第二军团长冷冷反驳:“大人,我敢肯定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刺杀事件,既然连两个盟国的调查团都无法顺利进行,那么我认为圣职军要么不管,要么,彻底用兵力解决。”   总军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摆摆手让他坐下。   作为总军长肚子里半条蛔虫的第十二军团长乌塞伽迪尔,笑容高深莫测,坐在一堆成人身材的同僚之间,气场却丝毫不弱:“第二军团长大人,盟国之间的调解不当,不代表他们不尊重圣城,我想圣职军到场,他们应该会给几分面子,太多人过去威压,反而不好。”   总军长顿时觉得浑身舒畅,对嘛,不管他们多少个盟国,君王加冕都必须经过圣城许可,一个小纠纷,哪还需要这么小题大做。   第二军团长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阴沉:“乌塞伽迪尔!你眼睛瞎了吗!”   乌塞伽迪尔微笑,睁眼说瞎话:“我说的都是实话,一桩吵架的小事,不如就让新上任的第一军团长去练练手吧。那么,总军长大人,现在应该可以投票了吧?”   第二军团长怔怔地站着,扭头看已经不耐烦呵斥他的总军长,气得大笑出声,骂了一句“蠢货”,随即一甩披风,直接走出了总长厅。   总军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乌塞伽迪尔笑容依旧,将自己的一票递到了克维尔顿的面前。   最终的结果非常戏剧化,第一军团长与第二十四军团长,排名一头一尾,一同起身领取军务。总军长郑重交托完毕,军团长们三三两两走出了总长厅,一片一片的雪白长袍间,寒暄依旧,此刻的他们,根本没有想过未来的惨烈战火将燃烧到自己身上。      ☆、远征      与圣堂只隔着一座花园的行宫寂静安然,白袍侍者穿行,一位侍从官无声走来,将一张叠好的信纸递给卧在靠椅上的教皇:“冕下,军团的消息。”   教皇闻言放下书,却没有接过信纸,只是侧过头轻轻说:“克维尔顿在名单内,对么?”   侍从官打开信纸扫了一遍,确认:“是的,冕下。”   教皇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侍从官犹豫了一下,问道:“冕下,是否要截杀她?”   “战场瞬息万变,如果是格洛欧亲自领兵出城,或者是那个乌塞伽迪尔,恐怕我就不想要活口了。但是克维尔顿,呵。”教皇抚摸着硬皮书壳,笑容阴柔,“她居然没杀掉前任第一军团长,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我都怀疑,若绑了战场的俘虏,她是不是也会放掉?”   侍从官低头:“明白了,那格洛欧殿下那边……”   “马上就会有狮党找她麻烦了,贵族这方狗咬狗咬成了一串,我也可以腾出手,是时候梳理一下圣职内部。”教皇微合上眼睛,“枢机主教那几个老东西,又要我物色子嗣,我看了看,最小的才三岁,这么快就将他们推入兄弟相残的竞技场,让我有点反胃。”   侍从官想了想:“既然已经有了两位皇子,收养之事可以缓缓,想必枢机主教也不会得寸进尺。”又尴尬地补充,“枢机会也曾言明,只要做的不引人注目……私生子也可以。”   教皇撑着自己的下巴,有弧度的柔软金发落满双肩,他抿着唇:“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历代教皇都会收养女儿……我也想要一个女儿。”   侍从官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冕下,第六纪元后……教皇收养皇女的期限,只能是五十岁以后,不可违逆,否则枢机主教有权处死养女。”   教皇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区区一个阿弗瑟德圣战,吓得整个毫无血缘的皇族数千年都惧怕第二个女教皇的诞生,也好意思。”   侍从官讪讪:“冕下,阿弗瑟德一世的政权运动差点掀翻了整个诺丹罗尔……虽然后来身死狱中,但枢机会和威列思一世的忌惮,在所难免……”   “她没有失败,皇族的恐惧就是她成功的证明。”教皇说,“余威犹存,虽死犹荣。”   简单交谈完这样一个堪称禁忌的历史后,教皇面色也有些淡淡倦意,垂下湛蓝的双眸,扬起手:“退下吧,我需要休息。”   “是。”侍从官刚退开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轻声询问,“冕下,今天晚上是皇族家庭晚餐,想必两位皇子殿下已经准备好了,您的意思?”   虽然这种一个月一次的“亲近父子关系”的聚会,教皇就没出席过几次,但依照惯例,还是需要报备一下的。   教皇正握着羽毛笔在书页上做笔记,闻言手腕停顿了一下,一把掀翻了厚壳书,古老的书页只用松垮的细线扎起,一下子松开飞得遍地都是,侍从官被教皇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赶紧闭嘴。   然而半晌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动静,满地纸张中央,教皇半合上眼眸,把头靠在了自己的手臂间,嘴角下压,似冷漠又像是讽刺。   … …   此刻迅速抽调人马出城远征的克维尔顿,碰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巴罗伊第二军团长带着他的全部五万军士,表明要与他们一起出城去金西平原,克维尔顿平静地看着他:“私自出城,违抗军规,请跟总军长请示完再来吧。”   第二军团长冷笑:“我还去找那个蠢货,我脑子有病?”   克维尔顿常常听到有人说“第二军团长性情耿直”,今日,她终于见到了这份用生命换一份口无遮拦的耿直。   之后,克维尔顿再看第二军团长,就带着一丝怜悯,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升职无望”这几个字,却也懒得结怨,只是吩咐自己身旁的传令官:“去通知总军长,就说第二军团长私自出城,我不敢知情不报,全看总军长定夺。”说完又补充,“你走慢一点,等我们全部出城再去报告。”   依照乌塞伽迪尔的嘱托,克维尔顿行军的速度偏慢,路途中还有空观摩一些诺丹罗尔历史文集。第二十四军团长故意走得慢些,靠近克维尔顿,问道:“克维尔顿阁下,对于这次远征,应该可以速战速决吧?”   不等克维尔顿回答,第二军团长就毫不留情打碎他美好的愿望:“我觉得没个七八年,除非冕下亲召,否则回不了圣城的。”   第二十四军团长一脸被雷劈,急于向克维尔顿求证,克维尔顿略微一笑:“也许吧。”   这时,第二军团长反倒惊奇地望向克维尔顿:“你竟然知道?”   克维尔顿淡淡眺望远方:“玫瑰与狮子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新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一场持久的征伐。”她没有一丝表情,“在这里都可以闻到,硝烟与腐臭的味道。”   第九纪元初期十年,金西之战爆发。   科伦盟国君王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脾气极端暴躁,在面对插手战场的第三方时,完全没有顾及他们是圣职军,竟直接对巴罗伊军团大开杀戒,造成一天之内,一万军士伤亡的惨剧。   当军团将白布包裹的第二十四军团长尸体送回来时,第二军团长望向克维尔顿,她的瞳仁在炽烈的阳光下几近透明,视野里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却寒得发颤。   “他自己带人冲上去的么?”   军士结结巴巴,满头冷汗:“是、是的,大人……为了让对方认出我们,还特地升起了旗帜……”   第二军团长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个蠢货!”   克维尔顿抬手让人将尸体拿去安葬:“够了,你看不出是月党怂恿的么,就他那个只能在后备队的胆子,在圣城都不敢抢功,在这里还会一马当先?”   第二军团长恨恨道:“我早说要彻底镇压……”   “现在说已经晚了,月党的目的的吸引更多的圣职军团,现在远远不够。如果要圣城重视这件事,尽快加派人手,必定要掉两个军团长的脑袋才行。”克维尔顿侧过头看向第二军团长,忽然冷笑,“你说,接下来,我们谁会先上他们的死亡名单?”   第九纪元十一年,巴拓德盟国参战,混战中的附属国达到十四个;同年九月,巴罗伊第一军团长克维尔顿重伤于琥珀河谷,八封请援军函接连送往圣城。   远在圣城的枢机会显然也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战事,枢机主教们脸色凝重,身后庞大的秘书团恭敬地分析战局,图纸上摆满不同颜色的雕塑棋子。   枢机主教焦头烂额,反观坐在圣座之上的克莱茵教皇,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争吵时,闲适地握着书籍,对一切都不闻不问。   其中一位枢机主教突然看向站在一旁的总军长:“我听说,有一位军团长曾经提出,应该派遣大部队一次性解决纷争?他人呢?”   总军长有苦说不出:“第二军团长带领五万军士,私自违抗军规出城。我本来让第三军团将他逮捕,然而……刚到科伦盟国境内,就被战火余波伤了几千人,只能暂且退回。”   “将他召回来!”   “可……”   “跟他说,枢机会不追究他违反军规,让他先回来。”另一位枢机主教也说,“前三个军团长,两个都出城,太不像话了……不过月党这次也做得太过分!”   总军长迟疑:“那前线呢?第一军团长……已经受伤了,恐怕不能领导军团……”   枢机主教们罕见地沉默了,并非没有主意的沉默,而是互相等着别人先说出来。   圣堂里寂静片刻后,圣座上的教皇合上了书籍,抬起头微笑,他刚才一直专心致志地看书,此刻却像是明白了所有枢机主教的心声:“既然如此,那我就去问问老师吧,只是不知道老师年迈,是否还有远征的想法。”   总军长恍然大悟,枢机主教们露出了放松了神情,好似已经看到了这场战争的尾声。   … …   此刻“重伤不治”的第一军团长正在琥珀河谷看星星,深夜的河谷极其冷清,除了守夜的军士,其他人都睡了,两个军团长的帐篷中烛火也早已熄灭。   战事持续了快一年,一年内这几万军士还能全身而退,多亏了第二军团长这个军事行家。这是乌塞伽迪尔放心让她出征的原因之一。   先开始克维尔顿还不信:“军规有写,排名前三的军团长,不管什么原因,留在圣城中的必须达到两个或以上。也就是说,让第二军团长跟着我出征,总军长不可能同意。”   乌塞伽迪尔俏皮地笑了一下:“谁说要总军长同意啦?”   “啊?”   “你放心,我保证让他跟着你出城。当然,如果他脱离了我的计划,你就在城门吊桥上脚滑一下,掉到咔莎河里去,然后发烧请假。”乌塞伽迪尔喝了一口咖啡,“我不会让你送命的,真正送命的事情,留不到你去做。”   后来克维尔顿才知道,早在乌塞伽迪尔与波因尔公爵会面时,可不像她在查尔斯国是单纯休假,他抓紧时间在周边设立了大量据点。   这在逐渐扩大的战场中格外重要,月党的下一步举动与情报,随时可以从据点中获取,配合第二军团长的行动争夺先机。   这是他做的第二手准备,但狡兔三窟,乌塞伽迪尔当然不满足于这两点。   “记住,在第三个盟国加入后的第一场战役,输赢随便你,但是要将你‘重伤’的消息放出来!”乌塞伽迪尔一字一顿,“枢机会必然重视这样严肃的事态,第二军团长很快会被召回。但是他们不可能放任战况发展,他们将派出一位总指挥取代你的位置!”   克维尔顿盯着他的眼睛:“谁?”   能取代巴罗伊第一军团长的总指挥,整个圣城都找不出几个。   “他是克莱茵冕下的战术老师,隐藏幕后太多年了,但千万别小觑他。”乌塞伽迪声音凝重,“这是你的机会,别吝啬,把情报与他分享,向他展示你的价值,跟在他身边,跟着他上战场,你会学到很多,最终足以独当一面。”      ☆、老师      身为巴罗伊五世老师的重量级总指挥出发之日,第二军团长被强制召回圣城。   第二军团长一副麻木不仁的脸,经历一年的血雨战火,身上杀气一时半会洗刷不掉,坐在总长厅的时候,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坐着,什么话都不说。   其他陪坐的几个军团长被这尴尬的气氛压着,又难受又烦闷,最后总军长咳了几声,开了口:“贝德,有什么话……都可以讲。”   第二军团长抬头望天花板:“可以让乌塞伽迪尔阁下先讲讲嘛,他人呢?”   “他?他几个星期前就请假了……”   “哦——”第二军团长拖长了音调,格外欠揍,“那我没什么说的了。”   总军长深呼吸,没话找话:“那,战场上的见闻和消息,跟各位军团长交流一下吧。”   第二军团长居然有反应,认真想了想,回答:“总军长,我想问问,在金西之战的时候,我们死了五万多军士,近乎三分之一,您收到加急求援信了吗?”   “这,没有收到……”   “那科伦之战?伤药告竭,我们一边吐血一边打仗,伤员十个死了九个半,收到了吗?”   “也没有……”   “山下多蒙之战?第一军团长亲自掩护军团撤退,能调的军官全都调上去了!我的副将冲上前线,死在那一场战役里!巴拓德之战?被突袭的三盟国追杀五百英里,我与克尔阁下都准备好殉职了。还有琥珀之战呢?哦这个收到了,不然你们也不会让我回来……但我们依旧没有等到援军,连吃的都没等到,药也没有。”   第二军团长阴沉沉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一字一句重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 …   三个星期后,千疮百孔的琥珀河谷终于迎来了援军,以及总指挥梅应德斯阁下。   月党贵族挑起战争,最根本的目的还是耗空圣城兵力,自然不论三盟国打得热火朝天,共同目标就是永远记得追着巴罗伊军团打。导致这三个星期以来,与第一军团长在琥珀河谷展开了接连不断的攻防战。   克维尔顿不能退,往后就是席勒盟国,如果她一退,那么对方打过来,很可能随了月党的意,将席勒盟国也卷入战火!   于是第二军团长临走时,克维尔顿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圣城,四个星期后,援军还不到,要么迎接他们的是四大盟国混战,要么就可以准备裹尸布了。”   梅应德斯总指挥抵达琥珀河谷时,克维尔顿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她拄着一柄军刺,靠在满是缺口的夯土墙上,伸出手与之相握:“你们终于到了。”   梅应德斯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威严而和蔼,他像照顾孩子一样将克维尔顿扶起,拍去她肩膀上的尘土:“是的,该我们反击了。”   当夜,梅应德斯集结十万军团,十五个资深传令官依次发布命令,号角响起,马蹄声轰动,骑兵一马当先从河谷高地一冲而下,势如雷霆。   “梅应德斯阁下,骑兵冲锋,后方为什么空置?”克维尔顿疑虑。   梅应德斯笑而不语,站在高处,在发觉被冲得发愣的骑士团要反应过来,刚想反击,忽然打出手势,号角声第二次响起,骑兵立刻用剑换长矛,迅速拉开距离,急速后退。   此刻弓箭手准备,巴罗伊骑兵退入谷腹,盟国骑士团立刻进入射程范围,铺天盖地的箭矢急冲而下,河谷下方一片人仰马翻。   克维尔顿怔怔地看着,只听见梅应德斯在她身前出声:“再叫骑兵冲锋,弓箭手压后,轮番三次后,全军准备突围。”   仅四个小时,围困河谷的十八个盟国骑士团被彻底冲散,趁他们溃逃之际,巴罗伊军团主力压境,顺利脱出了琥珀河谷。   全军在河谷外三百英里集结的时候,不禁欢呼雀跃,对于援军来说,第一仗就以胜利收尾,是个好开头;对于苦战一年的巴罗伊军团来说……能活着离开那个鬼地方,就值得庆幸。   临近黎明,克维尔顿走到梅应德斯身侧,郑重地交上一份名单:“阁下,这是情报据点的位置与对应暗号,我想这个应该对未来的战事有用。”   梅应德斯微笑,和煦地看着她:“我们从不认识,你就这样相信我么?”   “我相信阁下平叛月党,这也是我的目的。”   梅应德斯看了她许久,又说:“你不像是一个激进的人,为什么要来到战场这种地方囤积私兵?”在克维尔顿惊讶看去时,又笑了,“别这样看我,是临行时我的学生告诉我的。”   克维尔顿试探道,“是……克莱茵冕下?”   “是他,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学生。”梅应德斯说,“只是我没想到,你看上去只是个小姑娘,我没有从你的眼睛里看出半分野心,你想拥有私兵干什么呢?”   克维尔顿低头不说话。   半晌后,梅应德斯和气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好了,不用想理由,我不问你了。我可以给你军权,毕竟我也要一个副手,但是你要答应我,等战乱结束,你带领你的第一军团回圣城,其他的军权交回给我,可以么?”   这种突发情况措手不及,况且教皇既然都已经洞悉她的计划,乌塞伽迪尔也怪不到她。克维尔顿思索片刻,觉得干脆顺坡下,于是颔首行礼:“我可以做到。”   梅应德斯接过那张名单:“好,你的信任我收下了。”他认真地说“请别背叛我的。”   … …   第九纪元初期十三年一月,代表圣城的巴罗伊军团全面反攻,首当其冲的针对科伦盟国,金西平原二战打响,在这片死了一万多巴罗伊军士与第二十四军团长的土地上,科伦盟国第六骑士统领战死,第七骑士统领被俘。   五月,巴罗伊军团追击科伦盟国至挪茜城,攻城八天,破城而入,共捕获俘虏四万有余。   十四年六月,总指挥梅应德斯踏入科伦盟国都城境内,长驱直入宫廷内,挟持科伦盟国统治者发布退兵文书,并签下授权书,将对外战事全权交予巴罗伊军团处置。   总指挥梅应德斯在军团中的声望如日中天,同样在战役中打出名声的还有他的副手,巴罗伊第一军团长克维尔顿,每每兵分两路时,总是默契非常。   克维尔顿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梅应德斯是个脾气非常好的老人,有问必答,极尽包容。在他的叙述里,最令他引以为豪的就是他的学生,克莱茵·巴罗伊。   “克莱茵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克维尔顿问他。   “小时候很可爱,对妹妹很好,好像都没有大声说话过,也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梅应德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露出回忆的神色,“就是忧郁了点。”   “除此之外呢?”   “他还是个,值得我效忠的教皇啊。”   十五年十月,西铎凡亚国战败于西铎山脉,在月党联合下与巴拓德盟国联手,公然一致对向巴罗伊军团。   十六年十一月,持续四月的托牟多城之战,盟国联军惨败,巴罗伊总指挥武力逼迫两国和谈。   托牟多城的残梁断壁之上,在简陋的石桌上,两盟国的统领在各方君主授意下,在圣城发布的和谈文书上签下了名字,按上蜡印。   远在多蒙山的克维尔顿,听到手下传来这个消息,竟有一丝恍惚,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混战,终于以一纸和谈结束,死去的鲜血,也消弭无形。   “大人!有人打听到科伦盟国君王有异动,私自命令骑士团装扮成巴罗伊军团,正走向托牟多城的路上。”又有一个军士报告,“经查证,情况属实!”   克维尔顿挥挥手:“大约是不甘心分不到战利品,没多大事。让我麾下军营长带一万军士过去,将他们遣回就够了。”   “是!”军士拿到了军令,转身离去。   当时的克维尔顿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无心的一个命令,竟给她招来了最严重的后果。   一天之间,还是胜利者姿态的巴罗伊军团,猝不及防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消息。   ——“巴罗伊总指挥梅应德斯战死!”   这个消息传来时,克维尔顿彻底呆住了,她猛地揪住传令官的衣领,声音颤抖:“什么?战争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会有战死?这是谎报!你敢谎报军情?!”   传令官吓得腿软,却还是挣扎说:“大人……是真的,梅应德斯阁下在来汇合的路上……被埋伏……当场被弓箭射穿心脏……”   “埋伏?和谈文书不是已经签了吗?!这消息有没有经过证实就拿来!你快去确认!”   “大人,谁敢拿这件事开玩笑啊……”   “我让你去确认!!”   传令官迎着上司凶狠的目光,一字一句:“大人,是真的。”   这五个字仿佛一根针,扎得克维尔顿像是泄了气的球一样,骤然无力地松手,后退了两步,扶着墙喘气,半晌后,她冷冷问:“是谁?埋伏的是哪个盟国?”   传令官露出痛苦与不可置信的神色:“大人,不是盟国。”   克维尔顿狐疑地看向他。   传令官咬着牙:“埋伏的命令……是你下的。”      ☆、讨价      克维尔顿觉得今天全世界都在耍她。   外面驻守的军士们明显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喧闹声不断,她稳住震惊的内心,强迫自己镇静,盯着传令官:“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   传令官满头都是汗:“大人,我相信你不会干这种事……但你还是快跑吧!我怕……我怕梅应德斯阁下的人马要杀了你为总指挥报仇,他们正怒气冲冲往这里赶……”   “我没叫你说这些!”   传令官咽了口唾沫:“大人,你昨天是不是下了一道军令,让三万军士前去必经托牟多城的道路边?”   克维尔顿按了按额头:“我得到的情报是,有科伦盟国的人冒充巴罗伊军团,我只是叫他们将人遣回去,还有,我只让一万人去!”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军令的信物是大人你给的!而在托牟多城到多蒙山的这段路上,梅应德斯阁下又遭到了袭击!他是跟随先行军走的,身边只有几千人,三万大军还在后面,当时天又黑,事情发生得又太迅速,人数根本不成正比……等双方发现都是自己人时,梅应德斯阁下……已经战死了。”   克维尔顿手指都在颤动:“……那之后呢?”   “然后……梅应德斯阁下在军团中的威望太高了,奉军令过去的军营长已经自杀,剩下的,都非常愤怒,有人要找您当面对质……也有人,说就是您做的,是为了不让军权被收回去,对总指挥下了狠手……”   传令官说完了,一片安静间,外面的叫嚣声猛地大了起来,有人不信:“克维尔顿大人不可能下那种命令!她与梅应德斯大人相处得那么好!”   也有人冷哼:“具体是怎么样,请大人出来说一下吧!关系好可不能代表一切,对于杀害梅应德斯大人的凶手,我们严惩不贷!”   更多的军士崩溃了,哭声和杀声汇聚成洪流,像是马上就要过来把长剑送入克维尔顿的胸口。   传令官犹豫着,轻声劝道:“大人……所有人的情绪都极不稳定,现在说什么都不行……如果说是盟国的计谋,那为什么他们最不希望见到的和谈书安然无恙……你还是快走吧,不然……”   不然怎样,克维尔顿无比清晰地有了这个认识。   抬着梅应德斯遗体而来的军士们,恐怕会暴怒地将她剁成碎块。   克维尔顿抬手捂住了耳朵,闭上眼睛。   杀梅应德斯的不是自己。既然和谈书安然无恙,也不像是盟国,那是谁?   难道是格洛欧和乌塞伽迪尔授意的?为了自己的军权不被夺走?有可能……但问题是他们有那么蠢吗?   总指挥梅应德斯,身为教皇的老师,又握有实权,他死了自己就是第一嫌疑人,能得到什么好处!反而他安全回到圣城,凭借这几年战场上的交情,更容易得到帮助。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在她苦苦思索之间,突然外面爆出一阵叫声,传令官脸色惨白,克维尔顿也抬头,明白是梅应德斯的遗体护送队到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满腔怒火的军团。   她慢慢起身,走出了军帐。   黑压压的军团,占据了多蒙山的每一块地皮,平整的岩石上放着一具包着裹尸布的担架,鲜血浸透了白色的布,一片寂静,铁血的军士纷纷柱膝跪下。   天地苍茫,克维尔顿撩开军装风衣,单膝跪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军士们都看了过来,那一双双眼睛不复往日的敬仰与服从,全部溢满了冲天怒怨,如此多的人马,历经鲜血战火,是梅应德斯与她呕心沥血出生入死带出来的,转眼间,就从属下变作了敌人。   克维尔顿再次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完了。   她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直到此刻才汹涌而下,她声音嘶哑,混合着悲愤与郁猝,嘴唇旧伤开裂,鲜血一滴滴落入泥土。   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沉默中,这场以她为中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 …   在第一军团长克维尔顿以“杀害巴罗伊总指挥梅应德斯阁下”的罪名上军事法庭时,准备材料为克维尔顿辩护的第十二军团长因为“三盟国之战前向总军长提供错误讯息”被□□调查。当枢机会近卫队冲进第十二军务厅捉拿他时,乌塞伽迪尔很平静地放下手中材料,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希望见克维尔顿阁下最后一面。”   于是在战争之后,乌塞伽迪尔第一次见到克维尔顿,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他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也不是安慰,而是单枪直入:“教皇杀了梅应德斯。”   克维尔顿微微一愣,随即扑过来抓住了铁栏,脸庞扭曲:“是克莱因?!”   “你别激动,保持镇定。”乌塞伽迪尔抿着唇,“格洛欧埋下了三盟国之战的隐患,我将计就计让你囤积私兵,顺便让你跟梅应德斯阁下身后学习。原以为教皇不知道,但明显,他早就一清二楚,还顺利反杀,让你与军团离心,这局是我们输了……”   “他杀了梅应德斯!那是他的老师!”克维尔顿咆哮起来,连日的压力和舆论令她疲惫又憔悴,“梅应德斯为他座下的圣城征战数年!他为了置我于死地,就能杀了最忠诚于他的老师?!”   乌塞伽迪尔沉默不语,但很快又说:“克尔,你安静一点好吗?教皇没有私兵,他做的一切都是利用贵族党派的斗争……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抓不到他的证据,更何况,我已经无法再为你辩护了,你再这样,罪名要多加一条‘污蔑圣座’,你明白么。”   克维尔顿眼中盛满了对一切的失望与厌恶,又平静如海:“克莱茵要杀了我么?”   “他也许很想这样做,但他注定失算。”乌塞伽迪尔伸手越过铁栏,碰了碰克维尔顿的额头,“只是……这么多年的努力,恐怕……”   话没说完,近卫队就过来,冷声说:“时间到了,走吧。”   乌塞伽迪尔深吸一口气,朝克维尔顿点了点头,转身随着枢机会近卫队离开。克维尔顿将头靠在铁栏上,目光空洞。   … …   巴罗伊二十四个军团,跟随梅应德斯阁下远征的,足足有十五个,归来的不足三分之一。原本格洛欧的计划是,这部分人应该能为克维尔顿所用,再借她对抗狮党。   但情况变化太快,此刻月党落败,狮党的攻势正猛,然而格洛欧派出自己家族的所有骑士团抵挡后,在圣城孤立无援……教皇轻而易举软禁了格洛欧。   此时,贵族三党,新月亮之党在战场上败得彻底;黄金狮之党在“至高之座”格洛欧多年放手攻势下也损失惨重;水玫瑰之党更是两败俱伤,格洛欧、克维尔顿、乌塞伽迪尔同时被关。   枢机会因为盟国的后续问题弄得乌烟瘴气。在圣城乱作一团时,唯有圣堂后的行宫安静洁净,克莱茵教皇靠在软垫上,手上握着一本书,白袍垂地。   他依旧像是不问俗务的模样,宁静悠远,却也只有他稳坐赢家。   侍从官轻轻走来:“冕下,波因尔公爵殿下请求觐见。”   克莱茵教皇笑了笑:“为他女儿而来?这才几天,就从席勒盟国赶过来了,看来也沉不住气。”他起身,将书放到软垫上,“既然是联姻家族,直接带他过来吧。”   侍从官应声退下。   没一会儿,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成熟俊美的公爵走来,浅雪色的头发用蕾丝发带挽起,领口是深红色的领结,他微笑:“克莱茵冕下,好久不见。”   教皇未戴冠冕,金发垂落脸庞,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了许多:“爱尼诺仁殿下,上一次见面还是格洛欧与何费尔的婚礼,我记得那时你很不高兴。”   “是不太开心。”波因尔公爵承认,“现在看来女儿在圣城过得也不是非常舒适,想请示一下冕下,可否让我将格洛欧接回家住一段时间呢?”   教皇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哪里不舒适了?这几年她在我这地方打打杀杀,没事还喜欢威胁我,我看她很享受啊。”   波因尔公爵笑容不变:“冕下,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吧。事关我的女儿,我的容忍度一向不是很好,今日要是不能将格洛欧接回去,我或许会忍不住动手。”   教皇敲了敲额头:“听你这一口一个我女儿,我真的很不舒服。”他抬头,“我知道总督阁下你掌管诺丹罗尔的百分之八十弃婴院,从中选择婴儿拥吮成血族。我的要求很简单,我想要一个女儿,而且这个孩子,可以通过枢机会那一关,安全无恙地留在我身边。”   波因尔公爵眼神微凝:“就这个?”   “这个对你来说,应该在可执行范围内,对我来说,是我最想要的。”教皇看着他,“成交么?”   沉默了一会,波因尔公爵颔首:“三天之内。”   “可以。”教皇击掌,传唤侍从官,“带爱尼诺仁殿下去华特堡,允许格洛欧出城,另外,叫狮党的那些人安静一点,这里是圣城,不是他们的家。”   波因尔公爵本欲转身,忽然又认真地说了一句:“别杀克维尔顿,这是忠告。”   教皇挑眉:“你这么一说,我更想杀她了。”   “放弃吧,你敢动她,就会有人将你的某个秘密公诸于世。”波因尔公爵转头就走,“她手上有我王的信物,在血族的地位,不亚于我。”      ☆、流放      远征多年的军团回归,圣城里一片硝烟弥漫,贵族党派的几位重要幕后人都前后赶来。黄金狮党准备最后围攻华特堡时,却得到消息,说是水玫瑰党的领袖波因尔公爵亲自过来接走了女儿,有了整个党派的全力保护,黄金狮党不得不颓然放弃。   但格洛欧并没有立刻离开圣城,她询问父亲:“克尔与乌塞,他们怎么办?”   波因尔公爵摇了摇头:“无法全身而退。”   格洛欧皱眉:“不行!克尔被陷害,乌塞明显是被整了,我们不能救他们吗?”   “目前不能,如果要暴露全部势力,必然是种族被公布,到了殊死一搏的时刻,你要现在就将诺丹罗尔的所有血族拉入战火么?”   “我知道,但是老爸……”   波因尔公爵按住她的肩:“我优先做的是保护你,你是我的女儿,他们不是。”   “我不需要,克莱茵不敢杀我,那些人类也不是我的对手。真正需要的担心的,是克尔那个混血和那只小脆萝卜……”   “格洛欧。”波因尔公爵打断了她的话,轻轻将额头贴在她的肩上,浅雪色长发落满双肩,疲倦又孤独,“我一生最重要的三个人,你的母亲与王都已经不在了,格洛欧,听爸爸一次好么,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格洛欧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了天花板,血色瞳仁逐渐暗淡下来。   三日后的午夜时分,圣堂的地下传来阵阵回响,一条连接行宫的密道门被开启,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走来时,对面一身深蓝色天鹅绒的教皇已经在等候了。   “很准时,是我来得有些早了。”教皇掏出怀表看了看。   “我认为你这样的人,应该会比较看重时间。”   “是啊,我只能活五十岁,跟你们这些动辄几百上千的老怪物不一样。”教皇的面容在灯火下寂灭,“但在你们看来短暂的五十年,在我手上吃的亏比你们五百年还多吧?”   波因尔公爵半张脸被蒙在了黑色的风帽下,淡淡一笑:“没认真算过,也许吧。”他微微侧过身,招了一下手,一位全身黑色斗篷的侍从上前,手中牵着一个小女孩,穿着弃婴院里统一发放的白色睡裙,一边的脸颊鼓鼓的,像是在含着什么糖果。   人鱼烛下那双湛蓝色的眼眸突然柔软了下来,像是一滴水落入海洋,涟漪荡开。   克莱茵慢慢蹲下身,看着那个女孩被领到自己面前,忽然解开身上披的蓝色天鹅绒袍,往前围到了单薄的女孩身上,女孩睁着眼睛看他,鼓起的脸颊换了个边,像是将糖果从左边移到了右边。   “还冷不冷?”克莱茵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替她拢起天鹅绒的滚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眨了眨眼睛:“茜柯。”   “你愿意跟我走么?”   “……茜柯?”   教皇沉默地望了女孩一会,抬头问:“她能通过枢机会的决议?”   “是的,她有缺陷。”波因尔公爵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她的记忆极其有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记忆?她记不住多久的事情?”   “上一秒的事她都不会记住。她的记忆随时都在消失,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茜柯。所以你问什么,她会回答的也只有这两个字。”波因尔公爵抱着双臂靠在一副壁画上,“不过对于枢机会来说,一个连记忆都没有的皇女,应该对教皇的继承权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顿了一下,他发问:“那么,冕下的意思?”   克莱茵蹲下来还是比女孩高出一段,他垂着头,轻轻引导女孩将手从天鹅绒里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这个时间非常长,克莱茵不时低语,直到茜柯柔柔弱弱的小手包住他的手指时,他轻笑了一下:“她能懂我的意思。”   他又后退了一点,试探性地看向茜柯,她愣了一下,没有放开手,反而拖着臃肿的天鹅绒也往前迈了一小步,糖果在牙齿间咯得一声响。   波因尔公爵看了半天,示意侍从递过去一份牛皮文件袋:“茜柯的出身文书,抚养权证明已经全部办好,盖上你的印章,你就是她的父亲了。”他漫不经心压低了风帽,“此外,格洛欧想在家住多久,就不是冕下说了算的。”   克莱茵抬头,一瞬间又恢复了教皇无懈可击的微笑:“爱尼诺仁,这是我们交锋几十年来,我唯一不反感你的一次。”   “是么,真可惜,我对于姓巴罗伊的,除了提忒·巴罗伊以外,我都不太喜欢。”   “想不到你对我妹妹那么看重,是因为害死她的格洛欧?”   波因尔公爵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不是,因为她对爱的无所畏惧,总是让我想起我族的王。”   十日后,针对于“第一军团长克维尔顿谋害总指挥梅应德斯”的军事法庭公然在圣城召开,本来教皇冕下应该处于旁听席位,但冕下由于老师逝世过于悲痛,在举办了悼念弥撒后,一直处于行宫休养,故而缺席。   克维尔顿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长时间的疲劳拷问与逼迫认罪让她近乎崩溃,脾气变得极端暴躁,数次在法庭上怒吼,要求与教皇当面对质,但一度被驳回。   几个小时过去,克维尔顿三次挣脱了镣铐,但在场的骑士很快反应过来,将她重新锁住。法官再一次看了看手中的证词以及没有意义的辩护,正想宣布制裁,忽然一位军官从身后递给他一封信,法官拆开,上面竟是巴罗伊五世的蜡印。   里面只是一张便签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流放西港口。   教皇这几天心情一直很好,也不介意卖波因尔公爵一个人情,他不认识克维尔顿,绞死还是流放,对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侍从官前来禀报开庭的消息时,他正在给茜柯喂早餐,小孩子偏好甜的东西,因此牛角面包上都涂了一层糖浆,由于茜柯记不住东西,所以看起来总是有点傻,而且身边不能离开人,否则她的状态就和梦游一样,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克莱茵这几天耐心地照顾她,但她仍然不认得克莱茵,她看克莱茵的眼神仍然是好奇的,只是察觉到善意,她便习惯性地抓他衣角,有时候抬手时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握住这个人的衣角,刚刚放下,又觉得不安心再次抓起。   侍从官早就看出了这个女孩的不对劲,见教皇浑然不觉,就像对待一个正常女儿教她说话读书,看着格外别扭:“冕下……您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教皇正在带茜柯翻一本画册,茜柯能看一幅画看一个小时,因为每一秒在她看来都是崭新的,教皇想翻页她却不让。于是教皇摸了摸她的头发,侧过脸看向侍从官:“你知道海女么?”   侍从官一愣:“是……几百年前被灭族的那个?”   “她们是唯一这个世界上不老不死的种族,吸血鬼的生命虽然长,但也有期限。”教皇手指碰了碰画册上的珊瑚礁,“海女没有生命的长短,她们只有生命周期。”   这些资料恐怕都是惩处异端的主教才可能知道,侍从官第一次听说,竟觉得有点新鲜。   教皇继续说:“她们不老不死,一个周期是五十年,也就是说,慢慢长大,从一个海女婴儿长到成人,是一生,然后她们会慢慢倒退,记忆也慢慢消失,五十年后,退回一个婴儿的样子。”   侍从官睁大眼睛:“那之后呢?”   “五十整年的夜里睡一觉后醒来,睁开眼睛,又是全新的一生,再次长大。没有传承、没有记忆、也没有亲人。”教皇说,“这就是她们的永恒,也是她们的悲哀。”   茜柯还在看那一幅画,教皇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睛,从她的瞳仁里再次看到了对自己的陌生,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可是,海女不记得她们的历史,不还有人类与血族记得么?同样,茜柯不记得我,但我记得她。”   与此同时,军事法庭上一记重锤,法官宣判:“剥夺克维尔顿军功军衔,以及在圣职所得个人财产,终身逐出圣城,流放西港口。”   克维尔顿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数日没有进食,肤色苍白得骇人,耳廓缝合处更让令人感到恐怖,那双透明如雨水的瞳仁,阴沉得像是死人的天。   旁听席上的人逐渐离开,她也被押了下去,在一叠声的谩骂声中一步步被拖向了圣城门口,她身上的军装被扯下,流放的罪人只允许披上黑色的斗篷。   军装扣子繁多,扯她衣领的人一使劲,突然将藏在衬口下方的一条链子扯了出来,链子很细,一扯就断,随即一个红色的东西叮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克维尔顿眼神突然动了动,突然扑过去要拿起来,结果手被踢开,押送她的军官好整以暇地拾起,那是一枚戒指,做工精细到了一种举世罕见的程度,嵌入的红宝石色泽绝艳,盯着不动,仿佛还可以看见千万玫瑰盛开。   克维尔顿突然嘶声叫起来,她再次挣脱了压制她的军士,一把握住军官的靴子,将他掀了个底朝天,军官的后脑猝不及防磕在了地上,痛得一声哀嚎,手上的戒指很快被克维尔顿抢走了,她的手攥得极紧,像是钢铁铸成。   军官晕了片刻,站起来时愤怒到了极点,喝令军士将克维尔顿死死按住,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用铁底靴子踹几脚解恨时,他噌得拔出了军刺,一只膝盖压住克维尔顿的手腕,手起刀落,克维尔顿一声惨叫,整只手被嵌在了军刺的血槽上,鲜血像是小溪一样涌出来,整张手很快就没了知觉,军官将之硬掰开的时候,克维尔顿连动一个指头都不能做到。   “真是漂亮的首饰……”军官重新拿起来打量,忍不住惊叹,“太美了,就像神的造物。”   克维尔顿咬牙忍着剧痛,从手背上抠出了军刺的棱角,整只手像是撕碎了一样深可见骨,全靠一点表皮连接。军官欣赏了一会戒指,突然扭头质问她:“一个圣职人员,居然跟贵族勾结,看来果然跟月党有一腿,不然也不会害死梅应德斯大人了!”   这句话像是导线,在周围军士中爆出了一朵愤怒的火花,克维尔顿瞬间无法再跟他争抢戒指,四面八方的拳脚接踵而至,她抱着自己的手,在地上蜷缩起来,她尝到了自己喉咙中的血腥,最终再咽不下去,任由这股温热淌过嘴角。   晃动的人影中,她目不转睛盯着军官的背影越走越远,眼神开始涣散,身上也发冷,脑海里忽然想起有个小侏儒曾经用温暖的手心贴在她的额头上,对她说话。   “你不是你的王……你没有无尽的爱……你储存的那些爱与温柔,迟早会被耗光的……”   她想起无论是摩西雅、还是格洛欧,或者是乌塞伽迪尔,她不记得这么多年,他们有没有拥抱过自己,也许有,但她不记得,因为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也许只有她喜欢与依恋的那个怀抱,才能温暖她。   可她连去见那个怀抱的信物都弄丢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半个诺丹罗尔、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无数危险的荆棘丛,还有生与死。   她太疲倦了。   空濛濛的声音在她胸腔中回荡,渐渐无声,依稀是那个依布乌海陷落之夜的风笛声,回旋不休。      ☆、酒馆      断断续续四个月的路程,流放者的队伍才走到了席勒盟国与西铎凡亚盟国的边境。押送军队披着白袍骑马,而流放人都是黑袍蒙面,鞋底已经被磨穿,脚掌直接接触地面。   许多流放人就是这么被一点点耗死的,往往走不到目的地,就因为饥饿病痛倒在了半路。   休息的时间很少,流放的人被赶到一起,围坐成一个圈子。押送的白袍骑士则在最近的城镇里买了酒,分成几份,边喝边说话。   “瞧那边的那个,据说是个狮党里的核心,不知道怎么想不开,跟异端勾结,被揭露后差点被弄死了,花了大价钱才保住一命。”   “那一个么?据说还跟枢机主教有一腿,曾经出入枢机会都不用证件的。”   “看到最左边的那个,圣城贵族中大名鼎鼎的交际花,年轻的时候,老教皇都邀请她跳过舞。”   背后传来的那些风言笑语,像是刀子,恶意地揭露伤口,但没有人产生一点反应,黑色斗篷下的流放者,不言不语,神情呆滞。   在流放的人群中,克维尔顿曾经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时间的洪流太强大了,摧古拉朽地撞倒了一切,他们现在坐成了一个圈,垂着眼皮,谁都是一样的。   没有血的供应,克维尔顿的右手上被军刺撕裂的伤口没办法愈合,惨白的骨头暴露在外面,筋肉颜色暗沉,边缘的一层皮破破烂烂,没有腐烂,倒是风干了。   她是惯常用右手的,然而可能以后就算右手伤口好起来,也要习惯用左手了。   她又闭起眼,垂着脑袋睡觉,等那些人把酒喝完,估计就又要赶路了,走了这么多路,死了一小半的人,她看得有些麻木,又有些冷。   过了一会,正在克维尔顿半睡半醒的时候,骑士们呵斥的声音传开,像赶骡子一样,提着鞭子将一个个流放的人抽起来,天还没亮,但他们的新一天又到了。   麻木不仁的流放者们搀扶着起身,裹紧黑斗篷,跟着马蹄声蹒跚前行。   走了一段路,突然传来一阵狂奔的马蹄声,不知从哪个方向,总之震得人发慌。押送的骑士也停了脚步,他们疑惑地看了看天色,窃窃私语了半晌,明智地待在原地不动,想来应该是哪里的军团有紧急任务,路过的,跟他们没关系。   但马蹄声越来越近,烟尘也扬了起来,最终一队黑衣骑士疾驰而来,训练有素,前头一个举着旗帜,一勒马缰,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押送队的领头骑士愣了一下:“……你们是?”   “席勒盟国,黑塔骑士团。”   话音刚落,紧接而来的黑衣骑士们将他们团团围住,尘埃渐渐散去,骑士团分开一条道路,从中走出了一个高挑的人影,宽大的披风拖在身后,年轻冷漠。   押送队领头本能拦了一下:“喂!你不能过去!”   那人冷冷瞧了他一眼,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剑,只见一道白光,押送队领头突然痛嚎着滚下马,拦路的一条胳膊已经掉到了一边。   随即那人绕过他,面无表情走向站在一排的流放者,突然揪住其中一个的衣领,将之拖了出来,一直拖进了骑士团中,黑塔骑士团让开一条路后,再度闭合为一个圆。   被拖出来的是克维尔顿,她没有反抗,面前的人一身猎装,估计是假借“打猎”的借口跑过来的,气还喘不匀,望了她半晌,忽然用力抱了她一下。   克维尔顿像一块木头,过了很久,她突然说:“血冕之戒被人抢走了……”   格洛欧松开了她,眼中都是杀气:“那就抢回来,敢碰王的信物,就把他的手指全剁下来。”   “你怎么来了?”   “看你死没死。”   “没死。”   “好,那我做的准备应该不会白费。”格洛欧抬手,骑士团中走出了一个人,额发在夜风中吹得一扬一扬,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卷,朝格洛欧行礼:“殿下。”   克维尔顿虚着眼睛看了看:“范赛斯?”   男人也向她颔首,格洛欧又说:“克尔,你给过他一个重回家族的机会?他所在的昂家族属于月党,但是那一只手套已经把他栓到水玫瑰党的麾下了。”   范赛斯也笑:“是啊,我现在就怕被人揭发出来,不过查尔斯国那边,我积攒了十几年的势力还在,西港口那里我留了一千人,可以接应阁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信封,递给克维尔顿,“阁下,保重。”   克维尔顿目光没有在信封上,忽然问:“乌塞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圣城的所有消息渠道被克莱茵封死了。”格洛欧皱着眉看了看表,“我恐怕要回去了,我爸要是找不到我,又很麻烦。”她一脸无可奈何,“说得体面是忧郁,说难听就是要哭不哭……”   克维尔顿轻声说:“嗯,你回去吧。”   格洛欧抬起手,黑塔骑士团立刻牵来一匹马,等她再次发出号令时,骑士们将她拢在中间,马蹄震动,又渐渐散开,天空的边际微微发亮,看来太阳是要升起了。   克维尔顿转身,望着惊恐不安的押送骑士,忽然走到了那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领头面前,拾起了他的断臂,凑在断口处饮了几口鲜血。   “你你你你……”领头瞪大了眼睛。   克维尔顿几口将大部分血液吞咽下去,骤然感到右手背一阵痛感,是血肉在复苏生长。她扔开断臂,擦了擦嘴角的血,背着光,沉默走入了流放者的队伍。   领头越想越怕,一口气没接上,昏了过去。   … …   克维尔顿是被当作一个异端送到西港口。   押送的独臂领头像是得了妄想症,一个劲地觉得克维尔顿很危险要杀自己,然而送往圣城的“异端嫌疑报告”石沉大海,他还没走到西港口,就将流放者随便扔了。   查尔斯附属国自从几年前的月党叛乱,公爵被杀,自此乱成了一团糟,西港口这个地方,更是吆喝声啼哭声此起彼伏,酒馆里开了赌桌,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热闹。   流放者初来乍到,混了一段日子后,什么圣城的辉煌过往都抛到了脑后,一个个变得像土生土长的耗子一样,邋遢地游荡在街上,只求填一口饱肚子。   克维尔顿拿了范赛斯的介绍信,见到了一千个游手好闲的士兵,她想都不用想,不用说这些跑的跑走的走老弱病残,就算给她一千精兵,在这个地方也掀不起惊涛骇浪。于是她也不管,介绍信当柴火烧了,烤了一块冷面包吃。   靠海的地方,这年的冬天却格外寒冷,那个被押送军队透露是几十年前的圣城交际花的女人,在街口跺手跺脚揽不到客人,一扭腰进了热气腾腾的酒馆,又开始跟老板调情。   克维尔顿天生怕冷,早蹲在酒馆,决定一冬天都不出去。   她学会了喝酒,从粗制滥造的麦酒,一直喝到高级的葡萄红酒,她闷了一头一脑的疲惫苦涩,在酒水的麻痹下,一切都不算什么,她喝得很高兴。   钱不是她的问题,范赛斯留下的那一千个人,大部分都泡在酒馆,赌牌赌骰子,输多了总有赢的,只要有人赢了,肯定要上几杯酒,至于最后少没少,喝多了谁又分得清。   有时候她觉得牙痒,也会去吸血,她尝试了直接在人脖子上汲取血液,滚烫鲜活的血涌入她口中时,一瞬间竟有些迷醉,新鲜血液对于血族,本就是一种瘾品。同时她也碰到了几个野生吸血鬼,大多混得不太好,也格外友善,应该是同病相怜。   没有人来叫醒她,她觉得可以这样活到地老天荒。   冬去春来,开春的天有些暖了,酒馆里便有点热,克维尔顿呆不住,夜里时常出去走一走,跟野生吸血鬼们打打牌喝喝血。   隔日克维尔顿醉生梦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酒馆睡了一天,外面天色已经黑了。酒馆里很热闹,她觉得吵得头晕,刚想出去,突然有人拦住了她,嬉皮笑脸的:“喂喂长官,今天不能出去,酒馆封.杀令,喝不完那么多酒,谁都不准走出去。”   克维尔顿看向酒馆中间的几个大酒桶,哦了一声。   “酒馆封.杀令”是一群混蛋士兵想出的荒唐游戏,隔一段时间就要玩一次,不把十多个人喝得在地上学狗爬誓不罢休,还有几次闹出过人命。   克维尔顿喝她的免费酒,权当看不见他们胡闹,她已经不在乎任何事。   她握着加冰的麦酒,看着面前群魔乱舞的人群,有人被按着脑袋埋在酒桶里,酒面只鼓起了一串水泡,还有人被辛辣的酒水浇了眼睛,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有人想过来把她拉入发酒疯的人群,被她一脚踹了个骨折。   她身后的酒保躲过一个砸过来的木酒杯,却被里面的酒泼了一脸,叹了口气:“浪费。”   “加冰。”克维尔顿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   “加冰就是兑水哦,我是没意见啦,你确定?”酒保拿了两块冰。   克维尔顿怕冷更怕热,有些不耐:“更多的冰。”   酒保撇了撇嘴,刚将两块冰扔进去,突然酒馆外面传来砰砰的锤门声,急切得似乎要把门砸了,里面的人听到了,但都没在意,毕竟是“酒馆封.杀令”的期间,不允许进出。   但静了一下后,门被撬开了,一个年迈的老男人闯了进来,左右看了看,紧张地一把冲进酒桶之中,动作笨拙地拉起一个喝得软成一滩的少女就往外跑。   两个半醉的士兵立刻拦住了去路,冷笑:“不守规矩?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时间?”   老头被推搡了几把,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形象狼狈,嘴里却还在不住地乞求:“我就把我女儿带出去,求求你们,她不懂事跑过来的……”   士兵哈哈大笑:“不懂事?我怎么瞧她来了好几天了?”   克维尔顿也看到了那边的乱子,看清了那个老头护在身后的少女,有点面熟,脸上不知涂涂抹抹了什么东西,经常过来蹭酒喝,没有酒就围在赌桌旁边捣乱,到处插一脚。   酒保也拖长了声调:“哦——她呀,我以为今晚她早死了。”   “怎么?”   “你白天睡过去了,她偷了钱,但总不好对一个小姑娘动拳脚,就先留着,等晚上灌死。”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那现在呢?”   “封.杀令内不许出去呀,那老东西想带人走,也好办,把自己的命先留下再说。”   果然士兵已经拎着老头的脖子,推向了酒桶,老头连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但他一转眼跪下,涕泪横流:“我把一切都给你们,积蓄、我住的鱼棚,我都给你们,都给你们,你们让我带女儿离开这里,保证以后不再来……”   周围的人丝毫不为之动容,反倒是看一个新鲜物件,起哄,嘲笑,然后谩骂。   克维尔顿默默望着,心里毫无波澜,却觉得头很痛。   她昏沉仰头看向天花板,忽然很不想看见那个老头和少女,不是他多碍眼,只是很不舒服,混着满地的酒气,让她心里空落落的,无端难过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克维尔顿把好长时间都不动的脑子转了转,每往前回忆一个片段,就抽痛一番,绞得她脑壳都疼起来,一直想到了依布乌海。   对了,那老头是在关心他女儿啊,她很久都没见到这种感情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曾经还生活在那个从来不缺关心与爱的地方。   克维尔顿忽然怀疑,在遥远的大海那边,真的有那么一个国度么?那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   梦醒后的世界,一点也不温柔。      ☆、世界      酒保还在低着头擦杯子,突然面前一暗,是克维尔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直接拿了一个昂贵的玻璃酒瓶,酒保愣了一下,大声说:“喂……那个很贵,要赊账的!”   下一刻,这个酒瓶就在墙上摔成了一片亮晶晶的碎渣。   酒保呆住了,被碎片砸了个劈头盖脸的士兵也懵了一瞬,刚想破口大骂,突然浑身汗毛倒立,靠在桌边的黑衣军官安静地抬头,不含温度,眼角竟带着一丝血色。   克维尔顿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身侧仿佛带起了风,拥挤的人群在酒精昏沉中本能往后让开了一条路,她很顺利走到了酒桶旁边,那个老头还在拼命地哀求。   任由自己的脚被对方抓住,克维尔顿双手抄在口袋里,低头看了他很久,突然踢开了他死抓不放的手:“我也有过这么一个……像这样关心我的人,你让我想起了他,但他不像你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   沉默了一会,克维尔顿没说完,似乎在措辞,又说:“我没有恶意。”   顿了顿,她亲自去推开了酒馆的门,开口:“你可以带你的女儿回家了。”   老头怔愣望去,这时他身后的那个少女忽然挣扎:“我不要回去!我要喝酒!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要管我!”   克维尔顿突然一把锁住她的手推给了她的父亲,力气很大,推了她个踉跄。   这时她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她想起了摩西雅,想起了自己无数跟她作对胡闹的时刻,曾经被她误解产生怨气的时候,不止一次咬着枕头想,如果摩西雅不在就好了。   她刻板、严格、不言苟笑,还一丝不苟检查她的作业、苏路曼义卖时一副谁欠了她钱的脸、不让她早早学兰德风笛、独立期还管七管八,真是烦死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不在……   如果她不在……克尔惶然,她真的真的只想了一个“如果”啊。   但她为什么就真的不在了呢。   任何人也许可以有一千一万个生养他人的机会,但是只有一个被生养的机会。   可惜继修沃斯王与摩西雅总管死去多年后,克尔才懂得珍惜。   … …   “酒馆封.杀令”轻而易举被打破了,士兵们半醉半醒间,对散发危险气息的克维尔顿都躲开了距离。克维尔顿视而不见,目送那两个人远去,脚步一转,走回了柜台边。   酒保擦着酒杯口,吹了个口哨:“怎么了脸色不好,还玩么?”   克维尔顿:“不,我恐怕要走了,有些事情急着办。”   酒保头一次听见她还有事情,不禁好奇:“什么要紧事?”   克维尔顿低头,自失地笑笑:“也不算多要紧,只是忽然想起,如果……他们还在,应该会把我拎出这酒馆的。”   为了恢复清醒的头脑与以前的体质,克维尔顿足足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血瘾”非常难办,她摄入了大量的鲜活血液,直接从人类的脖颈上吸食,这是比嚼烟卷还刺激一万倍的事情,没有血族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这种行为在依布乌海是被严令禁止的。   但克维尔顿直接磨平了自己的尖齿,她干过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在巴罗伊军团为了隐藏身份,隔一段时间她就要磨平一次,就是重新长出时的痛痒很令人抓狂。   查尔斯附属国这个地方,非常偏僻,地势也极其烦扰,通信很不便。一封信兜兜转转,转了大半年,才有回信送到了克维尔顿的手上,是格洛欧的笔迹,依旧是两种语言混合。   但克维尔顿刚看了第一句就皱了眉头,整篇的字词都不通,扯七扯八,如果说这是乌塞伽迪尔寄出的还情有可原,他就喜欢在语句的顺序和隐秘性上做文章,但格洛欧从来懒得这样做,依布乌海语就是最好的防护。   满满一张纸,像是抄杂乱的字典一样,唯一能连成一句话的句子是——   “别回来,不要去圣城。”   克维尔顿心里一沉,从这一封信上她仿佛看到了格洛欧的应顾不暇与紧张。格洛欧的能力无可否认,在这一代之内的贵族中,无人可比,她甚至越级挑衅老一辈的权谋者,如果她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那么在她流放的这段时间内,圣城的局势变化不敢想象。   迟疑了一会,克维尔顿最终决定不动,烧掉了信,她披上黑色斗篷,走上了刀瑟镇的街道,西港口近在咫尺,她只花了半个小时,就远远看见了海岸边连绵的礁石。   今夜的天气阴沉,港口空无一人,克维尔顿漫步在木板上,忽然看到礁石旁靠着一个人影,同样是黑色斗篷,海风吹过,层层叠叠地掀起衣角。   是个流放者?   克维尔顿走近了一点,那个背影忽然转身,脸部笼罩着呼吸的寒气,嘴角微微勾起,他以一种看故人的眼神,向克维尔顿点头:“混血,很久不见。”   克维尔顿目光一凝,傀儡师!   神出鬼没的傀儡师站着没动,克维尔顿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想一些令人头疼的秘密。”   “谁的秘密?”   “整个世界的。”   这句话轻描淡写的,然而克维尔顿却退后一步,似乎从心底产生了本能地抵触。   傀儡师忽然扯开一丝笑意:“你感受到什么了?”他顿了顿,“我破解了很多的秘密和故事,但唯有这个,我一直想不通,它带给我的,是近乎绝望的恐怖。”   他一字一句说:“我们所在的世界,无论过了多久,时间都是不动的。”   克维尔顿愣住了,觉得傀儡师这个人,有点疯。   时间不动?怎么可能,她的钟表还在走呢,所有人都有生老病死,过去的东西永不再来,怎么可能时间不动?   傀儡师看了她的神色,没有在意,接着说:“诺丹罗尔的人类在创新,但是也在倒退,每次文明到达了一个巅峰,都会遭遇一次突变,而且这种灾难是不可逆的,那些珍贵的文献和发明将被再一次掩埋,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时间。”   克维尔顿皱眉:“为什么会这么说?”   “举个例子好了。据我所知,远在第四纪元,诺丹罗尔就出现了蒸汽机,第一个将‘深海的神酿’博维科酒带回诺丹罗尔的商人,就是承载了蒸汽船;然而如今第九个纪元,四千年过去,我们依然还在用马车和煤车。”傀儡师神色微妙,“你觉得这正常么?”   克维尔顿没来由心里一慌,她不知道怎么说,几千年的光阴,每一代的血族都有学术领袖,人类之中肯定有希望灯塔,孜孜不倦的成果,结果每一次都会被毁于一旦?   有些……太戏剧化了。   “这么说吧,依布乌海、诺丹罗尔给我的感觉,血族依附人类,人类迁就血族。”傀儡师幽幽吐出一口气,“血族无法生育,需要拥吮人类;人类的进程也不允许太快,否则血族的一生将毫无停歇地适应人类的变化。”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血族与人类必须共存?”   “如果规则是必须共存。”傀儡师目光第一次迷茫,“那为什么,依布乌海会陷落?”   克维尔顿僵住了,心底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不安,她突然发现,尽管血族是比人类更强大更优秀的物种,但人类离开了血族可以独立生活,而血族无法离开人类。   而没有了共存的条件……最终这场种族博弈的胜者,会是谁?   她第一次思考到这个问题,只感到浑身发冷。   “我想解开这个秘密……我活了这么久,这个事实仍令我感到绝望,我希望活到种族之战的结局,我想看到那个结局。”傀儡师目光空灵,“那将是我生命的尽头。”   克维尔顿忍不住问:“你怎么能活得那么久?”   傀儡师一笑,克维尔顿不由自主走过去,慢慢向傀儡师伸出手,白色月光隐约,投影到礁石上的黑影越拉越长。最终她用手掌碰到了傀儡师的额头,冰凉刺骨,没有血肉的质感,   “你没有皮肤?”克维尔顿诧异,“你是……什么东西?”   傀儡师退后了一步,离开了她的掌心。   “如果一个血族想要获得极限逼近原始血脉的力量,那么必须找到历代原始血脉君主长眠之地,君主长眠之后,他们浑身的血液都会蒸发。身体保留完整,只是血管会干瘪,骨骼也会被染成红色。”   “必须先得到原始骨髓,替换掉自己的骨髓,然后尽可能多的用血骨,替换自己身上的骨头。”   “血族的身体素质不同,承载的力度也不同,但能替换得越多,得到的力量就越接近。过程不断失血,随时可能因为剧痛而死去,但如果活下来了,那么万幸,不仅拥有漫长到时间尽头的生命,还有不逊色于原始血脉的力量。”   克维尔顿震惊地看着他:“你挖掘了血族君主的坟墓?!这个秘辛你还对多少人讲过?”   傀儡师摇了摇头:“你知道有用么?原始血脉的诞生地是一个谜,他们的墓地也是一个谜。”   “你……你替换了多少根骨头?”   “九十三根。芬可拉姆是除了我之外,第二个成功的,他是六十二根。”傀儡师说,“你觉得很多么?不过一般来说,原始血脉君主的全身骨骼,有上千之数。”      ☆、反击      西港口海风吹过,渐渐凉了下来,傀儡师眺望海岸良久,摸了摸自己露在外面的骨骼:“吓到你了么?”   克维尔顿垂着头:“没有……只是你这样做,不对。”   “那你为了归家,纵容一场战火死伤数万人,就对了么?”   克维尔顿沉默不语。   傀儡师说:“我只想看到一个结果,这份迫切,与你复活薄荷殿下的心情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克维尔顿突然问:“我很久没有出西港口,你知道圣城发生什么事了吗?”   “知道。”   “能告诉我么?”   “不需要,你可以在这里留下,只要过十几年,那个敢于与整个血族抗衡的教皇,不会再妨碍到血族——十几年对于血族来说,真的太短暂了。”   克维尔顿愕然:“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傀儡师扭头看了她一眼,“克莱茵·巴罗伊,只能活五十年。”   克维尔顿最不怕的就是耗时间。   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出生于第七纪元末期,到第九纪元如今的年龄,也许在人类中已经算中老年,然而对于她而言,只是成年后不久而已。   至于为什么克莱茵教皇只能活五十年,她没能问到,傀儡师也没有细说,他拿了一支兰德风笛,不顾乌云密布的天气,选了一艘小船出海。风笛声在海面上渐渐荡开,克维尔顿眼前一花,像是看见了海中探出头的海女,但一眨眼,又消失的无隐无踪。   克维尔顿恍然记得曾经自己也学过风笛,然而那支小风笛,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很多东西,包括她的日记本,似乎都丢了。   她一无所有。   … …   六年后,诺丹罗尔继月党叛乱之战后,再度动乱。   两个月后,刀瑟镇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独自骑着马在西港口绕了一天,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最终他停在了一个擦鞋匠的面前,默默驻足,随后下马行礼:“阁下。”   范赛斯每一次见到克维尔顿,都不一样。   第一次,克维尔顿还是一个懵懂纯净的孩子;第二次,她已经是万人之上凌厉威严的军团长;第三次,她坐在街角,手里拿着鞋油和刷子,漠然如老者。   范赛斯轻叹一声,弯下腰:“阁下,多年不见。”   范赛斯的皮风衣上有清新的皂香,克维尔顿闻出是圣城的茉莉香料,拿了一块布擦了擦手:“范赛斯?的确好久了,你竟然来找我,圣城怎么了?”   “席勒盟国与圣城开火了。”   克维尔顿一副别麻烦我的脸色:“我觉得克莱茵一脸活不长的样子,格洛欧她就不能安安静静的等等?”   “阁下,这次真不是格洛欧殿下。”范赛斯一脸为难,“是教皇挑起来的。”   “那她与教皇开战就开战,叫你来找我?”克维尔顿收拾起鞋刷,“这个地方得不到外面的消息,我恐怕帮不上忙。”   范赛斯第三次郑重地叫道:“阁下!”,到这个份上,克维尔顿就是想忽略都不行了。   克维尔顿望向他已经有些泛白的鬓角:“你是月党的人,被格洛欧这么随叫随到的,没有跟家里留封信?”   “……家里?”   “你没有妻子和孩子么?”   范赛斯愣了一下,苦笑,摇了摇头。   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是在这个偏远的附属国并没有匹配他身后家族的姑娘,而远在圣城或盟国的名媛,也绝不可能抛弃一流社交圈而来到这个贫瘠的地方。   再后来,圣城的家族处处都是危机,他应付那些已经是筋疲力尽,哪里还有空去谈情说爱。   克维尔顿见了他的表情,也不再多问,转了个话题:“格洛欧有给我的信么?”   “没有。”   “你确定?”克维尔顿皱眉,“我总要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   “格洛欧殿下派了五万骑士前来。”范赛斯落下这句话的瞬间,一阵钢铁摩擦的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靠近,在黑塔骑士团如乌云靠近时,范赛斯捋了一下额发,含起了烟卷,“克尔阁下,她只有一句话带给你——敢杀回去么?”   克维尔顿慢慢抬眼,雨水般的瞳仁寂静无波。   第九纪元初期029年,圣城将神之火焰毫无预兆地指向了席勒盟国,以及它背后的水玫瑰党,贵族领袖波因尔家族被迫迎战。   而这场战争的起因,不详。   胶着的状态下,背负骂名的“流放者”克维尔顿突然率五万骑士出现在战场上,将巴罗伊军团杀得退出了席勒盟国边境,其中有她的故交第二军团长贝德,在急于突围的时候不慎落马,摔断了一条腿。   克维尔顿没有看他,赶出边境后,直接率领骑士团回了席勒都城,见到了一身副统领骑士装的格洛欧。两人默立片刻,还是格洛欧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一如多年前她被流放的路上,格洛欧纵马前来,只为确认她的安危。   “这么多年,还没忘跟梅应德斯在战场上学过的东西。”格洛欧给她倒了一杯血,“我以为你会直接打进圣城。”   克维尔顿接过来抿了一口:“我很多年都一无所知,不了解情况,圣城里有乌塞的消息么?”   “有,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他被剥夺了圣职之位,然后断了两根手指。”   克维尔顿看过去:“手指?”   “右手拇指与食指,那只手恐怕废了,不过好在他是文职,用左手练字也一样。”   克维尔顿默默端着杯子,晃了几下里面的冰块,忽然说:“他不写也一样,写出来的字谁看得懂。”   这句话像是调侃,语气却又冷又沉重。   沉默半晌,克维尔顿又说:“巴罗伊军团如今被削弱了很多,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搞定,为什么要叫我来?”   “克尔,圣城毫无征兆‘制裁’的时候,旁边的狮党与月党,就等着什么时候扑上来咬一口。”格洛欧递过去一份信函,“但他们没有妄动,是因为克莱茵。”   克维尔顿没听明白:“克莱茵既然与水玫瑰党为敌,那他为什么不与其他两党联手?”   格洛欧说:“因为他女儿在我们手上。”   克维尔顿皱了下眉:“女儿?诺丹罗尔什么时候有的皇女?”   “茜柯·巴罗伊,就在你被流放的那一年。”   克维尔顿面无表情:“你还说不是你?格洛欧,等一个人死就那么难吗?还有,你跟星黯皇女说不清楚,现在茜柯皇女又在你这,你是抢皇女抢上瘾了吗?”   “你前后关系错了,是克莱茵先发动战争,然后我们才派人去圣城将茜柯带出来。”格洛欧按住眉心,“至于克莱茵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我觉得跟他的直觉有关系。”   “什么直觉?”   “海女的血统,赋予克莱茵·巴罗伊的,就是近乎穿透命运的直觉,他在很多事情发生前都会有准确的预感。”格洛欧看了看克维尔顿睁大眼睛的表情,愣了一下,“嗯?我没跟你说过吗?克莱茵知道我们是血族却不揭穿,就是因为我们也知道他不是纯人类啊。”   克维尔顿觉得自己被刷新了人生观,诺丹罗尔的教皇不是人类?这也就算了,问题是海女……海族从生到死都是在海里,怎么会跑到陆地上来的?   “这个要从几百年前海女被灭族说起,一个蠢教皇私自收藏了一个海女,装到大玻璃缸里,天天带着情妇去观赏。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个教皇的情妇血液渐渐变成了蓝色,容貌和身材变化诡异,早上醒来是老态龙钟,晚上又还原成幼童……我觉得她是被无意被海女伤到,血脉感染,以至于后来生出的孩子,也继承了海族的血统。”   克维尔顿突然问:“那星黯皇女?”   “同母异父,克莱茵是教皇的私生子,提忒却不是,她是人类。”   “你是说,上一代教皇也是……?”   “这种血脉的诡异之处是隔五代遗传。”格洛欧说,“海族一个生命周期是五十年,他只拥有十六分之一的血统,因此得到了直觉的同时,也必须失去生命的无限。在这五十年内,他的骨骼与面貌在二十五岁时到达峰值,越往后,会越来越年轻,直到恢复一个孩童的模样死去。”   克维尔顿喃喃:“这就是……他只能活五十年的原因?”   “是的,这是他拥有不完全海女血统的宿命。”   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天空,格洛欧示意克维尔顿将桌子上的信函打开,里面是一张会谈文件:“克莱茵同意了与我们谈判,但他不会过来,需要一个使者亲自去圣城。”   克维尔顿没有表态。   “我不知道他的直觉里的未来是什么,值得他要不顾一切攻击席勒盟国,但你与他的交锋无可避免。”格洛欧说,“放心,他不敢杀你,茜柯是他最重要的人,而在我这里,你跟茜柯皇女是画上等号的。”   雷光闪烁,克维尔顿接过桌上的信函:“五十年,一晃就过了。”顿了顿,她又问,“海女如果有了伴侣,那么不老不死,是不是一个相伴到世界尽头的童话故事?”   格洛欧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她们只有躯体是永存,然而灵魂短暂。”   五十年生长,五十年还原,双方都会慢慢忘掉一切,慢慢回归成一个崭新的生命,等她们再次睁开眼,再也不认识对方,都有各自不同的鱼生。   不老不死,不等于终生相随。      ☆、谈判      圣城没有任何变化,一切还是曾经的模样,雪白的大理石堆砌的圣堂,巡街的骑士绕着郁金香花圃走向四面八方,街道上一尘不染。   一名教皇近卫军前来迎接,他仔细再一次检查了克维尔顿的身上与信函,最终放行:“阁下请进,冕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克维尔顿首次走入这个诺丹罗尔最神圣的地方,顶穹上是美轮美奂的壁画,祷告刚刚结束,光芒与花瓣还在轻轻落下,纯白的地毯仿佛无穷无尽。乐声渐渐停歇,圣徒们无声从两侧退下,六位枢机主教伫立两侧,宫殿的尽头,是坐在圣座上的少年。   随着一步步走近,圣座上少年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相貌纯净而清秀,眼睛湛蓝如海,柔软的金色长发披下来,像是打着卷的绸缎。   第一眼克维尔顿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老谋深算的克莱茵教皇,他看起来太年轻了,尽管头戴皇冠,身穿华贵的冕服,但就像不经世事的殿下,恬静而平和。他座下站着的两位皇子都在壮年,单凭相貌都像是比他大上好几岁,说是养父子都牵强。   克维尔顿走到了圣座下方,低头行礼:“克莱茵冕下。”   教皇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略微抬起手,左侧一位枢机主教出列,向克维尔顿说:“既然席勒盟国主动派来使者,那么条款也准备好了么?”   “是的。”克维尔顿说,“席勒盟国对圣城的忠臣毫无置疑,巴罗伊军团的损失,水玫瑰党愿意赔偿五倍,以及撤离对圣城边防十年,圣职人员进入席勒盟国,免除一切通行证明。”   这时教皇淡淡一笑,说:“这些话,是格洛欧让你背下来的么?”   虽是一个问句,然而克维尔顿却知道他态度肯定,这的确是格洛欧写好了给她背的,也表明,刚才那些话,克莱茵教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克维尔顿不由笑了一下,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一封家书,希望冕下能喜欢。”   其中一位皇子走来,接走了她手中的信,返回圣座将信封呈给了教皇。教皇剪开信封,从中拿出一张纸,打开后微微扫过,眼神一凝,冷冷看向克维尔顿。   克维尔顿与他对视,没有说话。   教皇再次看向那封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茜柯不会写字,大概是有人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写的,唯一能证明的是她手腕上的一条象征皇家“金斧”的宝石链子,信的末尾是一个蜡印,用的是宝石链子上面的金斧印痕。   内容很简单——“爸爸,他们要杀了我。茜柯留。”   这是克维尔顿握着茜柯皇女的手写的。为了证明这份“亲笔家书”的重要,格洛欧早就试过握住茜柯的手字,但她的字体向来狂放,握了一个不会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字,克维尔顿简短评价:“比乌塞写的还丑,克莱茵恐怕认不出来。”   写完字的茜柯一边的脸颊里含着糖,她长高了很多,开始变成了一个小少女了,但她的记忆或许仍然停留在一个婴孩的层面,离家那么久,或许早已经忘记了克莱茵教皇。   但还记得她的人,正在为她苦心筹谋。   圣座旁的长皇子何费尔见父亲神色一冷,立刻猜到了肯定事关妹妹茜柯,这个时候绝不能插嘴,他特别本分老实地装作不存在。上一次就是他故作聪明,提议联合月党与狮党,直接扫平水玫瑰党,一脸表示对名义上的夫人格洛欧与妹妹茜柯的牺牲不在意,想展现自己的顾全大局的形象,结果惹得父亲盛怒,差点亲手处死他。   片刻后,教皇慢慢说:“克维尔顿,你是在代表水玫瑰党向我求情,茜柯是你们的人质,你以为我会相信爱尼诺仁与格洛欧,会愚蠢到杀死人质惹怒我么?我想我的女儿在席勒盟国很安全,你们不敢动她,但我可以杀你。”   克维尔顿却直截了当开口:“是的,目前不敢,而且跟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孩子没什么可计较的。”她神色很无所谓,“不过,忘记告诉冕下了,我是作为‘王女’来到此处的,身份不比茜柯殿下低,只要我一死,一天之内,冕下也可以收到皇女的遗体了。”   教皇慢慢将信纸握紧,因为有外人在这里,克维尔顿说得隐晦,但是什么王女,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这也是他曾经只流放她的原因,因为一旦杀死了血族的王族,血族肯定会暴动,很可能挑起一场惨烈的种族之战。   在那种情况下,他无法保证茜柯的安危,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   最终教皇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却令人窒息:“很好,克维尔顿,我放你回去,同时希望尽快看到我的女儿。”   “冕下是同意撤销对席勒盟国的圣裁了?”   教皇神色不动:“我感觉到了一些事情,很想阻止,但是克维尔顿,你用我的女儿威胁我,那么以后,希望你不要后悔此刻。”   克维尔顿毫不在意:“有什么事,是需要毫无理由发动战争的才能完成的?”   “有,而且我终于可以肯定了。”教皇目光虚无,“第九纪元维持不了九百年,它跟第八纪元一样,又将是一个断裂的纪元。”   这样预言一般的话在枢机主教间也引起了震动,但教皇没有再说什么,他接过克维尔顿的两份条款,签上字,同时交给侍从官保留一份。   这桩使命总算是完成了,克维尔顿心里悄悄一松,却不敢表现出来,教皇对她的杀意犹在,一点示弱的表现都是足以致命的。   “那么皇女殿下的交接地点,就选在咔莎城,不知冕下派哪位使者去迎接殿下?”克维尔顿将签完字的协议贴身放好。   “我亲自过去。”教皇说,“我希望没有任何遗漏。”   “这一点请冕下放心,茜柯殿下在席勒盟国没有遭受任何不测,毕竟是皇女身份,除了自由受到限制,其他一切等同于上宾。”   教皇默然垂眸,威慑与冷漠从他身上褪去,他又如同一个少年,却带着不相符合的父辈气息,慢慢开口:“冬天很冷,你们带她过来的时候,让她多穿衣服。”   克维尔顿停顿了一下,点头:“冕下不必担心。”   直到克维尔顿走出了圣堂,枢机主教立刻上前询问教皇刚才“第九纪元无法完整结束”的事情,克莱茵教皇曾经数次准确知晓未来,被归于近千年中最接近神的教皇。但面对枢机主教们一叠声的连问,教皇用手撑住了头,摇了摇,什么也没说。   “冕下!这件事关系到诺丹罗尔,您还感觉到了什么?请说出来吧。”枢机主教却不肯罢休。   教皇沉默很久,将手放下,笑容无谓又疲倦:“我还感觉到了,我将死于克维尔顿之手。”   … …   圣城的这次“制裁”半途而废,克维尔顿将条款协议书带回波因尔城堡后,格洛欧拨了一队骑士,准备将茜柯皇女送去咔莎城。   茜柯皇女启程的时候,格洛欧伫立在家族城堡上,倒提着一柄剑,侧头对克维尔顿说:“你还想回去西港口么?你现在的身份还是一个流放者。”   “不,血冕之戒还在圣城里。”克维尔顿说,“上次谈判,因为是使者身份没办法寻找,我要再去一次圣城。”   “圣城自从你被流放后,就一直处于封锁状态。”格洛欧摇头,“更何况你这种身份,更是被严禁进入。”   克维尔顿没有说话,格洛欧又低声说:“不考虑成为第二个女教皇么?你应该会改变很多东西吧?譬如实现让血族与人类共存?”   克维尔顿晃神了一下,忽然想起傀儡师的那一番“时间不动”的论调,胸膛里像是放了一块冰,无论年少时要成为英雄的壮志踌躇的话多么有感染力,她也无法再重温那种感觉。   沉默了片刻,她引开了话题:“你刚才说第二个女教皇?那第一个是谁?”   格洛欧见她不回答,也不强求,顺着话说:“阿弗瑟德一世。”   “后来呢?她治理之下的诺丹罗尔是什么样的?”   “她改变了整个诺丹罗尔,是个很伟大的人类。”格洛欧说,“她被称作‘月辉教皇’,这个称号来自是第一纪元的神殿圣女,传说,第一纪元的月辉圣女智谋绝伦,曾经在种族之战中,一度击败了我族的初代君主。”   血族的初代君主——黛布安王一直被称作是原始血脉中的最强者,也只有她发起过两次大规模的种族之战,野心勃勃试图统治诺丹罗尔。但后来情势上风时,却意外放弃了,转而出海寻找到了依布乌海这块土地,从此带领血族子民扎根于此。   能击败黛布安王,想必那位月辉圣女也很厉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说过她的事迹。   克维尔顿问:“月辉圣女很有名么?”   “她出现在了我们血族的历史典籍上。”格洛欧说,“但在诺丹罗尔,她的存在被抹杀了,因为历史上的第一任教皇,胡蒂·安格罗为了稳固政权,杀害了她,然后将她的功劳全部据为己有。”   格洛欧又说:“如果没有阿弗瑟德圣战,也许阿弗瑟德一世这个人,也要被抹杀了。虽然她死得惨烈,但起码她的荣耀与辉煌,是独属于她一人的。”      ☆、圣战      诺丹罗尔的历史上,教皇都是男性,神权第一,男权至上。   但是第六纪元,出现了一位女教皇,阿弗瑟德一世,史称“月辉教皇”。她以男性的身份荣登教皇之位,然后发起政权运动,以一己之力与控制教皇世俗权力的枢机会对抗,三党贵族一时间也被她牢牢压制,此外,她还做了一件其他男教皇都不会碰的事。   她打破规定,不顾枢机会的强烈反对,执意启用女性圣职军官,并在整个诺丹罗尔之内举办平民学院,提拔其中的佼佼者前往各个盟国。这一举动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得知,只笑这位教皇是个喜欢窝在女人怀里的,反倒得了一个□□的名声。   可在她功成名就时,被人爆出是女性身份,一夜之间,民众的呼声一片倒,责难她以欺骗亵渎了神,多年的功绩也瞬间变得不值一提,上一秒还是受人爱戴的教皇,下一刻就被审查下狱。   但是,她之前发起的掀翻诺丹罗尔的运动发挥出了效果。圣职中掌管军权的女军官,足足有数千之多,还不论盟国内的。阿弗瑟德一世被囚禁后,忠诚于她的军官们团结一致,抽调兵力围困圣城,安抚民众,并且逼迫枢机会释放阿弗瑟德一世。   枢机会最终同意,但是也提出了要求——“流放阿弗瑟德一世,视作异教徒,终生不得掌权”。以及让女军官们签下条约,从此交出兵权,全部卸任圣职。   阿弗瑟德一世就是信仰,女军官们咬牙同意了,终于得以进入圣城监牢,准备迎接阿弗瑟德。但是端坐狱中的阿弗瑟德一世听说了事情原委之后,面容上依旧带着淡笑,认真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撞死在了狱中,当着数百名忠心耿耿的军官面前,血溅圣城。   条约单方面撕毁,军官暴.动,六个枢机主教,被杀了四个。   三天后,“阿弗瑟德圣战”爆发。   整个诺丹罗尔都被陷入战火,持续了整整十一年,由于这是一场关于性别平权的权力之战,直接导致新生儿数量减少,诺丹罗尔的人数骤降,到最后圣城竟只能拉来六十以上的老人与十岁以下的孩童参军。   圣城力不从心,派使者去试探有无和谈的可能,在使者口若悬河讲了一大段后,坐在高座上的阿弗瑟德军大统领没有任何表情,她手中握剑拄地,说:“你知道阿弗瑟德冕下为什么要自杀么?”   使者愣了愣,他只准备了劝降的言辞,其他的一概不知。   大统领冷笑:“为的是多年心血成果不前功尽弃,落得一个旧日被践踏的下场,我们本无意战火,本是理所当然的平权,你还来跟我劝降,以你的利益逼迫我们退步,你真当我们冕下是白死的?”   使者呃了一声,又把刚才的利弊论拿来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大统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阿弗瑟德一世的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更重要的是当下……”   “免谈。”   “可是大统领,战争打到最后,新生的人数……”   大统领又笑了:“你拿圣城的出生数字跟我们比?当然,你们那里有为了一时安逸而忍受一切不公的人,但更多的,是站在我身后誓死抗争的人,如果退后的结果是连这一点权利都没有,不如战死。”   使者哑口无言。   大统领直接挥手,两名骑士立刻上前,拖住侍者往外扔,侍者慌乱中刚想开口,大统领声音阴沉:“带话给圣城,如果连区区的平等都是他们的‘恩赐’,那就让他们收好了,别丢在我面前,惹人可笑。”话音落下,她手指一推剑柄,手中剑出锋一寸,血气逼人。   “要战便战,战到灭族,我军也奉陪。”   四个月后,圣城妥协了。   递交的条约被大统领一条条认真地核对,最后落笔签名时,眼前恍惚了一下,仿佛又看见那张带着鲜血与笑容的面貌,时隔多年,依旧清晰。   “阿弗瑟德冕下……”   犹记得第一纪元的辉煌,黛布安王率十万血族,诺丹罗尔被吞噬之际,独坐圣殿的月辉圣女力挽狂澜,最终第二次种族之战,将血族的初代之王逼退去寻找新的土地。数个纪元过去,人们歌颂胡蒂·安格罗,这位用教徒的血骨堆砌王座的第一位教皇,赞扬他驱逐了异教怪物,却忘却了曾经誓死一战的圣女。   太多的条条框框,套牢了女人的脖子,像牛一样狠狠拉拽,压得人抬不起头。   曾经被委以重任的她,也惊慌地不知所措:“不!不冕下!女军官是不可以的,这违反了规定……冕下如果想留下我,我可以做侍女的工作,这是我的荣幸……”   她语无伦次,面对诺丹罗尔最尊贵的人,急得直接跪下。   很久后,她头顶上才传来声音:“这垄断又刻板的规定,除了在你往上走的时候把你推下去、摁在地里、说你什么都做不好、只配做个卑微的人,还有什么用?六个纪元了,异教徒已远去,这人性劣根的绳索无处施展,便欺压到同族的脖子上,将你套紧,然后说,你离开了这个绳索,就会死,所以要听话,不论这话多难以下咽。”   窗外月光皎洁,圣堂行宫内一时寂静。   “你脖子上也有那根绳子么?”阿弗瑟德教皇靠近了她,忽然伸出两根指头,在她修长的脖颈旁轻轻一动,嘴里还发出了“咔嚓”的声音,淡淡一笑,“好了,现在我帮你剪掉了,站起来吧,抬头看着我。”   苦战十年之久,阿弗瑟德军团的大统领被迎回圣城之后,被任命为新一任的枢机会成员,同时成为第一个女枢机主教。   在她的监督下,阿弗瑟德一世的事迹被写入史典,不可有半丝缺漏,等完稿装订后,她披着纯白厚重的白袍,一页页翻过。   翻到最后一页,她垂下眼眸,用白手套摸了摸自己的脖侧,那里空无一物。   只残留一丝隔了十一年犹在的温暖。   圣战之后,威列思一世加冕,那时候,圣职中出现女军官已经成为一种惯例。   新教皇威列思一世被圣战打怕了,恐惧还会有女教皇带来的战火,憋了几十年,都不敢收养女儿。临死前,还以神仆的名义,偷偷留下一条足以约束后世教皇的谕令——历代教皇五十岁之后,等养子们已经组建好自己的势力,尘埃落定,才允许收养女儿,否则,枢机会有权处死皇女。   这条神仆谕令一直延续到了巴罗伊的年代,一路安安稳稳,然而却在巴罗伊五世,克莱茵·巴罗伊的眼中,留下了刺。   五十岁,对于其他教皇来说,是大半生,然而对于他,则是生命终结。   海女不老不死,同时也是单性生物。继承了海族血统的克莱茵教皇,从小心中便如同缺了什么一样,就像一个圆被割去了一块,这种感觉只能在他见到妹妹提忒时,才能稍稍缓解。   医师无法诊断他的症状,克莱茵自己也疑虑了很久,直到一次走出了祷告的圣堂,阳光正好,他破格没有去看书,而是走在街道上,身旁路过形形□□的人。   走了一段路后,他蹙起眉,发觉自己对每一个过路的女性,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虽然不及与妹妹在一起时的感受,但也令他想到了一些什么。   他尝试与一些女孩私下见面,多次试验后,他终于明白,由于他自身不是女性,海族血统赋予他的,便是一种缺失感,这种缺失感令他无法安心做任何事。能弥补他的,只有靠近纯真的女性,这是最像海女的人类。海女一族单纯温良,却有一双可以看透人心的眼膜,任何心怀不轨的人都被她们视作敌人。   他不想去找情妇,因为没有那方面的需求;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女儿,他会照顾她,教她读书写字,晚上陪她去阁楼上看星星。   克莱茵三十多岁了,他的容貌在二十五岁时达到了顶峰,就像一个中年人,然而因为十六分之一的海女血统,他变得越来越年轻,年轻到他感到遗憾。   他不想带着遗憾死去。   贵族三党的争斗,他将计就计,以格洛欧为赌注,换来了波因尔公爵的一个许诺。   当见到那个含着糖的女孩时,他心中一停,然后渐渐的,渐渐的,漫上一层层如海潮般的满足。   仿佛倦鸟归巢,三十几年的疲惫与彷徨,湮灭在一个柔软的牵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   “茜柯。”   咔莎城,大雪纷纷,披着白色长袍的教皇独自站在道路上,仿佛被雪吞没。   马蹄声雷动,逐渐靠近。   远方交接的骑士已经到了,大批的骑士团黑沉沉的,领头的一人率先下马,然后从马背上包下来一个面团,掀开了包裹着的被子,里面一个小女孩正在往手里哈热气。   骑士长推了推她,女孩就边哈气边过来了。   克莱茵站在雪中,五万骑士在他湛蓝瞳仁里空无一物,他微微一笑,弯腰伸出了手,包住了女儿冻得蜷起来的小拳头,带着她一步步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蔓延的足印。   “茜柯,爸爸来接你回家。”      ☆、宣战      茜柯皇女的归城,着实让枢机会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个没有威胁、又足以安抚深沉老练的巴罗伊五世的皇女殿下,她能安全回来,他们乐见其成。   “圣裁”一战过后,诺丹罗尔再度恢复了平静,克莱茵教皇很少理事,除去每日带领圣徒祷告,此外深居浅出,一直呆在行宫中与女儿为伴。   他的面貌与骨架越来越年轻化,除了侍从官,基本无人侍奉左右。因为他与茜柯在一起,不像是父女,更趋向于兄妹,也许渐渐的,他看起来会比茜柯更小。   望着聚精会神看着画册的女儿,克莱茵眼神略沉:如果在以前,他是无所畏惧的,活够五十年,就算死时是一幅孩童模样又怎么?大不了一场火烧干净。   可是茜柯……   他座下还有两位养子,是争夺皇位的人选,原本他并不在意,对他们之中的结果也无动于衷。但是他不敢保证那两个儿子会不会对茜柯下手,茜柯长大之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会不会被当成战争的战利品?她落入危难时有没有人肯救她?   他逝世之后,谁来保护他的女儿?   手指敲击着桌面,他垂眸思索,某一个瞬间,他瞳仁微凝。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茜柯抬头望去,又看向了克莱茵,她灵动的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就像第一次认识他,每一眼都是初遇的相识。   克莱茵微笑着过去,抚摸她的头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对,不要记得我。”   不记得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悲伤。   我最爱的孩子。   … …   格洛欧一脚踹开了城堡顶层的门,走上了观光的长廊,两侧是侍卫已经见怪不怪,在波因尔城堡内,公爵继承人向来畅行无阻,用脚开路。   长廊上伫立着一道人影,手搭在墙垛上,眺望席勒都城的大街小巷,夜晚寒冷,头顶上方的星空却明亮闪烁。她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格洛欧,点头致意。   “萝卜的信。”格洛欧扯了扯陷入衣领的披风扣子,将手中的纸递给克维尔顿,“他字越发丑了,我看不懂,你翻译一下。”   克维尔顿眼神一亮,圣城封锁极严,乌塞伽迪尔能送出信非常不容易,她打开纸,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扑面而来的字,还是丑不堪言。   “他是用左手写字,说自己被剥夺了军团长的军衔,逐出圣职,但是后来又被分配成了抄写员。”克维尔顿辨认,“他说因为职位低微,能接触到的消息不多,只是听闻总军长要退了,军团长们都很浮躁,目前来看,最有希望上位的是第三军团长。”   寥寥几句,很快看完,没说过自己的近况如何,也没有丝毫抱怨,只是平淡直叙了他能听到的消息。   “你认识第三军团长么?”格洛欧问。   “见过几次面,做事比较稳,其他不知道。”克维尔顿说,“怎么了?”   “只是觉得萝卜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甘心吧?从一个抄写员爬上来,结果又跌了下去,还失去了右手握笔的手指。”格洛欧说,“以他的智谋,如果不是受制于侏儒的身体,或许对于总军长的之位,也有一搏之力。”   听到这里,克维尔顿淡淡说:“你又想发动战争了,是么?”   “在你被流放的那几年,我表面在家族中足不出户,但是领着黑塔骑士团,去了七个与圣城相邻的盟国!我也帮助范赛斯,他所在的昂家族,如今已经逐步压倒了新月亮党的首领,阿布拉奎家族。他如今在月党的话语权,应该跟我在水玫瑰党的地位差不多。”   “现在你的敌人只有狮党与圣城了么?”   “不,你忘了茉汉纳么?迈希伦家族是狮党的主力家族之一,她虽然是个疯子,但身份没有问题,我可以借助她,安插人手在狮党。”   “所以……只剩下圣城了,你要包围圣城,把持住教皇之座。”   过了一会,克维尔顿皱眉:“为什么找我?这一切你都能自己做到,为什么又要把我推上那个位置?权力毕竟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心的,难道你信我胜过自己?”   格洛欧说:“我是血族中的贵族,怎么能成为人类的信仰?”   克维尔顿说:“以你的才华,会被这个拘束?何况,诺丹罗尔已经没有信仰了,所谓神,不过是权力的附庸。”   沉默很久,格洛欧说:“我只是一个征伐者,一生无法为王。”   “为什么?”   “我的心已血流成河。”   提忒·巴罗伊之死,对于格洛欧的打击是巨大的,波因尔公爵曾断言女儿:“自星黯死后,她无法为王。”这这个决断,对于一个亲自看着爱女一天天出类拔萃的父亲来说,艰难又哀凉,因为以格洛欧·波因尔的才能,必然卷入权力纷争,但无法坐稳一把手的位子,等待她的下场就是失败者的结局。   因此波因尔公爵默认了让克维尔顿争夺教皇之位的计划,克维尔顿曾是依布乌海的王女,与修沃斯王的感情很深,她不会背叛血族,同样也可以扶持格洛欧。   而格洛欧憎恶杀害星黯皇女的贵族二党,必须要借助教皇之力,才可以将他们牢牢镇压,铲除当年的刽子手。她对权力已经失去了兴趣,唯一的动力就是复仇。   格洛欧抬手握住克维尔顿的肩:“克尔,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就算将你推上教皇之位,也是为了增强我的力量。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因为就算你拒绝了,我还有第二人选、第三人选、第四人选……只不过,越往后排,可能战乱就会越久。”   克维尔顿没有说话。   “你可以慢慢想,在克莱茵活过他的五十年之前,你都有时间。”格洛欧说,“我希望你能同意,也许是历史的安排,你身负二族的血脉,就必定要活在这个人类与血族共同存在的土地上,做出你的抉择吧,王女殿下。”   格洛欧眼高于顶,也就在克维尔顿刚来诺丹罗尔时,在摩西雅面前叫了她几次殿下,之后基本直接称呼名字。此时,一声“殿下”坦然出口,她战甲披风飘扬,握住克尔肩膀的手坚硬有力,没有以一个伙伴的姿态,而是站在历史的书页上。   这一幕,也终将成为历史。   给予克维尔顿思考的时间并不多,而一个谣言的散布更是让这场战争变得迫不及待。   第九纪元三十年左右,一个震惊诺丹罗尔的言论传出:“巴罗伊五世非人类!是几百年前的异教徒遗孤!”   波因尔公爵当即召开了血族内的执权会,克莱茵教皇是知道血族存在的,之前的相安无事,是因为双方皆非人类,互相制约。但这个平衡突然被打破,谁知道克莱茵会不会同归于尽?   格洛欧脸色凝重,抱着手臂提议:“总督,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这让我们围困圣城有了正当理由,而且越拖下去,越不敢肯定克莱茵的心思。”   也有血族反对:“总督殿下!还是先向克莱茵澄清这并非血族所为,剩余的让克莱茵自己处理吧,如果贸然开战,恐怕血族秘密暴露,导致的是种族之战!种族之战一旦开启,将很难罢手,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做好这个漫长战役的准备。”   波因尔公爵没有下定论,忽然击掌,背后的门打开,一个深红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这种血族执权大会,是极其私密的,绝对不允许外人进入,如今竟然放进来一个陌生人,诸位血族掌权者都惊疑不定,只见那人掀开了风帽,露出暖棕色的头发,漠无表情:“我是克维尔顿。”   “克维尔顿”这个名字,在依布乌海中,就是夜莺王女的代称。   波因尔公爵淡淡说:“这是可能会引发种族之战的争论,拥有决断权的只有王族。诸位都不必再发言了,王长眠之前将血冕之戒交托王女殿下,这是权力更迭的表示,我想王女殿下有权对此事发表意见,以及做出结论。”   格洛欧坐在父亲的右侧,看向克维尔顿,像是等着一个答案。   血族都沉默下来,血冕之戒在血族的地位,无疑等同于君主亲临。既然修沃斯王能把这么贵重的象征交托王女,就算王女并非原始血脉,也有了不可忽视的话语权。   所有血族屏息凝神,会议一时沉寂。   “我同意宣战。”   像是过了一个纪元,王女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会议登时被打破安静,格洛欧带头击掌,数位追随她言论的血族也击掌,掌声带动了另一边的血族,最后无论是正反两意见的血族掌权者,都击掌表示追随。   波因尔公爵是最后一个击掌的,他转身,看向了默立的克维尔顿,然后伸手,将她的风帽戴上,遮盖了她的脸。   雷动的击掌中,王女的泪水落到了衣领上。   那个曾经反感战争、厌恶杀戮的夜莺,终还是亲口说出了“宣战”二字。   修沃斯,我的王,你尊重我,也尊重我的未来,因为这是我的一生,这是我要走的路,你无法代替。   但这样的未来,你想到过吗?      ☆、教皇      第九纪元三十一年十月,席勒盟国以“围剿异教”的名义,联合巴拓德盟国、西玛盟国、森杜尔盟国等七个盟国,在水玫瑰党的率领下,包围了圣城。   信徒们惊疑不定,教皇本是诺丹罗尔的信仰之身,按理说任何战争无法朝向圣城,但是这一天突如其来,并且有了“教皇非人类”的谣言,更是让拥护变得岌岌可危。   民众卑微而顺从,但是颠覆了他们的信仰,他们可以决定教皇的生死。   枢机会在圣堂中沉默,巴罗伊五世一直在行宫中不出现,有教皇的近卫队守护,他们也闯不进去。外面局势严峻,巴罗伊军团已经各就各位,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打算。   “可以抵挡多久?”枢机主教问新任总军长,也是曾经的第三军团长。   新总军长强笑:“他们暂且还没发动攻击……属下无法预测。”   枢机主教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八个盟国包围圣城的第二天夜晚,发动了第一波攻城。   烽火点燃了圣城的四大城门,火光燃烧了半边夜空,磅礴的厮杀声同时响起,惊得圣城中的贵族们惊魂失色,慌忙从床上爬起来。街上白色的军团疾驰而过,伤员被抬下来,血腥与惨叫充斥了圣城内部。   枢机会也惊怒不已:“他们竟然真敢攻打圣城?!”   上一次圣城被攻,还是在第六纪元的阿弗瑟德圣战。   另一边,华特堡被来人敲响,二皇子带领着他的私兵,开门见山对大皇子说:“兄长,父皇疯了。我的人都在这里,加上你的人马,我们还有突破防线的机会!”   何费尔刚刚睡起,没反应过来:“……什么?”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快走吧!等格洛欧杀进来,你以为她还会承认与你有名无实的联姻吗?她会杀了你!”二皇子恨不得拽着兄长逃路,“我们快跑吧,以父皇的地位,他绝不可能离开圣城,但我们可以!你难道想陪着他死吗?”   何费尔手足无措:“怎么会?我们可是皇子!”   “你蠢吗?你以为皇子很高贵吗?”   “我们应该没事的……父皇是很厉害的,但是你私自逃跑,不怕死吗?”   “父皇眼里只有茜柯那个残废!他会为她安排好一切,但你以为父皇还会记得他有两个儿子吗?”二皇子面部扭曲,“他连一月一次家庭聚餐都不参加!却肯花费整天陪着茜柯!你以为他会记得你吗?没准连名字都忘了!”   何费尔看着弟弟暴怒的脸,他们俩平时没少因为争权夺利而翻脸,但此刻却同病相怜,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如果茜柯是个正常的女孩,那么以父皇的宠爱与倾囊以授,她必然是下一任的教皇,根本没有他们兄弟俩什么事。   “好!”何费尔胸中鼓起一点不甘心催发的勇气,“我带近卫军跟你一起突围!我现在就去调动人马!”   席勒盟国境内,咔莎城。   “大人!八个副城门的军营长牺牲名单,还有四个主城门的军团长的分布图,已经列出!”传令官将手中的羊皮卷递上去。   克维尔顿接过来,摊开,点了点头:“跟乌塞预料的基本一样,可以了,不必额外调度统领。”她又看了一眼羊皮卷上的人名,“西城门这里,统领是第二军团长?”   “是!”   “那这一边攻防战有点棘手,等西南这两个副城门被攻克之后,集中军队,直接将这个城门碾杀过去。如果死伤惨重,报告给我,我亲自带军。”   “是!”   根本没遭遇过这样惨烈战役的圣职军团,在被围攻了一天一夜后,惊惶得四处逃窜,军团长不得不让后面的人逼着前面的士兵堵城墙,粘稠的血迹铺满了雪白的墙壁。   黑塔骑士团无疑是巴罗伊军团的噩梦,这支至高之座率领下的铁骑,威名赫赫,第一个攻开了北城门,北城门的统领第四军团长自杀,第七军团长被俘。   听闻北城门被破,东城门的士气大乱,被逼上城墙的军士狼狈哭嚎。第五军团长崩溃了,他竟然命令下属打开城门,然后试图突围出去,但外面汹涌的大军将他压了回来,一剑将他钉在了城墙上,随后高呼。   两大主城门被攻破,圣城彻底乱了起来,由于城内有贵族三党的住宅,军队只是驻守在城门处,随意砍杀巴罗伊军团的军士。   一天后,南城门被攻破,总军长以及三名军团长殉职。   “西城门怎么回事?第五天了!是!碍着里面那些战战兢兢的贵族,不好进去,没办法前后夹击,但匆促之下他们的后备有那么充足吗?饿着肚子怎么能抗五天的?!”   传令官也不禁烦躁,最后剩的这一个城门太顽强了。   数支军队赶来支援西城门,而守城门的巴罗伊军团已经渐渐不支,克维尔顿已经亲临战场,指挥军队从薄弱处杀入。第二军团长站在城墙上,身边只有一个军营长与二十来个士兵,他满身血污,一手拿剑,一手握着圣职的徽章。   传令官奉命对他大喊:“贝德大人,月党叛乱战中,你数次与我方克维尔顿大人联手作战,大人很赞赏你对圣城的忠心以及英勇,投降吧!大人不会亏待你的!”   第二军团长破口大骂:“滚!”   十月叛乱的第六日,清晨,巴罗伊第二军团长贝德战死。   至此,四大主城门被完全攻占,巴罗伊二十四位军团长,战死十一位,被俘九位,四位失踪;五十万军士,死伤超过半数。   克维尔顿长驱直入,一路走到圣堂都无人敢拦,她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一步步踏入圣洁的祷告之地,见到了圣座上的那个少年。   一柄军刺扎入了他的胸口,血液晕开了纯白冕服,他半垂着眼,手里捧着一本书,戴着金丝镜框,像是在午后阅读。   “克莱茵。”克维尔顿走到了他的面前。   克莱茵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样,抬起了湛蓝的眼眸,露出一个如轻风的笑容:“克维尔顿。”   … …   格洛欧比克维尔顿要早几个小时入城,她入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圣堂,把一柄军刺送入了巴罗伊五世的心脏。   克莱茵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无法解释的年轻面貌,他的血流出时,竟带着微微的蓝色。   谣言一瞬间被证实。   但格洛欧并没有拔出军刺,而是将他留在了圣座上。   这份杀死“异教徒”的伟大功绩,她留给了克维尔顿。海族不老不死,生命力总是要强上几分,就算再怎么失血,还是能撑到克尔的到来。   克维尔顿独自进圣堂,过了一会,她的声音传了出来:“格洛欧,你进来。”   格洛欧一言不发擦了擦手上的血,再次走了进去,克维尔顿看向她:“我跟他能说的已经说完了,但他要听你的一个承诺。”   格洛欧望向圣座:“什么承诺?”   血从克莱茵的嘴角划下,他抬眸望向格洛欧,眼中是深邃的请求:“你应该不会找到茜柯在哪里,但如果你找到了,请放过她。”   格洛欧冷冷回视,没有说话。   克莱茵早有预料地一笑,说:“我是这个世上最后的海族血脉,今日以后,海族将不复存在。我可以以此交换,最后一次看向血族的命运。”   格洛欧沉思片刻,看了一眼克维尔顿,点头答应,问他:“你看见王的苏醒了么?”   “看到了。”   克维尔顿眼神骤然一亮,焕发出光彩,她欣喜若狂:“真的吗?用什么可以让他苏醒?要怎么做?你能知道吗?”   格洛欧抬手拦住了她,克维尔顿在激动之下差点上前拎起克莱茵的领口,克莱茵说出他的直觉后,像是油枯灯尽,笑容也渐渐停在嘴角。   “拔出军刺吧。”格洛欧说,“他看不到更多了。”   这句话像是冷水,将克维尔顿浇回了现实,她上前握住了军刺的手柄。   拔出军刺的那一刻,清晰又深刻感受到了血肉的剥离,克莱茵的瞳仁一点点的失去了碎星般的光泽,凝固成了无声无息的蓝玻璃。   这一刻,门外窗外如潮水般的庆祝高呼传来,层层叠叠,震荡圣堂。   “圣哉!圣哉!圣哉!”   克维尔顿仿若未闻,她合上了克莱茵的眼眸。松开手时,那个少年只像是睡着了,安静地穿着纯白的教皇冕服,双手搭在圣座扶手上,午后的微风吹动他柔软的金发,温暖的光芒透过穹顶,细碎洒在他的身上,映着一张还带着点孩子气的清秀面孔。   克维尔顿举着冰冷的军刺,上面的血慢慢淋下来,浸过了她的额发,沾染上她的睫毛,倒映在雨水般的眼瞳中,成了浓烈无法化开的殷红。   第九纪元031年的诺丹罗尔,教皇巴罗伊五世,死于秋日的圣堂。      ☆、战后      克维尔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背完那一份演讲稿的,她站在圣堂的台阶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彻了圣城的大街小巷,圣徒们仰望着她,目光灼热。   有人将巴罗伊五世的遗体抬了出来,然后用煤油淋遍了他,一把火升起,那个孩子一样的教皇被埋没在了火焰中,他迅速枯槁,血肉蒸发,慢慢化作了一堆焦骨。这时,圣徒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欢呼,接着数以千计的高呼传开,热烈又欢庆。   克维尔顿沉默地返回了圣堂,临时披着的白袍下方是“白昼城墙”做的风衣,虽然能遮蔽阳光,但她感觉依然很不舒服,连枢机会也不想搭理。   格洛欧却与之相反,她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疲倦,跟枢机会来了一场争锋相对的讨论会,又三言两语打发了部下将领,以及发信函给其他几个盟国,之后的事宜隔天再议。另外,她下了命令,前任教皇的两个皇子与一个皇女,务必早日抓捕。   高效率地办完正事后,格洛欧还是很活力,她过去拍了拍克维尔顿:“振奋一点,我们胜利了,放松一下,带你去行宫看看。”   克维尔顿摇头:“让我在这里坐会儿。”   格洛欧瞧了瞧她,觉得这时候应该说点她感兴趣的,于是一把揽住克维尔顿肩膀,带着她走在这宽敞的行宫中:“既然王有可能苏醒,那等我收拾完月党和狮党,跟你一起回依布乌海好了,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毕业。”   她说到“毕业”这两个字时,突然就不像黑塔骑士团的统领了,这两个字用依布乌海语说出来,她又像是回到了欧柏学院,那个青涩学生年代。   克维尔顿心里一动,低声说:“我也没毕业……”   “如果回去后,我要准备学术领袖的考核,你要一起吗?还是只拿毕业证书?”   “不知道。”克维尔顿心神不宁,突然问,“克莱茵没有撒谎吧?”   “他都要死了,撒这个谎做什么?难道你我一高兴就不杀他了吗?而且他的宝贝女儿的生死跟他说的话可是连在一起的,骗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克维尔顿低下头:“但是……”   “办法是可以寻找的,血族生命漫长,我们可以等很久很久。”格洛欧一勒手臂,把恍惚的克维尔顿拽得差点绊了一跤,“走吧,开心点。”   行宫是历代教皇的私有住处,没有当代教皇的命令,就算是枢机主教都不能进来。格洛欧也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这里宁静安然,完全没有被外面的战火所打扰。   “我以为克莱茵会选择在这里自尽……”格洛欧一拉窗帘,“嗯?”   窗外的光线被遮住,刚刚团成一起的窗帘被平展开后,一个少女藏在帘子后面,露出一张脸,安静又好奇地看着她。   格洛欧沉默了一会:“克尔,你来。”   克维尔顿正在捡地上散落的书页,头也不抬:“干嘛?”   “过来!”   “怎么了?有什么宝物能让你……”克维尔顿愣了一下,“活的?”   格洛欧扭头认真说:“我觉得她是真的茜柯,你觉得呢?”   因为几年前的“圣裁”事件,席勒盟国绑架了茜柯皇女,她们两个都见过这个小女孩,还照顾了一段时间,不可能不记得。但克莱茵就真的这么把他女儿放到行宫里?没有送出城?也没有派近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就藏在……窗帘后面?   格洛欧有点怀疑皇女的真实性,不禁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茜柯好奇地睁着眼睛,没有躲开,她生来就不知道害怕,因为害怕这种感觉,也是会忘记的。   “你手上还有血……”克维尔顿打掉格洛欧的手。   格洛欧收手:“奇怪,克莱茵就真把他女儿留在这了?”   “不算特别奇怪,出城更不安全,战乱的时候突围,很容易被误伤。倒是他要你答应,不伤害茜柯,反而让她在你的庇护下更安全。”克维尔顿说,“难怪他不但要我的承诺,还非要你答应,估计就是想交托女儿了。”   格洛欧无所谓地耸肩:“她一无所知,在圣城里选个地方,将她安置一下吧。”   克维尔顿试探伸手去牵茜柯的手,格洛欧没再多管,刚要转身,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克莱茵。”   格洛欧猛地转身,克维尔顿一瞬间也缩紧瞳孔,两人都惊诧地看向茜柯,希望看出什么不同的表情,但茜柯依然是一副安静又好奇的神情,说:“克莱茵。”   过了好久,克维尔顿才艰涩说:“我记得……她只会叫自己的名字……”   格洛欧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杀气,蹲在了皇女面前,问:“克莱茵是谁?”   “克莱茵。”   “他死了,你知道吗?”   “克莱茵。”   格洛欧沉思了一会,然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茜柯茫然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半晌,格洛欧吐出一口气,杀气消散,对克维尔顿说:“她把自己忘记了。”   克维尔顿默然不语。   茜柯皇女的记忆只有一秒,唯一能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也许她脑容量只有这么大,只存的下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弃婴院的修女从小到大教会她的。但最后,她还是把自己的名字忘掉了,因为要将最重要的人储存进来。   “……克莱茵。”这个声音像是一只幼弱的羔羊,在空旷的行宫中回荡不休。   教皇的人选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由于两名皇子不知所踪,而皇女又无法继承,在茜柯被安置在了格洛欧曾经居住过的华特堡后,克维尔顿也振作起来,与格洛欧一起对枢机会施压。   枢机会自然非常抗拒,“阿弗瑟德圣战”记忆犹新,他们恐惧任何一个女教皇。尽管克维尔顿曾经是圣职人员,又领导过出色的战役,还拥有了“制裁异教徒巴罗伊五世”这样的功绩,是新任教皇最有力的竞争者,但他们依旧不松口。   格洛欧很淡定:“没关系,十天之内,再无人支持,我就让骑士团跟他们好好谈一下。”   克维尔顿揉了揉额头:“有话好好说。”一旦黑塔骑士团进城,那枢机会估计没人剩下了。   刚走出枢机会,突然墙角处有个小脑袋,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下,又看过来。   克维尔顿笑了一下:“乌塞,你在捉迷藏吗?”   乌塞伽迪尔探了个头,小脸上扬起一个笑,眨了一下眼睛。   多年相见,无论是格洛欧还是克维尔顿,都从当初的年轻气盛的少女蜕变成老练的权谋者,身材越发高挑,面容趋于成熟,唯独乌塞伽迪尔还是那个孩童模样,眼神也还是一如既往的俏皮,只是习惯性将右手放到口袋里。   克维尔顿知道因为她的流放牵连,他的拇指与食指已被斩断,眼神黯淡了一刻,又压下这份哀凉,努力轻松说道:“乌塞阁下,想要什么说出来吧!总军长之职也没有问题。”   乌塞伽迪尔笑了两声,往后指了指:“等你解决了枢机会那帮老家伙,再对我吹牛吧。今天来找你,因为有人怕得罪你,还东西来了。”   在乌塞伽迪尔的身后,是一个点头哈腰的军官,克维尔顿并不熟悉,有些疑惑。那个军官立刻诚惶诚恐说:“克维尔顿阁下!下官当初无意冒犯,也是……也是为阁下保管财物,这些年下官一点都没动!真的!一直在好好收藏!”   他双手递上一个丝绒的小盒子,克维尔顿接过,打开后,里面放着的正是血冕之戒,这枚戒指依然美得令人失神。克维尔顿将戒指取出,在披着的白袍上截了一段细链,串起来戴在了脖子上,放进了衬衣里面。   她看向那名军官后,脸上也带了一丝笑,伸出手去:“劳烦阁下替我送回来了。”   军官心里犹如放下一块大石头,赶忙上前握手:“不敢,不……啊!!”   克维尔顿捏断了他的手骨。   军官痛叫着在地上翻滚,猝不及防之下他的半个手掌都翻转了过来,旁边站岗的侍卫目不转睛看向前方,像是一座座石像,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   克维尔顿整理了一下衬衣领口,转身离开:“格洛欧,乌塞,还有好多事需要商议,我们走吧。”   十月战役之后,八个盟国之间的协谈也非常有必要,波因尔公爵主动替代席勒盟国的首席代表,包揽了这一项事宜。而格洛欧则接手了父亲的职位,等待克维尔顿取得加冕的资格后,她要赶去柯玛峡谷与咔莎山脉,秘密疏导血族军队解散。   以防万一克莱茵教皇会说出血族的秘密,血族也同样预备了军队。幸好克莱茵教皇似乎就抱着让克维尔顿胜利的打算,连女儿就托她保护,看来这场种族之战是避免了,血族内部也松了口气。   然而四天后,正在枢机会要松口之际,克维尔顿突然对格洛欧说:“不行,我无法胜任。”   格洛欧差点把她的头按在桌子上磕:“无法胜任是吗?没事,你一定是脑子坏了,我揍一顿就好了。”   克维尔顿很严肃地说:“我查阅了教皇加冕的典礼事宜,其中有一项——除去所有衣物,浸泡于圣水中,还要阳光照耀全身……你不觉得,听上去就很疼吗?”      ☆、换血      教皇加冕仪式,必备三件,就是圣光、圣水、圣食。   圣水与圣食可以忽略不计,这对于血族来说没有危害,但是圣光是用玻璃片汇聚过来的阳光,炽热如火,就算是个人类也会觉得灼痛。   克维尔顿提出这个问题后,本以为格洛欧也会绞尽脑汁陪她思考,但格洛欧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混血啊。”   “混血也会被烤焦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混血,体内有一半人类血脉,也就是从理论上说,可以跟人类的血混溶。”格洛欧说,“暂时换血,你可以在短时间内不惧怕阳光。”   克维尔顿怀疑地看着她:“你确定?”   “我有你的血样,在铲灭迈希伦家族后,席勒皇家学院就是波因尔家族主持了,我爸召集了大部分来自依布乌海的医师,在那里做了很多实验,你的血,的确能和人类融合。”格洛欧说,“不过,也有条件,就是只能和亲缘关系的人类血液达到暂时的一致性,与其他血液……就炸得比较厉害。”   克维尔顿一阵寒意:“血还会炸?”   “因为你还有一半血族的血,你应该知道幼年血族都比较沉默疏离,就是因为拥吮之后两族血液还没有融合完全,排斥性很强。反叛者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的血管里如同岩浆爆裂,所以他们毫无理智又充满爆发力。”格洛欧安抚地拍了拍克维尔顿背,“放松,你当然可以选择拒绝,大不了找个替身,只不过需要承担意外暴露的风险。”   寂静片刻,克维尔顿轻声说:“亲缘关系的血?你们找到了谁?”   “你父亲。”   “他还活着?”   “不,他已经死了。”格洛欧摊手,“不过没关系,他有兄弟也有后代,而且人数众多,完全不用担心。”   克维尔顿又沉默了一会:“你们怎么找到他的?我母亲跟他在一起么?”   “依据依布乌海第七纪元的出入海境记录,可以排查到几个找到依布乌海的人类,一共三个,两个是探险家,一个是商人。探险家居无定所不太容易寻找,但那个商人从依布乌海购买了一定数量的博维科酒,只要在海港处调查第七纪元‘深海的神酿’的来源,就可以找出那个人。”格洛欧说,“至于你的母亲,我没有见到,也没有必要找,她是血族,而你换血的对象是人类。”   克维尔顿点了点头:“他们……有什么意见么?”   “你是说你父亲那一家?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给他们钱,他们给我新鲜的血,就这样。”   过了一会,克维尔顿说:“储备充足么?如果一切没问题,我尝试换血。”   十一月上旬,枢机会终于在重重压力下,同意新教皇克维尔顿一世的加冕。   荒废多时的橄榄厅内,一名医师小心翼翼拉开了窗帘,阳光一丝丝漏出,照在了床头,装新鲜血液的玻璃瓶已经空了,旁边的冰块已经化作水。那个人影上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往外渗出细小的血丝,持续了一夜,她醒来抖落一身的血痂。   她抬头望向了清晨树荫间的白光,瞳仁被光芒辉映得透明失色:“阳光。”   医师还是很紧张,拿着笔做记录:“克尔殿下,你有觉得不舒服么?”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眼:“不,我很好。”   医师不放心:“因为没有可以试验的个体,只能用血样,所以副作用还不是很明确,如果你有哪里觉得难受,可以立刻召见我,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会留在圣城。”   克维尔顿笑道:“好的,谢谢。”   第九纪元031年十一月,诺丹罗尔最盛大的节日到来,所有人皆披白袍,面朝圣城,万丈光耀中的圣堂洁净美丽,圣徒高颂祷诗,白色的花瓣旋转落下,铺满了郁金香花圃。   克维尔顿从圣水中走出,水珠落满阶梯,圣徒为她披上白袍,接着是一件件的教皇冕服,层层叠叠的冕服穿戴完毕后,圣徒悄然退后,白色绣金的后摆顺着台阶落下。   她行走到圣座前方,首座枢机主教捧着三重皇冠铸成的冠冕,用拇指蘸油膏在她眉间划下,然后将冠冕戴在了她的头顶,高声吟诵,然后他慢慢屈膝:“奉神之谕令,我们的诺丹罗尔教皇,克维尔顿一世,圣哉。”   其余五位枢机主教也跪下,圣堂钟声敲响,震动天穹。   诺丹罗尔历史上第二位女教皇,向她足下的土地张开了怀抱,但她的目光却跨越了千山万水,去向了遥远的海天尽头。   … …   加冕仪式后,一切都暂且平静下来,唯一的波澜,是原先的长皇子,何费尔·巴罗伊灰头土脸地带着一队侍卫回到了圣城。   如果他早在克维尔顿一世加冕之前回来,说不定枢机会将力保他争夺教皇之位,但是他应该也明白,如果他真的敢与水玫瑰党竞争这个座位,他一定活不过第二天。因此他又小心又胆怯,不敢与格洛欧直接见面,反而先求助于枢机会。   隔天,枢机会就召见了格洛欧,然后对她一伸手:“格洛欧殿下,你的丈夫回来了。”   格洛欧噌得一声拔剑。   何费尔吓得一缩头,但枢机会却老神在在,手捧一卷金丝缝制的布绢,对她说:“格洛欧殿下,你不能杀他,巴罗伊五世留下了遗谕,你的一生,将无法与他解除婚姻。”   沉默片刻,格洛欧抬头,一脸你他妈逗我的表情,一字一句说:“男教皇的脑子都抽风了吗?”   “遗谕”是教皇权力的巅峰,每一个遗谕都是无法违逆的,理应慎之又慎。历史上不乏有许多啼笑皆非的遗谕,譬如威列思一世的“每一任教皇五十岁后才能收养皇女”,或者,是巴罗伊五世的……“何费尔·巴罗伊与他的妻子格洛欧·波因尔应当互敬互爱,相伴相随,终身不得解除婚姻关系”。   格洛欧心中仿佛日狗,妈的,克莱茵他最后几年退化得厉害,智商不会也退化成弱智了吧?   他什么时候那么关心他儿子的婚姻生活了?   遗谕的权力太大,克维尔顿刚加冕,不是能反抗枢机会的时候,格洛欧收剑回鞘,冷冷说:“好啊,要一辈子跟着我是吧?不过几十年,就当养了条狗。”   何费尔回到圣城的第二天,格洛欧准备跟克维尔顿告别,她端详了对方片刻,说:“就这么几天,我怎么看着你就老了一点?”   克维尔顿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哪里?”   “开玩笑的,不过就算以后免不了要接触阳光,也尽量少换血,人类的血液弊病太多,容易衰老。”格洛欧用力按住她的肩,随后松手后退三步,俯身行礼,“冕下,保重。”   她的风帽扣下,一声喝令,黑塔骑士团整齐划一集合,追随她而去,雪发黑衣在清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划过了圣城的大街小巷,掠出了城门。   半个月一晃而过,圣城的局势逐渐稳定,各盟国也派使者前来朝见,克维尔顿独自坐在宽旷静谧的行宫中,开始一本本翻阅里面的书籍,试图寻找一些与血族有关的史实。   这无疑是大海捞针,克莱茵虽然肯定了修沃斯王的苏醒,但是目前毫无头绪。克维尔顿合上了古籍,有些气馁,抬手看了看怀表,与那位医师约定的时间又到了,她一周需要检查一次身体,由于某些朝会或者弥撒她必须面对阳光,换血这一事变得逐渐平常起来。   医师已经在宫殿门前等候,他非常熟练地为克维尔顿检查,由于血族医师使用的某些手法不同于人类,因此在这段时间,行宫是被下令封闭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延后处理。   检查完毕后,医师收拾好他的器皿:“殿下,一个月内换血不能超过两次,所以我想你需要将行程安排得宽松一点。”   “好的。”克维尔顿颔首。   医师刚打开门,突然门口一个近卫军队长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地看过来,见到一身白袍的克维尔顿时,立刻跪下:“冕下!有急报!”   克维尔顿蹙眉:“急报?关于枢机会?”   “不,冕下……是,是在咔莎山脉,席勒盟国与巴拓德盟国边境的柯玛城!那里……暴动了!”   听着这几个地名,克维尔顿觉得有些熟悉,却并不在意:“在哪国暴动,就归哪国管,这是席勒盟国与巴拓德盟国的事,如果无法调停,就让枢机会派军团镇压,为什么要报到我这里?”   近卫军队中冷汗淋漓:“因为……因为这次枢机会也……说是月党挑动四盟国,包围了柯玛城!说里面全是……全是异教徒!”   克维尔顿一怔,忽然厉声:“那个城里有谁?”   “有……格洛欧殿下……”   话音刚落,克维尔顿径直大步走出了行宫,披着一件白色的教袍就进入了圣堂,六位枢机主教还在议论,见到她来声音微微一滞。   “圣城的军团,他们的名单和数字呢?”克维尔顿坐在圣座上,攥着手,“现在,立刻告诉我,然后给我集结,骑兵五万,总数不得少于月党四盟国的二分之一。”   枢机主教都沉寂了一会,然后其中一位上前:“冕下,总军长与殉职的军团长还没有人选,请问您想要任命谁来带领这支外征军呢?”   “各位是不是想说,教皇不允许亲自参加战役也不能随意出圣城?”克维尔顿淡淡说,“我听说原来圣职不允许有女军官,但打破这个规定也很简单。那么现在,你们是愿意同意我领军出城,还是想我效仿阿弗瑟德一世,以神的名义,跟你们杀一场?”      ☆、出卖      十二月的诺丹罗尔,是全年阳光最灿烂的月份,没有十月十一月的阴寒多雨,也没有一二月的雪花,冬季干冷的阳光带着暖洋洋的温度,普照着这片土地。   “不好的天气。”克维尔顿的瞳仁在阳光下一片透明。   的确是不好的天气,对于血族来说,是最不爱出行的月份。格洛欧前往咔莎山脉,秘密疏散血族军队,也只能在夜间行动,因此行动缓慢,竟然半个月都没办好。   她试图给波因尔公爵发信件,但是信使却说波因尔公爵并不在席勒盟国境内,由于八盟国之前的一些收尾工作,他如今还在偏远的森杜尔盟国主持私密会议。   这就有点糟糕了,席勒盟国的军务大权,是把持在波因尔家族手中,如今格洛欧被困,其他地方的军队也无法收到调令前去救援。如果在白天,血族军队根本无法战斗,更何况,珂玛城依山而建,城墙是倾斜的,易攻难守,这是最大的弊端。   克维尔顿带了五万骑兵先赶去,同时对月党下了通牒令,要求他们停止一切对珂玛城的军事行动。但是这条命令居然被驳回了,月党的理由还很理直气壮:“冕下还不知道吧?我们是正义之军,要为诺丹罗尔清除一群居心叵测的异教徒!”   ……异教徒。   这个词在克维尔顿耳边响过了很多次,格洛欧行事稳重,不可能暴露出血族的事,因此月党与狮党就算怀疑,也从来不以这个为借口征讨——除非有了充足的证据。   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证据从哪里来的?   克维尔顿皱眉,想起了范赛斯,他是月党中的人,但按理说更是水玫瑰党的盟友,难道是他的背叛?   从圣城不停歇赶向珂玛城,足有几天的行程。克维尔顿站在一个山头上,遥遥望见了咔莎山脉,微微松了一口气,月党的军队还密密麻麻在外面围城一片,看样子还没有破城,应该是有所顾忌。   她这个想法刚持续不到一秒,一阵喊杀声就突兀响起,然后一个侍从官惊慌失措来报:“冕下!他们打起来了!”   话音刚落,突然眼前一片火光,竟然是月党军队在珂玛倾斜的城墙上浇满了煤油,然后放了一把火,熊熊大火瞬间烧遍了整座城池的外墙,在城墙上往下射箭的黑塔军也不得不暂时避开。   克维尔顿瞳孔一紧:“去柯玛城还需要多长时间?”   “冕下,山路崎岖,恐怕最短也要一刻钟。”   在教皇率军奔向火光中的城池时,站在倾斜城墙上的格洛欧拔出了长剑。   白发飞扬,她的速度瞬闪,刹那间周身爆出了雷鸣般的风响,一剑刺穿了一个全身披着湿布冲锋的百夫长,她随即一抖手,血点溅落,下一刻又退回到没有火焰的城墙上。   她瞥了一眼自己被阳光烧到的手背,普通的皮手套根本没有用,使劲按了按伤口,抬头望向了扑上来的月党士兵。   一道光裂开了火焰,以格洛欧为点,三米为径的弧形,六个士兵被瞬间拦腰砍断,这是鬼影一样的速度,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住那一剑,狂风怒啸,火雨爆裂。惨叫声围绕在格洛欧前后左右,她突然加速,杀入了军队,反手一刀,切断了月党的旗帜,大旗倒下,她徒手握住统帅的脖子,在万军之中拧下了他的头颅。   “怪物!怪物!”所有人肝胆俱裂,莫大的恐惧笼罩了月党士兵。   万人之中取统帅头颅,这本应该是夸张的描述,然而却让这么一个贵族后裔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她擦去剑上血腥,不退反进,轻蔑瞥向了另一边盟国的统帅。   格洛欧的速度太快,手中剑光没有一刻停下,没人能靠近她三米之内,犹如一柄神罚的光,所及之处只飞溅了碎皮断骨。她攥住第二个统帅的盔甲,手中剑一挑让他送命后,剩下的两个统帅疯狂后退,高喊着让军队保护自己。   这个时候,一个貌不惊人的参谋却做出了相反的举动,他命令士兵不再攀爬倾斜的城墙,而是抬着一个二十人才能扛起的重锤,攻击被大火焚烧的城门。   “都点火。”参谋厉声下令,“所有人把城门撞开!”   轰得一声尘土飞扬,柯玛城内剩余的血族军队沉默地走出了房屋,他们举着伞,然而却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还在城墙上奋战的黑塔骑士团已经渐渐不支,而城门即将被破,火焰也将烧进来。   铁锤周围全部包裹着火焰,格洛欧一击不成后退几步,擦了一下自己的脸,竟擦掉了一块皮,血液滴在手套上,凝成了深沉的黑色。   城门不能破,否则里面的几万血族,火与光将会把他们烧成灰烬,血族一事暴露,种族之战在所难免。   格洛欧慢慢后退,越过火焰,站到了城墙上。   克维尔顿一直对格洛欧有种谜之信任,也许是她太强了,超越了所有的同龄人,以至于就算在这个时候,她虽然心里着急,却依旧觉得格洛欧可以摆平一切。   直到她看见了背对着她的格洛欧,她的前后,都是火焰,城门的前后都烧起来了,煤油淋在上面,铁被烧成了红色,冒出了白烟。   克维尔顿忽然嘶声大喊:“格洛欧!”   她无比清楚格洛欧想干什么。   “不!不!格洛欧!撤退!离开火焰范围!!”   克维尔顿不信她没听到,但她没有回头,从高耸的城墙上跃进了火海中。   军队那必胜的一击撞击在摇摇欲坠的城门上,火焰与尘埃以重锤与城门撞击为中心,扩成一圈粉白的气浪,军队中欢呼刚要响起,然而瞬间所有人都被强劲的反震力压迫地摔倒,城门已经凹陷下去,但是依旧坚强。   它的背后有什么顶住了。   不可思议的力量顶住了城门,重锤滚落在地,攻城的士兵手脚酸软,参谋高喝着让他们抬起重锤再来一次,但身后排山倒海般的圣城骑兵顷刻席卷而来,吼叫冲天。   “先撤军!”参谋猛地回头,冷冷说。   月党统帅却惊喜莫名:“那是圣城的人!这城里是异教徒,他们难道会放着城里不管先镇压我们?”   “蠢货!你没看见教皇圣驾么?她可是被城里的怪物亲自捧上圣座的!”   圣城军团浩浩荡荡奔驰而来,月党军队被这一冲之下,竟连基本的队形都不顾了,向四面八方奔逃而去。柯玛城的城墙上全燃烧着火焰,在克维尔顿高喝之下,前排一群军士下马,用手搬石头往火焰上分离出一条隔离带,煤油还没烧干,只能先往上撒沙土。   攻击城门的重锤也滚落在地上,城门上的火焰已经发蓝,橘色的轮廓一闪一灭,被烧成白色的铁屑纷纷落下,一时间寂静如死。   “冕下,城门打不开,太烫了,而且……像是被卡死了。”传令官气喘吁吁说。   过了好长一会,克维尔顿问:“城墙上的火呢?”   “已经筑起了一圈石堆,大约再过几个小时,火就会灭了。”   这时候,突然一个军团长疾步过来,躬身行礼:“冕下,我军追逐月党的时候,俘虏了一个人,他说他是何费尔殿下,所以我把他给您带来了。”   克维尔顿望过去,见到了那个有些狼狈的皇子。   何费尔有些畏缩,却还是装成神定气闲的样子,开口就为自己正名:“格洛欧本就是罪无可恕,不说她未成年的时候,就在月党与狮党里犯下罪行,就连这几年也是搅得诺丹罗尔动荡不安……而且冕下你看,她还是异教徒!我虽然是她的丈夫,但是我与她绝不是一路人,我是皇子,理应代替神惩罚异教徒!”   克维尔顿站在那里,没有动,仿佛没有听到这一番话。   半晌,她忽然露出一个扭曲至极的笑容:“是这样吗?”   一道残影闪过,白袍扬起,克维尔顿瞬间出现在他身后,猛地一脚踹到他膝盖窝里,何费尔向前跪下,啊的一声还没喊出来,克维尔顿又迅速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狠狠攥紧,像是要把他的头拧下来,声音中尽是狂风暴雨:“你是说惩罚吗?一件巴罗伊五世的遗谕,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好啊,既然你这么想代替神惩罚世人,那里是黑塔骑士团,是格洛欧生前最忠诚于她的骑士,他们罪孽深重,你去惩罚他们吧!来呀!过来啊!你怕什么?你连至高之座都敢杀,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周围的圣座近卫军都吓得一动不动,隔着一座城墙就是黑塔骑士团,那些骑士一个个沉默着,眼中却是刻骨的仇恨与怒火,毫不怀疑何费尔如果过去,用不了几秒就会变成一堆尸块。   向来没什么脾气的克维尔顿一世,这次浑身笼罩着杀气,揪住何费尔的头发就往铁门方向拖,何费尔吓得直抖,然而却侥幸觉得对方不会做得那么绝。一直到克维尔顿将他的脸按在了城墙的石堆上,狂暴的黑塔骑士团向他怒吼时,何费尔一声惨叫:“冕下!冕下救命!我说错话了!我错了!放了我吧!”   克维尔顿没有松手,如钢铁般坚硬的手指依然死死按住了他的脑袋,压在了石堆上,因为军团铺的石堆太高太宽,里面的骑士够不到何费尔,便拿了长剑与军刺,何费尔呜呜叫着,嚎啕中带了哭腔:“我不要死!冕下放过我吧!我错了!我不该出卖格洛欧!”   “出卖?你怎么出卖她的?”   “是……是父皇的侍从官找到了我!啊!不要杀我,是父皇让他找到我的!他还带了父皇的遗谕和信物,叫我拿着这些跟随她找到吸血鬼的聚集地,然后去说服月党出兵征讨格洛欧……求求您不要杀我,放了我吧!是那个侍从官逼着我做的!不是我的意思!”   “那个侍从官呢?”   “在……在月党,他是这次战争的总参谋!不关我的事啊!冕下……冕下您饶了我吧!”   克维尔顿松开了手,何费尔像一条死狗一样顺着城墙石堆滑了下来,他的脸沟壑血痕遍布,浑身冷汗,死后复生一般大口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军团长才敢靠近,战战兢兢问:“冕下?”   “落日之前,我要看到巴罗伊五世的侍从官。”   月党军队跑得并不远,在傍晚时分,圣城军团终于包围了总指挥所在的那一队士兵,然而没有等人逼近,只说了一句:“克莱茵冕下的命令,我至死遵从。”   这个前侍从官突然拔剑自尽,鲜血泼了一地,竟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黑夜降临,克维尔顿返回柯玛城,那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慢慢消弭,剩下的只是冰冷无力,她刻意放慢脚步,然而柯玛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火焰已经熄灭了,只剩某些干枯的藤蔓上还有火星子闪烁。   城门洞开,数以百计的黑塔骑士团列队而立,失去统领,鲜血披身,他们依然站得整齐,手握军刺,沉默伧然。   他们的最前方,是一个驻剑而立的身影,黑塔骑士团的旗帜铺在她身上,将她笼罩起来,风一吹,旗帜猎猎,露出逐渐化作灰尘的肌肤与散落一地的零碎骨骼,却带不动那个死而站立的躯体。   格洛欧·波因尔。   克维尔顿忽然窒息,胸腔仿佛绞着一团烂泥似的血肉,血淅沥沥地淌着。   风呼啸而过,沉默对立后,她单膝跪下,嗓音却如同嚼不烂的树根,字字艰难:“决绝之至,无愧至高威名。”      ☆、骨灰      格洛欧·波因尔战死于柯玛城,这个消息无论传到月党还是狮党,那些掌权者的第一反应都是一致的:“是在开玩笑吧?”   诚然,对于这个棘手的水玫瑰党继承人,其他两党是恨到了骨子里,为了对付她,月党甚至不惜耗费数百年积累集合三次盟国军队。贵族内斗或是国家战乱,什么招数都用上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被她迎头接上,不怯懦,也不言败。   月党首领,阿布拉奎家族家主都累了,心想杀不死,就不费那个心思杀了,防守为重,其余的,就当成是挑刺膈应的吧,出出气。   但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战死了,阿布拉奎家主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很久,自言自语:“格洛欧死了?至高之座……怎么会死呢?”   他望着窗外天空,静静的,忽然感到了无尽的空。   多少事多少人,半生轰轰烈烈,就在你以为她将荣耀一生,到最后却只留下热土一怀。   血族被火焚烧后,血肉骨骼将慢慢化灰,等波因尔公爵从森杜尔盟国急速赶来,见到的只是女儿的骨灰。   克维尔顿看见了他来时的背影,却没有去见他。   印象中的爱尼诺仁·波因尔,于第三纪元出生,历经七个纪元,两次依布乌海的灾难,然而他一直英姿勃发,俊美又成熟,稳坐幕后,在人类的社会里维持着整个血族的运转。   初来诺丹罗尔,格洛欧曾神采飞扬地介绍:“瞧,我爸!”而公爵包容地瞥了一眼,优雅地将伞撑开,遮在她的头顶。   一转眼,女儿逝去,父亲苍老。   克维尔顿一直待在军帐中,她不进城,也不出来,这几天她做了好多梦,梦见圣城的行宫中,格洛欧一把用手臂勾住她的肩,脚步轻快:“我跟你一起回依布乌海吧,我还没毕业呢!”然后灼烫的火焰烧到了三英尺多高,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她从睡梦中冷汗惊醒,听见传令官小心翼翼的声音:“冕下,是波因尔公爵殿下,他来向您辞行。”   沉默片刻,她说:“让他进来。”   帐子掀开,波因尔公爵慢慢走了进来,微微颔首行礼,依旧含着淡淡笑意,怀里抱着一个盒子,上面雕刻着绽放的玫瑰,依布乌海的国纹。   “总督。”克维尔顿低声问好。   “克尔殿下。”   双方都用了依布乌海的身份称呼,也用了母语对话,克维尔顿一直担心波因尔公爵会精神崩溃,但现在看他的样子还好,只是神色有些疲乏,心里稍稍安静了一些:“总督准备回去了么?”   “嗯,带格洛欧回去。”   听他轻轻说出女儿的名字,克维尔顿眼眶一阵涩痛,忍了一会,低声说:“对不起……”   “不,没有克尔殿下的事,我劝不住她为提忒复仇的那一天,就已经猜到了今日的结局。”波因尔公爵微笑,这种痛失亲人的悲伤,沉重得令他的笑容都失色。   克维尔顿惘然:“星黯皇女么?”   “她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类,她就像诺丹罗尔版本的修沃斯王,心怀无尽的爱与光明。”波因尔公爵轻轻叹息,“就是,太理想了。”   克维尔顿明白他的意思,修沃斯王之所以能独自从第四纪元后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王国,因为他的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并存,他的力量配得上他的心,就像拥有无尽的泉水滋润土地。   但星黯皇女没有足够的泉水支撑,土地就会干涸,不管怎么坚强,都会轻易碎掉。   “但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做梦。”波因尔公爵声音很轻,像是海边的风,“只是失去了依布乌海的祝福,我已梦醒。”   “可是克莱茵说了,他说王会醒来的。”克维尔顿急于求证地重复,“修沃斯会醒来的。”   “是啊,王可能会苏醒,但王也许还是那个王,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么?”   克维尔顿语塞。   波因尔公爵告辞之后,连夜离开了咔莎山脉,剩余在柯玛城的几万血族军队早在这几天内被他疏散完成,倾斜的城墙上还剩余了火焰灼烧的痕迹,里面空无一人。   圣城军团明日返回,克维尔顿最后一次走在这座城池面前,在城门口俯身,放下了一朵悼念花。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克莱茵·巴罗伊的后手。他在十月攻城时不揭露血族的存在,是因为血统秘密就是他自己主动暴露的。他最后身旁连一个近卫军都没有,安然赴死,也是为了让他的侍从官带着遗谕与信物,在最关键的时刻挑动月党,置格洛欧之死地。   他将教皇之座半送半让给克维尔顿,不是他对她有多信任,而是他知道她不会伤害茜柯;但格洛欧不一定,克莱茵对这个间接害死自己妹妹的血族始终不放心。   只是克维尔顿不明白,月党有动作,那么在月党的范赛斯为什么一直没有消息?难道他真的背叛了水玫瑰党?   过了两天,信使带回了消息:“冕下,范赛斯·昂死了。”   克维尔顿惊诧:“怎么回事?”   “冕下,范赛斯大人已经六十多岁,据说起床的时候一时接不上气,等侍卫发现,心脏已经停跳了半个小时。”信使又说,“当然,不排除他杀,需要查么?”   “查。”   克维尔顿闭上了眼睛,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地说,六十多岁了啊,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了,怎么在她的脑海里,还是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抽着烟卷骑着马,对她说:“你要吃点糖么?”   ……你要吃点糖么?   她突然崩溃了,一切的事物都在远去,一切的旧往不复存在。   … …   克维尔顿一世回归圣城,枢机会也都调整好了状态,准备迎接教皇。   但他们没能等到教皇,侍从官很恭敬地说:“冕下疲惫,已经独自返回行宫了。”   一个枢机主教冷冷说:“我听说她把何费尔殿下交给席勒盟国处理了?那是皇子,怎么可以这么做!”   侍从官回答:“这是依照先皇遗谕,既然与格洛欧殿下相伴,那么必然是要相随了。”   此时的行宫门口,不知怎么过来的茜柯正蹲在门边数草莓,她永远记不住自己数了多少个,于是一直一直重复。   克维尔顿在她旁边俯下身,一个个帮她将掉落的草莓捡起来,她似乎想感谢,但说出口的仍然是:“克莱茵!”   克维尔顿没有说话,一只小手轻轻抚摸她的肩,乌塞伽迪尔沉默地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克维尔顿问:“你想好说什么了么?”   “嗯,跟你坦白一件事。”   “别跟我说你喜欢上了茜柯。”   乌塞伽迪尔应景地笑了一下:“别开我玩笑,她长得都比我高那么多了。”他轻轻在克维尔顿耳边说,“我的名字是乌塞伽迪尔·皮德萨。”   圣职人员都是没有姓氏的,他们只效忠于教皇,更遑论曾经是贵族,必须被逐出家族才可录用,姓氏也是必须拿掉的。这么多年了,乌塞伽迪尔说过自己来自一个贵族家族,但始终没有透露是哪里,但他说出那个姓氏后,克维尔顿就明白了。   皮德萨家族,黄金狮党的领导者;与新月亮党的阿布拉奎家族、水玫瑰党的波因尔家族,并列诺丹罗尔顶尖三大家族。   乌塞伽迪尔说出自己的全名后,颇有些轻松地笑了笑:“好啦,现在你知道了,我可以走了。”   “你要走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家族。”   “你是圣职人员,已经被家族逐出来了。”   “但是改变不了现在的皮德萨家主,是我的侄子。”乌塞伽迪尔说,“格洛欧不在了,波因尔公爵忙于血族的事,水玫瑰党对你的助力基本没有了;如果范赛斯还在,倒是可以帮衬一下你,但现在……克尔,现在的处境依然危险。”   “你留在圣城做你的总军长,别乱跑。”   乌塞伽迪尔只是笑着摇摇头:“你忘了贵族党派联起手来,你都被流放过么?我花了好几年才练会左手写字,不想这只手也被废了。”他伸出左手的小指头,“我这么聪明,保证不被人弄死就好了,这样吧,狮党秩序严密,信可能送不出来,但我每年会在咔莎庄园留下一件信物,有时候也许会路过那里,进去坐一会,你可以看到我。”   克维尔顿没有伸手与他拉钩。   乌塞伽迪尔慢慢叹了口气,他后退了几步,背着双手:“我明白你想尽可能守住某些东西,但这个圣城能困得住我的脚步,困不住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范赛斯那样,老死在床上,我长不大,但不代表我不会死。”   克维尔顿望着他:“你想成为血族么?”   “不想,我想每天清晨起床,拉开窗帘都能看到阳光。”乌塞伽迪尔说,“我会帮你稳住狮党,用我的余生,你要学着把持这个位置,直到你可以肆无忌惮离开。”   他躬身行礼:“冕下,最后为我之前所有恶作剧吓过你的事情感到抱歉,再会了。”   行宫外面阳光灿烂,他没有转身,倒退着脚步一步步往外,小脸含笑,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碎金一样闪烁,最后他退过一道门,抬手轻轻合上了。   一场没有背影的告别。      ☆、线索      诺丹罗尔,第九纪元三十三年。   圣堂后殿的行宫中都挂上纯白或海蓝色的窗帘,这也许是上任教皇的喜好,行走在这里,就像身处无边无际的大海,波浪汹涌,可以去任何一个有水的角落。   克维尔顿一世正坐在窗边看书,她的肩头停留着一只夜莺。   那夜莺安然自得地梳理羽毛,可以看出必然是某处养殖园培育出的鸟儿,有很多学院里都有这样的养殖园,给贵族子弟弄些新奇的宠物,因此养殖园里的动物都不惧人。   克维尔顿没养过宠物,这只是乌塞伽迪尔送的。   自从一年前乌塞伽迪尔失去了踪迹,克维尔顿就知道他已经秘密回了家族。黄金狮党冷酷严密,不同于新月亮党遍地开花,尤其是皮德萨家族的内部核心,几乎没有隐私,任何信件物什都必须查检,出行必须报备有人跟随,互相监督,如同监牢。   唯一能确信对方存在就是那个约定,乌塞伽迪尔在一月份的某一天,必然会经过咔莎庄园,也许放下什么东西,也许进去坐一坐。   一年一度的约定到来时,克维尔顿在清晨时分就出城来到咔莎庄园,坐在葡萄架后面翻着一本书,直到两天后的下午,才有一队身穿绣金黑衣的人马经过,领头一人抬了抬下巴,身旁的一个人立刻下马,将拴在马鞍上的一个金丝笼子拎了下来,挂在了庄园门口。   “大人,就放在这里?”   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小心点,别让它摔了。”   “是待人来取?需不需留个字条?”   “路上差点被马吞过一次,还带它回家族?走吧。”   侍从颔首:“是。”随即上马,一声喝令,这队人马逐渐跑远,扬起一路烟尘。   半个小时过去后,克维尔顿才合上书,从葡萄架后的躺椅上站起来,走到了门口,那里挂着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背羽灰褐肚腹却纯白的鸟雀,正扑着翅膀。   克维尔顿打开了笼子,将手指伸到鸟雀的脚边,它伤了脚,在她手指上站的不稳,爪子紧紧抓住她的皮手套保持平衡,小头颅一刻不停地左顾右盼,显得机灵又可爱,瞧见克维尔顿的大拇指时,啄了一下。   克维尔顿沉默地看了它一会,两只手笼着扑腾起来的鸟雀,将它放到了自己的肩上。   这一年间,随着波因尔家族的继承人去世,水玫瑰党很少露面;月党与狮党也因此解除了盟约,以往的矛盾爆发,开始了贵族内部的无硝烟战争。   克维尔顿开始提拔身边的人,经过层层考核,选择了自己的侍从官与贴身圣骑士,并在乌塞伽迪尔的旧部之中,为乔奇军营长担任总军长一职写了推荐信。   表面上的诺丹罗尔渐渐和平,克维尔顿已经读完一本《阿弗瑟德一世传记》,这是阿弗瑟德圣战的大统领后来撰写的,一字一句,毫无偏颇。她读完后静坐很久,忽然找来了纸笔,在稿子的第一行写出标题:依布乌海修沃斯王传记。   想了想,她又涂掉了“传记”二字,换成了“礼赞”。   “在诺丹罗尔最遥远的西方,跨越海峡,攀过山脉,会看见只存在故事中的,名为依布乌海的宽广大地……”   接着,她一点点将自己记得的事情写了下来,岁月久远,很多事都已模糊,唯有那份温柔留存,他俯身亲吻自己额头时的刹那美好。   克维尔顿推迟了下午的一场弥撒,一直写到了深夜,侍从官泰宁前来为她换上新的人鱼烛,临走时低声禀报:“冕下,有人请求觐见。”   侍从官泰宁曾经是血仆的身份,在这个时候要求觐见的,必然是血族的来客。克维尔顿顿了一下笔尖:“波因尔家族的么?”   “不是,是鱼尾之墓的守墓人。”   “让他进来吧。”   对于傀儡师,大多数人都以“守墓人”的身份称呼他,因为他很少离开鱼尾之墓。克维尔顿上次见到他时,他正乘船驶向大海,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圣城。   行宫内仅有几根人鱼烛,一个黑影像是凭空浮现,面部笼罩淡淡的白汽,像是一块冰放到了夏天。   克维尔顿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拿了一只苹果递到肩上,夜莺伸着脑袋一点点啄,可鸟喙太嫩,半天都啄不了一个坑,撇过头又打瞌睡。   她握着苹果,慢慢看向了傀儡师,直截了当问:“海族会撒谎么?”   傀儡师说:“你是说克莱茵·巴罗伊的直觉预言?”   “是,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该怎么做。”   傀儡师慢慢地坐在沙发上,然后躺下,像是进棺材一样双手交握放到腹部,看向天花板:“我过来,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就当它是真的吧,因为再没有海族了。”   克维尔顿皱了皱眉。   “我离开依布乌海的那一天……我记得,我坐在胡桃船里,见到了海女,她们帮助我度过了风浪。”克维尔顿说,“她们不老不死,如果藏在深海,应该可以活得很久吧?”   傀儡师摇头:“几百年前海女被屠杀,海中仅存的数目不足十条。我带女王去依布乌海,她恳求血族之王,让他将海女的命运与依布乌海链接在一起,但谁也没有想到,依布乌海有一天,也会陨落。”   “所以说……”克维尔顿盯着他。   傀儡师点头:“是的,海女的灭族,已被注定。”   不知过去了多久,克维尔顿紧绷的手背突然放松下来,她无力地向后靠去,惊飞了夜莺,她轻轻地说:“一个种族,就这么被轻而易举抹去了,你从中察觉到什么了?”   “也许是一场洗牌。”   “怎么说?”   “这个时间停止的局面,会无限循环下去,三个种族在不同的地方共存,就会有各种意外又在命运之间的事情维持‘永远不动的时间’。但如果三个种族混合在一起了呢?更何况其中两族还是捕食关系,就像油遇到了水,必然将推动静止的时间。”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现在海族已经不存在了。”   傀儡师吐出一口寒冷气息:“是的,海族被淘汰了。她们跟人类与血族都不存在任何食物链上的关系,不老不死,又有着看透命运的能力……就像一根绳子,绳子的这一头是诺丹罗尔,那一头是依布乌海,阻止我们两族更进一步的接近。”   “所以,你认为人类与血族必有一战?”   “也许没有,毕竟时间,不是用战争推动的。”   克维尔顿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克莱茵曾经说过,第九纪元无法持续整九百年,那么你认为,依布乌海会在这个纪元复苏么?”   傀儡师的回答依然不明不白:“或许吧,我又不是海族,我无法断言。”   什么都是未知,克维尔顿狠狠地按住自己的额头,心情罕见波动,只觉得烦透了,随手将苹果掼到了地上:“为了这个圣座,死了多少人?就给我一个虚无的预言?”   “淡然一点,别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只有你见到的越多,才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大到你可以安然面对。”傀儡师轻声说,“你还有很多时间,急什么呢?”   “诺丹罗尔是一个总是失去的地方,坐在这个圣座之上的人,想的都不是如何改善这片土地,所有人都在争权夺利,信仰这个东西,是用来卖的。”   傀儡师忽然笑了:“你已经是教皇了,你是诺丹罗尔的信仰之身。”   克维尔顿沉默良久,合上眼眸:“一个连信仰都是用金钱与尸骨衡量的地方,我无能为力。”   “怎么,没想过如何让它变得更好么?”   “为了抵达这个位置,我的爱已耗尽。”   傀儡师不再说话,他躺在沙发上,维持着那个沉睡的姿势,像是已经入睡。   克维尔顿也盖灭了蜡烛,返回了自己的寝殿,只是圣城中的灯火过于明亮,拉上了窗帘还是依稀看到。她毫无困意,坐在床头点燃了一根人鱼烛,借光随手翻阅一本书。   看的依然是《阿弗瑟德一世传记》,看到有关“月辉教皇”的记载片段,她皱了皱眉,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但细细想来,又没觉得什么。   半睡半醒地度过一晚,清晨醒来时她只觉得温度骤降,睁开眼才发觉傀儡师正站在她旁边,克维尔顿看了他一眼,因为光线又闭上酸涩的眼睛:“离开写张字条就可以了,不用特意过来告别。”   “下次会的。”傀儡师忽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脸,将她冰得一个哆嗦,“起来,你在这书上划线的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怕忘记了,现在跟你说。”   “什么?”   “月辉教皇这个地方,你划了很多条线。”傀儡师说,“这个称号,我记得第一纪元有个人也用了,月辉圣女,那是个与王并驾齐驱的女人。”   傀儡师口中的“王”只可能是黛布安王,克维尔顿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所以?”   “月辉圣女只在血族历史记载中出现过,在诺丹罗尔,她被胡蒂教皇杀了之后,所有相关的资料都被烧毁了。这个阿弗瑟德一世自称月辉教皇,要么是巧合,要么……”傀儡师停了一下,才说,“她发现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这时候克维尔顿才逐渐清醒,想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对,我昨天……”她猛地看向傀儡师,“你觉得阿弗瑟德会跟血族有关?”   “阿弗瑟德一世是人类,这一点我确定,我的意思是,她也许找到了什么当年王留在诺丹罗尔的东西,记载着历史,那些东西藏得很隐秘,胡蒂教皇根本不知道。”傀儡师说,“王在建立依布乌海的同时,返回过诺丹罗尔很多次,却没有制造任何事端战争……不知道她做什么,但我敢肯定,她是对原始血脉了解最为透彻的王,她能锻造出血冕之戒,我想也应该留下更有意义的东西。”   “依布乌海没有黛布安王的某些手稿之类的东西吗?欧柏图书馆呢?我记得那里有最全的藏书。”   “很早失传了,甚至连王的死因也不明。”傀儡师说,“她的一生,有太多秘密。”   过了一会,克维尔顿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好,我会将阿弗瑟德的事迹都收集完整,找出有关黛布安王的遗迹。”   “阿弗瑟德一世身处第六纪元,现在已经第九纪元,你确定还能找到么?”   “找不到,那就把诺丹罗尔翻过来。”      ☆、安瑞      阿弗瑟德一世的全部资料,足够堆满一间不小的储藏室,克维尔顿披着白袍过来清点,仔细数了一遍,发现共有四百六十五本书,还有报纸一类的稿件,占据了五分之二的数量。   侍从官泰宁拿笔记录着每一本的书名:“冕下,现在就要看么?”   克维尔顿吹去一层浮灰,拿了最上面的三本,扔给他一本:“找到跟血族有关的东西,如果有,把那几页折起来。”   泰宁抱着书点头:“好的,冕下。”他勾着脖子看了一眼日程表,又提醒,“那,您今日下午的弥撒,需要通知医师来为您换血么?”   “取消。”   “是。”   正式的典籍反而不会透露出任何消息,克维尔顿看完了两本硬壳书,摇着头将它们放了回去,在书名上画了叉,顺手又拿来了一卷被水泡的发黄的报纸。   这是一项漫长的过程,克维尔顿在翻阅寻找的间隙中,还在撰写《依布乌海修沃斯王礼赞》这本传记稿子。一次她撑着头在桌面上小睡,傀儡师无声过来,看了几行她写的稿件,忽然嘴角一撇,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克维尔顿被他身上的寒气惊醒,不悦皱眉:“你笑什么?”   “假。”   “你说什么?”   “你写得太美好了,看起来,很假。”   “这是我的童年。”克维尔顿本就心中烦郁,用手盖住了稿纸,“没你说话的资格。”   傀儡师轻轻退开一步,像是避开她的怒气:“你竭尽全力,只为了恢复这稿纸上的依布乌海,但你就没想过,你还是童年的你么?如果你都不是自己,恢复与否,跟你又有什么意义?”   “波因尔总督也跟我说过大致意思的话,但这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克维尔顿说,“人总是要变的,在依布乌海我也会长大,这是我的未来,学着尊重,别贬低。”   傀儡师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望着面前的混血教皇,她暖棕色的长发、雨水色的瞳仁,无论从哪个方面,已经完全褪去了一个孩子的轮廓,眼窝深邃,不笑的时候,脸庞的弧度显出几分消瘦,肤色苍白中有一点人类独有血色,就像一朵花的盛放,余下的只有等待枯萎。   “减少换血的次数吧。”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 …   第九纪元三十五年的秋天,圣城发布谕令,西铎凡亚盟国王都旁边的四座城池被征收,十年之内列为圣城直接管辖土地。   西铎凡亚盟国是贵族月党的重要据点,因此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圣城那位教皇,要蚕食贵族的势力了。蛰伏多年的月党,在这种恐惧的猜测下,直接影响到了首脑阿布拉奎家族,此时的家主已年迈,自从击杀了水玫瑰党的至高之座后,他日渐昏沉,此刻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是克维尔顿一世的复仇,想都不想,直接下令集合军队抗击圣城军团。   事实是几个星期前,克维尔顿刚刚找到了线索,正是在西铎凡亚国附近,需要大规模挖掘遗迹。但面对西铎凡亚国有月党撑腰的强硬态度,两次派遣使者和调解皆无效,两个月后,月党的军队甚至还公然挑衅圣城权威。   克维尔顿终是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那宣战吧,打到他们跪下。”   此刻的教皇穿戴白袍,宝石缀连在冕服的金色勾扣中,圣洁无可企及,但曾经那个反对战争杀戮,天真说出“我初心不改”的夜莺王女,似乎已经消弭在了漫漫岁月的阳光中。   不知反叛者首领芬可拉姆·亚蒂,当年在贝烈梅之战时,是否也如出一辙。   … …   这场战事一直打到第二年的夏天,最终由于阿布拉奎家族的错误领导,以及七月家主的病逝,月党军队乱成一团,圣城军团乘机攻下了西铎凡亚国都城旁的一座主城。   总军长乔奇觐见教皇,询问道:“冕下,这是最好的立威时机,一举剿灭了西铎凡亚盟国的王室,扶持一个圣职上位,绝对可以给予月党重击,他们再想翻身,起码要等三十年。”   克维尔顿拂开了肩上的夜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克维尔顿没有表情:“那你很大胆。”   “冕下想要一个听话的君王,但现在西铎凡亚国的君王深受月党的牵制,恐怕已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壳子。”乔奇补充地说,“不如替换一个,想必如果我的老上司还在,应该也会建议冕下这么做。”   千载难逢的机遇,乔奇不得不将老上司都搬了出来——原十二军团长,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不为所动,挥手:“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向都城开火。”   任谁看见这么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从自己眼前白白溜走,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心。乔奇也是如此,他焦头烂额了一个晚上,早晨起来时眼圈乌青,秘书给他送来咖啡时,揣测了片刻,忍不住侧面提点了一句:“大人,不如让冕下亲赴西铎凡亚国,给敌方造成要剿灭的错觉,想必不用我们进攻,他们会先反扑。”   乔奇喝了一口咖啡,苦笑:“又不是四年前格洛欧殿下遇险,你真当冕下亲征是一句话的事?”   “冕下那么想要西铎凡亚国的四座城池,必定是要大规模找什么东西。”秘书低声说,“能让冕下宣战的东西,必定能引她出城,大人您可以……谎报啊。”   乔奇摩挲着咖啡杯,眼底渐渐浮上一抹思虑。   谎报不现实,自从格洛欧、乌塞伽迪尔这些旧友的离开,克维尔顿一世的脾性也慢慢变了。乔奇无法将她看作那个单纯的小传令官,也不是第一军团长时的假面温和,她能将何费尔皇子扔给了黑塔骑士团,柯玛城几夜惨叫不休,她的表情却犹如石雕。   惹怒她的下场,恐怕已经不是简单求情能揭过的了。   乔奇放下咖啡杯,转头看向秘书:“我们不是已经打下一座主城了么?里面的居民先别放,在城内先搜一遍,如果搜不出有疑点的东西,就开始挖,把地皮翻起来挖!”   秘书点头:“是,只是什么才是‘疑点’的东西?”   乔奇想了想:“大概就是……异教徒之类的。”   这条指令很快发布下去,西铎凡亚国顿时一片乌烟瘴气,圣城军团在面对财富殷实的家庭开始了烧杀抢掠,而这一切都被冠以“搜查异教徒令”的合法名义。而在作乱一番后,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又开始鞭策居民将道路挖开,深入地下搜寻。   一时间,西铎凡亚国怨声载道,逃民数以万计。   但在这近乎苛责的重压之下,仅仅半个月后,乔奇便收到了确切消息,连忙向上禀报:“冕下,我军在西铎凡亚国的一处主城,发现了某些……东西。”   他刻意将话说得隐晦一点,希望能吸引到教皇。   良久之后,克维尔顿慢慢转过头,居高临下望着乔奇,目光冷淡。   九月,教皇远赴西铎凡亚国。   西铎凡亚盟国的君王见背后的月党自顾不暇,而得知教皇亲临西铎凡亚,自觉罪孽深重,就算投降也不会有好下场。绝望之下将圣城的使者拒之门外,集结兵力,准备殊死一搏。   克维尔顿一颗心全系在阿弗瑟德一世所记的遗迹之中,对于这些本应该认真考虑的权谋交织,竟一点都不过问,全权交给了乔奇。   乔奇自然是乐意之极,战火以一种迫不及待的方式再次打响,等克维尔顿抵达之时,见到的已经是硝烟鲜血,天空被熏染成了灰黑色,地上随意摆放着尸体,盖着的白布被风掀开,露出一张张还年轻的面容。   “这是怎么回事?”克维尔顿发现自己已经没力气发怒了,她靠在一堵墙上,平淡发问。   回话的是军团总指挥:“冕下!西铎凡亚王在五日前的凌晨突袭我军!斩杀两千有余军士,后来被逼退回去,这几天共有三次小型战役,死亡七……”   克维尔顿打断他:“我难道没有派使者么?西铎凡亚王为什么不接受和谈?”   “使者被杀了,冕下。”   克维尔顿沉默,街头还有燃烧的旗帜,一阵一阵的风沙中,侍从官泰宁忽然小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请求见殿下一面。”   为了区分请见的种族,称之“殿下”的通常是血族,而值得让泰宁通报的也不会是小角色。克维尔顿疲惫地让总指挥退下,略微点头,示意让泰宁带路,一直走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屋背面,还没走近,就听到有细微的婴儿哭声传出。   她披着白袍走到屋子背面,靠在墙角的一个男人闻声转过来,亚麻色的头发,红色的瞳孔,虽然面孔染上沧桑,却还遗留着那一点清秀的轮廓。   克维尔顿颔首,除此之外她就这么站着,漠无表情也没有动作。   反倒是那个男人有些局促不安,衣袍边缘沾染了颜料,又有许多补丁,看起来贫穷又破旧,他用一张小被子裹着一个婴儿,正轻轻摇晃,试图让他不要哭。   过了一会,男人低低说:“殿下。”   克维尔顿依然没有任何言语,她猜到了是安瑞·格尔木找她,也在等安瑞说完他的请求。   “这是我的儿子,是个混血。”安瑞声音依然很低,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脏成了几缕,停顿了片刻,他才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能不能收留他?”   克维尔顿垂眸,看向了那个婴孩:“他的耳朵,像个人类。”   “是的,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是人类……我不知道我的妻子为什么会怀孕,按理说混血出生的几率几乎没有……不过他的眼睛是红色,还有他也有一颗尖齿……”   安瑞语无伦次地说着,克维尔顿轻声问:“你的妻子呢?”   “她……”安瑞止住了话,慢慢垂下肩膀,“我把她安葬了。”   由于安瑞一直低着头,克维尔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无法得知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目光里是否会流露出一种“太阳”的光芒。过了很久,侍从官泰宁轻轻咳嗽了两声提醒时间,克维尔顿才伸出手:“把他给我吧。”   她伸出的手指颜色略有病态的苍白,但是并不过分瘦削,只是多年握权,让她的手看起来坚硬,尽管肌肤白皙柔软,然而安瑞却本能想避开那只手,碰触它感觉就像触摸到了白色甲虫的外骨骼,边缘带着注满□□的刺。   安瑞犹豫了一会,还是将小声哭闹的儿子递了过去:“谢谢。”   “你把儿子交托给我,你自己呢?”   “回都城,我偷跑出来的。”   “你是觉得,我一来就必定会停战?”   “不,就算你想停,西铎凡亚王也不会停。”安瑞说,“他疯了。”   克维尔顿毫无感情地笑了一下:“你想战死?陪你的妻子么?”   安瑞摇了摇头:“我只是……只是我明白了我妈妈与我离别时的那份决心。”他将紧握的手张开给克维尔顿看,里面是一枚金斧之院的徽章,“她在拼尽全力守护她的家和记忆,我现在也是,依布乌海已经没有了,我在西铎凡亚国盟国生活了三十几年,结识了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我无法忍受它被毁去后留在我心中的空白,我愿意为它走上战场。”   一时寂静,泰宁又咳了几声,换来克维尔顿冷冷一声:“闭嘴。”   “就算我身为教皇,也无法对你说出神保佑的话,那么……”克维尔顿停了一下,压住字句中的生疏,“依布乌海祝福你。”   安瑞露出难看的笑:“谢谢……殿下。”   他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露出藏在亚麻色发间的尖耳,然后向克维尔顿最后行完一礼,转身离开,速度之快一闪而没,就像不曾来过,唯一散在空中的只是婴儿小小的抽泣声。      ☆、祝福      过了一会,泰宁走过来,从克维尔顿手中接过婴儿:“冕下,这个?”   “交给傀儡师,他应该还在圣城。”   泰宁不禁有些担心:“可靠么?那位大人看上去不像是会养孩子的样子……”   “我也不会。”克维尔顿说,“让他别哭了,找点牛奶,兑了血给他喝,混血不容易死。”   泰宁小心翼翼地捏开婴儿的嘴:“可是冕下,他的牙齿都长出来了,是不是应该断奶了?”   克维尔顿沉默地看着他,开口“你觉得我会知道这种事情么?”   “……啊,冕下,他咬人!”   “牙痒了吧,给他一块骨头磨牙。”   之后的整个下午,圣城军团都有幸见到了圣座贴身侍从官抱着一个小孩,愁眉苦脸地找后备军要牛奶,然后又提前要了晚餐里的一块牛排,将肉剃光吃掉后,将里面的一截软骨抽出,清洗干净,让闹腾不休的小孩子含在嘴里。   在泰宁手忙脚乱之时,克维尔顿正在查看所谓被挖出来的“东西”,乔奇不敢在这一点上有所含糊,的确是交上了成果,他们在一座主城的下方,发现了一座掩埋起来的古老石雕群。   不同于海水的涨潮土地沉降,能淹没一座石雕群,也没有火山与裂缝能证明发生过不可抗的灾祸,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它们是被人埋起来的。   负责这项工程的圣职人员满头大汗:“冕下,目前只发掘出两座石雕,因为岩石层过硬,纵向扩展太困难,如果要全部还原……大约要……要很多年。”   多少年他不敢说,因为超出了预想。   克维尔顿没理他,拿着人鱼烛走下铺设的阶梯,不过走了数十步,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溶洞,地底特有的凉气扑面而来,泥土间夹杂着残缺的石壁。   她将烛光凑近石壁,轻声说:“博维科浮雕手法。”   三十多年过去,《遗迹探寻》这门课留给她的知识还在,她曾跟随导师四处走遍依布乌海的城镇,进入大大小小的遗迹中,听导师枯燥地陈述它们的历史与名称。原本选这门课也不过是安瑞极力推荐,因为考试特别容易过,只是没想过还有重新用上的一天。   克维尔顿望着目前从土里掘出的石雕,心里说:“出自血族之手,年代为,初始纪元。”   是这里了。   不论还需要多少年,总算找到了这里。   展露一角的石雕提供的信息太少,还待挖掘,克维尔顿从地下遗迹里走出来的时候,觉得一阵轻松,就算是灰色的天,也因为傍晚的风而显得秋高气爽。   但这略微清凉的风,挡不住摧古拉朽的战场,太阳落下后,西铎凡亚国都城里传来一个老人嘶声力竭的叫喊,随后城门再次洞开,疲惫又疯狂的军队扑了出来。待命已久的圣城军团立刻迎了上去,双方绞杀在一起,脚底全是黏腻的血污。   西铎凡亚盟国的最终之战,爆发。   这个时候,侍从官泰宁已经带着小混血返回圣城,牛排软骨已经被这家伙的小尖齿戳成了马蜂窝,被他嫌弃地扔掉,一瞬间高亢的婴儿尖叫将他耳朵对穿。   泰宁正四处找棉花,一边往自己耳朵里塞一边低声哄,哄了半天自己也不免心烦气躁,咬着后槽牙打开马车的门,见到门口随行的侍卫,直截了当问道:“附近有带过孩子的妇人么?”   侍卫行礼:“大人,外面到处都在开战,为防止流窜的军士误伤,您还是别乱跑了吧。”   泰宁沉默了一下:“冕下呢?”   “在前方的骑兵队列里。”   泰宁跳下了马车,追了几步,又借了旁边军士的一匹马,颠了半天才追上前面的队列,靠近教皇近卫军的包围圈,喘着气喊道:“冕下,那个孩子又在哭了。”   话一开口,他就感觉时机不对,此刻一个信使正在教皇耳边低语着什么,整个教皇近卫军森严拱卫着中心的二人,听到他的声音,克维尔顿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泰宁条件反射地一缩头装不在。   “接受他们的求和。还有,你告诉阿布拉奎家的新主人,如果他再敢挑动盟国君王反抗圣城,我会很想杀了他。”克维尔顿低声对信使命令,“去吧。”   信使深深行礼,随后教皇近卫军裂开一条道路,他纵马逆行,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晚风徐徐,克维尔顿扭头,勒马减缓了速度:“泰宁?”   教皇近卫军又裂开了一条路,泰宁驾马靠近,颔首行礼:“冕下。”又靠近了一些,耳语道,“冕下您也是混血,知道有让那个孩子不哭的方法么?”   “不知道。”   泰宁为难地挠了挠头,脑子一昏之下竟说出僭越的话:“冕下你小时候哭需要人哄吗?”   克维尔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泰宁立刻知趣地转了话题,望了一眼后面,说:“月党在两天前选出了新的领袖,资料已经收集完毕,只是冕下一直没来得及过目。”   “嗯。”   “还有……范赛斯阁下的死因还没有结果,可能真的是他自身的原因。”泰宁说,“不过阿布拉奎的老家主暴毙,死因已经查出来了,是中毒。”   克维尔顿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回话:“他早该死了,退下吧。”   历时半月,克维尔顿一世的近卫队列终于返回圣城,西铎凡亚盟国的战事也已经了结,在月党不敢插手的时间段里,新的君王由圣城亲自任命。   由于西铎凡亚国紧邻席勒国,而席勒盟国又是水玫瑰党的地盘,克维尔顿本想任命水玫瑰党的血族管理挖掘石雕群一事,然而送去的信件却一直没有回复,这以波因尔家族的高效率简直有点奇怪了。克维尔顿刚想派泰宁亲自去一趟,傀儡师却轻飘飘地说:“这件事我想跟你说很久了,我来圣城的第一天,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可惜你焦虑在依布乌海的事上。”   克维尔顿皱眉:“怎么回事?”   “爱尼诺仁·波因尔失踪了。”   克维尔顿足足吃了一惊:“总督失踪了?怎么可能?”   “我觉得他是死了。”傀儡师语气淡淡的,“格洛欧·波因尔死后的半年,他一直在放权,然后抱着他女儿的骨灰盒,去了西港口买下了一艘小船,之后再没人见过他。”   克维尔顿摇头:“不可能,他是修沃斯亲自任命的诺丹罗尔总督,他不会走的。”   “你应该知道,他一直都不相信修沃斯王的苏醒。但不是说他不想,他从欧柏学院的学术领袖时代起,就一直追随薄荷殿下身后,可以说论忠诚或是情谊,他应该是依布乌海之最。”傀儡师说,“信仰长眠、最爱的女人被毒杀、女儿为五万血族军队自焚于城门,一生最重要的三个人都不在了,我觉得他是不想再留在这片悲伤的土地上,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克维尔顿忽地起身,“我要去波因尔城堡。”   “你最好别去。”傀儡师在她身后说,“血族内部……已经开始内斗了,他们不会欢迎你的,持有血冕之戒的王女殿下。”   克维尔顿没听,一意孤行出城,根本没向枢机会说明,直接走到门口的近卫军骑兵中,把一个骑兵拉下了马,然后翻身上去,直接冲出了圣城。   等泰宁听闻时,克维尔顿估计已经进入席勒盟国境内了,他深觉自己这个侍从官做得太失败,完全沦为一个奶爸——傀儡师也不会带孩子,他只能整天围着那个小混血转。   泰宁推着婴儿小木车走到傀儡师身边,表情有些蛋疼:“大人,冕下她……”   “她终归不是一个王者,不会有血族掌权者听她的,她还活在依布乌海的梦里,而那些遗失祝福的掌权者,已经醒在诺丹罗尔。”   “大人,冕下这次是去拜访血族,需不需要派近卫军呢?”   “不会有人伤她,等她察觉出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就会回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仅仅十天,克维尔顿已经回到了教皇行宫,满身风尘仆仆,神情疲惫,与傀儡师对坐良久,吐出一口气:“他们对我很礼貌。”   傀儡师不置可否:“应该的。”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才几年?他们就开始闹分裂?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只有人类才干出贵族三党这种争来夺去的东西,我以为血族是很团结的。”克维尔顿没说一句,仿佛都泄了一份力气,“他们就不能多等一等吗?我已经找到了线索,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总会回家的,这么一点时间,我这个混血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你知不知道,爱尼诺仁很早就被任命为诺丹罗尔总督,但他过一段时间,必然会回依布乌海一趟。”傀儡师垂下眼睛,“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需要祝福。”   克维尔顿的手指一顿:“祝福?”   “这是修沃斯王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理想国的基石,自初代之王用阵法将依布乌海的血脉铸入血冕之戒中,君王们就与整个国度有了共生关系,同时也有了赐予祝福的力量。”傀儡师垂下眼眸,“但君王们极少用祝福,因为这个东西,其实是等价交换,你要让你的子民心中充满光明与爱,自身就必须承受他们反馈过来的一切负面力量。所以,性情暴躁的君王,可能一生也赐予不了几次,否则安格火山要天天爆发。”   克维尔顿像是被定住一样看着他。   “薄荷殿下,怎么说呢,我相信在他统治的几个纪元内,每一个幼年血族都接受过他的祝福,于是所有人都相信他的爱是无尽的。”傀儡师说,“我也相信了,也许他的爱与温柔,真的是无穷无尽的。”   “你是说……”   “嗯,血族与人类一样,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因为血族本身就是通过拥吮人类而来。血族的第一第二第三纪元,也是纷争不断,你所看见的童话,只是你的王缔造出来的,因为他从不吝啬的祝福,这两个字,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   很久很久,克维尔顿都没有说话,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正在傀儡师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的声音,轻轻小小地传了出来,音质听起来竟有些陌生。   “血族分裂内斗成这个鬼样子,如果修沃斯醒来……会很伤心吧。”      ☆、暗河      尽管傀儡师一再劝告克维尔顿不要插手血族的内斗,但她不听。   于是,水玫瑰党终于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和了,刚刚平和的贵族三党,局势又开始慢慢变化。   “何必呢?”傀儡师冷眼旁观。   “你在嘲笑我么?”   “是的。”   “我不会后悔,这个世界值得我克制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我不是嘲笑你失去的多少。”傀儡师说,“我在嘲笑你的命运。”   岁月流逝,侍从官泰宁深感自己的老去,因为他一手带大的那个小混血已经拔了苗似的往上长,克维尔顿没有领养他,傀儡师给的建议是“如果给我,那不如杀了”……泰宁只能将他带回自己的居处,还给他取了个名字:特刚多。   特刚多是依布乌海的名字,意思是“幸存的”。   也许是因为孕育他的母亲是人类的缘故,特刚多比起克维尔顿,更偏向于人类,有着跟人类一样的耳朵,并不非常惧光,眼瞳的红色也比较浅,在光芒下偏向橙色。这些特点为隐瞒他的血统提供了很多便利,并且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泰宁让他在学习之余学着做一些圣职工作,大概是想让这个孩子以后接手侍从官职务。   不过特刚多很抗拒,不止一次跟泰宁提过:“叔叔,我不喜欢克维尔顿一世。”   平时他根本接触不到教皇,泰宁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主观的意向,就听见他说:“我觉得她很危险,就像蝎子一样,根本不是什么神的光明化身,而且她不笑。”   泰宁摇摇头:“特刚多,别议论冕下,她经历过的事情,是你不曾知道的。”   “就是不喜欢,而且你看看她都在做什么?”特刚多越说越激愤,“每年耗费那么多财力人力,就是在西铎凡亚国挖一个没用的遗迹!这是一个教皇能做出来的事么?不光如此,还无故取消了好多次祷告会和弥撒,我觉得她有……唔唔!”   泰宁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吃饭吧。”   好不容易等泰宁松了手,特刚多还是一脸愤愤不平:“我觉得,我当上教皇,都比她好得多,哼。”   泰宁终于放下了叉子:“你是不是独立期到了?”   特刚多愣了一下:“独立期是什么?”   泰宁本身是个人类,虽然进入血族世界多年,然而某些知识依然一知半解,顿了顿,只能先略过去,含糊其辞说:“这跟你父亲有关,至于你父亲是谁,等你见到冕下,如果她愿意,她会跟你说的。”   十二年过去,石雕群的遗迹被开采大半,然而傀儡师前去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找到任何文字之类的消息。   为克维尔顿每月换血的医师,每次都是欲言又止,人类的寿命短暂,能供血的亲缘的次代越来越往下,这使得血液斑驳,能用的部分越来越少,克维尔顿身体的抗性也越大。   “殿下,如果身体还有不适,请务必召见我。”医师依照惯例将药瓶放下,准备退下。   “等等。”克维尔顿叫住他,“再留下一瓶药吧。”   医师点了点头,将一瓶备用的药也放下了,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后,无声地离开。   克维尔顿往嘴里倒了十片药,嚼碎了咽下去,手指轮流敲击着桌子,刚换过血的身体会有几个小时的疲惫感,苍白的皮肤中流淌着灼热的人血,表皮都开始微微紧皱,克维尔顿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它开始变得不那么柔软弹性,按一下手背,仿佛按在了泥土上。   我多少岁了?她默默地想。   血族永远不会想这个问题,他们只要记住自己的生日和纪元就好了,克维尔顿之前也没想过这个,她觉得自己一直在长大,但当她意识到开始人类的苍老时,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疑问。   她突然感到了茫然,她觉得自己还不该老去,时间出了错,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所有因为苍老而带来的疾病、疼痛、力不从心都应该离她远去。   “克莱茵。”   一声轻轻的呼唤将她惊醒回神,不知道什么时候茜柯皇女又从华特堡跑了出来,在行宫外面走过,她早已成年,穿着长长的拖裙,头发打着卷垂在背后,只有眼瞳还是当年的模样,她的记忆永远维持在当下,但嘴里还叫着那一个早就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名字。   在巴罗伊五世威名赫赫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等前任教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却只有她一个人还执着地念着。   茜柯渐渐走远了,也许是看见了前来找她的管家,牵起裙子跑了过去。   克维尔顿慢慢撑住额头,她忽然想起,克莱茵·巴罗伊在度过二十五岁之前,发觉自己的衰老比别人提前了那么多,会是怎样的感觉?   而二十五岁之后,一点点变回年轻,他是否是迷茫又开心的呢?   … …   第九纪元的第五十一年,石雕群遗迹挖掘完成,其恢弘震惊了诺丹罗尔。   教皇克维尔顿一世抵达西铎凡亚盟国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傀儡师,他说:“找到了阿弗瑟德一世的亲笔信。”   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怕打击克维尔顿的兴致——那就是这份信过了三四个纪元,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出这位第一任女教皇在说什么。   遗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克维尔顿从上俯视下方,没有了刻意铺下的石板,用力踏了一下泥土,坚实有力,这条道路仿佛永无止境,沿途有断裂的大理石柱子,嵌在了泥土岩石中,仿佛是一道岁月剥落的长河,浑浊的空气中有锈蚀的味道。   她一步步跨越每一座穹形的柱廊,越往后越完整,空间越巨大,光怪陆离的石雕坐落在不同的地方:浑身雪白的龙仰天长嘶、孩子捧起圣水浇在自己头顶、一截小臂伸出墙壁仿若邀请,华贵的王冠深陷血色泥潭……   初始纪元的遗留物不是没有,但这么大规模的,实属罕见。   傀儡师的指点下,她将人鱼烛凑近了溶洞顶部,一寸寸查看,不出意外找到了一行字,很长的一段诺丹罗尔文字。克维尔顿直接照到最后,落款也糊了,勉强猜出来是“阿弗瑟德”这几个字。   “这个石雕群,有线索么?”克维尔顿扭过头问。   “没有任何文字,至于它们本身表达的意义,太抽象了,没法猜。”   “那阿弗瑟德一世是怎么知道月辉圣女的历史?”克维尔顿的手指将人鱼烛捏出了指印,“你不是会用木偶演戏剧么?这么多形态各异的石雕,就没想出什么故事?”   傀儡师沉默了一下:“我不写剧本,至今为止我的所有剧本,署名都是公爵潘。”   半晌寂静,在上面的泰宁忍不住出声,以便于确认下面的两位大人是否没事。克维尔顿重新将人鱼烛贴近溶洞的边界,凑过去瞧:“你先上去吧,我一个人仔细找找。”   傀儡师:“好。”   正当他转身,克维尔顿突然又叫住他:“我不知道诺丹罗尔的学院有没有《遗迹探寻》这门课,有些东西我需要几个有经验的人来看一下,我不太确定。”   傀儡师蹙眉:“怎么了?”   “我觉得这是河床的痕迹。”她说,“这里曾经有一条暗河。”   经过三天的勘测确认,曾经这的确是一条地下暗河,由于地质变化溶洞坍塌,泥土将之掩埋,如果要还原曾经阿弗瑟德一世看见的东西,需要足以淹没溶洞的流动水。   克维尔顿得到这样的答案后,决定挖一道水渠,从咔莎河将水引过来。   然而在她正要给这份命令盖上印章时,傀儡师一只手按在了纸上:“你是认真的?”   连泰宁脸色都有些难看,低着头很长时间,最后鼓起勇气劝阻:“冕下……不如就算了吧。”   克维尔顿慢慢抬头看向他们。   “如果是明面上的河流,还能骗民众可以改善某些地区的干旱或是运输,你下命令挖一条暗河,要耗费多少东西,你算过么?”   克维尔顿冷笑:“我成为教皇,就是为了可以肆无忌惮朝着依布乌海归去,把手拿开。”   傀儡师收回了手,默默看着她在那份荒唐的命令上摁下印章,半晌忽然说:“克尔,你的那本《依布乌海修沃斯王礼赞》撰写完了么?”   “完成了。”   “给我吧,我想,是时候为你做一个木偶了。”   克维尔顿抬了一下眼睛:“什么意思?在你的字典里,你为谁做木偶就是意味着不好的事情么?”   “不,只是快要看完一个剧本,总要把人物都刻画出来了。”   … …   果不其然,教皇继挖掘遗迹后,又颁布了挖掘暗河的指令,让原以为可以停歇这种无意义行为的人们哀鸣不已,纷纷指责克维尔顿一世的失责。   十多年的休养生息,月党也恢复了力气,借着这股民怨蠢蠢欲动,水玫瑰党还没表态的时候,一直很安分的狮党,突然起了异动。   听闻黄金狮党的消息,克维尔顿忽然没端稳一只杯子,玻璃摔在她的冕服上,血浆湿了一片白色的长袍。   距离那一次的离别十几年过去,每一年的一月之约都风雨无阻,就算不曾见面,也会在咔莎庄园的信箱里找到那个小侏儒留下的一些小物件,证明他曾来过,证明他还安康。   他从来不会爽约。   这年一月的最后一天,克维尔顿再一次独自来到了咔莎庄园,摸过空空如也的信箱,坐到院子里葡萄架后的椅子上。她默默坐了一天一夜,最后站起来,返回了圣城,背影寂寥。   陪伴她多年的乌塞伽迪尔也还是没有熬过时间。      ☆、复生      第九纪元第五十八年的秋日,特刚多·格尔木刚过了他二十三岁的生日。   由于他的血统,他看起来还是个清秀的少年,从席勒皇家学院毕业后,先是在留校做了一段时间的教士,然后在泰宁的介绍信下,回到了圣城准备入圣职。   泰宁自然第一步就将他领到了教皇的面前,除去见过他还是婴儿的那次,克维尔顿也是第一次看见除自己之外的少年混血,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特刚多·格尔木?”   特刚多站得笔直,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是!”   “想考文职还是军职?”   “文职。”   克维尔顿漫不经心点头:“嗯,好好准备考核吧。”   泰宁拉了一下特刚多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退下,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一向比较听话的特刚多站着没动,张口就问了一句:“冕下,你知道我父亲的事么?”   泰宁一凛,心说完了,忘记跟这熊孩子说一下要收敛不能把喜恶写在脸上,这种话问出来是不怎么要紧,但是用这种语气问出来,明显找死。   如今的教皇,他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五年前,水玫瑰党分裂,由于厌烦克维尔顿一世的插手,竟然公然发表声明,与圣城划清界限,这直接惹怒了克维尔顿,一直以来,水玫瑰党被她视作是后背与港湾,她也一直尽力调解其中的内斗矛盾,然而这个后盾却突然以她曾经“自我放逐”的借口,要收缴血冕之戒,并将她逐出了水玫瑰党。   无疑是往她心口上捅了一刀。   克维尔顿暴怒之下,“波因尔城堡巨变”最终酿成,她第一次向血族举起了刀剑,将血淋淋的骨剑送入了他们的心脏。   十六位血族掌权者,被杀了九位,其中最年迈的一个在血泊中流泪,缓缓跪下:“王女,我以为没有反叛者,血族是不会自相残杀的。”   克维尔顿不为所动地冷笑:“血族与人类都是一样的,在我的阻止下你们还杀了那么多年,把底层血族的命在无谓的斗争中送掉,此时自己生命受到威胁,却反过来说杀害同胞是我挑起的。”   “殿下要的是服从,我们也想要服从,但总会有被服从的一方,我们的本质也是一样的。”   “我不想伤害你们,但你们一直想摧毁我。”克维尔顿扬起双臂,“现在满意你们看到的我么?”   所有血族都静默地看着那个披着白袍的身影,其中不乏有目睹儿时夜莺的老人,这一刻他们都站在彼此的血液上,被夜风吹着,这血终是冷了下去。   连带着曾经信仰希望的那一捧热血,也伴随着无望的未来,化作灰烬,熄灭了。   水玫瑰党的决策权最终掌握在了克维尔顿手中,这是她一生中权力最鼎盛的时期,集两大种族的权力巅峰,作风强硬到枢机会根本不敢正面硬抗,那一场杀戮,也令其他贵族两党噤若寒蝉。   傀儡师听说后,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借着烛光,慢慢雕刻着一个木偶,他呼出的寒气扑在还没抛光的木头表面,凝结成一层冰霜。   近年来,身为侍从官的泰宁,也只是做好分内的事情,绝不敢越过一步,因此听到特刚多用这么生硬的语气跟教皇说话,差点吓得魂不附体。   克维尔顿却没什么表情,往后一靠,抱着双臂:“泰宁,在左边的书柜中找到035年的卷宗,把贴着书签的那张纸拿出来。”   泰宁立刻去翻阅卷宗,尽快找到了那张纸贴着书签的纸,看都不看就放到了桌子上:“冕下,是这张么?”   克维尔顿没看他,对特刚多说:“把这份战死名单抄一遍,然后将第三行第四列的名字用红笔划出来。”   特刚多皱眉,不满道:“做什么?”   “保管好,那是你父亲的名字。”   特刚多愣了一下,伸手将那张纸拿起来,找到了所说的那个名字,又翻了一下纸的背面,扬了扬眉头:“我父亲……是个战士?”   “他是个血族。”克维尔顿说,“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么,就是吸血鬼。”   特刚多呆了呆,突然激动起来:“你胡说!”   泰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扯远了些,一边偷瞄教皇一边低声跟特刚多解释,出于保护他的原因瞒了这么多年,他也没想到冕下会这么干脆直接地将这个话说出来,这对于一直接受“异教徒”思想的特刚多来说,简直不亚于一场毁灭性打击。   “我不信,我父亲怎么可能是吸血鬼!”特刚多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叔叔,不是的!我是个人啊,我不怕光,也没有长长的耳朵,牙齿……那不是长了点的虎牙吗?”   泰宁一边安慰一边也只能说出“其实不是所有的血族都是坏的。”“你不要难过叔叔带你去吃冰淇淋”之类的句子,克维尔顿沉默地看着他们,低下头继续签署文书,她忽然想起第七纪元的出海日,她被一群侍从攻击人类血统,摩西雅怒斥他们后,修沃斯王温柔地引导她——别对人类有偏见,对血族也不要有。   你拥有那么独特的血统,这是奇迹,所以更应该爱这个热爱创造的世界。   可是这个世界,当我爱它时却令我痛彻心扉,是否对我心怀愧疚呢?   … …   这一年的冬日,那一条暗河终于在教皇的督促下完成,从咔莎河引来的水淹没了遗迹。   在多次命人下潜后找不到结果,克维尔顿不顾近卫劝阻,执意下了水,河水搅动泥沙,浑浊不堪,她手中的人鱼烛在水中依然燃烧,照亮一小片水域。   人鱼烛的蜡是海女尾部分泌出的油脂,海族灭绝,这种资源已经断了,只是几百年前的屠杀,导致鱼尾之墓中还残存有蜡脂,只不过价钱在节节攀升。   她沉入水中,脚踩到了底部,突然觉得嘴角刺痛,用手一摸,那一道被她自己牙齿咬破的伤口又往外渗血,这道血口无法愈合,多年来已经凝成了黑红色。   一丝血在水中蔓延开来,浓艳夺目。   她伸手挥散了那缕血,过了一会,突然心中漏跳一拍,总觉得这片石雕群有什么不对。   克维尔顿忽然转身,层层叠叠的白色石雕,如同树林丛生包裹了她,令她仿佛置身群魔乱舞的狂欢盛宴。   它们活了。   比起傀儡师用木偶演绎的戏剧,这一大群石雕堪称史诗巨作,浑浊的暗河水冲天而起,泥沙荡开,克维尔顿呼吸出一串气泡,炸裂在轰隆的声响中。   她看见了最中心那个石雕站了起来,黑发如瀑,瞳孔殷血,深红天鹅绒的披风拖曳在脚下,一瞬间克维尔顿立刻拔剑在手,什么都不想,迅速后退,面对这个战无不胜的女人,没有人有任何胜算。   无驳宿命君主,黛布安王。   但下一刻克维尔顿就发现是自己误会了,这些石雕没有攻击力,它们如同提线木偶,循着一个轨迹,慢慢陈述初始纪元的历史。   这历史的篇章从第二次种族大战开幕,在后世的史实里,黛布安王创立了血族的核心政权,寻觅到了血族的国度,制定了一系列法典书籍,以及铸造了“血冕”的王权戒指。   这样一位暴权的君主,唯一的失败是第二次种族之战。   败于月辉圣女之手。   战败后,黛布安王遵从约定离开了诺丹罗尔,开始寻找一片承载血族的土地,在出海远航的过程中,她结识了海女王李瑟狄丝。   李瑟狄丝指引她来到新的土地上,在黛布安王割开血管浸入泥土后,这被正式命名为“依布乌海”。此刻黛布安王转身,对海浪中的海女王说:“这份情谊血族会铭记。”   李瑟狄丝却说:“不,你帮不了我什么。”   黛布安王一生倨傲狂妄,听到这种话挑了眉,意义不明地发出一个音节:“哦?”   李瑟狄丝神情平静:“我已知悉海族的终结,在遥远的未来,谁也无法改变。”   “你们连自己的未来也能预言么?”   “可以。”李瑟狄丝抬起湛蓝的眼眸,“黛布安,原始血脉也不是不会断绝的,作为初代之王,你应该要想到这一点。”   黛布安王不以为意:“就算没有接班的原始血脉,我也可以拥吮一个孩子作为继承者。”   “是么?那想必你还没有尝试过,原始血脉拥吮人类的成功几率,是万分之一。”李瑟狄丝说,“也就是说,你拥吮一万个人,会死去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黛布安王无所谓:“我杀过的人不止这个数。”   “原始血脉是不可替代的,你也许需要认真了解自己。”李瑟狄丝甩了一下鱼尾,慢慢沉入海水中,“再会了,无驳宿命之王。”   海女王李瑟狄丝的这番话,给黛布安王敲响了警钟,她在拥吮一个儿子惠德尔之后,开始沉迷于研究自身。   并且为此,她杀了第二个原始血脉,奎米内。   黛布安王在斩杀了奎米内之后,反复剖开他的尸体研究原始血脉的骨骼与血液,在此期间,她锻造出了半成品的血冕之戒。然而在“复生”这个论题上卡了很久,最终她放了自己一半的血液,并且将逼位失败的儿子全身的血抽干,尝试做出一种可以令原始血脉恢复生机的药剂。   两百年后,奎米内睁开了眼睛,他浑身剧痛,看见了冷漠俯视他的黛布安王,迷怔了好一会,轻声问:“我……没有死么?”   “你复活了。”   “为什么?”   “为了种族存延。”黛布安王冰冷一笑,“现在你滚出这个地方吧,改名换貌,以新的身份再次来到依布乌海,我会收你作为养子,继承我的王座。”   奎米内怔了一下:“那惠德尔呢?你的儿子……你也复活了他么?”   黛布安王居高临下看着他,像是在嘲笑一只蝼蚁:“能令原始血脉复活的血液,你觉得,我会让最后的一滴用在一个废物身上么?”   奎米内喉咙干涩,他转动眼珠,看着初代君主走出了密室,她残酷、极权、无人能敌,只是一个背影,无法不令人深深忌惮。   两年后,初始纪元的依布乌海,迎来了“第三位”原始血脉,狄林哥。   这位体弱的王子对黛布安王极其恭敬,然而整整六百九十年的时间,他暗中策划的阴谋,让黛布安王之死,永远地变成了一个谜。   连带另一滴“复生之血”的下落,也成了永久的谜团。      ☆、月辉      这一幕幕的戏剧不断重复,克维尔顿不断挥散自己嘴角溢出的血丝,慢慢举着燃烧一半的人鱼烛沿着溶洞边缘前行。   几乎绕了大半个溶洞,眼前的石雕场景忽然变了,在血族历史石雕的背后,白金色长发的少女掀开了盔甲,她头上戴着月亮的额冠,像是沐浴在盛极的光夜之下。   克维尔顿停下了脚步,她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月辉圣女。   唯一可以令黛布安王低头的人。   初始纪元,月辉圣女带领人类反抗黛布安王的暴.政,利用阳光与火焰给予对方痛击,由于黛布安王过于追求个人力量,在统率方面略逊一筹,第一次大战以双方损失惨重而落幕。但黛布安王不肯放弃,时隔十年,宣布开始第二次种族之战。   人类的恢复速度明显跟不上血族,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   作为黛布安王最渴望又唯一正视的强劲对手,月辉圣女从后方走出,掀开了面盔,剥去了锁子甲,用自己的命作赌注,与黛布安王秘密约赌十次。   十场赌局,月辉圣女全胜,像十年前一样,她再次说出了那句话:“滚吧。”   黛布安王忽然暴起,她一把扼住了月辉圣女的咽喉,将她钳制在地,那一刹那初代君主黑色的长发沿着背部铺下,笼罩着她们的脸,血液一滴滴地滚落,夹杂着疼痛的抽气声。   月辉圣女淡淡地仰望上方的那张脸,直视她血红的瞳仁,手中紧握着一柄骨头打磨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黛布安王的胸口。   黛布安王眼白里噬人的血色渐渐退了下去,她慢慢垂下头,靠在了月辉圣女的肩上,半晌后低声说:“谁告诉你要用骨制匕首?”   “你不用知道。”   “人类的骨是杀不死我的,能重创我的,只有我族的骨。”   月辉圣女眼神微微一动。   除去阳光与火焰,血族的第三个致命弱点,居然就这么被轻松披露了,用这样故意的语气。   黛布安王按住地面,慢慢撑起身体,匕首从她胸腔退出,微凉的血淅淅沥沥洒下。她脚步虚浮地站起来,随便拿了旁边的布巾擦了擦伤口:“你的目的就是把血族赶出诺丹罗尔么?”   “逐走了你们,我会将诺丹罗尔变成一个和平富足的土地。”   “你就这么肯定?”   “不明显么?血族一直在制造事端、不能自控、还容易心态失衡,譬如你,黛布安,你就像一只没有教化的野兽一样,自大自傲、不知恬耻、充满攻击性、征服欲强盛。”   “你是这么看我的?”   “你们的种族通过拥吮我们而来,正如果实结于树上,那你骨子里的优越感是从哪里来的?”   “果实比树更好吃。”   “那如果树全枯萎了呢?是不是很可笑,果实想替代树,可它们连汲取营养的根都没有。”月辉圣女说,“如果只是单纯的捕食关系,或许我还可以承认血族在食物链中是更高层的,可你们连繁衍都需要借助人类的生育,还跟我谈谁服从谁,你有什么资格?人类吃牛肉,可没有借助牛犊来实现自己需要后代的愿望,你说呢?”   黛布安王望着她。   “承认吧,血族并没有比人类高等,在你们的自我感觉里,人类就像蝼蚁,但在我的眼中,你们跟寄生虫没什么区别。”月辉圣女,“现在,作为刚刚得知自己种族劣根的初代君主,能再说一遍你蔑视人类的理由么?”   寂静很久,黛布安王说:“我还能回来么?”   月辉圣女看着她:“在我有生之年,你一步都不能踏上这里的土地。”   “人类的有生之年太短了。”   “对于我,足够了。”   黛布安王微微欠了一下身:“好,我将遵守赌约,带领我的子民去寻找新的土地。”   这是个吻手礼的起始礼节,月辉圣女沉默了一下,将手伸出去,黛布安王却轻轻将她的手翻过来,俯身亲吻在她的手心。   “血族的礼节么?”   “是的,永别的意思。”   翌日,黛布安王启程出海,在海女王李瑟狄丝的帮助下,寻觅到了依布乌海。   两个月后,月辉圣女被杀害。   这个拥有驱逐血族之王辉煌功绩的人,却被自己人因私权杀死在了神殿,鲜血从手腕滴落,染红了洁白的圣坛。   胡蒂·安格罗借以圣女的声望创建了宗教国,然后又将她彻底掩埋,焚毁得一干二净,于是人们记得的,只是教皇安格罗一世。   之后某天的晚上,黛布安王出现在了诺丹罗尔,她披着猩红的披风,风帽垂下遮住了脸。她停驻在西港口,将月辉圣女训斥自己的话,一字一句重复在这片土地上。   她最后说:“树干被虫蛀了,果实也会苦涩,这不是血族的劣性,而是人类的劣根。”   “月辉,这是我们种族共同的劣根。”   此后,黛布安王常常单独返回诺丹罗尔,谁也不知道她来做什么,只是她最后一次来过之后,海女王用蓝幽幽的瞳仁盯着她:“以后不再来了么?”   黛布安王罕见地笑了笑:“不来了。”   “为什么?”   黛布安王很久没有说话,她靠着礁石,在狂放的海风中,仰望着浩瀚的星空,慢慢垂下了眼睛:“有时候活着,仅仅需要一个理由。”   但如果疲倦到世界颠倒,那么亿万个理由,都阻止不了死亡。   … …   戏剧到此落幕,石雕归于原位,又重新开始,就如同不动的时间,一遍遍重复历史。   克维尔顿扔掉了手中燃烧完的人鱼烛,双手划动,浮了上去,血族闭气时间也快到了尽头,一身湿透地走出遗迹后,泰宁立刻拿了早就准备好的软毛巾给她披上。   傀儡师低头看着她一路拖出来的水迹:“我以为你溺水了。”   克维尔顿拧了一下头发里的水:“阿弗瑟德传记里说她十六岁的时候,曾经被她的兄长十六皇子追杀,负伤后逃入咔莎河,失踪了一段时间。我怀疑她就是那个时候被河水冲入暗河,然后看见了这个石雕群。”她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你可以下去试试,把手指割破,大概能看到黛布安王——反之,人血能看到月辉圣女。”   半晌没人说话,克维尔顿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傀儡师神色空茫地怔住了,顿了顿,她又说:“很可能,这个遗迹就是黛布安王做出来的,除了她,不会有人还能留下支撑几个纪元的法阵力量。”   傀儡师逐渐回神:“你看到了什么?”   “她留给人类关于月辉圣女无法被岁月摧毁的真实历史,留给血族的,大概就是……复生之血。”克维尔顿脸色沉郁,“但我没有找到,估计是被阿弗瑟德一世顺手带走了。”   “复生之血?”傀儡师蹙眉“我从没听过这东西。你想怎么做?解读那份阿弗瑟德留下的信?”   “太模糊了,没必要。”克维尔顿转身,“她受月辉圣女的启发,决心夺取教皇之位实现愿望,那么从这里拿走的东西,必定会被她当作一个信念之物。”   “所以?”   克维尔顿笑起来:“那就让我看看,阿弗瑟德究竟有没有把它带入坟墓。”   半个月后教皇返回圣城,克维尔顿一世的首个命令,就是开启历代教皇安息的陵园。   这一个消息晴天霹雳,把枢机会吓得差点跳楼。教皇陵园近乎天国之所,神圣不可及,只在每一代教皇逝世之时才能开启,是诺丹罗尔的禁忌圣地。   现在这位冕下是迫不及待……要躺进去了吗?   不像啊,她还生龙活虎着呢。   自克维尔顿一世加冕以来,二十多年来动荡不休,还把诺丹罗尔挖成了筛子,迫于夜莺教皇强势把持着圣城军团与水玫瑰党,枢机主教也不得不暂避锋芒。然而,这次的做法已经隐隐突破了忍耐的底线,枢机会不免动了联合废除教皇的心思。   这个提议一旦被宣之于口,就是一阵沉默。   枢机会日复一日被削弱,如果想成功罢免教皇而不被反杀,唯一的办法是与外援结盟,而贵族三党的态度,当真是暧昧不明,枢机会纠结了好多天,才试探着给三党各发去了一份同样暧昧的信。   出乎意料的,月党与狮党竟然都视而不见。   寒冬的大雨中,圣城阴霾一片,雨水淋漓的街道旁只有一位使者登门,黑色的手套举着一柄漆黑的伞,面目隐藏雨雾中,他说:“枢机主教大人,信已收到,我来自水玫瑰党。”   第九纪元五十九年的开春,诺丹罗尔被笼罩在不间断的大雨中,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洗花了眼,白天黑夜都混成一团。在这压抑沉闷的气氛下,幕后的人们站在高处,俯瞰着黑色的街道。   傀儡师默默坐在戏剧院的木阁楼上,一点橘红的烛光摇曳,他穿好最后一根线,将刚刚出炉的木偶放到了架子上,与其他的成品动作整齐一致。   克维尔顿一世终于扛住各方重压强行打开了教皇陵园,枢机会竟然集体保持静默。克维尔顿一身白色进入陵园,经过数位教皇的墓碑,弯腰放下白玫瑰,触摸到了阿弗瑟德一世的墓地,雨水瞳仁阴沉冷漠,很快这片土地就被翻开,雪白的棺盖被掀起。   阿弗瑟德教皇被开棺的那一天,特刚多·格尔木对克维尔顿一世的不满简直爆发到了极点,他怒气冲冲对泰宁发泄情绪:“那是教皇的坟墓,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有什么理由?她还是个人吗?!”   “别说了特刚多……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泰宁头发花白,他慢慢靠在椅背上,窗外大雨滂沱,他目光轻悠悠的,没有聚焦。   就在昨天,水玫瑰党的来使敲响了他的门,要求他确定立场。   “血族竟被一个混血用王权之戒压迫,她的极权已经严重妨碍到了种族和平,你决定跟随我们反抗么?”——这是水玫瑰党的原话。   泰宁是被水玫瑰党派到克维尔顿身边的,然而如今他发现,无论是水玫瑰党,还是克维尔顿,都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模样了,自从波因尔总督失踪后,一切团结的假象都消失了。   克维尔顿血洗了波因尔城堡后,老一辈的血族已经苟延残喘,新一辈的却还没成熟,争强好胜,每一个都想成为历史铭记的英雄,而征途就从打倒残暴的夜莺教皇开始……   克尔殿下……究竟是怎么……   他忽然无比怀念格洛欧殿下,大概也只有她能撑起一代希望之光,那么年轻朝气、决断清醒,纵然是殿下之尊,依旧为了可以保全数万血族身先士卒跃入火海。   依布乌海仅剩的那一点贵族精神,原来已经焚毁于柯玛城。      ☆、归程      圣城行宫的樱桃木桌子上方挂着盏人鱼灯,夜风中轻轻摇曳,将那个古老的银丝瓶的影子晃得像是钟摆,里面那滴如水银似的血凝固着,颜色异常鲜艳。   传说中的“复生之血”。   谁也不知道它的效用究竟如何,唯一可以考证的,只是狄林哥王的复活,但即便他苏醒,身体也极端虚弱,甚至没撑住几百年就再次步入长眠。但不得不说命运也眷顾他,第二次复活是被古微多莉王女亲吻醒来,这在血族史上也是独一份儿的。   “你如愿以偿了。”   克维尔顿沉默着,无声落下泪来。   脊椎像是中空的泄了气,连带着筋骨都泡软了,翻阅传记、挖掘遗迹、开渠暗河、了解石雕,就算得知“复生之血”时她还不动如山,因为还没到最后一步,还没踏上归家的旅程。   此刻遥远的西港口的天空晴空万里,海风一阵阵吹过。   透过光滑的银丝瓶,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尽管一直把换血次数限制在范围内,但以一个混血的身体终究还是扛不住了,一旦放松下来,她发觉自己的头发里能找出几根灰白的,又用指节按了按眼角,那里的皮肤已经蔓延开细细的纹路。   “不过六十年,我已衰老。”克维尔顿端详自己仿佛皮肤黏着血管的手。   “无论如何,你都是他的骄傲。”傀儡师将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肩上,“无论怎样,他都会爱你。”   你是依布乌海的夜莺王女,是薄荷国王一手抚养成长的孩子,他不爱你,还会爱谁呢?   傀儡师身上的寒气淡淡挥散在空中,克维尔顿被他按在肩上,本来应该是身高相仿的拥抱,却只像是在安慰孩子。克维尔顿面对这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家伙,忽然说:“我刚来诺丹罗尔的时候,谁也不认识;现在要走了,认识的人都不在了,居然只剩你。”   “既然可以回依布乌海,尽快归程。现在的处境,你自己清楚。”   “我明白。”克维尔顿一手撑在桌子上,将长发捋到耳后,又沉默了一会,“等我收尾。”   “还有什么事值得推延时间?”   “修沃斯是以沉睡自身为代价,让依布乌海也陷入时间凝固”克维尔顿说,“我不确定是否他醒来的同时,反叛者也会苏醒,在此之前,我需要做好准备。”   顿了一下,她又说:“那种东西我没办法囚禁,我需要军团,先杀了他们。”   行宫窗帘大肆鼓动,暴风雨在外面叹息,光影明灭映在傀儡师的脸上,他忽然抬头,骨质的皮肤衬着空惘的神色:“我……听到了……管风琴的声音。”   “什么?”   “管风琴的声音。”他的声音一刹那震鸣如古钟,“你听到了么?”   克维尔顿皱眉,认真听了片刻,但满耳都是雨水啪啦,摇头:“没有,我听力减退了很多,大概圣城中今天有什么戏剧上演吧,不过这么大的雨,剧院居然还开门。”   傀儡师垂下头,哀哀地低语:“是啊,终于快要开幕了。”   … …   第九纪元059年秋季,教皇克维尔顿一世驾临西港口。   气氛沉闷,随行的泰宁战战兢兢,他知道水玫瑰党叛变了,但不敢告诉克维尔顿,生怕又引起一场血腥。而在路途中时,克维尔顿曾借水玫瑰党之手向所有在诺丹罗尔的血族发出了召令,声称无论是否野生,这次都可以随她归国。   结果令泰宁感到了恐慌,一个也没有来。   他的喉咙里像是塞了棉絮,望见教皇锋利的眉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直到教皇捏紧的手又松开,让绷紧的肌肤恢复了一点柔软,他才吞咽了口唾沫:“冕下,新一辈的血族大概对依布乌海记忆不深,或者就是生活在诺丹罗尔的……”   克维尔顿没说话,片刻后挥了一下手,示意继续向前走。   这次重归西港口,圣城十万军团紧紧跟随,另调遣了上百艘大船搁浅在浅海区域内,放眼望去,浩浩荡荡一片整齐人头,帽子上的铁皮反射阳光,在海滨这块地方格外刺眼。   由于超过一个月没有换血,克维尔顿基本不在人前出现,只通过泰宁和身旁一些侍从下了命令,决定休整后,立刻启程。   此刻的诺丹罗尔沉浸在诡异的安静中,对于教皇私自出航,枢机会保持沉默,贵族三党也保持沉默,一个比一个睁眼瞎,空气中却含着风雨欲来的浓湿。   十月初,泰宁穿戴得焕然一新,晚上就要顺着涨潮起航了,军团因为数量庞大,事先上了甲板,港口的船只已经预备起锚,他心里头也有点兴奋。刚想给冕下送去下午茶,忽然抬头一愣,因为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刀瑟镇的城门处疾驰而来。   “这个时候,还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吗?”泰宁嘀咕着,走了出去。   他探头一看,瞬间悚然,迎面撞见了走下马车的枢机主教!   那位枢机主教望着他,淡淡一笑:“泰宁侍从官,你好啊,很久不见,我是来看望冕下的。”   正在泰宁惊诧得不知所措时,这座临时暂住的小圣堂中突然鸣响了铜钟!鸟雀一瞬间惊得乱飞,与此同时,鱼贯而出的骑士唰唰拔出了剑,像是刺猬一样拱卫着这座建筑,泰宁立刻退后几步,直到退进去,拉住了一个还拿着抹布的侍从问道:“冕下呢?”   “没……”   侍卫刚开口,突然爆出一片喊杀声,像是要把俩耳朵刺对穿,吓得侍卫一缩头,泰宁立刻看向窗户,彩绘玻璃被震出了裂痕。   “不行,需要撤退,再过十几分钟,他们就要攻进来了。”泰宁再次问,“冕下有过什么吩咐么?”   “没有见到冕下,大人。”   泰宁直接把怀里的下午茶往侍卫面前一塞,转身疾步走向教皇的寝室,一路小跑,寝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泰宁急匆匆地扣了扣:“冕下,枢机会来……”   “进来。”   泰宁刚一打开门,就与里面一个少年打了照面,他惊呼:“特刚多?你怎么在这里?”转头又看向靠在椅子上的教皇,踌躇道,“……冕下您?”   “枢机会不可能放过我,无论如何,我是走不出诺丹罗尔的。”克维尔顿平淡地说,手指间握着那枚瑰宝一般的血冕之戒,“他们应该还会去阻击船上的军团,所有我已经命令他们留下一队断后,其余的提前出发。”   泰宁怔了一下:“但是……没人领队啊。”   “你不愿意么?”   泰宁连连摇头:“不行,我根本不知道依布乌海在哪里。”   “血冕之戒会带你去哪个地方。”   “那也不行,没人会听我,为什么不叫那位大人去呢?”   他说的是傀儡师,觉得这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克维尔顿否认了:“他跟我不同,他被君主正式放逐了,与君主血脉共生的依布乌海会拒绝他的进入。”   “那……”他瞥向了坐立不安的特刚多,小心翼翼地提议,“您把特刚多叫过来,其实是准备让他带队的是么?”   克维尔顿没有否定:“他也不愿意。”   泰宁为难地说:“特刚多一直对血族有心结。”   “但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枢机会一直与我抗衡,水玫瑰党又对我抱有敌意,我没时间再找一个知晓血族存在又无敌意的人。”她站了起来,将血冕之戒放到了桌子上,反手抽出军刺,“复生之血在我的枕头下面,你们两个带着它走吧,乘打渔的小船追上军团,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带着我签署的委权文件就可以调遣他们。”   泰宁眼睁睁看着克维尔顿重新披上黑色的斗篷,语调都变了:“冕下您这是……干什么?”   “总要有人拖延时间,不过你们动作快点,我希望拖延到有依布乌海的胡桃船来接我的那一刻。”克维尔顿背对着他走出了门,“一定会再见的,所以别磨蹭了。”   泰宁差一点就喊出我为您拖延时间冕下您快走,但拉着一脸不情愿的特刚多突围的时候,才发觉他根本拖不了什么,水玫瑰党来了十多位强壮的成年血族,牢牢牵制住了克维尔顿,要是他过去,恐怕撑不住十秒。   “走吧!走吧!”他拽着特刚多,眼眶酸涩,从圣堂的后门钻了出去,那群人似乎只围住了前面,后面居然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吹来的海风。   一路快快慢慢地跑到港口,他松开了抓住特刚多的手,开始迅速解开一只渔船的绳索,听到身后有由远到近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大声说:“不好意思!借用一下,回头会照价还的……”   呲。   他张了张嘴,腹腔的疼痛一瞬间激得他手指乱颤,一柄细薄的匕首尖穿透了他今天刚换上的新侍从服,因为还没抽出来,只有稀薄的血浸在衬衣里。   耳边一声大叫,似乎是特刚多在愤怒质问:“不是说好了打昏我叔叔就可以了吗?你们怎么可以杀人!你们……”   他被旁边的人打断了:“安静!小匕首而已,死不了的,只是让你叔叔省事一些,你先跟我们的人走吧,我会让人照顾好他的。”   特刚多这才平息了一点怒火,却还是愤愤不平,走到泰宁身边,伸手在他口袋里掏出了血冕之戒、复生之血以及教皇亲笔委权书,低着头有些愧疚说:“对不起叔叔,我真的接受不了吸血鬼,我觉得很可怕的,而且我也很不喜欢克维尔顿一世。”   泰宁眼中痛苦挣扎,喉咙像灌了沙:“你……你怎么能?你的父亲……是依布乌海的侯爵之子啊……”   “那又怎么样呢?我生长在诺丹罗尔啊,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教士长大,不想跟吸血鬼扯上一点关系,我宁愿相信我父亲是个死在战争里的小士兵。”   他收好了那三件东西,又理了理泰宁散乱的头发:“叔叔你先睡一会吧,睡醒后,这个世界就会变了,变得很好。”      ☆、返航      夜色浓黑,特刚多奋力划着小渔船,依稀可以望见远处的船队在瞭望塔上挂上了人鱼烛,偏冷的火焰蹿起半尺高,在狂狼的海风中依旧不熄。   “我们到了!”特刚多扭头看向跟随他而来的白袍军官,模样还有着少年的傻气,“过去后……我怎么介绍你?”   白袍军官摆手:“不用你介绍,先上船再说。”   特刚多应声,弯腰点起了一根人鱼烛,这东西在海域中格外好用,又是黑洞洞的晚上,很快就让船队发现了他们,在船头喊话让他们靠近些,抛下绳子后将两人拉了上去。   这近十万的军团,是由四位军团长分别管辖,此刻听闻来人了,在船队间搭了板子走到一处,特刚多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白袍军官,从口袋中拿出教皇委权书递了过去:“各位,我是特刚多·格尔木,叔叔是泰宁侍从官,这是克维……”   “泰宁呢?”其中一位军团长皱眉,“冕下说过,他应该跟你一起。”又瞟了一眼靠在一边的白袍军官,“他又是谁?”   特刚多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又正色说:“叔叔身体不舒服,我就让他在刀瑟镇休息一会。克维尔顿冕下的委权文件都在这里,往哪里航行听我的指挥,你们难道想抗令吗?”   四位军团长都沉默了,过了一会,还是刚才那个军团长开口:“抱歉,我们恐怕要返航了,冕下说过,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来,什么话都不用听,即刻返回西港口。”   特刚多脸颊抽了一下:“你……”   一声轻笑打断了他的愤懑,那个白袍军官走过来,按住了特刚多紧绷的肩膀,向四位军团长点头致意:“既然冕下事先有命令,那就返航吧。”   特刚多惊诧地回瞪他,白袍军官却笑得和蔼可亲:“你们可能不认识我,但我没有恶意,只是跟泰宁阁下有交情,他年纪大了,一吹海风关节就疼得不行,这才委托我照顾他这个侄子。”   四位军团长对视一眼,算是认可了这个不痛不痒的理由,况且这人又没妨碍到什么,他们简短告别后,都回到了自己监管的那几艘船上,命令掉头返航。   特刚多气得不行,又担忧极了:“怎么可以回去!这可是十万啊!克维尔顿一世正被困着,她的军团要是这时候赶回去……我还能活得了吗?”   白袍军团笑了一声,低声说:“没关系的。”   特刚多跳脚:“怎么没关系!我不想……”   “够了,吵吵闹闹的。”白袍军官终于忍不住呵斥他,“没用!”   一路上特刚多都在憋着气,却明白自己根本抗衡不了什么。已经过了半夜,军士们大多都非常守规矩地入睡,只剩下在站岗与操控船桨的还睁着眼睛,不过也在这份寂静中昏昏欲睡。   白袍军官点燃了一支烟,他预备了足够的烟草,因为他听说在海上航行很久后会无缘无故皮下出血,有渔民说抽烟能让自己好受些,他表面上嗤笑,却还是囤积了一些。   烟头上一点红光闪闪灭灭,他吐出烟雾,掏出怀表看了看。   凌晨两点半了。   他脚底打着拍子,叩得船板咚咚作响,打到第十二下的时候,果不其然听到不远处那条船上传来凄厉的叫声,随即一个半个脑袋都是血的传令官从船舱里逃了出来,一把握住最近的站岗军士,惊恐欲绝:“有人杀了军团长!不!不是人!是怪物!怪物来了!”   他咬着烟笑了笑,很好。   水玫瑰党果然没有辜负枢机会的信任。   他想起在那个瓢泼雨夜,水玫瑰党的首领坐在餐桌上,浅浅品尝着红酒:“我可以派一个小队去阻截他们,让你们的人顺利去依布乌海。”   枢机主教挑了挑眉:“哦?那可是你们的故国,你会这么做?”   首领冷笑:“故国?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快乐,不需要有一个王和一群贵族压在我的头上指手画脚,况且,你们也不是那么讨厌我们不是么?为了掀翻克维尔顿的暴权,你们可是毫不犹豫选择了跟我族联手呢。”   惨叫声接二连三,惊动整个船队,军士纷纷起床拔剑,如此严肃有纪律的军团本应该以一敌百,但他们面对的,是黑暗中的血族。   白袍军官吸完了一支烟,将烟头扔出了船舷,他站在几个大木桶的后面,漠然看着一场场激烈的厮杀,血浸透了木板,碍事的尸体被抛落海中,船上仅有几根放到瞭望塔上的人鱼烛,剩下的普通蜡烛根本没办法在海风中点燃,一吹就灭,对血族产生不了半点影响。   不知是谁大吼了几声,有军士立刻砍了几块木板,缠上布料,浸到柴油桶里,再点燃后就不易再被吹熄,于是大片大片的船上都燃起了火光,一眼望去,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   白袍军官觉得刺眼,用手挡了一下,事不关己地原地坐下,重温天亮后要说的话。   激战一夜,等到黎明时,战斗渐渐偃旗息鼓,满船残骸。   前一天还意气风发的军团,此刻只剩下满腹的悲怒与恨意,活着的人默不作声地帮助受伤的同伴,有几个运气不好的吸血鬼被伤得很重没逃掉,却又不能在船上架起火堆烧了他们,就将他们吊起来,愤怒的军士走过路过,都会扎靶子一样砍上几刀。   白袍军官整了整衣服,走了出去,脸上挂着悲痛与惊魂不定,抓住一个过路的军士:“抱歉,我有些事……不曾向你们军团长说明,现在可以见一下军团长们么?”   四位军团长,被杀了三位,余下的一个被砍了整条胳膊,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见有人进来,刚要喝斥,就见白袍军官将手从斗篷下面拿出来,捏着一份信函,郑重递了过去:“看看吧。”   军团长用完好的一只胳膊接了过来,用嘴咬开封口,打开看了几行,眼瞳一缩,猛地看向床边的人,眼皮跳了几下,低喝道:“乔奇总军长怎么了?”   白袍军官轻描淡写地笑笑:“西港口消息不通,乔奇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克维尔顿冕下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公然挑衅枢机会,负罪入狱。那么现在介绍一下,我,赫利戈,就任新总军长一职,你好,第四军团长。”   “你想说什么?”   “对于昨晚的惨剧,我表示深切的哀痛,并且……”赫利戈顿了顿,“恐怕不能返航了!”   第四军团长皱眉:“为什么?”   “因为你们回去,就会——死。”赫利戈捏住自己的鼻梁,皱着眉,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克维尔顿一世……她……她不是人类。”   太过震惊的消息,把第四军团长直接愣住了。   赫利戈看着他的表情,吐了一口气,继续说:“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她大肆开掘的那几年么?其实根本不是在找什么遗迹,而是在偷偷引进吸血鬼,她知道传说中的‘依布乌海’在哪里,她要唤醒那里的魔王,然后让他们大举进军侵犯诺丹罗尔!”   第四军团长结结巴巴地反驳:“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人类,一个虔诚的圣徒,会把教皇陵园翻个底朝天?天啊,那可是她以后要躺进去的地方,她这个表率,在做给后人看么?”   第四军团长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被这个消息惊吓到了。   赫利戈叹了口气:“她让泰宁带你们走,是因为就算泰宁知道她在干什么事,也不会说半个不字,而特刚多……那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说谎,所以克维尔顿一世叫你们什么都别听他的,立刻返航,是因为就算特刚多说了什么,只要你们返航,她就可以立刻抹杀你们!不让这消息泄露出一丝半点!”   第四军团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那……那昨夜……”   “……我想,那应该是克维尔顿一世派来的,让军士们去搜搜他们的身体吧,说不定能找出点什么。”赫利戈转身欲走,握住门把手,“另外,我没有任何以上级的姿态命令你,只是……我希望活着,我冒死把这消息带给你,也是希望你、还有这十万同胞,也活着!”   第四军团长茫然喃喃:“那该、该怎么办……”   “不要返航,千万不能返航。”赫利戈说,“我提议,去依布乌海,围剿吸血鬼的巢穴。”   … …   船队漂泊在海面上,简单的清点完毕后,众人心情沉重,十万军团,顷刻没了近两万,其中还有两艘船被烧出了大洞,看上去是不能用了,有人正搭着跳板把完好的物资搬到旁边的船上,军士们陆陆续续的经过,海风刮着面颊生疼。   特刚多缩头缩脑地跑过来,见到赫利戈兴奋不已:“你听说了吗?军团长下令了,说不返航了!”   赫利戈嗯了一声:“那你去大副那里吧,当他们的指挥。”   特刚多点点头,跳着走了,虽然被昨晚的惨烈吓得腿还发软,但比起不用返航去送死,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赫利戈双手插在袋中,嘴角浮起一抹笑,在清晨的阳光中,逐渐扩大,再扩大。   克维尔顿一世,你将重任交托最忠心的侍从官又如何呢?下了两重命令又如何呢?精心匹配了四个军团长又如何呢?总有些事是你连想都不敢想的。   是的,至始至终,想要离开诺丹罗尔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你总还以为你的族人都跟你一样么?不,他们可以为了维持那一点党派权力把故国卖了,你敢想么?   你不敢想,因为你总不愿意把他人想得太坏,坏到没有底线;可是有些时候,就算你最亲的血族,也真的有那么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篇长评被吞,在微博上发了寻人启事,但似乎这位名叫“君罗”的读者没fo我,那在这里说一下,长评在作者后台找到了,但似乎由于全文有太多敏感词汇无法复原(是的估计是傻×之类的词骂多了…),如果需要备份可以私信我,微博名“甲乙王巢”。 另,礼赞的第一篇长评,谢谢,开森。   ☆、苏醒      诺丹罗尔,西港口。   克维尔顿看到那个为她换血的医师的时候,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又不是所有医师都是崔恩·图林,那个一直致力于为她好的宫廷首席医师选择留在了依布乌海。诺丹罗尔为数不多的医师被水玫瑰党牢牢把控,平时都体贴恭敬,却应该不满很久了。   跟随在医师后面的,还有几个商人模样的青年,瞳仁颜色都很浅,像她一样,大概是她一直以来的换血来源,有些畏缩,不敢抬头。   “克维尔顿一世,我想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解释。”枢机主教站在她面前,冷冷说。   克维尔顿倒提着一把军刺,上面血迹斑驳,闻言笑了:“嗯?”   “请掀开你的黑色斗篷,然后走到阳光下面来。”枢机主教说,“向我们展示,你并不惧怕光明的恩宠。”   “太阳不是光明,并非灼烈的,都是美好的。”克维尔顿握住左手的手腕,格拉一声将错位的骨节挪正,重新举起军刺,“来吧,我还可以流血,我还不会死去。”   “渎神的杂种!”枢机主教怒吼,“你本该不存于世!”   “是因为恐慌发觉自己也许和怪物是差不多的么?毕竟,人类和血族竟然还可以繁衍,多么奇妙。”克维尔顿咬着牙大笑,“可惜,我还活着,我还在活给你们看。”   西港口的群众越聚越多,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面见到尊贵的教皇,她黑色的斗篷在海风中猎猎,下面白色的衣袍被大片大片的血湿透,像是冬天盛开的玫瑰。   千军万马冲向她,她刀剑在手。   … …   血冕之戒与国土相连,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圣城军团在海面上飘荡几天后,终于遥遥望见了那个时间凝固的荆棘牢笼。   一时间,赫利戈都屏住了呼吸。   这座神秘的土地,被无数粗壮交织的黑色荆棘笼罩了起来,依附的藤蔓停止生长,摸上去犹似钢铁的质感,最锐的刀也砍不断。   “特刚多!”赫利戈扭头叫道。   特刚多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从口袋里掏了掏,又把血冕之戒翻了出来,赫利戈伸手夺过去,试探着碰了碰荆棘,然而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不死心地敲了敲,还是没有反应,身后还有一群人安静地等着,他头顶有些冒汗——已经计划了这么多,怎么可以功亏一篑!   诡异的寂静中,特刚多又掏出了复生之血,嘟哝着:“这个呢?”   赫利戈啧了一声,拿过了银丝瓶,将戒指扔了回去,特刚多一个没留神没接住,戒指勾在了荆棘上面,特刚多哎呀一声,伸出手去拿。却不想手刚一碰到戒指,突然间荆棘抽动了一下,他闪避不及,手背被划出一道口子,血洒在了泥土上。   特刚多痛得直抽气,然而赫利戈瞪大了眼睛,那枚被血溅到的戒指,它周边的荆棘都裂开了,坚不可摧的防护自动裂开了一条缝。   “特刚多,你拿着这枚戒指往前走!”赫利戈命令,“快!”   “好疼啊!”特刚多抖了一下,望着前面密集的荆棘,捂着手挤出几滴眼泪。   赫利戈一副不容置喙的强硬:“立刻!”   钢铁荆棘纷纷让开了路,像是欢迎一样对他们张开了怀抱,赫利戈眼神怪异地看着特刚多,特刚多心里一凛,猜出了是自己血统的问题,但嘴上只说:“大概是克维尔顿一世让我吃了什么东西的缘故吧……走之前我喝了一杯下午茶。”   赫利戈收回了目光,这个时候不是探究问题的时候。   最后一层荆棘也裂开,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赫利戈突然站住了。   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第四军团长挤上前来,半晌,他嗓子哑了一般:“这……这是睡美人的……国度么?”   无人否认它的美丽,忽视掉那些层层叠叠的钢铁荆棘,这个国家恢弘而静谧,潺潺的河流被冻结,远处的殿堂与学院像是上个纪元的神奇古迹。   但并非那么和谐,有些地方还存留着战火,反叛者与血族战士拥抱着厮杀,他们的表情那么安然,手中的骨刃带出的血花还凝固在空中。   没人说话,他们将惊疑埋在了心中。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圣城军团都步入了荆棘内部,开始向内部进发,他们甚至会围绕着一个血族来回转,真是奇异的景象,恐怕一生都难以再看到了。   特刚多则握着血冕之戒,它上面有一股引力似的,越来越大,直接把他拽着跑,赫利戈二话不说当他是个罗盘跟着他走,此刻后悔没带一匹马,走走停停不知多久,才走到了一座被荆棘包裹的城池面前。   “进去!”赫利戈下了令,特刚多也只能硬着头皮破开了荆棘。   令人惊讶的是,这座城里残破不堪,木屑满天飞,各种奇奇怪怪又工艺精湛的木制品随意摆放,赫利戈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军士立刻上前,将那些罕见的精品一扫而空。   “那里有两个吸血鬼!”跑在前面的特刚多忽然返回,一指不远处,“这个戒指越来越不听话了,它好像特别喜欢其中一个穿红衣的,然后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赫利戈听到这个话,立刻往前走,大概十几分钟后,看见了城中心处,伫立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宝石红的头发不羁地散落;另一个披着深红色长袍,银发飘动,手握权杖,尊荣典雅。   赫利戈没来由地一阵心悸,突然转身问特刚多:“克维尔顿一世还给了你一瓶血?是叫复生之血?”   “是的。”   赫利戈端详着手中的那个银丝瓶,突然猛地往地上一砸,霎时那滴鲜艳的血珠四分五裂开,像水银一样裂成更多的小球滚动,溅了特刚多一身。   “啊你干什么!我的衣服!”特刚多急忙在身上拍,试图把那些血珠都拍下来,又听到赫利戈冷冷说:“在旁边找个木箱子,把吸血鬼之王封起来带回去,对了,权杖另外装起来。”   特刚多皱着脸:“为什么这么麻烦?直接杀了不就好了?”   “不用杀,他已经死了,但我,需要一份剿灭功勋的证明。”   旁边的军士已经开始动手找箱子了,特刚多也只能磨磨唧唧地跟在后面,在放置血族君主的时候,特刚多试图从他手中取下权杖,却又不敢碰他的手,急得整个人直抖,在他没注意的时候,衣服上残留的小血珠滚落下来。   只有百分之几的复生之血滴在了君主苍白美丽的面容上,很快溶了进去,然而剂量太微小,他睫毛低垂,仍然安睡。   特刚多终于将权杖抽了出来,舒了口气,拍了拍衣服,又有更多看不见的血粒滚了下去。他扭头看向赫利戈:“大人!我们接下来干什么?这边还有一个红头发的,也要装起来吗?”   赫利戈摆手:“那个不要了,去别的地方找点战利品吧,黄金和宝石之类的。”   … …   人类有史以来对依布乌海最大的搜刮开始了,当他们发现在诺丹罗尔万金难求的“深海的神酿”博维科酒,竟然在这里可以汇成一条小溪,更是疯狂得血涌上头。他们闯进了王城,将绽放殿堂的壁画刮了下来,又去了欧柏学院,将图书馆付之一炬。   血族积攒八个纪元的文明,就这么坍塌了。   赫利戈嫉妒得双眼发红,他没想到这个地方竟有这么多奇珍异宝,太多了,太美了,他后悔没有多带几条船来,能装得已经都装满,甚至军士们都抛弃了一些物资。   这么富饶的地方,居然是吸血鬼的国度,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呢?那群怪物,不应该生活在阴湿的洞穴里面吗?茹毛饮血,衣不蔽体,只能从人类社会里乞讨到一点技艺!   世界太不公平了,他想,世界对人类太不公平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正在八万军士兴高采烈地刨地三尺时,钢铁荆棘林轻微地动了一下,河流和发出了流水的声音,搏斗的血族战士转动了瞳仁。   “啊!啊啊!啊啊啊!!”特刚多惊恐地大叫,随手捡起地上一把骨剑,四处寻找赫利戈的身影,“大人他们活了!他们活了!”   不,应该说整个国度都活了。   赫利戈皱着眉,掐灭了一根烟:“不要再装宝物了,去把吸血鬼之王的棺木拖出来吧,趁他们还没彻底醒过来,我们离开这里!”   因为没什么珍贵物件,芬可城中没人驻守,芬可拉姆从轮椅上摔下,拖着两条断腿,一点点爬向了那个木箱,听着城外诺丹罗尔语的呼喝,脸上淌下两行泪。   “学长,学长,你快点醒来,你快醒来啊……”芬可拉姆撑着身体在棺边,伸手一下下推着沉睡的国王,一如千年前那个急得快哭了的小木匠,“你醒来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知道他的王正在醒来,因为血脉链接的国土已经换发生机,但太缓慢了,王的心脏仍没有跳动,血液仍没有流动,依然如死亡般长眠。   “我不跟你作对了,我再也不会制造反叛者了,是我错了,我错了,求你醒来,救救我们的国……”   “人类来了,王,人类来了啊,七百年前他们灭了海族,我不想看到他们在我面前毁了依布乌海……”   … …   血族纷纷苏醒,像是经历一场大梦,还略带茫然地看着人类军士,但赫利戈一声令下,军士们四处泼洒煤油,握住刀剑预备与他们作战。   特刚多吓得不行,立刻跑回了海岸,刚走到荆棘林边缘,一扭头,正对上一个从荆棘中走出的血族,她十指断裂,血染的脸上还带着迷惘,似乎想认清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是哪里。   她慢慢看向了特刚多,特刚多情不自禁一抖。   他怕极了,握剑的手心都挤出了汗,眼见那个血族越走越近,猛地大吼一声,直刺了过去,锋利的骨剑捅进了那个血族柔软的腹部,却卡在了脊柱上,无法再洞穿她的身体。特刚多第一次与一个血族这么身体相贴,他惊恐地不去看那张将死之时的脸,手指哆嗦着拔剑,察觉拔不动后抬腿就是一踹,自己也被反推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大口喘气。   那个血族却还没倒下,她靠在荆棘上默默按住了伤口,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疑惑,然而眼睛很快空泛了起来,她吐出了大量的血,慢慢死了。   “快看!快看!”特刚多像是一个想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小孩,急切得到他人承认,“你看我刚刚杀了一个吸血鬼!是我杀的!”   没有人理睬他,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沉浸在了胜利的快感中,遍地都是还没完全苏醒的吸血鬼,血花泼洒,大仇得报,并且收缴的战利品可以换到高几个等级的功勋。   特刚多喊了一阵,渐渐停歇了下来,一小步一小步移过去,试图找出点战利品。那身盔甲银光闪闪,看起来是好货色,他摸了摸边缘,看见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诺丹罗尔语与依布乌海语属于同语系,虽然不同演变了数万年,但在名字这一块的读音还是有些类似。特刚多磕磕巴巴地念:“托……托……孙……”   弗莱蕾·托逊。   那是安瑞·格尔木的母亲。   与此同时,芬可城城门被冲破,走进来一队圣城军士,看也不看抠住木箱的芬可拉姆,一脚踢翻了他,然后将箱盖关上,捆上铁链,由几个人拖着走了。   芬可拉姆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嘶嚎,他支撑起自己无力的身体,一点点试图站起来。   有人类军士回头瞥了一眼,轻蔑道:“是个瘸子。”   芬可拉姆喘着气,一点点用膝盖挪动追赶,他觉得自己快要耗尽力气,君主没有完全醒来,整个国土也随之无法焕发出更大的力量。   他终于靠到了城门边,抬头,看到了人类赐予血族的炼狱。   “你怎么敢这样杀戮我的种族?带走我的王?你怎么敢?!”芬可拉姆忽然咆哮,他的长发如火焰燃烧,他的眼中也有火焰,狂怒冲刷着他的血管,支撑起了他疲乏的身体。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硬生生扭断了挡在身前的钢铁荆棘,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附近的反叛者与他一同咆哮,震动天穹。   所有人都被惊慑住了,一时间耳洞里都要流出血来。   “火!点火!快!”赫利戈迅速指挥,“浇油!然后都退回到船上去!烧死他们!”   火挡不住他,刀剑也挡不住他,他是曾经的九位学术领袖之一,是狂妄骄傲的反叛者首领,他狂饮鲜血,悲凉大笑,反叛者坚定随他赴死,圣城军团被杀破了胆,节节后退。   赫利戈也吓住了,忙不迭返回船上,抛弃了断后的军士,命令一边泼煤油一边开船,油层浮在海面上,依布乌海里面也烧起来了,逐渐烧到了外面,一片火光。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却听见特刚多发出一声尖叫:“他过来了!!”   芬可拉姆毫不犹豫走来,熊熊大火将他的脸烧得变形,海岸边的浪花太浅,就算俯身也无法全部潜入水下,但他坚定地淌过来,半身水,半身火,水火两重。   船还没有开出很远,人们惊惧地盯着那个如恶鬼一样的身影,烧焦的皮肤化成灰,露出了白色与血色的交织的骨头,恐怖如噩梦,他追上了船,五指狠狠扣在了船底,刺啦一声撕开,如同餐刀切入奶酪,海水立刻灌了进去。   那副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生命力,他像条鱼一样从船底钻了进去,挥舞着手臂撕扯一切阻拦他的东西,来自原始血脉的血骨渐渐消融,以便提供给他更强大的力量。甲板上的脚步声嘈杂,开始有人叫:“弃船!弃船!水已经漫上来了!”   芬可拉姆没有借助任何反推力地跃了上去,提起一个人的脖子,狰狞地拗断。   “学长!”他扔下尸体,大声呼喊,四处奔走,“学长你醒了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他跌跌撞撞地来回跑,像一只撞到笼子的鸟。   … …   天光渐渐破晓。   被凿沉的船渐渐被海水吞没,上面的人纷纷弃船跳海,努力划动追上前面的船只,来不及逃走的人浮在海面上,血液慢慢扩散开,引来了凶猛的鱼类。   芬可拉姆翻遍了整艘船,才意识到君主不在这里,也浸入水中,迅速追上前面的船,他刚一只手扣在了船上,一桶煤油就兜头浇下来,他在火柴落下的瞬间埋入水中,上面立刻噼里啪啦烧起来,温度灼热。   他身体里仅仅有六十二根原始血脉的血骨,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拆一条船了。   他疲倦地吞咽了一口海水,试图让自己清醒。   绕过那片烧起来的海,他从另一个地方浮了起来,抠住船边,仰头用第三纪元的诺丹罗尔语说:“把我的王还给我。”   不等上面的人们说话,他又说:“还给我们依布乌海,否则你们一定会受到诅咒。”   静了一会,赫利戈拨开人群,指了指远处:“你先退后。”   芬可拉姆眯了眯眼睛,瞥了一眼甲板上有几个人拖着什么过来,慢慢松开了船板,退开了一点,张开双臂预备接住他们抛下来的东西。   那几个拖东西的人站成了一排,却突然同时举起几面镜子,晨曦的光芒霎时强盛成一片白光,海洋波光粼粼,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阳光。   镜子掉落,强光消散,海面上飘着一层浮灰。   无人说话,慢慢的,那浸在水中丑陋可怖的下半块的骸骨从水里漂了起来,枯黄焦黑,分崩离析。   船上的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副手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个怪物,说的那几句话我好像还听懂了呢……是不是以前的诺丹罗尔语啊?”   “怎么可能,他大概是在胡乱求饶吧。”赫利戈点燃一根烟,嗅着空气中的焦臭味,“起航吧,尽快离开这个恶心的巢穴。”   浩浩荡荡的船队凯旋返航,在他们身后,依布乌海血流成河,浓烟伴随大火烧了十天十夜,子民无一幸存。      ☆、温柔      不知何时何地,克维尔顿揉了揉眼,看到了一片星海夜空。   她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玻璃看清了自己的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女,是她一生中最漂亮的年华,但在这段时间内她没有认真照过镜子,因为还在圣城巴罗伊军团挣扎求生,没时间浪费在自赏上面。   此刻她觉得莫名安心,于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玻璃上的倒影,还伸出手,将披到肩上的头发挽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折腾了一头的乱毛,又躺倒在羽绒床上打了个滚。   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她突然觉得不对,想起自己照过镜子,是个中老年,难道她身上也有海族返老的血统?不可能呀,她再混血也混不到海里。   而且这个地方太熟悉了,熟悉得她没任何戒心,这里是依布乌海。   她不可自抑地兴奋起来,想了想,只记得自己之前还很凶地以一己之力抗击军队,然后力竭被关了起来,后来大概是虚脱了过去……是修沃斯接她回家了么?   克维尔顿直接翻了个身,从床上滚到地上站了起来,不穿鞋子就踩着地毯跑,她觉得很饿,想找到血浆蜂蜜糖吃,这个寝殿她很熟悉,知道哪里有吃的。   绕过大床后,她忽然驻足,同时放缓了呼吸,像是怕惊醒了靠在沙发上睡过去的国王。   隔了好长时间,她蹑手蹑脚地过去,背着双手端详片刻,忽然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做得没有任何生疏,她觉得很开心,又嗅到了久违清新的薄荷香气,心里涌出点幸福的感觉,连血浆蜂蜜糖都不想吃了,只坐到旁边抱住了修沃斯不撒手。   她很注意不吵到他,沙发旁边还堆积着很多文件,她也注意不碰倒,她长大了,闹醒修沃斯陪她玩是小孩子才做的事,现在她可以慢慢等他醒来。   真好,她觉得世界真好。   过了很久,她听到了钟声,还夹杂管风琴的声音,本来都是那么沉重的音色,此时却像轻扬的小调,慢慢盘旋,舒缓悠荡。   她站起了身,脚步很轻地绕过地上一垛文件,想出去看看,走出一步又回头,放轻声音说:“你不醒来我就先出去玩啦。”等了等,握住了门把手,“我真的要走了哦!”   国王也许是太疲倦了,依旧闭着眼睛,呼吸轻轻。   钟声轰鸣像是近在咫尺,她拉开了门,想让那声音停下,却迎面袭来一捧耀眼阳光——   克维尔顿睁开了眼睛,有液体倒在她的头顶,略微粘稠地滑了下来。   她眼瞳干涩,整个视野都在晃荡,手腕被钉死在了木架两侧,撕扯的疼痛已经麻木,她恍惚了好一阵子,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特刚多踩在梯子上,正在往她身上浇柴油。   特刚多见她睁开眼,吓了一跳,差点从梯子上摔下去,幸好眼疾手快扶稳了。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牵起嘴角笑了笑,脸上的伤口崩开,血一滴滴落下。   她听见了钟声,是审判的钟声——她被枢机会以神之名义审判,邀请了十八个盟国君王,以及贵族三党的掌权人,最终判决她,火刑。   钟声还不到时间,她头顶被架起的木板挡住,以防还没烧死就被太阳晒成灰了,对面的小圣堂的钟塔上轮轴转动,指针偏移,还有时间让她回味那个梦。   她筋疲力尽,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回忆了。   记得傀儡师问她,即使家里一无所有,任何人在最寒冷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想要回家?   她说,就算家徒四壁,还有回忆,能温暖人心的,最美好的回忆。   还有那一个晚上,傀儡师说听,管风琴的声音。   他的语气那么哀凉。   丧乐已经鸣泣,但她没有选择。   特刚多将整整一桶柴油都淋在了克维尔顿的身上,最后看了她一样,愣住了,他第一次在这个□□专权的夜莺教皇脸上看到这种神色,就如同依布乌海半苏醒的血族一样,迷茫、纯净、像是大雪天中迷路的麋鹿。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算背叛,但不由自主心藏胆怯,不敢直视克维尔顿,只低着头,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么?”   克维尔顿的回答平静温柔。   “不,我爱过它。”   “那你现在恨这世界么?”   克维尔顿仰头,迎着倾斜的阳光笑了笑,绽放出最好的笑容。   “也许。它应该让我在梦中死去的,却又将我唤醒。”   点火的那一刻,所有人齐齐起身欢呼,枢机会为了权力而欢呼,贵族们为了利益而欢呼,有的平民因郁积了憎恶而欢呼,有的不明所以,却因为惧怕巡视的骑士而附和欢呼   声如海潮,欢沁鼓舞。   与此同时,枢机会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将装着血族之王的木箱拖了过来,当众打开。   特刚多隐隐抗拒,他真的害怕那个红头发怪物口中的“诅咒”,十万军团出海,回来的只剩下了三万左右,除了战死的,还有很多都莫名其妙皮肤出血,总军长赫利戈浑身出血,他拼命地抽烟,然而出血越来越多,最后抱着一堆黄金死了。   虽然渔民都说,长时间在海上是会这样,但特刚多还是恐惧不已。   于是他进言:“枢机主教大人,等克维尔顿一世被处决之后,再打开吧!”   枢机主教兴致高涨,闻言不耐烦地挥手:“你不是说已经死了么?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铁索被剪断,木箱的盖子被掀开,阳光的耀眼,复生之血的力量,令国王无法不睁开眼睛,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看见的铺天盖地的白色,那是克维尔顿白色的裙子飞扬在火焰中。   修沃斯错愕又迷怔地扶着木箱起身,特刚多惊叫一声,所有人都吓得退开,而钉在刑架上的女教皇扭过了头,定定地望过去。   她已老去,棕发染上鬓白,肌肤干皱,眼角刻上细纹,但茫茫之间她望向他的眼眸,是历经千年的欢快喜悦,依旧是那个窝在他臂弯间乱动的小脑袋,那个机灵活泼的混血少女,那个他最爱的孩子。   “克尔……”他轻轻呼唤。   顷刻,那双雨水般的眼瞳终于也被烈日烧得干涸了,那一刹克维尔顿的骨骼分离脱落,灰烬朔朔落下,风一吹,就什么都散了。   国王怔怔地伸手,穿过阳光,穿过火焰,想握住她的手,拥抱她,然而温热的流沙却从指间滑出。   特刚多怕得腿抖,他是亲眼见过发狂的芬可拉姆,直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更何况是那个怪物那么拼命还要追逐的王,情急之下不禁大吼着让人后退,自己也往人群后头钻。   国王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烫伤的手,因为这个动作导致衣袍中掉出了一枚戒指,他捡起了那枚毫无光泽的血冕之戒,缓缓戴回了自己的手指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不禁单膝跪倒,仿佛有火焰灼烧着他每一根血管,这枚戒指将他与依布乌海共生,这样的刮骨滚烫似的的疼痛,切身实地让他感受到他的国土被一寸寸烤焦,烧成了一片荒地,子民哀嚎,殿堂摧毁。   修沃斯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世界,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触目惊心,无言以对。   怎么能……   怎么能够这样?   第四纪元,郁金香王子瓦拉塔对他说:“你有无尽的温柔与爱,我没有。”   ——爱真的是无穷无尽的么?   不是的。   谁都会老去,也会死去。   贝烈梅之战后,还可以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一切都没关系,我们还有希望,还有承载希望的王国,还有延续希望的子民。   所以战争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怕,热血不灭,信仰不灭,希望不灭,依布乌海就不灭。   他在刑架下的火焰中,握住了最后剩下的灰烬,剧痛令他手指痉挛,胸口也抽痛,那个孩子最后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的心脏挤出血汁。他低头虚弱地笑了,悲凉哀切的笑声一声声回荡在九万英尺的深海,国土之上,废墟飞扬。   “哥哥,你告诉我,我还能重建多少次?我还能活多少年?”   世上再没有什么言语能回答他,任何的宽慰都是空谈,任何的理由都是虚构,血冕之戒即使在他的手中,也没有重新燃起光辉,这只证明一件事——已经没有子民需要他的祝福,就算他愿意背负,也无人肯要,就像水玫瑰党的首领冷眼旁观,不承认王的存在。   一个君主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此。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深红色的身影站了起来,转向了西港口的方向。   “我们……要动手吗?”有人忍不住小心翼翼询问。   “他想干什么?是要回去吗?”   “为什么他不动手?他不应该杀死我们吗?”   国王走出了一步,他踩在了地上,地面突然扩散出蜘蛛网般的裂缝。   仅寂静了一会,霎时,山崩石裂,飓风怒吼,荆棘刚想破土而出,然而被更为庞大的力量压制地臣服于地,所有毕生学习的禁锢之术完全失效!最原始的、最具毁灭性的力量砰然爆发,深入地下,炸开了错综的裂痕,龟裂的土地发出了呻.吟,慢慢向下陷去。   末代君主,最具毁灭力的原始血脉。   紧接着,仿佛是应和一般,遥远的海域传来震天动地的嘶叫,海水涌动,喷发到几十英尺之高,无形的力量推着海潮前进,汹涌朝西港口袭来。   “天啊!天啊!天啊!”无论是枢机会还是贵族,此刻都惊慌失措地逃跑,脚下泥土在裂开,海啸又近在咫尺,当务之急是赶紧逃命。   飘动的长发苍白如雪,国王看向海域,面容如数千年前典雅,只是那双温柔如夜风的瞳仁,剔除了承载万载的爱,变得淡漠而茫然。   他说:“李瑟狄丝,是你么?”   海域中再次传来悲怒的号叫,海女王高高跃起,按理说她已经死了,七百年前海女被灭族,她曾请傀儡师将她带到依布乌海,然后将余下海族的命运与依布乌海连在一起。但除此之外,她还提出了一个要求:“修沃斯王,我的生命已抵达终点,我唯一的希望,是将孱弱的灵魂与你的毁灭之力连在一起。”   能看破命运的海女王,在无法避免灭族后,应该早就等待这一刻到来了,真是悲哀,两大种族,最后都只剩下了王的复仇。   比起李瑟狄丝的疯狂复仇,修沃斯只握着一点灰,戴着黯淡的血冕之戒,慢慢走向了海的方向,海水在他两侧分开路,地面在他脚下开裂,他眼瞳中有亿万滴血泪,然而未落已经被灼烫的悲痛蒸发,遗留下的仅仅是几近绝望的残痕。   一切都无法挽回,曾经孩子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焚化成灰。   他从这里带回了生命,也从这里带走了尸骨。   在西港口,他垂着头沉默了很久,最终在自己手心的灰烬上轻轻吻了一下,一如第八纪元的别离。   克维尔顿,遗落手心的温柔。   海域中似乎传来李瑟狄丝的声音,这位性情柔和的海女王声音嘶哑如黑枭。   “你不杀了他们么?你不杀了这些可憎的人类么?你已经控制不住你的毁灭之力了!”   “他们心中诞生的恶果,他们终会自己品尝。”   三分之一的诺丹罗尔即将陷落,土石崩塌,海水吞没,人们拼命往反向逃跑,海啸却已经来到,鱼尾之墓的尸骨在轻轻颤抖,似在哭泣,又似欢喜。   修沃斯轻轻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上,再无温柔。”   … …   第九纪元,结束于第五十九年,一场集结了地震、海啸与飓风的灾难彻底了结了这个纪元,死里逃生的人们拥抱欢庆,却又抱怨连天。   西港口被彻底淹没,嘈杂的人群渐渐湮灭了声音,天空旷起来,海喧嚣起来,在诡异的寂静中,只有胡桃船上一个斗篷人的吟唱着,嘴里哼出阔别家乡的小调,将粗糙的老旧风笛放在唇间,咽咽呜呜吹出清脆的乐声,他仿佛没有感受到周围山崩地裂的异样,只陶醉在简短的几个音节之中。   “谁的心踏足依布乌海,缅怀旧伤?   谁用血掩盖诺丹罗尔,不提过往?   我深知你会归来,吾王至上,地老天荒;   我已一无所有,我已遍体鳞伤。”   … …   第十纪元开启,正在百废俱兴时,整个诺丹罗尔都陷入了战乱。   所有人仿佛都有使不完的怨怒,斗争一刻不停,他们高叫着:“一定是魔王的诅咒!他给我们下了恶毒的诅咒!”   傀儡师漠然地望着他们,明白这并不是诅咒。   时间转动了,这个世界的时间,终于脱离了轨迹,转动了。   诺丹罗尔的土地上,人类和那些与之同化的血族、人类内部、那些血族内部,爆发了一场又一场,从来没有间断的战争。   这个被自命名残酷的世界,最终是因为他们自己把爱杀死了。   第十纪元的初年,泰宁遇到了一直躲着他的特刚多,他冷冷瞪着那个试图逃掉的青年,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想狠狠揍他,但他真的老了,要积累不多的力气,他要在没有死去之前,做一件事情。   他要去依布乌海,去找到修沃斯王。   然而他刚提出来,就遭到了周围人的恶劣的嘲笑与拒绝。   “你疯了吗?那里是吸血鬼的魔王!一切祸乱的源泉!你们竟异想天开,凭靠一本童话书就去找他?也许他正巴不得你们登门,好吃一顿饱餐呢!”   “要找也是吸血鬼去找,我们是人类,去找另一个怪物种族的王来领导,你是异教徒吗?难道还是奸细?”   “既然你这么想出海,那你就找一艘渔船吧!如果什么都没找到,那也不要回来了!”   泰宁没有找到任何伙伴,他跋山涉水,在五年后,竟然意外地抵达了依布乌海。他试探地踩在这片土地上,暗暗心惊,他听说过这个美丽的国度,但曾经富饶的国土变得焦黑,华丽的殿堂变成废墟,欢乐的臣民死于浩劫。   他也见到了传说中的薄荷国王,泰宁上前恳求,求他去拯救这个崩溃的世界,请他出面平息无法停息的战争。   国王礼貌听完了他所有的话,没有打断,但是他回答:“抱歉,我不是他们的王,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另一种形态上的人类,这是你们人类的自相残杀,我不会插手。我能做的就是看着你们,也看着世界,见证你们每个人眼中对生命的残酷,生的时候是,死的时候也是。”   泰宁惊骇,不由极力劝说,甚至指责:“你不能这么做!”   国王微笑:“为什么不可以?”   泰宁语塞,他听克维尔顿冕下说,修沃斯王是个温柔的王,那么不应该拯救世界么?   他不曾想那一天修沃斯王独自回到了自己的王国,收殓子民的尸骨,抚摸这片废墟,外面的世界腥风血雨,他的世界寂静如死。   他最爱的孩子、他的子民、他的国度都毁灭于人类之手,那些需要他温柔的人和物都消失了,这个世界的温柔,都消失了。   再也没有光,再也没有爱   泰宁嘴里发涩,他不知说什么,索性坐到原地——就算是绽放殿堂,已经没有一把可以坐的椅子了。国王身侧放着一堆烧得七零八落的书,他细心地整理它们,将它们分类,地上散落的书页被他捡起,按着页码黏合在一起,他低头轻轻数着:“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   泰宁懵懂抬头望着他:“您在干什么?”   国王笑:“这是我的国啊。”   泰宁默然良久,伧然落泪。   他还在重建他的国。   泰宁直到生命尽头也没有离开依布乌海,最后希望和平的人类老去,死在漫漫岁月中,   世界再也无法停息战争,世世代代,武器与知识都在飞速进步,无人再言温柔。   依布乌海夜色如水,修沃斯翻阅自己的日记,指尖抚摸残缺不全的页码。   这里记载着那么多的欢声笑语,有父亲、兄弟、朋友,还有柔软的小克尔,看她一点点长高,一点点远离,却不曾想过她真的永别。   修沃斯合上日记,张开双手,像是在拥抱什么,只是怀抱空空如也。   他背靠着精铜窗框,仰望漫天繁星,慢慢的,枯萎在了无尽的永恒中。   ——   注:傀儡师风笛中吟唱的歌词,改编自《Young and Beautiful》   ☆、续章      傀儡师说到最后,他手中的木偶线还没有放下,外面已经响起了炮火连绵。   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类,所以不放弃在世界中寻找心中存在爱的人类,走进很多剧院,将《依布乌海修沃斯王礼赞》的故事说给孩子们听,希望有一个孩子,能够跨越那么长的距离,去传说中的绽放殿堂,找到王,让他重拾温柔。   舞台上的木偶,有送过人的,也有他自己丢弃的,但是最后无一例外,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没人会永远记得你们,最后还是只有我。”他摩挲着脱落了铁片的木偶,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们。   他将自己的羽毛毡帽拿下,拍了一下舞台上面的灰尘,下面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听了,这个世界的时间被打破了,所有事物都在飞速进步,枪支与火炮的威力太大,吓得孩子们早已经四散逃离。就在刚才,剧院也被击中,外面燃烧起熊熊大火。   傀儡师没有走,他慢慢抱起那些木偶,一个个擦拭,然后靠在了台子旁边。   这是他最后一遍讲这个故事,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突然有一个孩子偷偷掀开了爬满蜘蛛网的幕帘,似乎刚准备走,又跑了回来,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帽子,眼睛亮亮的:“我喜欢这个故事!”   傀儡师笑了笑,说:“孩子都喜欢。”   孩子得到了回应,高兴地又问:“那夜莺王女最后回家了吗?我想听完,是不是后来,她像个勇士一样唤醒了国王,然后大家都很和平,都过上了快乐的生活?”   “还没有,旧的勇士已死去,新的勇士还没来到,不过你记得我在故事里讲的路线吗?那是真的,遥远的依布乌海,真的有一位君主,你也许可以去试试。”   孩子撅嘴,有点犯嘀咕:“我怎么行……我怎么走得了那么远。”又一颗炮火在旁边炸开,孩子吓得一抖,拿起刀就连忙逃了出去,扭过头大喊,“你也快跑吧!这里要烧起来了!”   剧院燃起的大火越来越近,渐渐的,世界嘈杂又寂静。   傀儡师没有再说话,他静静看着那些孩子都拿起了刀剑,冲杀入了这个猩红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最后完整记得故事里每一个人的他将死在这个破烂剧院的大火中。   世界一片朦胧,傀儡师慢慢靠着舞台坐下,惨白的灯光与浓烈的火光辉映着,他努力抬头,像是看到一只手,穿透了过去与未来。   死寂中,却听到飞蛾扑火的声音。   “我希望你的人生充满温柔,世界爱你。”   “我希望用永恒的生命祝福依布乌海,你们的命运也值得我背负一生。”   “我希望我自己纵历经艰险,初心不改。”   “我希望……”   “我还希望……”   此起彼伏的希望之声,在每一个角落都响起,冥冥中铺天盖地。   可希望已濒临窒息。   也许更遥远的未来,会出现一位英雄,祂会背上行囊,拿起短剑,翻山渡海,披荆斩棘,踏上寻找“魔王”的道路,到达“深海的神酿”创造之地——美丽的依布乌海,废墟王国里有世界上最后一个血族,听着,他一点也不可怕,如果他愿意,请带他归来。   只愿在王彻底忘记温柔,陷入永恒长眠之前,有一个名为希望的孩子,能唤起他尘封已久的爱。   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全文终】      ☆、后记      公爵潘的预留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事情说明一下。 我只写两种风格,轻松、正剧。 正剧待写,预计时间与篇幅都非常长,暂且不裱。 至于轻松各人理解不同,有认为是BE与HE的区别,也有认为基调明快的;我再说一下我的定义,“轻松”是对于我而言很轻松,揪住一个老梗就开写,写得高兴,写得好玩,写得我不动脑子码你也不带脑子看。 所以,身为作者我先挑明,如果你喜欢我的轻松文,我很开心;但安利的时候,别把它们捧得太高,不结实,容易摔死。 最后,谢谢各位,至今为止都很融洽很可爱。 我写,你看,我喊你们一声老爷,哪个谁财大气粗地回我一句,嗳,候着呢,瞧你磨刀霍霍,可是晚饭要呈上来了? 我说,是呢,拿手好菜,爱心便当。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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